画舫那边,宁月满怀欣喜地回去,脸上的笑却在看见里面坐着的男人时收敛了几分。
男人衣着华贵,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懒散地伸着,他手执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本身周正大气的长相,却因为眉宇间散不去的阴郁,平添了几分狠厉。
眼睛瞥见宁月进来,男人拿起桌上的一页纸递了过去,上面是戎音所唱的《浣溪沙》的歌词。
这是在宁月配合戎音演奏时,男人看她对这曲子感兴趣,替她写下来的。
宁月双手接过,福身感谢:“多谢李公子,不仅答应将船划过来,还帮奴家记下曲词。”
宁月算是李公子请来陪游的,所以这条画舫其实是由李公子做主,因为有了他的允许,宁月才敢给戎音伴奏,才能靠近戎音他们的船,跟他见面。
“不用谢。”男人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翻身坐起,手肘撑在腿上,俯身去看站在下方的宁月。
“他长得很好看吧。”李公子道。
宁月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起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自是天人之姿,与他的歌喉十分匹配。”
李公子明明在笑,但眼神却有些阴森森的:“我从窗户那里看见了,是个蓝眼睛的美男子,怕是有胡人血统,皮肤白得跟雪似的,京城南风馆的头牌怕是都比不上,要不是时机不合适,我还挺想邀请他上来坐坐,聊几句闲话。”
大晟与各国关系虽然紧张,但还没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双方都会有商人往来,所以在京城看见长得奇形怪状或者美得不似真人的胡人,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宁月听见李公子的话心里却是一惊,他拿戎公子跟谁比较不好,偏偏是南风馆的头牌,且又说有意接触他。
这种说法,听起来像是看上戎公子了,而且不是正经的那种看上。
可她明明记得,李公子跟他那弟弟不一样,根本不好男风啊,从前也没听他跟哪个兔儿爷有过关系,怎么今天就……
宁月后悔了,她本以为李公子只喜欢女人,所以才会提出跟戎公子见面。
若是因她的缘故害了戎公子,那她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李家在京城的势力实在过于可怕,戎公子要真只是别国的商人,肯定斗不过李家的。
见宁月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李公子轻笑一声,道:“宁月姑娘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只是简单地觉得他好看而已,并非对他有意,你可以放心。”
闻言,宁月刚想松口气,李公子紧接着又道:“不过我那个弟弟应该会很喜欢他。”
宁月的心立马又提了起来!
京城谁不知道李家的家主和大少爷把自家小少爷养成了京城霸王,逼良为娼、强抢民男民女的事情他没少做,连官宦子弟也逃不脱他的魔掌。
那些可怜的男男女女,一旦李小少爷对他们失去兴趣,就会被当做礼品一样在那群纨绔子弟间推来送去,最后沦落进深渊。
李公子的意思是,要把戎公子抓来送给自己弟弟吗?
宁月脑子飞速思考,忽然想到了什么,道:“方才我与那位公子见面时,看他身边站着好几个护卫,瞧那身姿,当是功夫不俗,而且还都是汉人,奴家想,那位公子在京城应当是有认识的人的,只是不知是哪位贵人?”
她这话听着像是好奇戎音的靠山,但实际上是在暗戳戳提醒李公子,人家背后有人,来头不简单,你别去搞人家,免得到时候惹麻烦。
“是吗?”李公子笑容更加灿烂,他对身后的护卫道:“待会儿去查查,我倒是要看看,他是背靠哪座大山,连我李家都动他不得。”
宁月没想到他会这么固执,正想再说什么,李公子却道:“宁月,再给我弹奏一曲吧。”
这是在点她呢,别多管闲事。
宁月也是个苦命人,左右不了李公子这些权贵的决定,要是叫人不高兴了,她性命都有可能保不住。
“是。”宁月答应着,坐到小凳上,重新弹奏起古琴来。
宁月边拨弄琴弦边在心里跟戎公子说对不起,是她给戎公子带来了灾祸,戎公子这样好的人,只希望他背后的靠山能保护好他。
李大公子跟着琴音节奏,食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着,时不时哼唱几声,看起来心情十分之好。
他当然明白宁月此刻的心情,可他要的就是得罪蓝眸男子背后的人,蓝眸男子的靠山越是强硬,他就越是开心。
因为他想要自己弟弟死!
想来也是可笑,李家主一生都想多生几个儿子,因此纳了好几房小妾,外室更是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可几十年了,这些小妾是给他生了不少孩子,但基本都是女儿。
李大少爷的生母是李家主的发妻,娘家地位原本仅次于李家,后因得罪前朝皇室,受到波及,被降职赶出了京城,后面家族中大部分人都死在了义军手上。
娘家势弱,再加上李家主本身就不怎么喜欢自己这个发妻,等岳丈家一出事,便直接冷落了她。
即便发妻为他生下第一个儿子,但因母恨儿,再加上李大少长相肖母,跟李家主长得不像,他便因此也厌弃了大儿子,平时根本不怎么关心他,完全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李大少十岁时,李家主宠爱的贵妾为他诞下了第二个儿子,并且巧合的是,这个儿子跟他长得有七八分像,简直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于是已经懂事了的李大少,在这个弟弟身上,看见了父亲从未对他表露过的无限宠溺。
李大少三岁启蒙,为了得到父亲的承认,他刻苦学习,成绩也很优异,教过他的夫子没一个不夸他的。
而李家主听见别人说他大儿子有多么优秀后,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摇着拨浪鼓逗自己的小儿子。
那名贵妾仗着自己和儿子得宠,几次三番跑到正妻面前来挑衅,还企图抢走她的管家权。
要不是李家主知道贵妾空有美貌,能力却是个扶不上墙的,再加上发妻这些年管家其实管得不错,没必要换一个,所以没有答应贵妾的要求。
不然要是失去管家权,正妻和李大少在这个家将永无翻身之日。
随着李小少爷越长越大,因为有父亲纵容,养成了他嚣张跋扈的性子,即便是对李大少这个哥哥,也是不屑一顾的,还经常打骂他。
李家主知道后不仅没安慰李大少,还骂他长大了也不懂事,不知道让着弟弟。
某次,李家主喝醉后将发妻认成了那位贵妾,告诉她,自己百年后,会把所有家产都留给小儿子,并且为他谋得一份好前程,让他一辈子权钱无忧。
本来不争不抢的发妻,在听见李家主的话后,隐忍的仇恨终于爆发了。
她找来李大少,告诉了他这件事,并且跟他分析利弊,问他准备怎么做?
李大少看着明知故问的母亲,知道她是在考验自己,便正色回答:“父亲宠他入骨,我这个做哥哥应该多向父亲学习才是。”
母亲笑了:“我儿聪慧,生在这样的家族中,性命和权势,都得靠自己去争啊。”
自那以后,原本怨恨贵妾和弟弟的李大少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频繁接近弟弟,给他好吃的好玩的,陪他一起闯祸,事后给他背锅,还会怂恿弟弟,说整个京城没几个人敢得罪李家,让弟弟无论想做什么都可以放心去做。
面对贵妾时,他比对亲生母亲还尊重,人人都说他狼心狗肺,眼看着亲生母亲指望不上了,怕被李家主厌弃,才舔着脸去捧贵妾母子的臭脚。
李大少像是没听见这些谩骂,他带着年纪小小的弟弟,教会他赌博、打架、仗势欺人,以及混迹于京城大大小小的青楼和南风馆。
当然,为了不引起父亲怀疑,李大少都是暗地里推波助澜,表面上本本分分,还经常劝说弟弟要向善。
可从小被捧上天的弟弟哪肯接受他的劝说,不仅不感激,反而还向父亲告状,说哥哥老是拦着他,不许他出去玩。
于是为了宝贝小儿子,即便觉得大儿子没错,李家主还是次次都惩罚了大儿子。
他罚得越狠,李大少就越高兴,因为这代表着李小少爷堕落得越来越深了。
在知道父亲准备废掉他和母亲,立小儿子为家主后,这两人就不再是他的父亲和弟弟,而是你死我活的仇人。
这些年李大少考上进士入朝为官,坚定地一步步地往上走,但李小少爷却成了真正的废物,每天只会吃喝嫖赌,惹出麻烦了就来找李大少和父亲擦屁股。
李大少和李家主都很乐意帮他,李家主是心疼儿子,李大少是兴奋,弟弟闯的祸越多,离死亡就越近。
画舫靠岸后,李大少的侍卫前去查探蓝眸男子的真实身份和背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这人好像是一夜之间忽然出现在京城里的,各方消息小贩那边都没有他的信息。
查不到身份,要么是这个蓝眸男子有问题,来路不正,要么就是他猜的那样,这个人的靠山硬得不能再硬了!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一般,他刚回到家,他那好弟弟就找了过来。
“哥!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天了!”李小少爷神色惊慌,看见李大少以后,满眼愤怒。
李大少一看就知道他是惹了麻烦,来找自己帮他解决的,而且宁愿等他一天都没去找李父,看来这个麻烦还不简单。
“怎么了小傲?”李大少演技上身,担心地看向弟弟。
李傲见状也顾不得跟他生气了,赶紧将今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哥,你一定得帮我啊!”李傲害怕得快哭了。
李大少在知道李傲早上就见过那位蓝眸男子后,默默睁大了眼睛。
特别是李傲说那两人身上穿着贡品布料做的衣裳,地位大概率比李家高,或许还可能是宫里那位时,他差点没忍住嗤笑出声。
太好了,简直是苍天有眼,都不用他出手,他这个蠢弟弟就自己找死去了!
他猜的没错,蓝眸男子那样好看的人,果然会引起李傲的注意,而蓝眸男子所依靠的势力也不简单。
“你别急。”李大少强压住心里的激动,装出一副在为李傲思考对策的表情,“光凭你的描述,我无法确认那人究竟是不是皇上,你说你派人一直跟着他们,那他们现在在哪儿?我们得看了他们晚上落脚的地方,查出他们的具体身份,才好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傲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赶忙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不久前下人来报,说他们在聚贤楼吃饭,这会儿天色已晚,他们应该要准备回落脚点了。”
“那就再等等,别怕,哥哥一定会帮你的。”李大少安抚弟弟。
其实他已经基本能肯定那位靠山的身份了,大概率就是当今圣上,至于蓝眸男子,应当就是去年景王进献给皇帝的鲛人。
俊美的外表和强于常人的优美嗓音,都能对上外界传言的鲛人的特点。
前几日宫里他们的人传出消息,说鲛人自那次病后,就长出双腿,能幻化成人形了。
本来他还半信半疑,这次亲眼目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真有那么神奇的事情。
聚贤楼。
戎音打着饱嗝,一边揉肚子一边走出大门,慢慢悠悠地朝他们停马车的地方走去。
宗政逍和戎音走在中间,四喜、绿娥和护卫他们守在两边,即便两人外貌再惹人注目,可面对这么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路人也不敢多看一眼。
“这家饭菜的味道只比御厨做的差一点点,还有好几道创新菜式,下次出宫,我还要来他家吃。”戎音贴着宗政逍走,跟他闲聊。
宗政逍点头:“你喜欢我们下次再来。”
“嘿嘿,我就知道你最好啦。”戎音拍马屁。
宗政逍:“你知道就好,以后少惹我生气我就谢天谢地了。”
戎音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他们停马车的地方离闹市比较远,走着走着路人就少了。
相较于走路都显得风度翩翩的宗政逍,戎音看起来就“没规矩”许多,速度不定,时快时慢,背着手跟个散步的老大爷似的,嘴里还哼哼着小曲儿。
众人走到一处巷子口时,里面忽然跑出来两只狗,一只还没戎音小腿高,一只长得高大威猛。
但两只狗看起来都脏兮兮的,应该是街上的野狗。
小狗叼着骨头狼狈地跑在前面,大狗在后面狂追,眼看大狗的血盆大口就要咬到小狗,小狗却突然加速,借助体型优势,穿过侍卫们跑到了戎音脚底下。
大狗就没那么好运了,它一靠近,侍卫们就拔出了刀。
刀刃闪着锋利的寒光,侍卫们更是杀气腾腾,能活下来野狗,审时度势的本领弱不了。
它见这几人不好招惹,冲他们狂吠几声后就转身跑了。
“呜呜,呜呜……”戎音脚边的小狗趴在地上,一边啃着骨头,一边浑身哆嗦地发出可怜的呜呜声。
即便怕得要死,也不忘记吃饭,看来的确是饿狠了。
看方才的情况,也不知是小狗胆大包天,抢了大狗的骨头,还是小狗先得到骨头,后被大狗追抢。
“离远些,外面的野狗身上不干净,可能有跳蚤。”宗政逍把傻站着不动的戎音拉到自己身边。
“好。”戎音抬头往巷子里看了一眼,确认大狗没有在附近徘徊后,才道:“小狗应该暂时安全了,我们走吧。”
说完,几人继续往前走去。
谁知刚刚还在埋头啃骨头的小狗,看见他们要走,立马叼起吃了一半的骨头跟上,还一直往戎音身边拱。
一个侍卫用刀鞘去拦它,谁知它聪明得很,闪身绕开刀鞘,继续往戎音那里靠。
戎音转头跟宗政逍说话去了,根本没注意到后面的动静,直到小狗被拦了好几次,眼看着戎音越走越远,快追不上了,它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嘴里的骨头,仰头奶乎乎地叫了几声。
听见狗叫声,戎音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
小狗见状,立马重新叼起骨头,灵活地躲过侍卫们,跑到了戎音面前。
它叼着骨头,在戎音脚边躺下,露出了自己柔软的腹部。
戎音歪头问道:“你是不是想跟我回家?”
“汪汪!”小狗把骨头放到戎音脚边,张嘴叫了两声,小尾巴狂甩,跟要飞起来了似的。
“这么机灵啊。”戎音蹲下,伸出手,小狗立即上前蹭了蹭他的手指。
戎音穿书前穿书后都没养过宠物,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这么亲他的小动物。
怎么办,不想辜负它的示好。
戎音抬头看向宗政逍,眨巴眨巴无辜的大眼睛。
“想养?”宗政逍语气平静,像是并不反对。
“可以吗?”戎音道:“小狗吃得不多的,我的食物可以分它一半,也不占地方,它可以跟我一起睡。”
听见前半句话,宗政逍还在笑,但等戎音说完,他就笑不出来了。
“你那是鱼窝,狗要睡狗窝,所以你们不能睡一起。”宗政逍一本正经地胡扯。
戎音故意道:“你不也跟我一起睡了吗?”
宗政逍:“……”
怀疑他在骂我,并且有理有据。
“再胡说,你就别想养它了。”宗政逍使出威胁大法。
戎音做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可是不能养它的话,我会伤心很久的。”
明知道戎音是在装可怜,但宗政逍还是抵抗不了。
他叹气,对其中一个侍卫道:“把这狗带上。”
侍卫正要答应,绿娥先道:“奴婢来吧,侍卫大哥长得太壮实,小狗可能会怕。”
戎音道:“可是我想自己抱。”
宗政逍拉着他的手就往前走:“想都别想,回宫洗干净后你再抱。”
“好吧。”戎音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小狗。
或许是感受到绿娥是个很温柔的人,当她用一块布将小狗包着抱起来时,小狗并没有反抗。
绿娥甚至没忘记帮它带上那块骨头,那可是小狗的战利品。
马车缓缓朝皇城驶去,车厢内,宗政逍已经将戎音按倒,热浪般的呼吸喷薄在他耳边,轻声道:“阿音,到了该你实现承诺的时候了。”
戎音悲催地闭上眼睛,伸手搂住宗政逍的脖子,用心声警告他:不许闹出太大动静,要是被外面的人发现,我以后就不跟你做了。
戎音真是悔不当初啊,就算宗政逍吃醋了,但哄好他的办法有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脑子一热,选择主动把自己送上门啊!
感受到戎音的紧张,宗政逍在他耳朵上亲了一口,低笑道:“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被发现的。”
马车摇摇晃晃,窗帘时不时会被晚风掀起,戎音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
他跪在软垫上,双腿内侧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人也被撞的不停朝前挪,然后又被掐着腰拖回来。
戎音喉咙里不小心泄出几道呜咽声,听起来比被大狗追的小狗还可怜。
就在戎音快要控制不住叫出来时,宗政逍及时停下动作,掰过戎音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戎音闭上眼睛,把所有的不安都化作热情回应了回去。
计算着时间,发现快要进宫了,宗政逍加快速度,使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戎音抓住宗政逍的手,宗政逍回握,跟他十指相扣。
“……”
“!!!”
过了好一会儿,窗帘一角才被一只手悄悄挑起,让外面的风吹进来,冲淡里面浓烈的味道,顺便给快变成红烧鱼的戎音降降温。
戎音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凶巴巴地瞪向宗政逍:“就这一次,下次再也不能这么干了。”
宗政逍握着戎音的手亲了一口:“都听阿音的。”
戎音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帕子你藏好没有?自己处理,不许让四喜知道!”
“好,不让他知道。”
“要是待会儿他们看见我走路姿势不对,怀疑我怎么办?”
“我抱你回去,就说你困了睡着了。”
“我脸还是很红吗?”
“已经好些了。”
宗政逍柔声细语地哄人,戎音也渐渐安心下来。
马车停稳,宗政逍抱着戎音出去,戎音趴在宗政逍肩头,悄悄眯起眼睛观察四周。
然后他就看见驾驶他们这辆马车的侍卫,耳朵红得快滴血了。
戎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