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案自认没有哪里对不起这两人,当初他们不过是两个地痞流氓,因为喊了他一声大哥,他记着这份兄弟情义,便一路将他们带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这些年无论是金钱和权势,他俩哪样没有享受过?
方临案即便知道他俩帮他管矿产和漕运时会偷摸把银子往自己兜里装,他也从未点破,只觉得人人都有贪欲,适当即可。
他俩跟霍家多次闹矛盾,他也尽量从中调节,希望兄弟间能以和为贵,不要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他清楚霍家嫌他偏心,但他也只能这么做。
至于霍家,他也没有放弃的打算,只是想让霍家冷静下来,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喊打喊杀地要给儿子报仇。
不然霍家人知道他那么多秘密,早就被他灭口了。
所以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方临案含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霍家呢?他家也跑了?”
“霍将军倒是没跑,但……”下属不敢说了。
方临案额头青筋暴起:“但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小兵哆嗦着把额头抵在地上,才股足勇气说出真相:“前去传唤的人没见到霍将军,霍家的管事替霍将军转告,说他已经不是都统的下属,以后也不用再听都统的命令了。”
“反了他!”方临案又是一声怒喝,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压下杀意,冷声道:“来人,去把姓霍的抓过来,我倒是要问问他怎么就不是我方临案的下属了!”
方临案此刻还以为霍家是在赌气,气他之前故意冷落霍家。
“报!”方临案话音刚落,一名副将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噗通一声也跪在了方临案面前。
方临案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这不是他派去调遣军队的人吗?
虽然方临案是北江都统,但他清楚,如今时机还不成熟,他还未完全把北江军掌握在手里,军营里除了忠于他的几个部下,其余的那些,愿意听他号令对抗朝廷的可能性不大。
如果稍等几年,他势力比现在稳固,再利用京城那帮前朝余孽造势,引得天下大乱,他叫人家跟他一起反抗朝廷才更有说服力。
主动应战和被迫应战情况是不同的,况且他还没做好准备,谁都明白后者的赢面很小,所以北江军肯跟着他混才有鬼了。
现在方临案除了亲卫队,唯一能用的就是自己培养的私兵了,而那些私兵平时都是霍家在帮他管理,就驻扎在近海的几座小岛上。
他叫副将去调兵,就是为了应对朝廷这突然的发难,可现在副将却一个人回来了。
“发生什么了?”方临案声音几乎绝望了,因为他清楚接下来肯定又会收到一个坏消息。
副将跑得大汗淋漓,白着脸道:“都统!霍将军拿着公主的信物前往几座岛屿劝降,说皇上的人早就包围了整个北江,我们不可能斗得过朝廷,如果跟朝廷打,只有死路一条,还会累及家人,但只要肯放下武器投降,公主会向皇上请示,饶我们一命。”
“几个不肯投降的都被霍将军砍头示众了,属下差点被扣押在那边,还是有将士们拼命护着,属下才能侥幸逃出来向您复命。”副将说完还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显然是被吓坏了。
“好啊好啊,原来是这样……”方临案跌坐到椅子上,脸色极速灰败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姓霍的和赵令一样,早就背叛他投靠了朝廷。
自己派人前去霍家传唤他时,他早就前往军营了吧。
姓霍的替他总管私兵,在军营中很有威望,再加上这些私兵没上过战场,还异常惜命,并且对朝廷怀有天生的畏惧,是以他才能兵不血刃地劝降。
先利用矿场一案打他个措手不及,再四处传播他的计谋已被朝廷发现的消息,吓走本就立场不坚定的周全和王司,最后姓霍的劝降他所有的私兵,釜底抽薪,彻底断了他的后路。
当年他就是用差不多的手段从吕家手里夺过了北江,又用吕家人的人头换来了掌控北江的权利。
真是天道好轮回,他方临案今天也成了别人为了投诚宗政家而送上的礼品。
“哈哈,哈哈哈哈哈……”方临案像是疯了,仰头大笑几声,意味不明地道:“不愧是咱们大晟唯一的公主,手段不俗啊,人家没趁乱离开,特意留在城里等着我,如果不去跟她会会,倒是我这个做臣子的不对了。”
早在之前他就打探到了,公主一直住在赵府。
闻言,跪在地上的两人猜出了方临案想做什么,很快便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
公主潜入城中布局对付方临案,如今她的计划成功,方临案不反抗是死,反抗也是死,不如最后拼一把。
就算不能抓到公主做人质跟朝廷谈判,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他们也绝不能束手就擒。
哪怕是死,也得带走几个垫背的!
方临案集结了自己所有的亲卫,拿着武器冲向了赵府,他们清楚公主就在里面。
明明是大白天,城中街道上却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百姓们躲在屋中默默向上天祈祷,无论大官们想做什么,千万不要祸及自己。
马蹄声仿佛震天响,雪花飞溅,一支数量不小的人马正杀向赵府。
途中,领头的方临案又闻噩耗——矿区和漕运码头都被朝廷的人控制住了。
这些事情方临案早就预料到了,是以听完他心里也毫无波澜,眼里只有对宗政家浓浓的恨意与嫉妒。
想当年,前朝覆灭,群雄逐鹿,他方临案也曾幻想过自己可以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惜天不助他,没有起义的条件,他只能成为吕家的走狗。
熬了十年,熬到五十岁,熬白了头,他终于夺下北江,可上头却还有一个宗政家。
方临案不甘心啊,年轻时的理想在他体内叫嚣着,他不想一辈子只当臣子不为君,于是他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造反这条不归路。
赵府。
大门外兵刃相接,不时传来几声哀嚎,宗政惜阖眸假寐,面不改色,她身旁的驸马同样如此。
毕竟战乱才过去了几年,早就被磨炼出心性的两人哪里会被这点动静吓着。
倒是赵令有些不安,时不时就会朝外面瞅瞅。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侍卫,冲宗政惜行礼禀告:“殿下,事情办妥了。”
闻言,宗政惜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赵令也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走吧,去见见我们方大都统。”宗政惜边说边起身,唇角挂着微笑,大步往外走去。
赵府外,利刃的寒光闪过,血液飞溅,方临案的上千人马与公主调遣来的北江军纠缠许久,死伤无数,依旧没能靠近大门半步。
忽然,原本紧闭的大门被从里面拉开,方临案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身后就传来几道熟悉的声音。
“父亲!”
“夫君!”
方临案转头,看见的就是官兵压着他一家人朝他走来的画面。
“怎么会这样?”方临案懵了,他不是出发前就派人护送自己家人离开了吗?
对了!
方临案猛然转头看向赵府门口,隔着拼杀的人群,一位高挑秀美的女子站在台阶上,含笑对他点了点头。
方临案想通了,怪不得宗政惜明知留在城中有危险还不走,原来是打算以身诱敌,故意引他前来杀她,再派人绕后抓住他的家人,以此要挟他放弃抵抗。
竟是连殊死一搏的机会都不给他。
方临案苦笑,怪不得他的造反计划会失败,宗政家的人都是怪物,谁斗得过啊!
赵令大喊:“罪人方临案!你的家人已落入我们手中,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还不快快放下武器,向公主殿下跪地认错!”
方家人被刀剑架着脖子,也忍不住哭泣起来。
“父亲,降了吧,没希望了!”
“夫君,求你了……”
“爷爷,呜呜呜,我不想死,我好害怕……”
听见家人的哭喊,方临案挥刀的手逐渐慢了下来。
这时身边的将领却喊道:“都统!要是真降了,那可就必死无疑了!”
“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即便是死,也要多拉几个朝廷的走狗陪葬!”
“是啊,都统!不能降!”
将士们染血的脸庞和家人恐惧的神情不断在方临案脑子里交换着,他犹豫的态度瞬间让从前的勃勃野心都变为了笑话,一个不够果断干脆的人,如何能成就得了一番大事业。
到了这种时候,宗政惜也没耐心再看方临案在那纠结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士兵就揪了一个方家人出来,二话不说,直接砍死。
血液喷溅到雪地里时还冒着热气,方家其余人被吓得惊声尖叫。
方临案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孙子。
赵令大喊:“还不降?再杀!”
“啊啊啊啊!”方家人全都惊恐地向后退去,但还是又有人被抓了出来,这回是方临案的老母。
方母还算有骨气,刚才没劝方临案投降,这会儿死到临头了也没吭声,只是默默看了方临案一眼,像是在让他不用管自己。
正是这一眼,将方临案摇摆不定的心掰向了家人。
“别动我母亲!我降!”
他喊着,把染血的长刀扔到了地上。
方临案此话一出口,他亲卫们的士气一下就散了,没了必死的决心,这群人几下就被朝廷的官兵打败,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全数跪地投降。
副将们恨铁不成钢和失望的眼神让方临案如芒在背,他下意识再次看向宗政惜。
寒风拂过,带起些许雪沫,大晟唯一的公主立于人群最前面,神情是胜券在握的自信和对失败者的轻蔑不屑,端的好一副皇家风范。
方临案本就半白的发丝沾染了雪花,仿若一夕白头,岁月真正第一次压垮了这个满心抱负的男人。
“噗——”
方临案口吐鲜血,仰头倒在了地上,眼里只剩下灰白的天空,还有仿佛永远落不尽的雪花。
方家人又失声大哭起来,方老夫人眼含热泪看着儿子,终究是无奈长叹一声——命该如此。
“关进牢里,叫大夫去看看,可别让人死了,还得押他进京去见陛下呢。”宗政惜随意瞅了地上的方临案一眼,吩咐赵令一声后就转头回府。
一个失败者,不值得她再过多关注。
“是,臣定会处理妥当。”赵令躬身行礼送公主离去。
等到看不见宗政惜的背影了,赵令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了些,他扭头看着狼狈的方家人和满地的鲜血,万分庆幸自己早早回了头,不然今日家破人亡锒铛入狱的也有他赵令一个了。
方家人和亲卫们都被关进了牢房,短短不到半天就从朝廷命官沦为阶下囚,方家人哪受得了,特别是年轻一辈,个个哭成了泪人。
晚间,宗政惜接见了霍家主,命他暂时接管那批私兵,至于之后要怎么处置他们,她会上书给皇上,让皇上来决定,不过她可以保证,即便是有惩罚,也绝对不会伤及性命。
霍家嫁到方家的女儿也早被接了出来,有宗政惜在背后为他们撑腰,很简单就与跟方家合离了,往后霍家女儿与方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霍家主走后,赵令来了,告诉宗政惜,逃跑的周全和王司已经抓回来了,这两人实在蠢得可以,带着一家老小逃命还想享福,马车排成长队,拉了一大堆东西,根本走不快。
朝廷的人本就蹲守着准备抓他们,这下都不用费吹灰之力,轻松就将两家人拿下了。
宗政惜:“这两人管着矿产和漕运,是方临案造反的铁证,同样得送进京城定罪,千万看好了,别出什么意外。”
赵令应是。
随着入冬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地被冰雪覆盖,难得见到一次太阳,气温低得吓人。
还好今年雪量不算大,不然要是闹起雪灾,百姓就要吃苦了。
京城,贺家。
半夜,寝房内,贺家主忽然惊醒,腾一下坐了起来,大冬天的,他硬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表情因为惊恐而变得有些扭曲。
贺夫人被吵醒,起身看见贺家主眼神呆滞,手脚也在发着颤,便担心地轻抚他的后背,“老爷,又梦魇了,不是喝过药了吗?为什么没用。”
自从上次病倒,贺家主的身体就再没完全真正地好过,入秋以后时不时就会染上风寒,晚上也睡得不安稳,经常受梦魇侵扰,府医开了几次药也不管用。
贺家主像是没听见夫人的话,呆愣了半天都没动,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刚才的梦境。
他梦到贺府被抄家,全族被砍头,鲜血淌满了断头台,贺家人的头颅滚了一地,眼睛瞪得像是要爆出来,嘴里大喊着好痛好痛。
从贺家被迫负责接触前朝余党开始,贺家主这颗心就没安定下来过,他总觉得这步棋他们下错了,可问他具体是哪里下错了,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从表面上看,他们的计划虽然遇到了些波折,但整体还算顺利。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贺家主百思不得其解。
“睡吧,我没事。”贺家主回神,拍拍夫人的手,拉着她重新躺下,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只能把心事都藏起来。
第二天,贺家主找来大儿子,问他:“我们安插在北江的人送消息回来了吗?”
一个月前,贺家查出那群前朝余党在外面的同伙就是北江都统方临案,没想到这位曾经被先帝大肆称赞过的武将,心里居然存着造反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心里惶惶不安的情绪,贺家主没有让儿子派人第一时间联系方临案请求合作,而是准备把探子安插到方临案身边,待看过方临案的为人之后再做打算。
贺衍回道:“父亲,探子每半个月来一回消息,离下次消息传来还有三天。”
“三天……”贺家主蹙眉,但也没多说什么,因为他明白再着急也不能把三天后变成今天。
等待是漫长且折磨人的,贺家主心慌意乱,一个不小心又生了病,每天要喝的药又多了一碗。
很快就到了三天后,贺家主早早就起床等着,可直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他也没等到自己期待的消息。
贺家主安慰自己,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明天消息就能到了。
可一天后,两天后,三天后……他们足足等了五日,北江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这下容不得贺家再自欺欺人了,到底是探子被北江的人发现了,还是北江出了什么事,导致消息送不出来?
如果是前者还好,大不了跟方临案坦白身份,反正以后都要合作的,但若是后者,贺家主的预感恐怕要成真了。
“快!快叫人去北江查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贺家主脸色惨白地吩咐。
但还不等他的人前往北江,一个重磅消息就在京城里传开了——北江都统方临案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已被公主宗政惜捉拿归案,正送往京城受审!
听见消息的瞬间,贺家主直接软了身体,心道一声天要亡我贺家,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宗政逍比京里任何人都要早收到这个消息,看见暗卫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他唇角上扬,眼里是隐藏不住的欣喜。
“不愧是小妹,果然没有令朕失望。”宗政逍已经在考虑要怎么奖赏他这位好妹妹了。
不过宫外再怎么闹翻天,戎音也是不知道的,他正在跟绿娥她们研究冻冰棍呢。
入冬后,夏日稀少昂贵的冰雪反倒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存在,室外的荷塘和水池都被冻上了,这几天温度太低,戎音只能乖乖缩在房间里当一条宅鱼。
室内的水池每日有热水流进来,但戎音的体质和人类不同,他更喜欢偏凉一点的水,所以绿娥他们每日都会帮他调好水温才让他进去泡澡。
窝在室内无聊了,戎音就想起自己从前在现代做过的一件事,冬天开着暖炉吃冰棍。
他有点馋了。
在吃这方面,戎音向来行动力强,他去到厨房,在厨师们惊恐的目光中找到蜂蜜、糖块、果干等东西,将它们和水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端到屋外冻着,第二天就成了简易版的冰棍。
宫人们倒没疑惑他为什么要做这个东西,觉得他就是在玩而已,宗政逍知道后也只说了句随他去,其他人便不管了。
低配版的味道肯定是比不上现代成熟工业生产出来的冰棍,但也聊胜于无,单纯尝个新鲜。
后来在戎音的指点下,绿娥还学会了用各种器具冻冰棍,长的圆的方的心形的都有,这么冷的天,也就银鲛园的宫人们天天拿着冰在吃。
宗政逍从书房处理完公务过去时,戎音正泡在温水里吃杏子蜜饯做的冰棍,冰棍形状是用竹筒冻的圆柱形,中间插了根小棍子,方便握着还不冻手。
“啊!”看见宗政逍,戎音开心地冲他挥手,在他靠近后还想和他分享冰棍。
宗政逍摇头,“我不爱吃,你吃吧。”
宗政逍没有冬天吃冰的爱好,之前为了哄戎音高兴尝过几口,味道说不上好坏,他不喜欢也不讨厌,后面就没再吃过了。
戎音也不勉强他:好吧,那我自己吃。
水池边放着软垫,旁边还烧着几盆上好的无烟银丝木碳,宗政逍坐在矮几后喝热茶,视线时不时会扫到戎音脸上。
戎音吃冰吃得认真,时而咬下一块冰含进嘴里,被冻得蹙眉也不吐出来,时而慢慢地品,从圆柱冰棍的顶部一点点往下舔着,嘴唇包住冰棍,湿红的舌头若隐若现,尝到甜味就笑得眯起眼睛。
看着看着,宗政逍脑子里就冒出了些并不存在的画面,他连忙收回视线,趁着没人注意时换了一下坐姿。
体内燥热尚未平息,吃完冰棍的戎音就爬进了他怀里,还坏笑着把冰凉的双手往他衣领里塞,同时,戎音身上清新的香味也趁机扑向他,让他躲都躲不开。
这股香味让宗政逍的火气又上升了一个度。
“不许胡闹。”宗政逍嗓音暗哑,钳住戎音作乱的手,把人从自己怀里撕开,推到了旁边去。
戎音气呼呼地看着他:宗政逍,小气鬼!
宗政逍在心里无奈叹气,重新把戎音的手握进自己温热的手里,还给他搓了搓,然后看向他,“这回满意了吧?”
戎音咧嘴傻乐,心声又变了:宗政逍是好人。
看着戎音软乎的笑容,还有两瓣嫣红的唇,宗政逍默默磨牙,心道:你就调皮吧,早晚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