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深,西山长河边火把犹如长龙。
沸闹的人声,伴着河流湍急之声,喧腾不止。
一道高昂的惊呼,在下河流域突然炸响,“找着了,找着了,在这,大人,大人快来!”
明亮的火把忽闪着火光,照在面容惨白,衣衫尽湿的女君身上,宋府矜贵端方的女君在此刻显得尤为狼狈。
几纵人马举着火把。
金吾卫一出现,所有皇女府的侍卫纷纷退让,不远处京城士族们设立的大帐,人影攒动。
一下子,所有的火把都朝着下游一处聚拢过去。
金吾卫眸光颤动了下,众目睽睽之下,金戟闪出雪亮寒光。
士族们抿唇观着此间动向,议论声此起彼伏。
金吾卫按捺动作,将人搁在简易做成的担架上,一侧秀气小郎终于有了知觉,长睫微颤,将这一幕纳入眼底。
浓烈的血色,像是预示着什么。
沐笙若有着刹那的恍惚,仿佛错过了这一刻,就会永远见不到她。
他挣扎着,想要攥住那一片衣袖,想要嘶哑的喊出她的名字。
可是一个个身着甲胄的金吾卫将她包围了起来,彻底隔绝了他的目光。
小郎君无力的将手放下,彻底陷入了黑暗。
这一觉,睡的尤其的长。
沐笙若睁开眼,看到的是贴身侍子小竹子担忧的双眸。
“郎君,您醒了!”
小侍子喜的跳了起来,握住沐笙若的手,有些紧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奴去请大夫来给郎君瞧瞧。”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纱帘半垂的床榻光线半明半暗,沐笙若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郎君自从被救回来,便一直睡着,至如今已有小半月了,奴可担心坏了。”
小侍子哭啼啼的抹泪,又是笑又是激动,“郎君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被救回来”,小郎君有些怔楞。
“郎君忘了?”
小侍子挑了眉,既而松口气,“郎君记不清也好,总归侍君阁的那场大火,陛下已经不追究了,郎君依旧还是长史。”
沐笙若却蓦地张大眸,掀开被子,就要下榻。
小侍子骇了一跳,“郎君做什么去,您久睡方醒,外头还下着雨,郎君还是请大夫把了脉,多休养一阵吧。”
“宋岚玉,宋岚玉……”
沐笙若模糊的念叨着名字,心空落落的,恍然记起大火里那个拥紧他的怀抱。
小侍子眸光忽闪,“郎君,宋女君在宋府,您贸贸然上门,也未必能见得着她,不如且先将身子养好,让小竹子去打探可好?”
沐笙若急的忘了大户人家的礼数,经小侍子一提醒,乌黑的眸子透出焦急,催促,“那你去,你快去。”
小侍子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心,“那郎君好好歇着,小竹子去去就回。”
说着,一步三回头的绕过屏风,出了屋。
沐笙若目光殷切的注视侍子离开的背影,无意识的攥紧被褥,按捺心头突如其来的慌乱。
窗外凌乱的雨丝滴滴答答,等待的过程格外难捱。
沐笙若从窗棂收回视线,起身,从妆镜下抽出一格抽屉,将小小木盒揣在怀里,才有了些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小侍子满面笑意的进屋,随之飘散的还有一股饭菜香。
“郎君,该用膳了,您不知道如今宋府闭门谢客,说是宋女君险些出事,宋主君正罚她闭门思过,跪祠堂呢,郎君还是安心养伤,待伤好了,郎君自然就能见到宋女君了。”
小侍子神情毫无异样,搀扶自家郎君下榻,絮絮叨叨的。
一如既往的聒噪,令沐笙若终于安下了心,有些松口气道,“是我多想了,她那么厉害,怎么会出事,小竹子,我真是杞人忧天了。”
小侍子低下眉,笑容几不可见的僵硬了下,“郎君说的是,宋女君是什么人,郎君能放宽心,奴就安心了。”
沐笙若含眸微笑。
接下来的日子,碎玉院风平浪静。
没有沐笙涟作妖,没有沐赵氏立规矩,沐笙若岁月静好,除却心底一丝抹不去的隐忧,他几乎忘记了先时时不时遭受的慢怠。
很快上巳节到了。
宫里来了旨意,典簿司空缺了官职,沐笙若从六品长史,径直升迁到了从五品内廷官,负责各宫内侍宫人的月俸发放与籍贯名录核查。
侍君阁一事仿佛从未发生,凤君紧接着还派人流水似的送来了一堆赏赐。
沐笙若看着眼花缭乱的珍宝华缎,轻蹙了眉心,那种坠坠的沉重感袭上心头,像是冥冥之中昭示着有什么不好的事,在发生。
领头的宫侍率着人退了出去。
宫里,凤君染着凤仙花丹蔻,闻言抬眸,“当真毫无异样?”
“是,奴瞧了好一阵儿,那沐郎君竟是连一丝伤神,都未显露。”
宫侍跪在地上,语气肯定。
凤君挥退欲继续上色的宫侍,华丽长长的衣袍拖在地上,纤足踏地,扶着侍子的手,站了起来,“看来他倒还不知道宋岚玉已经死了。”
一侧奉茶的宫侍微低腰身,“君上,奴不明白为何要在那沐笙若身上,费心思。”
“不明白”,凤君红唇一弯,眸间精明一闪而过,“陛下生性猜忌多疑,却极好面子,如今眼睁睁逼死了宋家人,怎么可能不想法子堵上天下万民的嘴,本君身为凤君,自然得替陛下解了眼下这个困局。”
“君上的意思是……”
侍子福至心灵,“宋岚玉虽死了,可宋家的隐患却还未消除,君上是想提议让陛下成全这对苦命鸳鸯,对宋家以示安抚之意?”
“安抚?不,本君只是不信曾经门庭显赫的宋家能就这么轻易倒了,更不信宋岚玉说没就没了,宋家铜墙铁壁,本君的手暂时伸不了那么长,可借着赐婚,安排内侍随着花轿入宋府,却是顺手的事。”
凤君摊开掌心,微微握拢,“本君没有孩子,往后路还很长,本君得为将来太凤君的位置早做打算,宋家财力堪比王侯,如今独木难支,最适合做本君身后的依仗。”
“君上步步为营,奴这笨头笨脑的,险些错解了君上用意,奴这就去安排。”
侍子揖了腰,匆匆退下。
太安殿,刘帝心情极差的皱着眉,四下伺候的宫侍屏着呼吸,连步子都透出了心惊胆战的意味。
“赐婚?”
“正是。”
候在一侧的侍官收了凤宫好处,顶着头冷汗,将话回禀。
刘帝面色阴厉的轻嗤,“朕还得给一个死人,安排终身大事。”
“君上言,万民之口,甚于防川,陛下圣明,一定早有打算,他这只是班门弄斧,陛下若不允,只管当成戏言,也就罢了。”
侍官深深的埋着脑袋,等了半晌,就在以为事办不成时,上首,帝王却张了口。
“那便赐婚吧。”
刘帝金口一开,底下人很快操办起来。
尚服局,量体裁衣的宫人哗啦啦的一大串,皆随着赐婚圣旨,一齐到了沐府。
沐笙若跪在沐赵氏身侧,犹似在梦中一般,接下了圣旨。
侍官微微一笑,“沐郎君,恭喜了,陛下将婚事定在三日后,亲自主婚,这可是一般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恩典,沐郎君,可要好好珍惜这福气啊。”
“自然自然,有劳侍官跑这一趟,这是茶水钱,不成敬意,还请笑纳”,沐赵氏笑意得体,话音刚落,管家便端着一张盖着红布的案,走上前来。
侍官拿拂尘挑起一角,神情热络了些,“那奴就不客气了,宫里陛下还等着奴回命,这就告辞了。”
一众宫侍,除却尚服局的宫人被请去了暖阁喝茶,其余都井然有序的退了下去。
偌大的花厅,一下子安静下来。
沐笙涟扶着身侧侍子的手站起,唇角露出嘲讽,“陛下赐婚,兄长就要成宋家人了,弟弟我还真是舍不得,诶,只可惜宋女君在天之灵,看不到兄长穿嫁衣的模样,只能由着兄长一辈子抱着牌位过日子了。”
一句话,砸下。
沐笙若面色大变,捧着圣旨的手紧紧攥起,“牌……位。”
“是啊,宋女君早在五日前入殓,如今灵堂还设在宋府大堂呢,兄长不知道?”
沐笙涟将眸光移向沐笙若身侧的小侍子,微微一笑,“看来,为了兄长的身子能早日痊愈,兄长的贴身侍子,真的是煞费苦心了啊。”
“小竹子……你告诉我,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小郎君容色惨白,唇微微颤着,“宋岚玉……宋岚玉她到底怎么样了!”
小侍子低眸,不敢与他对视,眼泪扑哧扑哧的往下掉。
沐笙若手一松,圣旨掉在地上,直直后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屋外大雨滂沱,雷声炸响,一切猝不及防。
瘦小身影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将伞塞进了他手里,又匆匆跑开。
沐笙若走在长廊间,步子越走越快,一下冲进雨幕。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砸在油纸伞面,隔绝了所有的纷杂,眼前雾蒙蒙的一片。
沐笙若看不清路,却记得宋府门前的桂花树,大雨里,撑着油纸伞,跌跌撞撞的冲着宋府方向疾行。
宋岚玉死了,他不信,这不可能,他定要亲眼瞧瞧。
宋岚玉,宋岚玉……
宋岚玉怎么可能死!
小郎君抹着泪,撞上了一个人。
药香扑鼻,苦意弥漫,他埋在那人怀里,下意识退了步子。
泪眼迷蒙中,沐笙若看到一双干净清澈的眼,娟秀的容貌温文尔雅,轻蹙着眉心,扶着他的手臂,没有松开。
她不是宋岚玉!
沐笙若甩开了手,急退步子,有些没来由的抵触,宋岚玉不会抓着他不放,她只会远着他,生怕他离的近,坏了名声。
只有宋岚玉会这样,只有宋岚玉……
小郎君泪眼婆娑,扁嘴哭泣,想要绕开。
“沐郎君。”
清澈的声线,带着微微哑意,独有的一丝韵律,令小郎君再次抬起了眸。
来人一袭锦衣,广袖翩翩,站在雨里,满身的书香气,翩翩有礼的拦住了他。
“我是云浅玉,你的表姐,这么大雨,你要去哪里?”
她看着他,态度温和有礼,却不容他拒绝半分,薄红的唇弧形美好,微微弯起,“我刚从宋府吊唁回来,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过去吧。”
“宋……府?”
沐笙若眸光微颤,“宋岚玉……”
“嗯,宋女君英年早逝,令人惋惜,如今陛下亲临,宋府忙着接驾,外人不便打扰,都散的差不多了,表弟也是要去宋府凭吊吗?”
陌生女君略略叹息,“圣驾在侧,只怕你会徒劳而返,不如回去吧。”
“她不可能死!”
小郎君右拳紧握,大雨声里,红着双眼,嘶哑出声,固执的抬步。
女君矜贵温雅,像是被噎住了,下意识轻拧眉,“尸身躺在棺椁里,太医验明正身,如何作假?”
雷声隆隆,霹雳声不断。
滂沱大雨中,沐笙若指尖微颤,油纸伞倒在地上,整个人浸在大雨里,看着她笃定的面色,脸上血色褪尽。
“回去吧。”
女君眸光轻闪,捏着伞柄,越握越紧,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抿紧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