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和院,噼里啪啦的一阵瓷器打砸声,窜出挂着帘子的屋门,门外一堆侍子战战兢兢的跪着,没人敢抬头。
“爹爹,为什么!为什么那贱人运气总是这么好!”
沐笙涟掀了帘子,眸色阴寒的一扫阶下瑟缩脑袋的一众侍子,将目光定在碎玉院的方向,狠啐一声,“那个贱人!”
“涟儿,不过是一个长史的位子,说到底还不是一个奴侍,如何比得了你”,沐赵氏款步出来,顺着视线望去,面上一丝不屑极快划过,看向自己的儿子,抬指轻戳了他的脑袋,“你啊,这咋呼脾气,什么时候能学到爹爹我的三分精明。”
沐笙涟顺势捂额,扁嘴委屈,“爹爹,涟儿就是看不得碎玉院风光,他凭什么占着涟儿的长嫡位子,做涟儿的兄长!您不知道,每回去诗会雅集,总有人将他和涟儿相提并论,明明他哪里都不如涟儿的!”
“旁人提起,只是礼数而已,毕竟那沐笙若的外祖家好歹是书香门第,他外祖母更是有名的大儒,若非那沐云氏不顾母命,宁可从此在族谱除名,也要嫁来沐府,这沐笙若岂会至今都不见云家来人照拂撑腰。”
沐赵氏冷笑一声,“那些士族自以为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也不想想,奔者为妾,书香门第自诩清高,怎会认一个不将家族颜面放在眼里的郎君?”
“可涟儿还是不爽快”,沐笙涟面色好看了些,下颌绷的紧紧的,仍是忍不住道,“爹爹,他就不能永远消失在涟儿眼前吗!”
“这个得从长计议。”
沐赵氏声音低沉了些,拽着沐笙涟的手,复又进了屋子。
庭阶下的一众侍子顿时松了口气,角门处,跪着的一个瘦小身影,抹了把汗,趁着无人注意,跑了出去。
碎玉院此时焕然一新,各式样的摆设流水一样的送了进来,其中还有沐笙涟看中已久,甚为喜爱的一盏琉璃金莲碎花灯。
那原是沐赵氏珍之又珍的一件陪嫁,因怕沐笙涟毛躁,糟蹋好物,故而几次讨要,他都不允。
这回拿出来,无疑是想做个场面功夫,叫侍官知道,他并无苛待过沐笙若,免得往后沐笙若在宫中行走,与宫侍,贵人们诉苦,坏了他的名声。
小竹子新鲜的摆弄来摆弄去,笑的见眉不见眼,“郎君不知道,这灯某些人可是肖想了很久呢,如今落到郎君的手里,可是要气煞人了。”
沐笙若揣着盒带了锁的木盒,垂眸轻轻摩挲着,丝毫未入耳中,满心满眼都沉浸在牢狱中,心上人替他抹药的甜蜜里。
那方带着她温度的帕子,他视若珍宝,悄悄的叠起来,就放在这小木盒里,与其它三方锦帕一并搁着。
嘈杂声中,沐笙若白皙的面颊微红,有些羞涩的笑了起来。
“郎君,郎君”,小竹子见他神思不属,连声唤他,“郎君在想什么呢?”
沐笙若低应了声,眸光疑惑,“小竹子,你说她到底是在意郎君我呢,还是不在意呀?”
“那自然是在意的,不然宋女君岂会为了郎君入宫,向陛下讨要赏赐,还将郎君救出牢狱呢?”
小侍子咯咯发笑,捂着嘴,眼神暧日未极了。
他早就知道他家郎君看人的眼光不会错,这不,还能得个长史的官当当,从今往后,他看沐府这些人谁还敢给碎玉院脸色瞧!
哼。
“郎君,您呐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咱们碎玉院这回总算扬眉吐气,能挺直腰板指使人了,不过这事说到底还得多谢人宋女君,俗话说有来有往,多少也是一份心意,郎君您可不能忘了送谢礼给宋女君,也好叫人知道您心里其实一直在挂念她。”
小侍子眼睛滴溜溜的转,郎君脸皮薄,若无人提点,只怕好事不知得猴年马月到什么时候。
他得敦促着些,到时郎君出嫁,他也能跟着一道儿离了这沐府,将身契从沐赵氏手里拿回来。
沐笙若眸光微楞,“可是我要送什么给她呢?”
京城皆知,宋家前身是个富户,堪比王侯的财力,连勇猛强悍的虎威军可都是从看守金库的宋家护院里选出来的。
虽然后来战祸纷纷之时,祖上弃了生意从军,可到底底蕴非凡,宋岚玉能缺什么呢?
“自然是郎君亲手做的玩意,不拘什么,只要是郎君亲手做的,宋女君定然会喜欢的。”
小竹子压低声,眸色兴奋,“介时,花前月下,郎君与宋女君就又能独处了。”
“这……这也是个办法”,沐笙若点了点头,手捧紧怀里的木盒,有些心跳加快。
宋岚玉……宋岚玉会高兴吗,那,那也不是不可以啦……
他喃喃低语,步子急了起来,匆匆进屋翻找针线。
瘦小身影在院外的墙窗里,探头探脑了半天,见送东西的人终于退出去不少,赶忙趁着间隙,靠近了喜色弥漫脸颊的小竹子。
“小竹子哥哥,我有话与你说。”
他仰着头,有些扭捏语气。
小竹子侧身睇了眼他,抬起了下巴,“做什么?”
“主君说要想法子让碎玉院的主子消失,我听了,来与你报信。”
瘦小身影笑容微微尴尬。
小竹子要甩开的动作止住,正向他,“沐赵氏说的?”
瘦小身影赶忙点头,“没错没错,今日漱和院的侍子都听到了,只有我忙急着过来与你通声气,我可没骗你。”
小侍子的脸色忽而有些奇怪,面上浮起丝笑,“好了,我知道了,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回去记得继续留意,听到了什么旁的,与我来说便可,不要打搅我家郎君,知道了吗。”
“嗯,小竹子哥哥,我会仔细留意的,到时候,你可忘了向郎君提起我的功劳啊”,瘦小身影喜的蹦了起来,跑到院外,才挥手。
此时的碎玉院寂静极了,夜色渐渐弥漫,屋里的灯亮了许久才熄。
第二日,天刚见明,沐笙若就小心的将才收线的香囊塞进了袖中,边走边有些忐忑的拂了拂。
“小竹子,早知道我素日缝补衣物,该钻研些刺绣才是,如今也不知于她是惊喜还是惊吓。”
“郎君,都说了宋女君是不会嫌弃的,您只管送到她手上,看她怎么说”,小竹子笃定会舍身救人的女君,定然心思早已在了自家郎君身上,不过是差捅破一层窗户纸罢了。
不管如何,香囊总得送出去,才能晓得宋岚玉究竟有没有娶自家郎君的心思。
沐笙若迟疑的轻轻颔首。
沐府前,马车停了下来,侍官笑了一声,“沐郎君,请上车吧。”
沐笙若呼出口气,跟着侍官上车,在他的指引下,一路七拐八绕的到了一座漆色暗淡的殿阁前。
侍官轻摆手,“沐郎君,这就是侍君阁,历年只有有资历的侍官,与君侍们才能到此翻阅书籍,旁人可没这个福气接近这里半分。”
“那为何……”
看着略显慌僻的殿阁,沐笙若欲言又止。
“这个全是因着那年先帝说此处古籍甚多,若有损毁,当是可惜,便定了严苛的规矩,凡出入之人,当焚香净面,斋戒三日,才可踏入此地,后宫诸人因这,觉得繁琐,都渐渐不来了,直到陛下称帝,此处更是荒凉了不少。”
侍官解释完,略欠身,“时辰不早了,郎君请自便,奴便不相陪了。”
话音未落,便匆匆转身离去。
沐笙若穿着身长史衣袍,淡蓝色的衣摆被风扬起,飒飒作响。
侍君阁建在湖面之上,只有一道供人出入的廊道,湖面波光粼粼,反射着阳光的璀璨。
初夏的天气,竟然微微的带着凉意。
“傻站着,做什么”,熟悉的女声突然钻入耳中。
沐笙若微带怔楞的转过身,笑容带着惊喜,“宋岚玉!”
“嗯,这么高兴做什么,不是昨日才见过吗”,女君一袭浅色鹅黄玉带衣衫,衣袂翩翩,衣襟上勾勒着繁复的刺绣,精致的无与伦比。
正笑意明媚的低眸看着他。
“你,你的伤……没事吗”,小郎君缓过神来,左右打量,眸色担忧,“宋岚玉,我听侍官说宋府昨夜又叫了太医。”
“只是处理伤口,并没什么大碍,沐郎君,无需忧心,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吗”,宋岚玉勾唇,负手微低了腰,“倒是你,怎么像是没睡好?”
“啊?”
沐笙若眸子睁大,忙两手捂脸,背过身,结巴起来,“我……我只是在……”
可身后女君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直起身,眸色平静的看了眼立于湖面的一座五层高阁。
“时辰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沐笙若应声转头,见人踏进长廊,忙跺跺脚,小跑着跟了上去,“宋岚玉,宋岚玉你等等我。”
侍君阁门庭雅致,宋岚玉看了一阵,回头停下了步子,“沐郎君,你方才莫不是走神了?”
湖面中央,风声更大了些,女君长身玉立,微微一笑,“看来沐郎君是真的没睡好。”
沐笙若羞的红了面腮,小口耑气跑近她,“宋岚玉,呼呼,你就知道笑话我,我还不是因为……”
说到一半,小郎君下意识摸向袖兜里的花了几乎整晚才绣好的香囊,默默的噎住了声。
香囊是绣好了,可是这个品相,要说是花了整晚绣的,只怕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女君,又要笑话了。
沐笙若直直看进她似桃花明媚般的眸底,终是泄了气,小竹子一定诓他了,宋岚玉怎么可能不笑话。
他才不想被心上人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