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不是与主君说,去了大牢,就回府的么”,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侍子走在软轿右侧,絮絮叨叨,“主君交代了,女君身子尚虚,须得早些回去,女君再折腾,未免对主君的话也太不上心了。”
宋岚玉阖目,支起下颌,“左右是出来了,自然是得将事解决了,再回去,你再多话,女君我可就得打发你回去了。”
侍子噎住声,主君吩咐的差事,他哪敢就这么回去,女君也太欺负人了。
软轿里,终于清静下来,宋岚玉眉目舒展,抿笑,回想起牢房里,小郎君依依不舍的松开指尖,冲着她哭丧脸的模样,低低的嘟囔,“那……那你走吧。”
还真像只耷拉耳朵,讨食失败的兔子。
淡雅端方的女君,微摇了摇头,雪色广袖铺在膝弯,越发显得身姿颀长,贵气出尘。
宫道上,人流渐少,轻风微拂,将轿帘微微掀起了些。
走在一侧的侍子余光顿住,有着片刻的怔楞,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甩了甩脑袋,将眼神收了回来。
日头渐渐到了最高处,显得灼热起来。
一行人顶着头细汗,加快了步子,到了巍峨宫门口。
守卫宫门的将士看了眼软轿,便径直放了行,宋岚玉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太安殿,在女官的唱喝下,进到内殿,在龙案前,揖手下拜。
刘帝高额宽眉,生的几分宽厚,乍一看,倒像是个好说话的随和性子。
却在看到宋岚玉时,微拧了眉心,平白的显露了些戾气。
“侍官,还不快将阿玉扶起来,这孩子,受了伤,还这么拘礼,可见是与朕生分了。”
“诺”,侍官低眸应声,上前搀扶已经跪下地,施完全礼的虚弱女君,“女君请起。”
宋岚玉被虚扶着,坐到不知何时搬来的一张绣墩上,额上已是出了层细汗。
“多谢陛下。”
依着礼数,站直身,又是顿首一揖,再抬眸,一副似是失力的模样,微喘了口气,“陛下,清净寺一事,岚玉有实情要禀。”
“哦?”
刘帝似乎起了些许兴致,拂袖,身子前倾,“阿玉宁可撑着病体,也要来见朕,为的竟是清净寺一事?”
“岚玉只是怕牵累了无辜之人,介时会坏了陛下圣名,故而不便于行,也要来请陛下收回成命,放了那沐家小郎。”
宋岚玉揖着手,头微低。
上首,刘帝朗笑了声,“阿玉,如此信任这小郎,可是属意他,想娶他入宋府。”
侍官眉毛一抖,拂尘搁在腕间,微晃了下。
下一瞬,果然,一盏白瓷玉杯砸在地上,刘帝生了怒。
“阿玉,朕好歹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能为救一个小郎,如此感情用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容你如此随性!”
“陛下,岚玉不敢”,宋岚玉似乎早有预料,笔直站着,径直跪下。
“不敢?哈哈哈,甚好甚好,这才是宋家的女儿!”
刘帝平下竖起的眉毛,又是一阵大笑,一挥手,冲着侍官道,“还不快扶阿玉起来,这孩子真是,怎么见着朕,总动不动下跪,还真是与朕生分了。”
“女君”,这回侍官学聪明了,走到一侧,微低身轻唤了声,没再搀扶。
宋岚玉有些踉跄的撩起袍子下摆,复又站起,一滴汗落在地上,碎的无声无息。
“陛下,沐家小郎虽连累岚玉落崖,但亦是他以一己柔弱身躯,带岚玉回的客舍,令岚玉得到及时救治,岚玉实是汗颜,自是不忍他再遭小人陷害,沦落刑狱,反受了岚玉之害,还请陛下明鉴,岚玉绝无私念,更无儿女之情掺杂其中,扰了陛下圣听。”
“如此说来,是朕错怪你了”,刘帝抚掌,呵呵一笑,“朕就说阿玉一向深明大义,怎么突然进宫,求上了朕,原来如此,既这般,这沐家小郎,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陛下说的是”,侍官适时出声,很是乖觉。
刘帝眯了眼,“那么该怎么赏呢。”
“按礼,该是赐如意,以示陛下宽慰,可沐家郎君,到底未曾有过敕封。”
侍官抿唇,止了声响。
刘帝大手一挥,“这简单,便赐他入宫,做个长史,素日起居仍在沐府,点卯行走,负责后宫侍君阁书籍置办。”
“陛下英明,这般,赏如意给那沐家郎君,沐家郎君自是脸面有光,奴会随着长史玉牌,一并交到沐家郎君手上。”
侍官低腰,退了出去。
宋岚玉揖手再拜,“陛下圣明。”
“听说阿玉这六年读了不少古籍。”
刘帝倚着龙椅,看着阶下女君勉强稳住身形的细微动作,忽而又是一笑,“侍君阁荒废已久,不少书籍已经损毁,不如就由阿玉拟出书单,重新归置,择日不如撞日,就从明日开始吧。”
宋岚玉眸底平静,“岚玉遵旨。”
刘帝点了点头,“朕相信这事当难不倒你,三日后,朕会亲自去看阿玉,到时阿玉可不要叫朕失望啊。”
“诺”,宋岚玉揖着手,肩胛处隐痛不止,温热的血色正渗透纱布,渐渐浸透外衫,沿着臂弯延伸。
刘帝显然察觉了少年女君面容下的隐忍,微勾了唇,好整以暇,半晌都未喊起。
直到又一侍官进殿,将茶换上新的,拾掇地上的碎瓷后,径自退下。
刘帝这才像是突然醒神的模样,走下御座,拍在她肩上,“阿玉啊,朕可不想和你生分了,你往后可要多来宫里请安,这一眨眼,没想到才六年,你竟就长的这么大了,宋将军若地下有知,该是高兴坏了吧。”
“陛下,君臣有别,这是母亲的教导,岚玉不敢逾矩,相信母亲亦会赞同岚玉此举,还请陛下恕岚玉不敢从命之过。”
刘帝的手摁在伤处,未曾收力,宋岚玉额上冷汗滑落,却是毫无异样的维持着揖手的姿势,不曾避开。
她深知刘帝这几月来的性情,已不复当年需要平衡朝野势力,多加忍耐的时候。
大臣们于此刻的帝王而言,是可随意拿捏的泥塑木偶。
刘帝变了,彻底变了,不再收敛,不再勤俭,不再专心朝政,已经沉醉在生杀予夺的大权里,喜爱看着她底下的臣民露出恐惧的神情。
她不能在此刻显露出丝毫痛苦。
宋岚玉微微屏息,唇色微白,“陛下,宫有宫规,岚玉觐见的时辰已经过了,容岚玉告退,陛下。”
“阿玉,终究还是与朕生分了。”
刘帝松了手,眸底阴郁不散,“罢了,你退下吧。”
门外候着的侍官,应声开门。
宋岚玉一揖手,退了出去。
一侧幕帘后,重影晃动,一身华裳的凤君从被侍子撩起的帘子后,走了出来,轻声福礼,“陛下,以为如何?”
帝王身影微侧,指尖沾着几点血色,摩挲着,忽而一笑,“梓君的计策,甚好,朕以为或可一试。”
“那臣侍,这就依计而行,定不叫陛下失望了。”
凤君敛眸,福下一礼,扶着身侧侍子的手,出到殿外。
“君上,宋女君已经走远了”,身着宫装的侍子低声提醒。
凤君红唇勾起,有些莫测,“陛下要的可不是宋家,而是虎威军的臣服,宋家人丁凋零,根本不足为惧,不过只要宋岚玉在,本君便还有施展的机会,陛下的恩宠自然也就盛久不衰,本君再怎么样,也不能叫这宋岚玉轻易死了。”
“那陛下那不就……”
“不就什么”,凤君侧眸,看向侍奉自己已近十余年的侍子,微微一笑,“世间女子皆喜新厌旧,何论帝王?本君想要在这宫里长盛不衰,永远独占鳌头,自然得凭些别的,不然单靠美色,迟早会退下凤君的位子,叫旁人抢去。”
“君上英明,是奴愚笨了。”
侍子嬉笑一声,将目光从远处的一点人影那收了回来。
宋岚玉虽有所觉,却并不曾回头探视是何处来的打探,步子不停的出了宫门。
软轿旁的侍子等的心焦,好容易看到人影,忙上前搀扶,触到冰凉的刹那,下意识惊呼出声,“女君的手,怎么这般冷,该死该死,这回去,奴定会挨骂的,女君你可太乱来了,自己的身子好歹仔细着些啊。”
“回去吧”,宋岚玉低咳了声,额上冷汗涟涟。
眼前虚影晃着,坐进了软轿,手垂落下来,歪向一边。
熙熙攘攘的街道,喧闹依旧,软轿外,侍子越发念叨不断,
错开了迎面过去的一辆车驾。
车驾里,侍官连声道贺,将长史玉牌递上,“郎君,明日起点卯,可莫要晚了,奴会送您回沐府,您且放宽心,身陷牢狱之事,外人是不会知晓的。”
“嗯……”
小郎君换上了身簇新的长史宫装 ,心头却失落极了。
宋岚玉没来,他回了沐家,岂不是又要见不到她了……
侍官像是知道似的,促狭一笑,“郎君这魂不守舍的,可是在想宋女君?”
“宋岚玉,宋岚玉她知道我要回府里了吗”,沐笙若抬眸,迫不及待的追问。
“那自然是知道的,郎君且安了心,说不准明日就能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