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伦先生说:“说到报纸,我是这么想的:大多数人会最先看警方报告。他们这么喜欢看警方报告,是因为他们内心压抑着犯罪的渴望,还是因为他们可以在道德上得到满足以及增进法律知识,那就很难说了。但他们在看警方报告时肯定是幸灾乐祸的,所以报纸每天都会发布警方报告。假如在休假期间不开庭,报纸上一样会有专栏报道。法庭审理的案件通常并不耸人听闻,但警方新闻记者必须想方设法挖到耸人听闻的案件。在这种情况下,记者会自己编造耸人听闻的案件。市场上可以买卖这些捏造的案件,用二十来根雪茄就可以买到或换到一起案子。我对这些了如指掌,因为我过去常常跟一位警方新闻记者分享挖到的案件。他很喜欢喝酒,是个会偷懒的人,不过这个机警的家伙工资少得可怜。
“有一天,一个奇怪的家伙出现在我和那位警方新闻记者经常碰面的咖啡馆。这个人邋里邋遢,肚子滚圆。他的名字叫哈伍利那,以前是学法律的,但一直没学成,日子过得落魄潦倒。没有人清楚他是怎么谋生的,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对了,这个游手好闲的哈伍利那对犯罪和法律方面的事情很精通。我认识的那位记者给了他一支雪茄和一些啤酒,他闭上双眼吸了几口,然后开始详细讲述最离奇、最精彩的罪案。他讲到辩护的要点,引述检察官的答词,最后还以共和国的名义宣判。他睁开眼睛,好像刚刚睡醒。他粗声大气地说:‘借给我五克朗。’有一次他们考验了他一回:他一口气讲了二十一个罪案,一个比一个精彩。但是在讲第二十二个罪案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说:‘等一下,这不是即决法庭或地方执法官就能审理的案件。必须要有陪审团,我演不了陪审团。’你瞧,他对陪审团不感冒。但是说句公道话,他的判决虽然有一点严苛,但是都有法律依据。他对此相当自豪。
“记者们找到了哈伍利那这号人物,并且发现他所提供的案件不像法庭上实际审理的案件那样无聊、老套,于是他们之间建立了信任。哈伍利那要给他编造出来的每个案件收费,他们称之为受理费,包括二十克朗和一支雪茄。除此之外,还要根据他判处的刑期来收费,每个月刑期收取二克朗。要知道,判决越重,案件就越复杂。在哈伍利那向报社记者们提供他编造的罪案之前,读者们看警方新闻时从来没有这么带劲过。不,先生,现在的报纸和他那个时代的报纸不同了。现在报纸上只报道政治新闻和法律诉讼,只有老天爷才知道谁会读这些东西。
“有一天,哈伍利那编造出一个案件。这个案件并不算是他最精彩的案件之一。到那时候为止,他所编造的案件还没惹出过什么麻烦,但是这次却闯祸了。长话短说,这个案件是这样的:一个老光棍与住在他对面的体面寡妇发生争吵。于是他弄来一只鹦鹉,并对鹦鹉进行训练。只要那个寡妇出现在阳台上,这只鹦鹉就会扯着喉咙喊:‘你这个荡妇!’寡妇以毁损名誉罪对老光棍提起控诉。地方法院认为被告人借助自己养的鹦鹉让女原告成为笑柄,便以共和国的名义判决被告人监禁十四天并承担诉讼费用。讲完这起诉讼案后,哈伍利那说:‘请支付十一克朗和一支雪茄。’
“差不多有六家报纸报道了这个案件,尽管它们的写法各不相同。其中一家报纸的标题是‘远离疯狂的人群’,另一家报纸的标题是‘房东和可怜的寡妇’,还有报纸的标题是‘起诉鹦鹉’,在此就不一一说明了。但是这些报社都突然收到司法部的通信,信上问贵报某某期报道的毁损名誉案具体是在哪一个地方法院审理的;被告人应该对法院的裁决和判刑提起上诉,因为那些话并不是被告人说的,而是鹦鹉说的;而且不能认定这只鹦鹉说的话一定是针对女原告;因此并不能认定案中所涉及的言论毁损了女原告的名誉,最多只能算作扰乱或破坏社会治安,法庭可以责令被告人守法、罚款或下发法院指令处理涉案的那只鹦鹉。因此司法部想知道是哪一个地方法院审理该案件,接下来他们将对其进行调查。事实上这引起了官方的骚动。
“记者们对案件卖家抗议道:‘天哪,哈伍利那,你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喂,你在鹦鹉那个案件中的判决是不合法的。’
“哈伍利那脸色煞白。他叫喊道:‘什么?我的判决不合法?老天爷,司法部居然有脸跟我这么说?居然有脸跟我哈伍利那这么说?’记者们说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如此愤怒。哈伍利那满腔怒火,他大声说:‘我要痛骂他们一顿,我要让他们瞧瞧我的裁决到底合不合法!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在愤怒和兴奋中喝得烂醉如泥。然后他拿出一张纸,为了向司法部出一口恶气,他起草了一份详细的法律声明来为他的裁决辩护。他在这份法律声明中说,被告人教他的鹦鹉辱骂那位女士,这已经表明他有辱骂和贬低那位女士的主观故意,因此显然被告人有非法目的;那只鹦鹉不是犯罪者,它只是犯罪的工具……事实上,这是那些记者们看过的最绝妙、最精彩的法律推理。他在这份法律声明上署上自己的全名瓦茨拉夫·哈伍利那,然后将声明寄到司法部。他说:‘就这样吧,在这件事情解决之前,我不打算再给出任何裁决。我得先让自己满意。’
“你们可以想象得到,司法部根本没留意哈伍利那的信件。哈伍利那心里老大不高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看起来比以前更邋遢了,而且消瘦得很厉害。当他明白没有机会得到司法部的回复时,他灰心极了。他在心里嘀咕或说些牢骚的话,但是最后他扬言:‘你们等着,我要让他们知道谁是正确的。’
“他们有两个月没见到他的人影。后来他出现了。他眉开眼笑、洋洋得意地宣布道:‘喂,我终于接到了法院的令状!哎呀,那个讨厌的老太太,我劝她起诉我可真是大费周章。你们不会相信像她这样的老太太会这样随和。她让我在一份文件上签字,要我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一切费用由我承担。伙计们,不管怎样,这件事要在法庭上解决了。’
“记者们问道:‘什么事?’
“哈伍利那说:‘啊,就是鹦鹉那件事啊。我跟你们说过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瞧,我买了一只鹦鹉,我教它说:‘你这个荡妇!你这个缺德的老家伙!’告诉你们,训练鹦鹉可真够费劲的。整整六个星期我没有迈出家门一步,除了‘你这个荡妇!’以外,我没有说过别的话。现在鹦鹉可以把这句话说得很好。唯一的问题是这只该死的笨鸟整天都在说这句话。我没办法让它只对着住在院子另一边的那个女人叫喊。那个女人是个教音乐的老太太,她很富裕,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但是我住的那座房子里没有其他女性,所以只有选择她作为毁损名誉的对象。告诉你们,编造出这样的罪行很容易,但是真正实施起来,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我就是没法让那只鹦鹉只骂她一个人。它每个人都骂。依我说,它纯粹是跟我作对。
“哈伍利那喝了一大杯酒,然后继续说道:‘所以我换了一个方法。只要那个老太太出现在窗户跟前或院子里,我就飞快地打开窗户让那只鹦鹉对着她喊叫:‘你这个荡妇!你这个缺德的老家伙!’这位老太太竟然笑了起来,还对我说:‘真没想到啊,哈伍利那先生,你家的小鸟真可爱!’哈伍利那先生低吼道:‘讨厌的老太太,我磨了两个星期她才肯起诉我。但是住在那座房子里的人都成了证人。啊哈,现在就要去法庭解决这件事了。’哈伍利那搓着双手,继续说道:‘我绝对会被判毁损名誉罪名成立。那些自命不凡的小人一定赢不了我!’
“在开庭那天,哈伍利那先生一通豪饮。他非常紧张焦虑。在法庭上他表现得很有风度。他尖锐地批评了自己,并让住在那座房子里的所有人做证鹦鹉对老太太的辱骂既不堪入耳又明目张胆。他恳请法院对他施行最严厉的惩罚。地方法官是相当正派的老头,他抚着胡须说他想听听鹦鹉说的话。于是他宣布休庭,令被告人在下次庭审时将鹦鹉作为证物带来,如果有必要,还可将其作为证人。
“下次庭审时哈伍利那先生将鹦鹉放在一只鸟笼里带来了。鹦鹉瞪大眼睛望着受惊的女书记员,然后开始使出全身力气尖叫:‘你这个荡妇!你这个缺德的老家伙!’
“地方法官说:‘行了,鹦鹉罗拉作为证物已说明它所说的话并不是明确针对女原告。’
“鹦鹉看着地方法官叫喊道:‘你这个荡妇!’法官阁下继续说道:‘但是很明显,它对所有的人,不分男女,都会说这样的话,因此这些话没有侮辱的意图,哈伍利那先生。’
“哈伍利那飞快地站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伤了一样。他情绪激动地抗议道:‘法官阁下,我老是打开朝向女原告的那扇窗户,目的是利用这只鹦鹉让她丢人现眼,这就证明了我有滋扰他人的非法意图。’
“法官阁下说:‘这个说法有争议。打开窗户可能表明某种程度的非法意图,但是这个行为本身并不具有侮辱性质。我不能因为你老是开窗户就给你定罪。你并不能证明你的鹦鹉是存心辱骂女原告的,哈伍利那先生。’
“哈伍利那竭力主张道:‘但是我是存心的。’
“法官反对道:‘我们没有证据表明你是存心的。没有人听到你说过案中的侮辱性话语。这没用的,哈伍利那先生,我要宣判你无罪。’然后他宣布了审判结果。
“哈伍利那大声喊叫道:‘我要对无罪释放的判决上诉。’他拎起装着鹦鹉的鸟笼就冲出法庭,气得差点哭出来。
“后来他们也在不同的地方碰到过他,他总是烂醉如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会尖叫道:‘你们把这称为公正吗?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机会争取他的权利?但是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要告到最高法院去。我被他们给耍弄了,我必须要出口恶气,就算下半辈子都耗在诉讼上面也在所不惜。我不是为了个人目的而战,而是为了正义而战。’
“我不是很清楚在上诉法院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哈伍利那先生对无罪释放判决提起的上诉被驳回。后来哈伍利那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看见他像一个游魂一样在街上闲逛,嘴里还喃喃自语。我还听说司法部每年都会收到几份长篇大论、措辞激愤的上诉状,上诉状的标题是:‘鹦鹉毁损名誉案’。但是哈伍利那先生再也不向警方新闻记者出售他编造的罪案了,这极有可能是因为他对法律和秩序的信仰已被猛烈地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