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公馆前,两队士兵全副武装,精神抖擞地站着。烈日灼灼下,士兵脸上都蒙了一层热汗。路上的行人路过公馆前时,都自觉地往马路对面走了几步,加快脚步,避开公馆门口的士兵。
汽车喇叭声叭叭地响了几声,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近,停在在大公馆门前。
一名穿着军装,戴着白手套的军官从副驾下来,快步走到后排车门处,恭敬地拉开车门,垂目顺目地说道:“司令,到了。”
方远极从车上下来,身着崭新的军服,脚蹬黑亮的皮靴,神情冷酷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官邸大宅。这是一幢中西合壁的小楼,白色高墙,罗马圆柱,顺着高高的台阶往上看,黑底金字的‘方公馆’三个字极为醒目。
“方司令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这是为您置办好的住处。”军官微微弯腰,毕恭毕敬地说道。
方远极正了正衣领,阔步向大公馆走去。
街对面,一辆黑色小车不快不慢地从公馆前开过,钟瑶坐在车里,扭头盯着公馆门口看着,直到方远极进了大门,她才转过头,轻声说道:“去报馆。”
车马上在街角拐弯,驶向中山路,转过几个路口,停到了离报馆一条街的胡同前。钟瑶下了车,进了路边一个小店,趁人不备,脚步匆匆地从小店后门出去。
这里离报馆还有一条街,钟瑶径直到了一株大树下,往四周张望。
“阿瑶。”华民初从一边闪出来,小声唤道。
“小初,你来了。”钟瑶飞快地转身看向他,明眸含喜。
华民初拉住她的手腕,快步走到了大树下,警惕地往胡同两头看了一眼。
“小初,方远极到了,住在上海路的大公馆。”
华民初点点头,神色严竣地说道:“我知道。”
“他在找你。上海粮荒也是冲你来的。”钟瑶急切地说道。
华民初镇定地说道:“这我也知道,阿瑶,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钟瑶思索了一会儿,严肃地说道:“最多七天。”
“现在是时候,我刚好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华民初嘴角扬了扬,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钟瑶眸子一瞪,惊讶地问道:“你都查到了?”
华民初点头,胸有成竹地说道:“之前确认粮荒的事情废了些时间,该查的我都查到了,这些事情多亏了谛听。”
“那你何时动身?”钟瑶问道。
“今晚!”华民初轻轻吸气,低声说道:“今晚。”
钟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好,我们晚上报馆见。你千万小心。”
“你也是。”华民初拉了拉她的手,低声说道:“你先走吧,我看着你出去。”
钟瑶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一步三回地往胡同外走。华民初一直站在树后看着她,就在钟瑶回头的一瞬,华民初匆匆闪身,窜进了另一个胡同里。钟瑶再扭头看时,树下已空无一人。她失落地站在小巷之中,看着摇摇晃晃的树影发怔。
咯蹦两声动静,惊得钟瑶打了人激灵,转头看,只见花谷和爵爷正从身后的石墙后翻出。
“钟大小姐!”花谷跳下墙头,顺着钟瑶的视线往前看,狐疑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刚准备去报馆,发现有人跟着我……”钟瑶定定神,掩饰自己的慌乱,“你们怎么还在这?我不是让你们回去的吗,今晚我有事儿出去一趟。”
爵爷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歪歪嘴角:“我们来这找找,说不定就把持卷人给找回来了。”
钟瑶眉尖轻蹙,转过身,慢慢往前走,“小初这些日子肯定有他的打算,你们也别瞎忙活了。柯书呢?”
“他还在住处研究上海地图呢,听他说……是多少来着?”爵爷挠挠头,扭头看花谷。
“二百七十多种,从这里帮持卷人找一个逃出上海的路径。”花谷盯着钟瑶的脸,小声说道:“只是不知哪一条最合适,钟大小姐,你说呢?”
钟瑶笑而不语,手轻抚着发髻上的簪子,脚步越来越快。
“八行中,最讨厌的就是谛听一行了,神神秘秘!我俩自从到上海,,到了现在,你们连个准信儿都没有。”爵爷不满地说道。
花谷立刻帮腔:“就是!”
钟瑶脸色微窘,匆匆说道:“你们夫唱妇随挺麻利的。行了,快回去吧!”
“什么夫唱妇随……”花谷脸一红,停下了脚步。
钟瑶绢帕掩唇,笑道:“我也不知道谁在夫唱妇随……”
花谷彻底不走了,站在原地,鼓着眼睛看着钟瑶走远。她不动,爵爷也不走,钟瑶正好抓住机会摆脱这两人。华民初的行踪,现在还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委屈花谷她们暂时着急了。
——
入夜,申报馆中的记者、编辑们完成了一天的忙碌,陆陆续续离开报馆。此时,只留下一些谛听师在场。
钟瑶从后门进了报馆,走楼梯到了申报馆门口,直接推门而入。谛听师看清是她,纷纷利索的关窗、拉帘子,确认无误后才躬身行谛听之礼。这里所有的人,全是谛听一行辈份和地位最高的大谛听师,也只有他们知道钟瑶的真实身份。
“六耳先生。”老编辑上前来,小声说道:“怎么这么晚……”
“我要进一趟排班室,你们都隐蔽起来,我离开谛听宫前,不可以来打扰。”钟瑶环顾众人,威严地说道。
“是,行首。”谛听师们行了礼,迅速离开了编辑室。
钟瑶静静地站在房间正中,直到外面一点脚步声也听不到了,这才走入排版室中。
此时,排版室中空无一人 ,排版师也早已下班。
钟瑶走到铡纸要前,拿起一边的小锤,轻敲了三下机器。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华民初快步从暗处走了出来。
“外面的人都走了吗?”他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编辑室空空荡荡,半空的绳子上还吊着好些文稿。
钟瑶点了点头:“走了。”
“我们一会儿便动身,到净安寺去。”
钟瑶皱起眉头,错愕地问道:“净安寺?”
华民初点点头,把一叠厚重的文献摆到钟瑶面前,翻到中间几页,指给钟瑶看。
“我这些日子查了大量的资料,总算把万山河绘卷的问题彻底弄明白了。”
“哦?从这里面可以查出来?”钟瑶凑到华民初身边,看向他翻开的文献档案。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她有些头晕。
“按照八仙前辈所说,自八行成立伊始,十行者绘卷留存于八行自身,由持卷人保管,而万山河绘卷存于朝堂之上,由皇室保存。但是自唐朝以来,改朝换代多次,这万山河存于朝堂的说法,便有很大的问题。”
华民初一面说,一边将文献翻至宋历,指着其中一段记载给钟瑶看。
“墨知山前辈的一个“申”字,指的自然是上海,但是向过往历史中倒退,上海却并不存在,而有的,只是“松江府”。我翻看了历朝历代的所有年表,有一处让我格外留意,宋嘉定九年,一所位于吴淞江的寺庙以江水逼近堤岸的古怪理由搬迁至现今上海城区之内。同年,金兵势力大盛,宋朝岌岌可危。”
钟瑶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说,万山河绘卷在那时候就被转移了?”
“我之前假扮成香火客,已经确认了这件事。”华民初掩住书卷,
钟瑶攥紧手帕,在排版室里踱步,思索道:“那时候搬迁到市区的寺庙……”
华民初提醒道:“就在红墙会社旁边。”
钟瑶飞快转地转身,兴奋地说道:“对,就是净安寺。”
“走。”华民初抱起厚厚的一叠文献资料,塞进了一边的书柜里,快步往后门走。
钟瑶快步跟着他,急声问道:“小初,三爷的底牌,你查的怎么样了?”
华民初反手拉住她的手,匆匆说道:“你上次说,他的底牌是两个人,但是我跟他学仙流之术很久,他的身边并没有出现应该有的庇护。章三爷很清楚华谕之的目标是我和万山河,所以,这两张底牌很有可能是和我有关,甚至是保护我的,这个问题也会在今晚有个答案。”
“保护你?”钟瑶楞了楞,有些不信他的话。章三爷是个谁也看不透、猜不透的人,哪能指望他保护。
黑色的小轿车在报馆后的小弄堂等待着二人,二人上了车,悄无声息地直奔目的地。
——
夜愈深了,一轮明月悬垂在净安寺的上空,几枝碧叶从青砖墙内探出来,月光落在碧油油的叶片上,像镀了一层银粉。不时有几声鸟啼声在寺院中响起,随着翅膀扑动的声音,叶片一起哗啦啦地响。整个净安寺笼罩在无边的空寂之中。
华民初和钟瑶经东角门进了寺院,站在大院正中偌大的青铜香炉前,环顾夜色中空旷的大院,有些失神。
现在太早,僧人们还未起床,他们一时间还没什么头绪,不知从哪里找起。
此时,内院门突然打开了,沉重的开门声响过后,一老一小两个僧人环抱着大竹扫把走了出来,看到了华民初二人站在香炉前,老僧人一言不发地双手合十行礼,然后后径自走向空院,埋头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