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破后而立

火车呼啸着穿过隧道,黑暗之后,光明迅速回到车里。华民初的头靠在窗子上,一直在沉睡。他睡得很不安宁,一直在梦到希水。希水死去的那一幕在他脑海里烙下了太深、太痛苦的烙印。

钟瑶坐在他身边,听他在梦里一声声的唤着希水,心里五味杂陈。她拿出手帕,温柔地给他擦拭脸上的汗水。

突然华民初大叫了一声希水,猛地坐直身体,瞪大眼睛看着钟瑶。但是他眼里没有钟瑶,视线远而空洞,直接穿透希水的身体,不知道看向了哪里。

钟瑶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赶紧叫了声:“小初……”

华民初惊魂未定地看向她,数秒后,抬手擦了把脸上的冷汗,转头看向过道。一名身穿苗族服饰的少女正快步走过去,背影窈窕,颇似希水。他的视线被吸引住了,低唤着希水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走到前面两排的位置,转过身,笑吟吟地坐到同伴之间。面孔如此陌生。

他失落地坐回去,双眼无神地看向车窗外。从头到尾,他都和钟瑶没有交集,钟瑶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小初!”

华民初终于略微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沙哑地问道:“这是哪?”

钟瑶微怔,随即低眉说道:“去上海的火车上,快到了。”

华民初眼神呆滞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又看向车窗外。窗外空无一物,只有辽阔的原野。火车静默的行驶着,低沉的机械声响,在广阔大地上飘荡。

钟瑶一路上静静地看着他,想找他说话,安慰他,却总也得不到回应。她的内心痛苦到无以覆加的地步,无人可以信任,也得不到华民初的谅解,在这个时刻,她恨不得让一切倒回,在火车站死的那个变成她,那该多好!这样,华民初的心里想的念的觉得对不起的,就是她了。不像现在,她只能一个人忍受所有的委屈、不安、恐惧,以及华民初的无视。

她很想问华谕之,问华民初,甚至去问方远极,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冰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上海。上海滩的夜晚,华灯初上,霓虹灯、歌舞声耀人耳目。随处可见身着华服的时髦男女,迎来送往,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安顿好后,满心苦闷的华民初独自出门了。漫无目的地走了一路,他停到了路边的一处招牌前,这是一家外国人开的西洋小酒吧。酒吧外的霓虹灯闪烁着照在橱窗的一张海报上,是一个明目善睐的女孩。

酒!这个时候只有酒精才能让他暂时忘却痛苦。华谕之、希水、还有那些因为他而失去生命的人才能暂从他脑海里离开。他推开酒吧的门,埋头走了进去。酒吧里坐的基本都是外国人,三三两两对饮。他打量了一圈,走到了吧台前,一屁股坐到了高凳上。

“来点酒,什么都可以。”他看了一眼金发碧眼的酒保,沙哑地说道。

酒保每天在这里,见了太多精神焕散的酒鬼。此刻的华民初在他眼里就是这种人物,所以他甚至没有多问一问,直接从柜台拿出一瓶洋酒,利落地打开,倒了满满一杯,推到华民初面前。

华民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被烈酒呛得咳嗽了两声后,打了个手势,让酒保给他添上。没多会儿,酒保手中的洋酒已经少了大半。

酒保终于忍不住提醒他:先生,您喝多了。

华民初盯着酒保手中的酒瓶,伸手就夺,含糊不清地说道:“酒,给我。”

酒保面露难色挠了挠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酒保试探着打算再给华民初倒一杯时,钟瑶快步走过来,拦住了他。

“放这里吧,他是我朋友,这里让我来处理。”她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说道。

钟瑶抢过华民初手中的酒杯,略重地放到一边。

华民初睁着醉意朦胧的眼睛看了一眼钟瑶,粗声粗气地说道:“我让你别来管我!”

钟瑶看了他一会儿,一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来,给我满上。”钟瑶抹了把嘴,指着杯子说道。

华民初虽然有点醉意,但还是知道来的是钟瑶,她在做什么。于是抱紧洋酒瓶嗤笑:“你喝个什么劲?又没有人骗你。”

钟瑶眼神黯了黯,用酒杯底在吧台上轻轻拍了拍,“我陪你。”

华民初看了她一会儿,黯然苦笑:“现在只剩你还陪着我了,趁早走吧,姐。”

这时酒保开始表演调配鸡尾酒,他从吧台下面拿出了一个杯子,又拿出几个形状各异的醒酒器,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酒,一番操作勾兑,最后掏出一只火柴,在吧台旁迅速一划,动作极快地点燃了华民初眼前的鸡尾酒。

华民初见了红色的火舌,整个人猛地一震,本能地伸出手将鸡尾酒杯拂落在地,从座位上跌落下去。

酒杯落地摔碎的声音把整个酒吧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乐手也停止了演奏,所有人都看向华民初。

华民初坐在地上,不停地发抖,惊魂未定。

钟瑶被华民初吓到了,立刻上前搀扶起他,担忧地问道:“小初,没事吧?有没有摔着?”

华民初直勾勾的看着酒杯,低喃:“火……”

“我知道你怕火,小初,要不咱们回去吧。”钟瑶心思一转,隐约猜到了他的心思,赶紧扶着他往外走。

华民初甩开她的手,踉跄几步,自言自语道:“火、火不够大!”

钟瑶惊讶地问道:“不够大?

“火不够大!火,火够大的话,怎么会只带走了我妈,至少……我不该活着,不该做这个该死的持卷人,就不会让希水为我而死……”华民初越说越愤怒,突然抓起吧台上的酒尾酒, 一口喝光后,猛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咬牙切齿地说道:“华!谕!之!不惜害死这么多人命,你究竟为了什么?如今卷也不在我手里,也就不需要再和外八行有任何关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满意了吧。”

钟瑶听着心酸,温柔地安抚道:“小初,你还有我啊,等一切安稳了,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华民初身子摇晃了几下,撞到吧台上,扶着吧台慢慢坐下,嗤笑道:“和以前一样?我信任你,尊重你,什么都听你的,可你呢?关于我的身世、你的身份你瞒了我二十多年!连华谕之的事你也瞒着我!你觉得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吗?”

“你清楚的,那是为了保护你!我真不知道华谕之他……”钟瑶眼睛红了,急切地解释。

“保护?所以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一生都在华谕之的局里活着?你不知道亲生父亲会把亲儿子当傻瓜一样利用?”华民初惨笑几声,推开了她的手,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死了这么多人……希水,柯图,兰庭前辈……”

钟瑶楞了半天,缓缓点头,“我真的是想保护你,如果这样能让你一辈子都是无忧无虑的小初,那我愿意你恨我……我真不知道会这样……”

华民初眼神迷离地盯着钟瑶,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我问你,你,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了吗?”

钟瑶沉默了半晌,轻轻地说道:“我去外面给你叫车,咱们先回去。”

华民初看着她的反应,对答案了然于胸。这个他叫了二十年的姐姐,她是神通广大的六耳先生,哪会有她不知道的事?只是她不愿意告诉他而已!到了现在,钟瑶依然不肯和盘托出,以保护他的名义,始终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可是他不是孩子,他肩上担着责任,他身上背着人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他站起来,摇摇晃晚地往酒吧后面走。

待钟瑶叫完车进来,华民初已经离开了。只有空空的高凳安静地立在原处,上面还留有一滩酒渍。

钟瑶追了出来,沿着马路找了一会儿,独自站在寒风中,眼泪汹涌落下。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华民初怨她,怪她,不能理解她,甚至不愿意听她解释,而她对于现状却束手无策。可她真的错了吗?她只是想让小初过得安宁一点,不受风吹日晒之苦,不受颠沛流离之痛。何错之有?

黑色小轿车缓缓停到她身边,她无力地挥了挥手,小声说道:“持卷人不见了,快去找……去报馆,传令下去,令谛听立刻去找,千万不能落到有心人手中。”

“可今天有督察……”司机为难地说道。

“快去!”钟瑶猛地抬起头,瞪着红通通的泪眼低斥:“一定要找到他,保证他的安全!”

小车迅速驶离,钟瑶在路边呆立片刻,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去。街边昏暗的路火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随着她的脚步慢吞吞地晃动。

喝得酩酊大醉的华民初这时候已经穿过酒吧的后门,步子蹒跚地走到街道正中间,他睁了睁眼睛,努力辩认方向,但是脑子里晕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灯光、星光在他眼里乱成一团,把每一件映入他眼中的物体都抹得模模糊糊。

暗处,有四名黑衣人悄然靠近了他。突然,华民初往前栽了几步,扶着墙吐得翻天覆地,许是秽物的味道让那些人停下了脚步,并没有立刻上前来抓他。华民初吐完了,抹了把嘴,抹着墙摇摇晃晃地往巷子里摸去。几名黑衣人互相打了个手势,像狼一般往华民初身后扑去。

华民初身子往前一弯,又吐了起来,伸手来抓他后衣领的人手从他的脑袋上方擦过去,扑了个空。那人身形一转,手掌劈向他脖子。

华民初终于发现了黑衣人的逼近,脚下踉跄,险险躲开了黑衣人的一击。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希水,心中一片死灰,眼睛一闭,站在原地不再挪动半步。

黑衣人反倒楞住了,犹豫了一下,互相打了个手势,谨慎地向他围拢。

忽然,小巷侧方的房顶上跳下一人,拉住华民初的胳膊用力把他拖开,一手持乌刺,身形急转间像猛虎一般,没几招就把黑衣人击倒在地上。

华民初靠着墙,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乌刺,低唤道:一方……

一方扭头看向华民初,眉头紧锁,神情复杂。

华民初拍了拍额头,朝一方咧嘴,想笑了笑,但脑了里越发地晕科了,人直接往前栽去。一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华民初,收起乌刺,扛着华民初往前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