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命运之轮

华民初带着希水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一段斑驳的城墙上。雾蒙蒙的天空中盘旋着几只黑色的大鸟,城墙脚下的胡同蜿蜒错落,像趴在黄土地上喘息的长蛇。

“怎么做?”华民初枯站了会儿,见希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忍不住催促她,“你快教我吧。”

希水抱着膝,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风景,笑吟吟地说道:“这儿风景不错,不过我们昆明更好!”

“希水,我们现在办正事!”华民初板下脸教训道。

希水抹了把鼻子,跳了起来,“是,全听师哥的!你把绘卷拿出来。”

华民初依言而行,手捧绘卷,按照希水所说,磕磕巴巴地念道:“一百二十六届持卷人召谛听一行……”

念及此处,华民初把后面的词忘得一干二净,赶紧向希水投去求助的眼神。

“代传密令!”希水举着一根手指摇晃。

“代传密令……”华民初赶紧接上。

念完后,二人眼巴巴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时间仿若变得格外缓慢。突然,一只鹩哥扑楞着翅膀,落在城墙上,歪着脑袋,瞪着乌黑的眼睛盯着华民初看。

“挂到它脖子上就行。”希水连忙推了华民初一把。

华民初醒过神,两个箭步上前,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挂到鹩哥的脖子上,紧张地念道:“今日酉时,各行行首或者代理人,在清吟别馆碰面。”

希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师哥,纸条挂上就行,它又听不懂你说什么。”

“说不定能听懂呢。”华民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目送着鹩哥飞远。

“希水,鸟真的能把消息送到各人手中?”

“放心吧,这是谛听驯养的鸟,它们知道怎么做。”希水背着双手,一脸自信。

华民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跳上城墙墙头,看着笼罩在浓雾中的京城大地,心潮澎湃。他不想做一个只自顾自己安危、去美国享乐的逃兵,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深陷苦海,他要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哪怕微弱,哪怕艰难,但不后退。

鹩哥在城中大街小巷中飞过,停在茶馆里,停在别院外,停在高墙上……最后飞进了清吟别馆,落在金绣娘的手边。

金绣娘利落地取下鹩哥脖下的纸条,飞快地展开看完,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持卷人召唤我们在这里开会!花谷,持卷人……”

金绣娘话未说完,只听‘扑通’一声,从屋顶上滚下一人,吓得她一个哆嗦。定睛一看,可不正是之前一直蹲在屋顶上的花谷吗?

“花谷,你就不能秀气点?”金绣娘美眸横波,秀眉轻蹙,小声埋怨道。

“大先生还有胆小的时候?再说了,我在大先生面前讲什么秀气。”花谷掸了掸身上的尘圭,摩拳擦掌地说道:“现在有了新的持卷人,我们要大干一场!”

“就凭你?”坐在台阶上的爵爷撇嘴,不屑一顾地瞥她一眼。

花谷大步过去,直接拧起了他的耳朵,“怎么着?不服气,我们打一架!”

爵爷护着耳朵,连声哎唷呼痛,“怎么不打耳光,改拧耳朵了!”

“别嚷嚷,准备开会。”花谷松开手,气咻咻地瞪了他一眼。

爵爷揉着被拧红的耳朵嘀咕道:“我不是八行人,你确定我也开?”

花谷突然停下脚步,沉思片刻,扭头看向他,严肃地问道:“等这事完了,你随我去见我师父,兰庭老人!他可是惟一一个南北派千手技艺都登峰造极的人。”

爵爷眼中露出喜色,但立刻转开了头,揉着鼻子掩饰道:“见他干嘛?”

花谷拍着他的脑袋说道:“让你正式入千手行啊。”

爵爷又撇嘴:“切,谁稀罕……”

话音刚落,花谷又拧住了他的耳朵,“少罗嗦,准备开会。”

“哎,哎你又拧我耳朵!”爵爷痛得呲牙咧嘴。

金绣娘看了嬉闹的二人一眼,气定神闲地摆好茶盘,开始煮茶。不多会儿,房间里便茶香盈盈,满室幽香。

“准备迎客。”她放下茶夹,起身看向门外。

“他们来了? ”花谷好奇地看向前方,一片浓稠的雾气之中,华民初和希水正大步流星走近。

“乖乖,挺有点威风的。”爵爷伸长脖子望着二人,禁不住感叹:“我看他确实有有持卷人的风采!”

“废话,要不能选他吗?”花谷白了爵爷一眼,上前向华民初行礼,“见过持卷人。”

华民初连忙挥手,“以后别这么叫我了,叫我华民初就好。”

“持卷人已经到了。”一方的声音从几人身后响起。

众人转头看,一方和柯书正并肩过来。

“茶都煮好啦?有咖啡么?我在瑶姐姐家里喝过咖啡。”希水大大咧咧地坐下,捧起茶碗就喝。

大家相视一笑,围在华民初身边坐好。

“此番大家召集于此,是有要事……”华民初顿了顿,语气有些沉重,“爵爷探来的消息,张禄把从紫禁城抓走的那帮学生当成了我们的替罪羊,马上就要处决了。”

“无耻!”花谷沉着脸色,一巴掌重重拍到桌上,杯盏乱晃。

茶水从碗口溢出来,烫得希水放在碗边的手飞快地缩了回去。希水一边吹着手指头,一边气咻咻地骂:“呼呼……拿学生做替罪羊真卑鄙。”

华民初点点头,冷峻地说道:“不管怎样,这些学生救过我,而现在又成了我们的替罪羊,我相信各位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如今几个无辜的学生赴死,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希水想了想,难得严肃地说道:“师哥,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我们没问题,可你就没有回头路了!”

华民初的视线从面前这些神情各异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坚定地说道:“如果我不这么做,这辈子活着也是耻辱!真没有回头路,我就跟各位亡命天涯。”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让众人的表情也跟着激动起来。

花谷一跃而起,追问道:“亡命天涯?你确定吗?你可是……钟家的少爷,而且你现在有赦免令,已经和这些事情没关系了!”

“我确定!人哪能苟活于世?当然要无愧于心!”华民初果断地回道:“而且,现在本应是自由民主的新时代,不能没有证据、不依律法,制造冤狱,说杀就杀。”

这一路上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管他与八行是什么关系,他爱国的心不会变。他学成归来,就是为了施展报负,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若是后者,他又何必远渡东洋,刻苦学习呢?就遂了钟瑶的心愿,按她安排好的路走,岂非更省心省力,过得更惬意?

“好!师哥!你去哪我去哪!反正情蛊相连!这辈子都分不开了!”希水跳起来,激动不已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就回昆明去,重振易阳门!”

爵爷左右看了看,附和道:“好!反正我的紫禁城也毁了!”

花谷睥他一眼,冷笑:“没人问你,你不是说你不是八行人吗?”

“你……”爵爷被花谷噎着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最后蹲到一边搜肠刮肚地去想反击花谷的话去了。

华民初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众人重新坐好,都朝他看着。

“这个乱世道没有公理,强权横行,外八行可以选择忍辱在夹缝中苟活,也可以选择拔剑而起挺身而出当义士。现在这个机缘到了,我决心已定,我想问大家,你们呢?”

一方傲然一笑,“这还用问?一个书生都要造反,何况我们?”

金绣娘噙着笑意,轻轻点头,“总之,绣娘承持卷人之命,持卷人的意思,就是绣娘的意思。”

“对,持卷人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花谷挥着胳膊,低呼道:“承持卷人之命!”

大家纷纷点头,又是相视一笑。

“多年前八行团结一致,挽救唐王朝于水火之中,唐明皇亲笔御赐了八行威名。如今,我们八行又要重聚在一起了,我相信一定可以重振我八行的威风。”金绣娘倒满七碗茶,高举茶碗,兴奋地说道。

华民初想了想,把茶碗放下,面色凝重地看向众人:“还有一件事我想说明白。到时候和学生们一同处决的还有章三和整个仙流,这些人我们也要一并救出。”

“什么?仙流?”花谷震惊地看着华民初。

希水翻了个白眼,不服气地说道:“别的人还好说,你让我去救那个仙流狗?师哥你疯了?他是怎么陷害你,陷害大伙儿的?”

“虽然章羽背叛八行,但整个仙流上下毕竟还是八行之人,我作为持卷人,不能不顾,仙流众人是无辜的,如果我身上真的有仙流的血液,我也不能弃他们而不管。”华民初解释道。

一方推了推眼镜,摇头,“章三背叛仙流,出卖八行,按照行规也是当诛之人,我们为何也要救他?”

华民初想了想,耐心解释道:“不将他救出,仙流突然失去行首,必然陷入混乱!我们先救下他,再按宗法革除行首之位,传与别人,会更加稳妥。”

金绣娘思忖半天,点了点头,“我觉得持卷人此番话颇有道理,我同意。”

她点头了,其余人也无话可说,于是纷纷称好,只有希水还嘟着嘴,拿背对着华民初,还冲着金绣娘扮了个鬼脸。

华民初得到了众人的支持,心情放松了许多,他走到众人前面,一本正经地弯腰敬礼,“多谢各位。”

“不敢当,持卷人切莫如此。”大家慌了,又起身回礼。

你弯一下腰,他弯一下腰,你碰到我的头,他撞着我的背,又乱了会儿。

金绣娘抚正发间的玉簪子,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哈哈,我们八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对啊。”花谷点头感叹。

“真好。”希水拍着华民初的胳膊,笑眯眯地说道:“主要是因为有我师哥,真好!”

众人又乐了。

华民初被希水闹得怪不好意思了,赶紧把事回到正题上,“还有几件事要拜托各位。”

“持卷人请说。”金绣娘笑吟吟地点头,“持卷人的事,莫说是几件,便是几百件,几千件,那也是我们大家伙自己的事一样。”

华民初看着他们,心里头仿佛烧起了一把熊熊的火,整个人都开始发烫。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第一,你们从今往后,不管什么情况,八行都不得滥杀无辜。”

花谷摊手,“我们又不杀人,这事儿你得跟一方和你的希水姑娘说。”

华民初扭头看向一方,笑了笑:“一方兄?”

一方拧眉,严肃地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我从不滥杀无辜,死也都是该死之人。”

华民初点头,又问道:“可谁来认定该不该死?”

一方楞了楞,仿佛华民初这个问题有多怪,他想了想,迟疑地说道:“当然是我来认定哪。”

华民初笑容消失,眉头紧锁:“当今的中国就是谁狠谁说了算,所以才是军阀的天下,所以才会有无辜的学生被推上断头台。”

一方被他噎住,又想了会儿,反问道:“那恶人总得惩治吧?我杀的又不是好人。”

华民初问道:“我是恶人吗?就在前几日,你还想杀我。”

“这……我这……”一方彻底反驳不了了,他拍着脑门懊恼地说道:“得得得,你说的我头疼,你后杀不杀我先问你一句,杀错了算你头上。”

“所以说,国家需要法治!我们都无权判定别人的生死。”华民初无奈的苦笑点头,又看转向希水,“你呢?”

希水慌了,连连摆手:“师哥,我、我从不杀人的,都是虫子杀的!”

华民初想到希水的虫子,心里就有些发毛。他现在身体里就有一只情蛊!

希水见华民初还盯着她看,缩了缩肩,嗫嚅道:“好啦,我以后一定好好管着虫子!不让它们随便咬人。”

华民初这才看向其余人,沉着地说道:“我知道今日在场的各位都神通广大,来去自如。但是,八行中绝大部分都只是普通人。一旦我们行动,必然得罪北方政府,各位是可以全身而退,但殃及面整个八行,为了防止栾督办秋后算账,我要求各位协助我,尽快把北京城内的八行成员转移出去,让大家各谋生路。”

“持卷人,你知道北京城有多少八行的人吗?单说我这千手一行就有小两百人,其他行加起来两千出头吧。”花谷一听,立马急了。

华民初镇定地说道:“不管多少人,全要转移。”

花谷立刻向金绣娘投去了求援的眼神,连连呶嘴,示意金绣娘出声。

华民初看着她的小动作,抢先说道:“别忘了,这些学生正是咱们的替罪羊。救出学生后我们跑了,那些留在京中的八行人,说不定又成为下一拔的替罪羊。”

一阵静默。

华民初见众人神情有所松动,又趁热打铁,“我觉得,不管多少人,咱们都不能放弃。我见过诸位各展所长,个个让人惊叹。如今,为了行中同僚的生命安全,正是各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

花谷深吸了一口气,鼓掌,“这话说得我爱听!好,我答应!”

呆头呆脑的柯书全场未出声,这时候憨憨地点头,“我、我也,没问题。”

金绣娘神情变得严肃了许多,考虑了好一会儿,轻轻点头,“这事就听持卷人的。”

“最后一条!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禅让持卷人之位。希望大家能让我重新做回普通人。”华民初言辞恳切地说道。

“哪样?啥意思?我听不懂!”花谷怔了半晌,抓住金绣娘的胳膊摇晃。

金绣娘神情淡定地说道:“他说他之后会让出持卷人的位置。”

希水蹭地一下跳起来了,大吼道:“不行!只有师哥当持卷人,我才愿意听持卷人的话!”

华民初按下她,低声说道“我原本也不属于八行,我也不会你们任何一行的神通,我现在只是代行职责,最终还需要你们中间真正有威望有本事的人带领你们大家。”

希水急了,“谁说你不属于八行?你有剑阁之印易阳血脉,你跟我回昆明去,我师父自会教你易阳之术。”

“而且这也不合规矩。持卷人之位只能在八年一度的八行会上交接,你再怎么也得等八年吧?”花谷面色有些难看,摆弄着手里的金丝绳,明显在强忍她的火爆脾气。

华民初继续解释道:“我只是表明我不会一直做这个持卷人,到时候当我禅让此位给合适的人,我会离开八行,但我们会是朋友。”

金绣娘拧拧眉,轻声说道:“如今八行正当危难之际,持卷人现在若谈交接卸任,不合适吧。”

华民初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无奈 ,“大家真的不要误会,我不是逃避,只要我持卷一天,就会竭尽全力为八行尽责。我只是想说,我还有自己想做的事,希望到时候可以去实现。这样吧,我们现在就来计划救人的整个行动。”

大家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华民初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回,我们来票大的!劫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