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滨海擒敌大结局

六月的早晨,朝霞映红了蔚蓝色的天空。我在布拉德盖特的格里芬旅馆俯视着面前平静的大海。库克海滩边停靠着一艘灯塔船,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钟形浮标。再往南三四公里,紧靠海岸的地方停泊着一艘小型驱逐舰。麦克吉利夫雷派来给我做助手的斯凯福曾经在海军服过役,他认识这艘驱逐舰,便把舰名和舰长的名字告诉了我。我立即发电报向瓦尔特爵士作了报告。

早饭后,斯凯福从房产管理处取来了拉弗山崖上各座台阶的大门钥匙。我便和他一起沿着沙滩往拉弗山崖走过去。到了那儿,我找到崖下一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等着,而斯凯福则走过去开始仔细数那里的六七座台阶。我当然不想被人看见,不过正好,整个上午这地方十分清静,只有海鸥来回飞翔,没有任何人迹。

斯凯福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数完那几座台阶。当他读着手中的小纸条向我走来时,我紧张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失败或成功,全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了!

他大声地读出了各座台阶的级数:“三十四,三十五,三十九,四十二,四十七,”还有,“二十一,看来这儿崖头比较低……”我一听见“三十九”这个数字,一下子几乎跳将起来,大声欢叫。

我们急忙赶回城里向麦克吉利夫雷发出电报,并叫他给我们派来了六七个帮手。我把他们分派开去监视各个旅馆,并派斯凯福去专门调查三十九级台阶顶上的那座房子。

斯凯福带回来的消息既让我满意,又让我纳闷。房产管理员告诉他,那座房子叫做特拉法加别墅,房主是一个叫做阿普莱顿的老先生,退休前是个股票经纪人。管理员说,阿普莱顿先生今年夏天常来这里住,这个礼拜就住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关于这位阿普莱顿的情况斯凯福没能了解到多少,只听说他是个殷实、本分的老者,按时交纳各种税费,还不时为本地的慈善机构捐赠一些善款。

斯凯福装成一个缝纫机推销员,从后门混进了那座房子。家里只有三个仆人:女厨子、女管家和粗使女仆,这与这里普通中产人家的情况一模一样。那女厨子不是个爱说闲话的料,没说几句,就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了。不过斯凯福并不太失望,因为他确信,那女厨子本来就什么都浑然不知。这家的隔壁,是一家新修的楼房,正好可以用来藏在那里监视这一家。另一边的一家正在招租,房子空着,园子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我借了斯凯福的望远镜,午饭前去拉弗崖顶上一路视察。我掩身在一排排的花园别墅后,慢慢前行,最后在一个高尔夫球场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观察点。从这儿可以看到,崖顶上全是草坪,草坪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张座椅。其间有一块栏杆围起来的小广场,里面种着各种灌木,那座三十九级的台阶便从这儿往下延伸到海滩上去。特拉法加别墅也看得很清楚。这是一座游廊环绕着的红色砖房,屋后是草地网球场,屋前是一个典型的海滨花园,里面长满了延命菊和天竺葵,还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一幅硕大的英国国旗在无风的空中耷拉着。

不一会儿,有人从屋里出来,沿着崖头踱了过去。我把望远镜对准了他,看出这是一个老人,身穿法兰绒便裤和蓝哔叽上衣,头上戴了一顶草帽。他手里拿着望远镜和报纸,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开始读报。他每读一会儿便举起望远镜向海面上张望,特别是望着那艘驱逐舰,望了许久。我一直观察着他,有半个多钟头。直到他起身回家去吃午饭,我才回我的住所去吃饭。

眼前的情况使我心里很疑惑。我事先完全没有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幅祥和安静的民居景象。这老头儿到底是不是我前几天在荒原农场里遭遇的那个秃顶收藏家呢?现在看上去,他完全就像是那种在郊区或度假村常见的颐养天年的老者。如果你想找一个安分守己、与人为善的老人形象的话,那简直就非他莫属了。

吃过午饭,坐进旅馆阳台时,我一下子又精神抖擞了起来。因为我看到一个我预期中的情况,幸亏没有错过:一条游艇从南边悄悄开过来,就在几乎正对着拉弗悬崖的海边停泊了下来。这游艇吨位有一百五十吨左右,从白色舰旗上可以看出,是属于英国海军的船只。我和斯凯福马上决定前往港口,下午雇一只小船去海里假装钓鱼,一探这游艇的究竟。

我们在海上度过了一个温暖而平静的下午。我们两人钓了大约有十公斤的鳕鱼和青鱼。浪花翻腾、波光粼粼的大海使我的心情变得舒畅、轻松起来。我们可以远远地望见拉弗崖顶上红红绿绿的别墅,特别是特拉法加别墅那根高大的旗杆。到四点钟左右,鱼钓得差不多了,我们便叫船夫把小船划到那艘游艇跟前去。那游艇静静地停泊在那里,就像是一只身姿优雅的白鸟,随时准备展翅飞翔。斯凯福说,从船体的形态可以判定这是一艘高速游艇,配备的发动机功率一定相当可观。

游艇上有几个水手正在打磨铜器。我从其中一个的帽子上看出这游艇叫“阿利亚德内”号。我试着和这个水手搭讪,他回话是柔柔的埃塞克斯[1]口音。另一个水手走了过来,我问他现在几点钟了,他的话显然也是英国口音。我们的船夫也在与另一名水手谈论天气。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的船桨几乎都要触到游艇的舰首右舷了。

后来,他们忽然都埋下头去干活,不理我们了。原来,一个军官从甲板上走了过来。这军官是一个整洁而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操着很纯正的英语问我们钓鱼钓得怎么样。但他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德国人:那剪得短短的头发、领口和领带的裁剪,都完全不是英国式的。

这多少使我得到了一点信心。但当我们划着小船回布拉德盖特时,我心里那份顽固的疑惑仍然没有减退。最令我困惑的是,敌人已经知道我从斯卡德那儿得知了有关他们活动的情报,要是他们知道斯卡德也掌握着他们要从这里出逃的证据的话,为什么他们还不赶紧改变计划呢?他们难道可以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冒险吗?显然,这里关键的问题是,敌人知不知道斯卡德已经掌握了他们从哪里逃跑的计划。就在昨天晚上,我还振振有词地对那几位高官们说什么德国人严格按预定计划行事的习性。但现在,如果德国人疑心我已盯住了他们的话,再不改变计划,不就太愚蠢了吗?我又想到,昨天晚上那个冒充阿洛亚的家伙有没有发现我认出了他呢?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没有发觉,对此我很肯定。整个事情发展到此时此刻,从各方面判断,好像可以开始为即将到手的胜利感到欢欣了,然而这一整个下午,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和焦灼。

在旅馆里,我见到了那艘驱逐舰的舰长,斯凯福把我向他做了介绍。我们稍稍攀谈了几句后,我决定再去监视特拉法加别墅一两个小时。

我在山崖上更高处一座空房子的花园里找到一个地点,从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特拉法加别墅的整个院落。我看见院子里有两个人在打网球,其中一个就是我上午已经见过的那个老人。另一个年岁小点,胖点,腰里系了一条印有某个体育俱乐部徽记的围巾。两个人打得非常起劲,正像两个城里人在使劲活动,想好好出身汗一般。这场景看来真是再正常不过了。他们又是喊叫又是欢笑,然后停下来要喝点东西,女仆人就用托盘端来了两大杯啤酒。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禁揉了揉眼睛自问:我是不是成了世上最傻的傻瓜?搞阴谋和暗杀的,是那些在苏格兰荒原上驾着飞机和汽车追逐我的人,特别是那个秃顶的收藏家。把那些家伙与杀死斯卡德的尖刀放在一起,与威胁世界和平的暴行联系在一起,是再自然不过的了。然而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两个老实本分的公民,他们正在做正当的体育活动,接下来他们也许就会进屋去吃一餐普通的晚饭,在饭桌上会谈起股市价格,谈到最近的板球比赛积分,以及本地的种种异闻逸事,如此等等。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这简直就好像是我费尽心机编织了一张网,想捕捉秃鹫和鹰隼,然而,网里撞进来的却是两只乖乖的小画眉鸟。

不一会儿,第三个人来了。这是个年轻人,他骑辆自行车,背上背了一个插满球杆的高尔夫球袋。他绕过房子走进网球场,那两个打球的见了,便高声地招呼他。显然他们在同他开玩笑,说笑声听上去也像是地道的英语。接着,那个胖些的男子用丝手帕揩了揩眉毛,宣称他要去洗个澡了。我听见他说:“我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浴液,能够帮我减肥,还能缓解腰腿疼痛。鲍勃,我明天再跟你较量高尔夫,保证一杆一洞。”说笑间,活脱一副英国派头。

然后他们都进了屋子,只留我一人空守在那儿,感觉自己活像个白痴。难道,我这次是完全认错了方向,找错了目标?难道他们这是在表演吗?如果真是,那又是在表演给谁看呢?他们并不知道我就躲在离他们三十几米远的一丛石南竹里监视他们啊!实在是不能不相信,这三个快活的家伙真的不过是几个普通的英国人,他们住在郊区,闲时打打球,自娱自乐而已。你尽可以觉得他们无聊,但无论如何总还是清白无辜的啊。

可是,他们又正好是三个人,正好是一老、一胖、一黑瘦。他们的房子地点又正与斯卡德笔记本中的线索相符,而且离房子一公里处还停泊着一艘游艇,艇上还至少有一个德国军官。我继而又想到了卡洛里德斯的被刺,想到全欧洲现在都在大战爆发的危机中战栗,想到留在伦敦的那些高官们正在焦灼地静候着今天就要发生的重大事件。毫无疑问,此刻阴谋正在某一个地方推进。“黑石头”已经赢了前几手,如果今晚再让他们把情报带出英国,他们就大获全胜了。

看来眼下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当做心里没有任何疑虑,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即使最终我失败了,也要失败得优雅、漂亮一些。我这一辈子还从未面临过像现在这样下不了决心的局面。我想我应该闯进那所房子里去,但我又实在是宁愿与一伙武装匪徒火拼,或者赤手空拳地与一头猛狮搏斗,也不愿走进那三个乐呵呵的英国人家里,对他们说他们的把戏该结束了。弄不好,我自己倒可能被他们大大耻笑一顿!

这时我忽然想起在洛得西亚时,我的朋友老彼得·皮恩纳尔对我说过的话。这段话我在前面曾经引述过。彼得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一个侦探。在走上正道之前,他自己也时常犯科作案,常常被政府通缉追捕,但他却总能安然脱身、逍遥法外。彼得有一次同我闲聊,聊到了如何伪装的问题。当时他谈到一条经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除了像指纹这样绝对可靠的身体特征之外,靠其他身体和外貌上的特征来识别一个逃犯是没有什么用的,如果这个逃犯真正善于伪装的话。他嘲笑染头发、戴假胡须等手段,都不过是雕虫小技,而最重要的,则是要创造合适的“环境和氛围”。如果一个罪犯先是被警察在某一个环境里看到,然后他能躲到另一个完完全全不同的环境里的话,他就可能躲过警察。特别是如果他还能完全融入这个新的环境,而且举止风度显得他好像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类环境中的话,那么世界上最精明的警探也会被他愚弄。他常夸耀他自己的一个故事,说他有一次怎样借穿了一套黑礼服,到教堂里做礼拜,而且就和抓他的那个警察看着同一本圣歌集,一同唱赞美诗,但那警察竟一直没能认出他。要是那警察先前曾在类似教堂的正经场合见过他的话,可能就会抓住他。然而,那警察事先只见过他在一家酒馆里用手枪朝灯泡乱射的样子。

想起彼得的这段话,使我这一整天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点安慰。不错,老彼得是个搞伪装的高手,而我现在追捕的这几个家伙恐怕也是此道中的佼佼者。他们难道不也正是在玩彼得的这套把戏吗?在他们目前的处境下,傻瓜才会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而精明的人一定要伪装得与常人无异,虽然实际上他们是真正的异类。

老彼得还有另一段话,在我装扮养路工时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说:“如果你要扮演一个角色,你就必须进入角色,必须连自己都相信你就是这个角色本人,否则你永远也演不像。”对了,这就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打网球。他们并不是在刻意表演,他们只不过是转换了一下角色真实生活中的内容,一切都顺理成章、自自然然。“进入角色”,这听起来简单,但真正做到却极不容易。彼得说过,“进入角色”乃是历史上所有著名罪犯们成功的秘诀。

已经快八点了,我回去找到斯凯福,交代了给他的指示,并和他一起布置好了他手下的警员。我一点也没有胃口,便走出门去散步。我绕过空寂无人的高尔夫球场,来到了别墅区更北边悬崖顶上的一处地方。

在新修的整洁小道上,我遇到了好些从海滩和网球场归来的人们,大都身穿法兰绒的衣裤。还遇到一个从无线电台回来的海岸警卫队员,一个赶着几头毛驴的马戏班丑角。远处海面上飘浮着蓝色的雾霭,停泊在那里的“阿利亚德内”号游艇和南面海里的驱逐舰上都亮起了灯光。在库克海滩外面,几艘客轮正在往泰晤士河口行驶,船上的灯火映亮了上方的夜空。整个儿的夜景是如此之静谧而安详,我的心都要被一点点地融化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收回思绪,抖起精神,在九点半钟时举步向特拉法加别墅走去。

路上我看到一只灰狗摇摇摆摆地跟在一个保姆的身后,一下子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我联想起我在南非洛德西亚时也养过这样一只灰狗,常常带着它到帕利山里去打猎。我们去打短角羚羊,就是灰褐色的那种。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追逐着一只羚羊,可追着追着,忽然狗和我都找不到它了。灰狗全靠它锐敏的视觉,而我的眼力也相当好,但那羚羊还是就从我们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后来,我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灰色的羚羊站在灰色岩石前,就隐没在了背景里,一点也显现不出来,这就跟乌鸦停在乌云的背景上,人一点也分辨不出来一样。被追逐的羚羊用不着逃跑,只要静静地站着不动,它的身影便会融入背景之中。

这件往事一闪现在脑际,我立刻意识到这个道理正适用于我眼下的情况。“黑石头”用不着逃跑,他们要静静地融入周围的环境。对,就是这样!我到此为止,路子都走得对!我要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要坚定信心,不再犹豫动摇。我要对老彼得发誓,要记住这一点,永不忘记!

此刻斯凯福的手下们应该已经得到通知了,但我眼前还不见他们一个人影。特拉法加别墅四面敞开着,就像是一座市场上的房屋,人人都可以在周围观看。一段一米高的栏杆把它同山崖上的道路隔开,底层房屋的窗户都洞开着,屋子里面是影影绰绰的灯光和低低的谈话声,主人们大概正在结束晚餐。一切都显得公开坦荡,光明正大。我走上前去,推开大门,按响了门铃。同时心里却又升起一丝疑惑:我这是不是又会闹大笑话,自取其辱?

我是这样一个人:在世界上走南闯北,经历丰富,对上流社会和下层社会都很熟悉,与这两个阶层的人都能融洽相处、打成一片。我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我。我跟牧羊人、流浪汉、养路工之类的人在一起时感到相当自在;跟瓦尔特爵士,以及昨晚见到的那些高官权贵们相处时也很轻松自然。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可事实就是这样。但是,我对于处在这两个阶层之间的中产阶级却很陌生,不了解这些住在郊区别墅、生活舒适惬意的人群。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看待事物,也不了解他们的习惯和规矩。所以现在前去见他们,我简直像条非洲曼巴蛇般的紧张而胆怯。

当衣着整洁的女仆给我打开门时,我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说我要找阿普莱顿先生,那女仆便把我让了进去。我本来打算好,进门后就径直闯进餐厅,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来不及反应,从而在惊愕中流露出认识我的神情,这样便证实了我的推测。但不想,我却被引进了一间整洁的前厅,里面空无一人。这倒使我一下子手足无措了起来。这厅里放置着高尔夫球杖、网球拍、草帽、便帽,一双双手套,一捆捆手杖,都是些几乎在每个英国人家庭里都能见到的东西。一些衣物和防水服整齐地叠放在一座旧橡木橱顶上;一座古老的座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着;墙上挂着整排打磨光亮的铜暖锅、一个气压计,还有一幅奇尔滕城赢了圣莱格赛马大奖赛的图片。整个前厅布置得就跟一个圣公会教堂一样,中规中矩、正统规范。我有点被这里的气氛震慑住了。那女仆问我姓名时,我很机械地报给了她,接着便被她带进了前厅右首的吸烟室。这吸烟室给人的感觉更差。我没有时间仔细观察,只看见壁炉上面摆着一些装在相框里的集体照片,肯定是些英国公立学校或大学学生的合影之类。我就这么浏览了一眼,便赶紧回过神来,专心跟着那女仆往前走。但已经迟了!她已经走进了前面的餐厅,向主人报上了我的名字。我迟了一步,错过了观察那三个人反应的机会。

当我走进餐厅时,坐在餐桌首座的那个老头已经站了起来,并转过身来迎接我。他身穿晚便服,一件短上衣,配一个黑领结。第二个人——我心里称他为“矮胖子”——也是同样打扮。那第三个人是个黑瘦的家伙,他身穿蓝哔叽西服,白软衬领,还佩戴着某个学校或运动俱乐部的彩色绶带。

那老人看上去彬彬有礼,“是汉内先生吧?”他探询道,“是您要见我?哦……好,我们最好还是到吸烟室去谈吧。”他又转身对另外两人说:“我去去就来,两位,你们继续吃吧。”

我虽然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但仍决心强迫自己把这场“游戏”玩到底。于是我拖过一张椅子,就地坐了下来。

“我想我们以前见过面,”我说,“所以我想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屋里的光线很暗,但我还依稀能看到他们的脸。他们茫然无知的样子,的确表演得很像。

“也许,也许吧。”老头儿说,“我记性不大好。不过,还是请您把您的来意告诉我吧,先生,我实在是不明白。”

“那好吧。”我一边开口说,一边心里直打鼓:我是不是又在犯傻。“我是来告诉你们,你们的游戏该收场了。我现在带着逮捕令,来逮捕你们三位先生。”

“逮捕?”老头儿叫道,显得非常震惊,“逮捕!老天爷,为什么?”

“因为上个月二十三日,你们在伦敦杀害了富兰克林·斯卡德!”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老头儿神情迷惘地说。

另一个人插进来说:“就是那件波特兰大厦谋杀案,我在报上看到过。我的天!你们一定是搞糊涂了,先生,您是哪儿来的?”

“苏格兰场。”我说。

接着整整一分钟,一片沉默。那老头儿直瞪着眼前的盘子,手里不停翻弄着一粒坚果,活脱一副深受冤屈、孤立无助的样子。

然后那个矮胖子说话了。他说得结结巴巴,一字一顿,好像是在字斟句酌、仔细地选择他的措辞一样。

“别担心,叔叔。”他说,“这完全是一场荒唐的误会;这种事情有时候真会发生,但我们也很容易就能说清楚。证明我们的清白并不难,我可以拿出证据,证明我自己五月二十三日那天不在英国,鲍勃那天是待在疗养院里。你倒是在伦敦,但你可以说清楚你那天在做什么。”

“说得对,珀西!这当然很简单。二十三日!那正是阿伽莎婚礼的第二天嘛。让我想想,我那天做了什么。那天早上我从沃金[2]开车来到伦敦,跟查理·西蒙斯一起在俱乐部吃了午餐。然后,呃,是了,然后又到费什芒格家去吃了晚餐。我记起来了,那天晚上的潘曲酒很倒胃口,所以第二天早上我脸色很难看。对了,我差点忘了,这,不就是我那天晚餐后带回来的那盒雪茄吗?”他指着桌上的一个盒子笑道,声音里却透着紧张和不安。

“我觉得,先生,”那个年轻人转过来对着我说,“您也会看出,您是搞错了。我们跟所有的英国人一样,都想尽力帮助政府的执法机构,我们不希望看到苏格兰场自己闹笑话。对吧,叔叔?”

“当然啦,鲍勃,当然。”老家伙的嗓音似乎逐渐恢复了自然,“我们会尽最大的力量帮助政府当局的……不过,这也真有点太过分了,教人难以接受……”

“这一下,奈莉不知道要怎么取笑你了!”矮胖子说道,“她总说你会无聊得死掉,因为你的生活真是太单调了。可现在这下子,变化来得有点太猛烈、太厉害了吧!”说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唔,可不是吗!想想看,这件事要在我们的俱乐部里传开了,那该有多轰动!说真的,汉内先生,这件事真是太滑稽了,以至于我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也不想再为自己辩白了。我也差不多原谅您这样吓我一跳了。您刚才脸色那么严肃,弄得我都迷糊了。我甚至在想:难道我真是在梦游之中杀了人不成?”

这不可能是在表演,这简直太逼真了!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我动摇了,几乎想要向他们道歉,然后转身走人了事。但我对自己说:你必须坚持到底!即便你最后成了全英国的大笑料,现在也必须坚持到底!这时,我觉得餐桌上的蜡烛不够亮,同时也为了掩饰自己的惶惑,便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拧亮了电灯开关。突如其来的亮光,使他们都眯起了眼睛,不停地眨动着,我便正好站在那里,一个个仔细审视他们三个人的脸庞。

可是,我还是没看出什么来。他们一个是年老而秃顶,一个是既矮又胖,还一个则是又黑又瘦。单就他们的相貌看,我既不能排除他们是在苏格兰荒原上追杀我的那三个敌人,也不能肯定他们就是。这里我自己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像我这么一个观察力和记忆力都很强的人,不久前假扮养路工时看到过其中两个人的眼睛,后来在假扮奈德·因斯利时又看过第三个人的眼睛,而现在竟然一点也认不出来呢?眼下,他们看上去完全与他们自己所声称的人一模一样,我没有理由认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是坏人。

在这样一个令人感到舒适惬意的餐厅里,四壁挂着铜饰版画,壁炉台上是一幅身穿围裙的老妇人的画像,我实在看不出有任何迹象,能把他们与荒原上的那三个亡命徒挂起钩来;我身边还放着一个银制的烟盒,上面镌刻的文字表明,这是某高尔夫球锦标赛奖给圣拜德俱乐部的阿普尔顿先生的奖品。凡此种种,都叫我疑惑了起来。幸亏我牢牢铭记着我对老彼得所发的“永不动摇”的誓言,才没有跳将起来,急忙逃出这间屋子。

“怎么样?先生,”那老头儿很客气地说,“您检查过了,现在您放心了吧!”

我说不出话来。

“我想您也可以看出,现在结束这件荒唐的案子,完全符合您的职守,是不是?我们对此没有怨言,但您也该能够理解:这种事对任何有身份的人,都是很不愉快的。”

我摇摇头。

“哦,上帝!”那年轻人出声道,“这真是太过分了!”

“那您是打算把我们送到警察局去吗?”胖子问道,“那倒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您大概还看不起本地的警察分局,而要把我们带到别处去吧?我有权要求您出示您的逮捕证,但我不想为难您,就不看了。我理解,您也不过是在执行公务而已。但您得承认,您这件事真是搞得太离谱、太过分了!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或者招我的人来把他们抓起来;或者承认我的愚蠢和鲁莽,然后离开;二者必居其一,没有别的选择。但究竟怎么办,我十分困惑。这整个地方,这明显清白无辜的气氛,不,不仅是这些,还有他们三人脸上流露的那份真诚和无辜,都使我感到愈来愈迷惑。

“哦,老彼得!”我在心里呼唤着。有一会儿工夫,我差点儿要开始责骂自己的愚蠢,并请求他们的原谅了。

“我建议我们来打一局桥牌,”胖子说,“这样汉内先生也可以有时间再好好想想。您看我们一直玩牌都是三缺一。怎么样,打吗,先生?”

我接受了,就像在俱乐部里接受随便一个牌局邀请一样。但所有这些都使我更加迷惑。我们一起走进吸烟室,在那里摆开了牌局。有人递给我烟卷和饮料。我晕晕乎乎地坐到桌边,像在梦中一般。窗户开着,外面,黄色的月光洒满了海面和山崖,浩浩茫茫,影影绰绰,一如我心头的那份迷惘。那三个人都恢复了自然,轻松地谈笑起来,话题自然是那类你在任何一个高尔夫俱乐部都能听到的街谈巷议。我坐在他们中间,眉头紧皱,眼神游移,样子一定十分古怪。

我的牌局搭档是那个黑瘦的年轻人。平时我桥牌打得不错,但那天晚上却连连失手。他们看出我被他们搅糊涂了,于是变得更加轻松、活跃起来。我不停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可仍然什么也没看出来。但我牢牢地记着老彼得的话。我知道,他们看上去可能没有什么异样,但他们实际上却可能就是真正的异类。

突然,一件事让我心里一惊:

那老头儿放下牌来,点上了一支烟,没有马上再拿起牌,却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起了鼓点。

这个小动作一下子提醒了我:当我在荒原的农舍里站在他面前,背后被他的仆人用手枪逼着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样的动作在膝盖上敲着鼓点的!

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转瞬即逝。我完全可能看着手里的牌而错过这个细节,然而我没有,我捕捉住了它。就像灵光一闪,我心中的迷雾廓清了,一切都明朗了。我现在面对着这三个人,百分之百地肯定,我已经认出他们了。

这时,壁炉台上的钟敲响了十下。晚上十点了。

倏然间,这三个人在我眼里现出了他们的原形。这个年轻人就是那个杀人凶手!刚才他看上去还是一张笑脸,但现在我却从他脸上读出了冷酷和凶残。我肯定就是他,用刺刀把斯卡德刺死在了地板上,也就是他这样的家伙,把子弹射进了卡洛里德斯的胸膛。

我又看着那个矮胖男子,发现他脸上的特点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难以捉摸。看来,他是一个戴着百变面具的家伙,可以根据需要,随心所欲地变更自己的面相。这家伙一定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也许就是他昨晚扮演了“阿洛亚勋爵”的角色,也许不是,但这并不重要。我还猜测,他或许就是第一个跟踪斯卡德,并给他留了名片的人。斯卡德曾说那个人说话结巴,我现在才体会到,一个说话结巴的间谍会多么叫人感到恐怖。

那个老头儿才是他们的核心人物。他敏锐、冷峻、镇静、精明,像蒸汽轧路机一般无情。现在我算是睁开眼睛看清他了,真不知先前怎么竟会觉得他脸上还流露着仁慈呢?他那下颚就像钢铁一样的冷硬,眼睛里闪动着鹰隼一般的残忍。我继续打着牌,满腔的仇恨不断地在我胸中奔突、涌动,以至于当我的搭档问我话时,我哽咽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再也不能继续和他们这样坐下去了。

“哎呀,鲍勃,你看什么时候了!”老头儿忽然说道,“你忘了你还要赶车吗?”接着他转身向我,解释着说:“鲍勃今晚得进一趟城。”声音里透着一派虚伪。我抬头看了看钟,马上就十点半了。

“我恐怕他不得不取消这趟旅行了!”我说道。

“哦,我操!”那年轻人叫了起来,“我以为你已经完事儿了呐!我无论如何得走。我可以把我的住址留给你。你还要什么抵押,我都给你。”

“不行!”我说,“你必须留下。”

听了我这话,我想他们一定意识到事情已到了最后一搏的关头。在这之前,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说服我,让我承认是我弄错了。但他们失算了。这时,老头儿说话了:

“我现在就去向警方报告,保释我的侄儿。这应该让你满意了吧,汉内先生?”

不知是我幻听,还是真听到了,总之,我在他的声音里辨出了一丝游移和虚伪。我抬头瞄了他一眼,恰好看到他的眼睑像猛禽一样垂了下来,盖住了半个眼珠,那吓人的样子,正与之前那个秃顶收藏家留在我脑膜上挥之不去的记忆一模一样!

我立刻吹响了警哨,向我的人马报警。

顷刻间,屋里的灯全灭了。黑暗中,一双强壮的手臂从背后抱住了我的腰,紧紧压住我的口袋,大概是怕我会从那里掏出枪来。

“快跑,弗朗茨!”一个声音用德语大叫,“上船,上船!”就在这当儿,我看到我这边的两个人出现在了月光下的草坪上。

黑瘦年轻人猛地扑向窗户,翻身而出,在有人来得及抓住他之前,跃过低矮的篱笆逃走了。黑屋子里好像已经进来了好多人,我看见那个矮胖子已被我们的人抓住了,我手里也紧紧扭着那老头儿,但我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屋子外面的情况。在月光下,只见弗朗茨在小路上飞奔,拼命向那条通向海滩的台阶跑去。有一个人在他后面追,但没能逮住他。弗朗茨一跑进那座台阶的大门,就返身把门锁上。我双手掐着老家伙的脖子,定定地望着那边,一直到大约他已下完台阶到达海边的时候。

突然,老家伙从我手中挣脱,向墙边扑了过去。只听见“咔嗒”一声响,像是有个手柄被扳动了。接着,从深深的地底下隐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垮塌声,透过窗户,我看见一股灰白色的尘土正从台阶口处冒升上来……

有人把灯开亮了。

老头儿目光矍铄地盯着我。

“他脱身了!”他叫道,“你们赶不上他……抓不到他了!他胜利了!DER SCHWARZE STEIN IST IN DER SIEGESKRONE!(德语:胜利属于我们黑石头!)”

他眼里闪烁着超乎寻常的胜利欢欣。刚才他的眼睑还像禽鸟一样地耷拉着,而此刻却睁圆了,一股烈火在里面燃烧,放射出猎鹰般骄傲的光彩。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对手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家伙:他不仅仅是一个间谍,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个狂热的爱国者!

当手铐哐啷一声铐上他手腕时,我对他说了当晚最后一句话:

“我祝弗朗茨能好好享受他的‘胜利’。也许你有兴趣知道:你们的‘阿利亚德内’号游艇一小时前就已落到我们手中了。”

众所周知,三个星期后,大战爆发了。英国宣战后的第一个礼拜,我就参了军。因为有参加过马塔贝尔战争的经历,我立即被任命为上尉连长。不过我认为,我对这场战争的最大贡献,在穿上这身卡其布军服之前就已做出了。


[1] 英国的一个郡,在大伦敦的东北。——译者注

[2] 伦敦西南约三十公里的一个小城。——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