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天我都规规矩矩地坐着车往北走。车外远近一丛丛的山楂花正在怒放。我不禁自问:我先前完全是自由之身,怎么就一直待在伦敦,而从来没到这样天堂一般的乡野来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呢?一整天,我也没敢去餐车,就在到达利兹站时买了一篮快餐,和那胖女人分着吃了。然后我买了份晨报,报上有赛马和板球赛季开始的新闻,还有一篇关于巴尔干战争的报道,以及英国舰队正开赴德国基尔港的消息。
看完报纸,我拿出斯卡德的那本小黑本子翻开来研究。我发现里面几乎记满了东西,大部分都是些数字,间或有些人名、地名之类的东西。比如,我多次看到“霍夫卡德”、“路纳维尔”、“阿瓦卡多”等名词出现,而出现最多的则是“帕维亚”这个词。
我完全肯定,斯卡德在本子里记下来的任何东西都是有含义的。我也相信,本子里一定藏着一个用来解码的关键词。我向来对破解密码有兴趣,布尔战争期间,我在代拉果阿海湾任情报官的时候就做过不少这种工作。我天生会下棋和猜谜,我还一直认为我在破译密码方面很有一手。看起来,斯卡德的这种密码有点像是数字密码,其中每一组数字代表字母表中的一个字母。简单的密码,任何聪明点的人花个把小时都可能破解开来,斯卡德恐怕不可能采用这么简单的东西。于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些用印刷体写出来的字词上。因为我知道,只要选定一个关键字词来定义字母的次序,就可以设计出一套很不错的数字密码。
我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但所有试过的词都给不出答案。到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时火车恰好到了顿弗利斯站,我连忙跳下车,然后又搭上了去加洛韦的西去慢车。在站台上碰见一个人,模样不讨人喜欢,但他竟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叫我心里很不舒服。直到我从旁边自动机的镜子里瞥见我自己的“尊容”时,心里才释然了。镜子里的我,脸色灰黄,身穿粗呢大衣,一副不起眼的样子,活脱一个只配坐三等车厢的山乡农民。
我一路上就和这样六七个山民坐在一起。他们披着粗毛外衣,抽着陶制的大烟斗,刚从一周一次的集市上回来,七嘴八舌地说着集市上各种东西的价格。我只听他们说什么采恩和杜赤那边的羊羔价格上涨了,等等。其中好几个人大概午饭吃得太多了,身上冒着饭味和酒气。还好,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注意到我。列车哐啷哐啷地慢慢行驶着,越过了几条树木丛生的山谷,接着驶进一大片辽阔的高原沼泽,远处的水面在太阳下泛着亮光,更远的北面则是高峻的蓝色山峦。
到五点钟时,车厢里的人都下光了,只剩下了我一个。这正合我意,我便在下一站下了车。这个车站在大沼泽的中心地带,地方太小了,我连地名都没有听说过,这使我联想起在南非卡尔鲁时那些被人遗忘了的小车站。列车到站时,这小站的老站长正在他的菜园里挖地。他扛着铁锹摇摇晃晃走到列车跟前,签收了一个包裹,然后便又回去挖他的土豆了。一个十岁的小孩收了我的车票,我出了站,踏上了一条一直延伸到黄褐色草原深处的白色大道。
这是一个美好的暮春傍晚。一座座远山像紫色的石英雕刻一样清晰晶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干草气息,像海风一般清新,教人心旷神怡。我简直忘了我已经三十七岁,而且正在被警方追捕,反而觉得我好像一个春假里外出踏青的孩童,心里的感觉就像我以前在非洲时,在多雾的早晨出发去高地草原旅行一样。说来你也许不信,我竟吹起了口哨,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路上。这山间的路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我不由把危险忘在了脑后,一心一意地往前走,越走越觉得心情畅朗了开来。
我从路边的榛子树上砍了一支树干做手杖,然后便走下大路,拐进了一条岔道,沿着山谷里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水往前走。我心里估摸,追我的人已被我远远甩在了身后,所以今晚我可以放松一下了。我已经好几个钟头没吃一点东西,当我走近瀑布旁边的一座牧户小屋时,简直饿得走不动了。一个脸色黑红的女人站在门旁,她亲切地跟我打招呼,语气里带着乡下人常有的那种羞怯。我问她能不能在她这里住一晚,她说欢迎,但只能睡在阁楼上。没多久,她就给我端来了丰盛的晚餐,有火腿肉、鸡蛋,还有烤饼和浓浓的甜奶,教我吃得十分痛快。
天黑的时候她的男人才从山里回来。她男人是个牧羊人,又瘦又高,跨一步能有普通人的三步,简直像个巨人一样。他们都是山乡里那种最淳朴、老实的人,一句话也没有盘问我。但我看得出来,他们大概心里认定我是个客商什么的。我也就顺着他们说,好让他们相信自己想得没错。我说了好些买牛卖牛的行情,男主人好像都不太明白。我倒是从他嘴里听到了不少加洛韦地区集市上的情形,便默默记在心里,心想或许以后能派上用场。到了十点钟,我开始在椅子上打起盹儿来,他们便带我去睡觉。上到阁楼,精疲力竭的我便一头扎进床铺,沉沉入睡。再睁开眼睛,已是早晨五点钟,闹钟正大声宣告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要付钱,但他们不收。六点钟吃过早饭后,我便甩开大步向南走了。我打算回到铁路边,从我昨天下车的车站再往西步行一两站,然后在那里上火车,折回头往东走。我想这样最安全,因为警察们会想当然地认为我会继续往离伦敦更远的地方逃,逃到西海岸的某个港口那边去。我估计追我的人离我还很远,我想,他们得花好几个钟头才能查到我身上,然后还得再花几个钟头,才能确定我就是那个在圣潘克拉斯车站搭上火车的主儿。
今天仍是好天气,春光明媚,使人心情欢畅。说实在的,我好几个月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情绪高昂过了。我走上一条路,绕着一座高山,翻过了草原边上长长的山脊,路上的牧羊人说那山叫做凯恩斯莫舰队山。正在筑窝的麻鹬和鸻鸟到处欢叫不停,溪水边一片片嫩绿的草地上散落着雪白的羔羊。几个月来的慵懒和懈怠一点点地从我身上消退,我变得像一个四岁的孩子一样,连蹦带跳地往前奔跑。一会儿,我到了一大片长满石南竹的高地,高地的一边伸进了一条峡谷,而在离我大约一英里的树丛后面,我看到了火车冒出的黑烟。
走近车站,我发现这个地方非常理想:大草原在这里四面隆起,围住了这块地方,只留下一点平地,刚容下一条孤零零的铁路岔道和一间候车室、一个站房,还有站长的小屋和长满了醋栗和石竹的小花园。四周看不到一条通到这儿的道路。远处冰碛湖中的湖水轻轻地拍击着灰色花岗岩的湖岸,更平添了不少空寂、荒凉和落寞。我躲在浓密的石南竹灌木丛里,一直等到一列向东行驶的火车冒出的浓烟在天际出现时,才跑到那个小票房里买了一张去顿弗利斯的车票。
车厢隔间里只有一个牧羊老人和他的一条狗。那狗向我翻着白眼,可得提防着点。老牧人睡着了,身旁座垫上搁着一张今天早晨的《苏格兰人》晨报。我一把抓了起来,心想上面或许有我感兴趣的新闻。
的确,报上有两栏以“波特兰大厦凶杀案”为标题的新闻。上面说,我那仆人帕多克当天报了警,送奶工马上被抓了起来。可怜的家伙,他那一镑金币挣得可真不值。而对我来说,那钱花得倒很合算,因为他把警察拖住了整整大半天。另一则最新消息报导了案件的进展:送奶工被释放了,警方没有透露真凶的姓名,但相信他己逃离伦敦,乘坐向北方的火车跑了。报上还有一则短讯,提到了我的名字,并说我是那套公寓的主人。我一眼就看出这是警方麻痹我的蹩脚把戏,想要我相信我还没有受到任何怀疑。
报上再没有别的东西,没有国际政治风云方面的报导,没有关于卡洛里德斯的新闻,也没有其他斯卡德提到过的各个方面的消息。我撂下报纸,发现火车到了我昨天下车的那个车站。挖土豆的老站长正在忙活着什么,因为一列往西开的列车正停在旁边,等待我们这列火车通过。从那列火车上下来三个人,正在向老站长询问什么。我想这一定是本地的警察,受苏格兰场[1]警方的指派,追查我到这个偏僻的小站上来了。我赶紧躲在车窗侧后,紧盯着他们。只见一个警察拿着本子,正在往上记什么。老站长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而那个收了我车票的孩子却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一伙人又都向大草原那头大路隐没的地方张望着。我心想,你们赶快到那里去追我吧。
车又往前开动的时候,老牧羊人醒来了,他迷瞪瞪地翻了我一白眼,又狠狠踢了狗一脚,问它这是在哪儿。看来他确实是醉糊涂了。
“这……这都是戒酒戒的,成了这……这副样子。”他追悔着说。
我说,我还以为他是哪个乡村比赛得奖的大力士呐。
“唉,不过我……我……还是很、很能戒酒的……”他倔强地说,“从上个圣马丁节起,我就再、再也没有沾过一滴威士忌,连除夕夜都没有沾过,虽然我实在是馋极了……”
说着,他把穿着鞋的脚翘上座位,又把那蓬乱的脑袋塞进椅垫。
“这就是报应,”他含糊不清地说,“我现在头痛得要死。安息日节就要到了,我得想点别的办法……”
“你怎么搞成这样的?”我问。
“喝了那种叫做白兰地的东西。我正在戒酒,不能喝威士忌,所以每天只能抿一点这种白兰地。现在好了,我大概半个月都好不了啦……”他渐渐变得语无伦次,浓重的睡意又让他阖上了眼睛。
我正在打算在前方的哪个车站下车,突然来了一个更巧的机会:列车忽然停住了,停在了横跨一条黄浊色河流的桥头上。我伸头朝外一看,只见列车的每一扇窗户都紧闭着,四周也没有人影。于是我拉开车门,一下子跳向路边浓密的榛树丛。
要不是那只可恶的狗,一切本来都会很顺利。可那畜生大概以为我偷了它主人的东西吧,一下子狂吠起来,还扑上来叼住了我的裤脚。那老头醒过来,以为我要自杀,便冲着车门大声叫嚷起来。我急忙爬过灌木丛,跑到河边,在树丛的掩护下一气跑出了一百多米。
我从树后面回头一望,看见列车员和好几个乘客正聚在敞开的车厢门口,一齐朝我这边张望着。我这次“告别”真是够张扬的,就差一支军乐队演奏欢送了。
正好这时候一件事引开了人们的注意力:那喝醉了的老牧羊人拴在腰上的狗突然拽着老牧羊人跳了下来,人、狗一齐头朝下摔到了铁轨上,然后骨碌碌一直滚到了河边。在人们下来救他们时,那狗又咬了什么人,只听得一阵阵叱骂声。一时间他们都忘了我,我趁机又爬出了好几百米。待回头再探看时,只见火车已开走,车尾正慢慢消失在峡谷之中。
眼前是一大片弧形的高山草甸,那条浑浊的河水从中间穿过,草甸的北面耸立着高大的山峦。没有人影,只有哗哗作响的流水和鸟雀无边无际的叫声。但奇怪的是,在这里我头一次感到了恐惧。我担心的并不是警察,而是另一拨人,那些人知道我得知了他们的秘密,所以绝不敢让我活着。我明白,他们追捕我,要比英国警察坚决、凶狠得多。要是被他们捉住,我就必死无疑,绝不可能幸免。
我望了望身后,整个原野还是阒无人迹。太阳静静地照耀着,远处的铁轨和湖水中的石头发出熠熠的反光。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此静谧的景象了。但我无心流连,又开始奔跑。我低俯着身子,在沼泽地中的沟壕里往前跑,一直跑到汗水迷蒙了我的双眼。那种恐惧一直在我心头,如影随形,直到我跑到山边,爬上一段俯临着河水的山冈,停下来大口喘息的时候才稍稍消退。
从我站着的有利位置,可以俯视整个儿原野。从铁路线起,直到南边,可以看见远处有几块绿色的农田。我的眼睛像鹰一样尖锐,但我仍看不见眼前有任何活动的东西。我又往山冈东面瞭望,看到的景色又不相同。那里是几条平缓的葱绿色山谷,里面长满了云杉,还依稀看得见一缕浮动的尘土,那应该是有公路的地方了。最后,我抬头望了望五月的蓝天。只一望,我的心一下子急速地跳了起来。
我看见南边天际一架单翼飞机正往天上飞起。我立刻肯定,这架飞机正在搜寻我,而且它一定不是警察的。我躲在树丛里观察了一两个钟头,见它沿着小山头低低地飞行,在我刚才走过的山谷里兜了好几圈,接着它好像改变了主意,爬升到了很高的空中,然后向南飞回去了。
这种空中侦察对我威胁很大。我意识到,躲到旷野里来不是个好主意。当敌人在高高的天空上的时候,这些长着矮小灌木的山野完全提供不了什么隐蔽。我必须寻找别的藏身之处。我往山冈的另一边看去,发现那里有一片绿色的平原,心里有些高兴,猜想在那里应当有供我藏身的树木和房子。
傍晚六点钟的时候我走出了沼泽,走上了一条在山谷里沿着溪水蜿蜒的白色砂道。走着走着,路边的农田又变成了荒地,河谷也扩展成了台地,我很快来到了一个山口似的地方。眼前有一幢独立的房屋,正在夕阳中冒着炊烟。脚下的路把我引到一座桥上,桥的栏杆上正斜靠着一个青年。
这青年端着一支长长的陶制烟斗,透过眼镜片仔细察看着桥下的水面。他左手拿着一本书,手指夹在正读着的书页间,口里悠悠地吟诵道:
像那飞越荒野的鹫头飞狮,跨过群山、大漠和深谷,你追寻着阿里玛斯庇亚人。
听到我的脚步声响起在桥上时,他跳转了身子,于是我看到一张孩子气的脸,晒得黝黑,很讨人喜欢。
“你好!”他郑重地说,“这样的晚上在外面走走,还真不错啊!”
一股泥炭的烟气混合着烤肉的香味从房子里飘了过来,教人馋涎欲滴。
“这是个旅店吗?”我问道。
“是的,恭候您的光临。”他很客气地回答,“我就是店主,先生。希望您今晚留住在这儿。说真的,我这儿有一个礼拜没来人了。”
我走过去靠上桥的栏杆,装上烟斗抽起来,想试试看能不能与他攀谈一下。
“你这么年轻,就做旅店老板啦!”
“我父亲一年前去世,把这份生意留给了我。我现在就跟我的祖母住在这里。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份活儿过于无聊,不是我想干的职业。”
“那你想干什么呢?”
他有点脸红了,“我想写书。”他说。
“那你还要找什么更好的地方呢,老弟?”我问道,“旅店老板见多识广,最有机会成为会讲故事的作家啦。”
“现在不行了,”他马上回嘴说,“以前或许是这样。那时候路上来来往往的有朝圣者、流浪歌手,还有班车和邮车,载满形形色色的人,有形形色色的故事。可现在不行了,没人来了。只有偶尔一车肥胖女人停下来吃顿饭,春天来一两个捕鱼的,秋天时来个把打猎的,从他们身上得不到多少写作的素材。我想要去周游世界,去见识生活,写出吉布林、康拉德[2]那样的作品来。可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是在《钱伯斯纪事报》上发表过几首小诗而已。”
我望着他的旅店。在灰色远山的背景上,这幢小旅店被西沉的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算是到过世界上不少地方,但我倒没觉得你这安静的地方有什么不好。你以为那些冒险和奇遇只发生在热带雨林或者绅士小姐们中间吗?也许这种故事此刻就在你身边发生,在与你擦肩而过呐!”
“对,吉布林就是这么说的。”他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接着又念了吉布林《九月十五日的浪漫》中的几段诗句。
“我现在就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大声说,“一个月之后,你就可以依此写出一部小说了。”
于是,在这五月柔美的暮色里,我们一道坐在桥上,我给他讲了一个奇妙的故事。我的故事大致是我的真实经历,只是改变了一些细节。我编造说,我是从非洲金伯利来的金矿富商。因为在那边揭发了一个犯罪集团,惹上了黑帮的大麻烦。黑帮跨洋过海追了过来,杀了我的一个好朋友,现在把我追到了这里。
也许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我的确把故事编了个天花乱坠。我绘声绘色地讲了我怎么从卡拉哈里逃到德属非洲,讲到沙漠里酷热的白昼,讲到像蓝色天鹅绒一样柔美的夜晚。我又说了在回英国的船上遭到了他们攻击,几乎丧命。最后又把波特兰谋杀案描述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不是在找惊险故事吗,”我提高了声音说,“这不就是一个?这些恶魔正在追我,而警方正在追捕他们,在这场大追逐中,最后的赢家一定是我!”
“老天爷!”他悄声感叹,呼吸都急促了,“这简直就是哈格德和柯南道尔[3]小说里的情节嘛。”
“你相信我讲的,喜欢这个故事?”我高兴地说。
“当然,我相信你。”他说,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我情愿相信一切不同寻常的故事,最不感兴趣的就是毫无特点的东西了。”
我想,他还很年轻,天真烂漫,正是我所需要的人。于是我决定住在他这里。
“他们现在找不到我了,但我还得躲几天。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他伸手拉住我的胳膊,热情地把我引进旅店,“你待在我这儿,就像躲在沼泽里的地洞里一样保险,我保证没人向外张扬。你住下,再多给我讲点你的冒险故事吧。”
我刚跨进旅店前厅,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转头一望,只见那架单翼飞机的黑色侧影刚好出现在暮色降临的西边天幕上。
年轻店主把我安置到旅店后部的一间屋子,外面高地上的景色从屋里可以一览无余。他叫我随意使用他的办公室,我进去看了看,只见里面堆满了他所喜爱作家的书籍。他的祖母一直没露面,猜想她已经是老得卧床不起了。一个叫玛姬的老妇早晚给我送饭。年轻店主却仍不愿离开,整天围着我转。我需要一些时间做自己的事,便想了点事儿,打发他第二天早晨骑着他那辆摩托车去取当天的报纸,而通常报纸要到傍晚才由邮差送来的。我叮咛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记住见到的生人的模样,特别注意有没有汽车和飞机来到这里。他走后,我才坐下来认真研究斯卡德那个小记事本。
小旅店主中午时分才带了份《苏格兰人》报回来。报上除了帕多克和牛奶工又提供了一些证词,还有重复了昨天报上关于凶手逃往北方的报道而外,没有什么新东西。另外有一篇从《泰晤士报》转载来的长篇文章,是关于卡洛里德斯和巴尔干半岛的形势的,但完全没有提卡洛里德斯来英国访问的事。下午我又把小旅店主支开了,因为我破译斯卡德密码的研究正到了关键时刻。
我前面对你说过,这是一种数字密码。我用了一套相当复杂的试验方法,相当成功地发现了空格和标点的位置,但还是没找到那个最重要的关键词。英语的单词有一百多万个,斯卡德可以用其中任何一个。想到这一点,我几乎完全泄气了。可到了三点钟,我突然有了一个灵感。
那个朱莉娅·捷切妮的名字闪现在我脑海里。记得斯卡德说过,这个女人是个关键人物,所以我想,用她的名字来解码,看看如何。
成功了!原来,朱莉娅的名字Julia中的五个字母,分别给出了英语中五个元音字母A……E……I……O……U在字母表中的序号。例如,A对应着J,而J是字母表中第十个字母,所以在密码中以数字10来代表A。类似的,以数字21来代表E,如此类推。另外,朱莉娅的姓:捷切妮Czechenyi,给出了主要的子音字母的序号。我扯过一张纸,草草几笔,把这些对应关系写了下来,然后马下坐下来解读斯卡德的笔记。
半个钟头后,我读得脸色发白,手指不停地敲着桌面,激动得不可自制。
我抬头往窗外望了一眼,发现一辆大旅行车正沿着河谷向我们开过来,一直开到了旅店门口。听见有人下车的声音,好像是两个人。两人都穿着防水外套,戴着粗呢便帽。
十分钟后,店主溜进我的房间,双眼激动得发亮。
“下面来了两个家伙要找你,”他悄声说,“他们现在正在餐厅里喝威士忌苏打水。他们向我打听你,说本想会在这儿见到你。哦,他们把你的样子说得可清楚了,连鞋子、衬衣都一丝不差。我对他们说,你昨晚来过,但今天早晨已骑辆摩托车走了。听了这话,其中一个家伙便像个粗人一样骂了起来。”
我问他那两个人什么样儿。他说,一个是个瘦子,黑眼睛,眉毛蓬乱,另一个总是堆着笑脸,说话有点结巴。两个人都不是外国人,这一点,我的年轻朋友说他完全肯定。
我拿出一张纸,用德文写了下面的话,弄得像是一封信中的片断。
……黑石头。斯卡德已识透我们的一切,但他半个月内不可能采取行动。眼下我在此地似乎无用武之地,特别是因为卡洛里德斯尚举棋不定。但若T先生另有所指示,我当尽我的最大努力……
我编得很巧妙,又搞了点花样,使得看上去就像是一封私信中不要了的一页。
“把这张纸拿下去,就说是你在我睡房里找到的,请他们在见到我的时候交还给我。”
三分钟之后,听到汽车发动的声响,我从窗帘后偷偷望去,只见到两个身影,一个削瘦,一个肥胖,其他就都没看清楚了。
旅店主回来了,神情非常激动:“一见你的信,他们就急了!”他高兴地说,“那个瘦家伙一下子脸色死白,气急败坏地咒骂起来。胖点的那个也焦躁地吹起了口哨,面色非常难看。他们给了我半个金镑做酒钱,连找头也不等,就急急地走了。”
“现在,我告诉你我要你做什么,”我说,“骑上你的车子,到牛顿-斯图瓦特去见警察长,向他报告那两人的样子。就说你怀疑他们跟伦敦凶杀案有牵连。你还可以随便再编些理由。这两个家伙还会再回来的,但你不用怕,今晚他们不会来了。他们要追我到四五十英里外去,但明天一早就会来的。所以你告诉警察,叫他们明天天一亮就来。”
年轻人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地走了,我便又开始研究斯卡德的那本笔记。他回来后我邀他一起吃晚饭,为了礼节起见,没再问他问题,只等着他问东问西。我回答了他好多关于在非洲打狮子的事,以及马塔贝尔战争的情形,等等。心里却在想,与我现在正在做着的那件事相比,所有这些都多么无聊、多么没劲啊。终于,他起身去睡觉了,我坐起来一直读完了斯卡德的笔记。这一晚我彻夜无眠,坐在椅子上,一直吸烟吸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我看见来了两名警察和一个警长。他们按旅店主人的吩咐把汽车停进车房,便进了屋子。二十分钟之后,我透过窗户看见又有一辆汽车从相反方向开过来了。但车子没开到旅店门口,却停在了二百多米之外的树荫下。我还注意到,车上的人先仔细把车掉过头来,然后才下了车。一两分钟后,窗外响起了他们走在砂砾路上的脚步声。
我原本打算就躲在房间里静观其变。我直觉地感到,当我把警察和我那些更危险的敌人弄到一起时,事情就有可能朝对我有利的方向演变。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改变了主意。于是,我草草地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感谢旅店主人的话,然后打开后窗,轻轻地跳进外面的醋栗丛,又悄悄翻过围墙,俯着身子沿小河边跑,一直跑到树林那头的大路上。眼前就是那辆汽车,崭新,漂亮,静静地停在晨光中,只有车身上的灰尘诉说着它所经历的艰难旅程。我跳进驾驶座,点火发动,偷偷地把车子开上了高坡。接着,汽车顺大路驶下坡,旅馆消逝在了视线之外,只听到身后随风飘来一阵阵狂怒的吼叫和叱骂声。
[1] 是伦敦警察局的别称。——译者注
[2] 吉布林(1865-1936),英国诗人、作家。曾获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康拉德(1857-1924),英国当时最著名的小说家。——译者注
[3] 哈格德(1856-1925),英国著名探险小说家,有长期南非生活经历。柯南道尔(1859-1930),英国苏格兰著名侦探小说作家,福尔摩斯探案系列小说的作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