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耐心地等待着法医司法鉴定所的毒物分析结果,把它当成解开死亡真相的钥匙。可尸骨已经掩埋了长达十年的时间,“钥匙”会不会都生锈了?这是我最大的担心,如果找不出死因,后面的调查也便无从下手,难上加难。现在已经够复杂的了,有嫌疑的对象全部都是死者的亲属,有两个当年都是十三岁的小孩子,是死者的外甥,另外两个成年人分别是死者的姐姐和姐夫。根据鉴定报告所给出的分析数据来看,乔家的庭院就是第一藏尸现场。目前,能够着手调查的方向就是去找作案动机。
我盯着受害人吕伊娜的照片,咬着笔杆问:“可是,谁会去杀害一个患有唐氏综合症的残障人士呢?她的存在能给人构成多大的威胁?”
“这可难说,世上的杀人动机千奇百怪,某些凶手本身就具有反社会人格,听说有人还把墓地里找来的尸体藏在家中当做收藏品,犯罪行为产生的深层次原因就是人类心态失调导致的人性扭曲,许多真相往往都超乎你我的预料。”
“我说,你好像越说越离谱喽!”我斜睨着视线看他。
“帮你发散思维。”他扬起眉毛。
“那你呢?”
“我在查滑雪场事故的资料。”
“查到了吗?”
“还没。”
我开始把乔家五口人的照片一字排开,一个一个研究,各个击破。
父亲:乔梓冲。
母亲:吕伊诺。
阿姨:吕伊娜,死者。
长子:乔唯。
次子:乔奕。
吕伊娜的死亡时间是2002年,户籍信息上显示,吕伊娜自出生起就一直住在圣水的父母家中。圣水是一个县,距离屿城500多公里,在她的父母相继过世之后,她才搬到屿城的姐姐家中,由姐姐、姐夫照料,直至失踪,报失踪案的是死者的姐姐吕伊诺。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吕伊诺、乔梓冲合谋犯罪,他们合谋杀死吕伊娜,再由其中一个人去报失踪,以免引起警方的怀疑?”
“嗯。可以作为一个可能性,但要有证据支持才行,不可以凭空臆想。”司徒南盯着电脑屏幕说。
唉,我知道他又来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时常发生争论。
“你的意思是,难道证据就不会骗人了吗?”我知道,这是司徒南一贯的理念,证据、证据,在所有案件侦破中只有找到了证据才能理清思路,传统意义上来讲,的确如他所说,要想成功地对一起谋杀案的凶手提出起诉并定罪,必须要拿出确凿的法医证据、目击者和作案者的证词,或者有力过硬的间接证据。但这些对于特案科接受的案件往往都不适用,尸体检验的难度和目击者的缺失都为寻找证据增加了障碍。我最尊敬的一位心理学老师告诉我过我“人的一切行为,包括犯罪行为,都是受思想支配的”,恩格斯说过“就个别人来说,他的行动的一切动力,都一定要通过他的头脑,一定要转变为他的愿望和动机,才能使他行动起来”。
“如果想了解莫扎特,就得先研究他的音乐。”若能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入手,先研究这个“他或她”的罪行,再从这个角度推导到犯罪原因。凶手是如何犯案的?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而不是“那种方式”犯案?若能把自己放在攻击者的角度,以他的视角去进行思考,随着他一同进行谋划、理解和体验攻击者的满足感,洞察攻击者的内心世界,发现凶手的思维方式,从而得到某种推理的直感。
我把这一大堆心理学的理论统统给司徒南“背诵”了一遍,却遭来对方的一阵嘲笑:“你真是一个认真做课堂笔记的好学生。你的老师一定很喜欢你吧?”
我承认自己是有点掉书袋,可教条不也是菜鸟刑警起步的必经阶段吗?“那你说,这家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非要残忍地杀害一个弱势的人?”
“我正在找。你就在一旁叽里呱啦地打扰我。”他顿了顿,抬起头说,“你刚才不是说死者对别人难以构成威胁的吗?现在又推测有人要杀她灭口,你自相矛盾了哦。”
“那那,你不是说作案动机往往千奇百怪,说不准是什么呢!就连福尔摩斯不是都对华生说过‘别把不可能和不太容易混为一谈’。”讲完这句我才意识到,这不是他之前跟我说过的话吗?我吐了吐舌头,顿时有点脸红。
“呵,不错哦,能够学以致用,真是个好学生。看来,不仅仅是课堂笔记功力好,记忆力也不错。”这下我彻底闭嘴了,不想再在他面前露怯。
“当务之急,是从疑点开始。”司徒南在我面前按了一下笔管上的按钮。
“疑点?”
他点点头:“嫌疑人犯罪就像骗子撒谎一样,只要骗子说了第一个谎,就要说第二个、第三个以及更多的谎言来圆谎,这么多谎言说下来,怎么可能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呢?我们的任务正是找出这些蛛丝马迹,从而揭晓问题的答案,揪出这个藏在暗处的骗子。”
我看着昨天整理好的笔录在他手里被翻得哗哗作响,问道:“对了,你不是让乔唯下午来局里了吗?”
他从电脑屏幕上方看着我,却没回答我的话,没头没脑地说:“干脆找加菲那小子帮忙好了。”
“啊?”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抄起我们中间的电话机。
“快醒醒胖子,SOS——”
加菲的作息十分古怪,他是一个200多斤的电脑高手,一个夜猫型的“技术宅”,也是专门经营“私人咨询”业务的个体户——说白了就是代理民事诉讼案件的取证工作,比如抓小三啊,找债主啊等等等等,你也可以叫他私家侦探,这是他比较喜欢的称谓。他是从来不会在上午十点之前从床上爬起来的,而我看了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现在还不到九点,所以很自然地,没等司徒南把那个“S”说完,就听到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嘟的声音。
“臭小子!皮痒了,敢挂老子电话!”对着电话听筒,司徒南圆睁着双眼。
“不挂才怪,你看现在几点钟!”我指指电脑屏幕。
“死胖子!”他不死心地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再打,我不信他敢不接我的手机。”
用司徒南的话来说,他“铁瓷”的发小只有加菲一个,不过,依我看这家伙的个性,能有一个就算不错。初见加菲,我顿时明白了他这个名字是缘何而来——他躺在与司徒南合租的小公寓的沙发里,正抱着一大包乐事薯片,把薯片往嘴里塞,身穿一件看不出是图案还是污渍的土黄色大汗衫。电视上在播《生活大爆炸》,他不时跟着背景音一起爆发出笑声,活像一只懒洋洋的加菲猫。见有人来了,马上从沙发上弹起来,抓了抓满头造型惊奇的卷发,不小心碰歪了搭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嗨,我知道你,”他用圆鼓鼓的手指对着空气抓了一下,表情腼腆地说:“你就是蓝鸽吧?”我想笑又不敢笑,学着他的样子也对着空气抓了抓手掌,脖颈不由得缩了一下:“是,可你是……”
“就叫他加菲好了,我平时都这么叫他,他的那些委托人也这么叫他。”司徒南转向沙发上的加菲,“我说肥猫,拜托你以后淘宝购物能不能别总把哥们儿的地址写上,警察局收到你那种奇奇怪怪的包裹可是很恐怖的,邮包让我落摩托车里了,多半是你网购那套超胆侠的衣服到了,待会儿自己去取吧。”车钥匙在空中飞过,加菲张着双手去接,一下子没接住,整串钥匙砸进铺满茶几的零食堆中,至少算是一个“软着陆”。
“超胆侠?”我嘴角抽动了一下。
“忘了告诉你,”司徒南侧身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加菲最大的爱好就是COS各种超级英雄,你关注他微博就知道了,那里有很多他的照片!”我想象着这样一个人穿着超胆侠的战衣摆出各种pose拍照时的情景……原本应该有八块腹肌的地方被啤酒肚所取代,真是让人忍俊不禁。但后来证明我错了,当天晚上我就关注了加菲的微博,当我看着微博上的照片,怎么也无法把我白天见过的人跟这些照片联系在一起,我不由得对着屏幕张大嘴巴,下巴差一点就掉在键盘上:“这、这、这,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在我面前,分明是一个身材好到爆的肌肉型男,微博粉丝数俨然破万,我这才想到,对一个“技术宅”来说,PS这种小事岂不是雕虫小技?此事颠覆了我的网络世界观,可谓意义深远。从那之后,每逢看到一些帅哥美女的靓照,我都要在心里先打个问号。
电话接通之后,司徒南就把态度调整为“微笑模式”,先嘿嘿嘿地笑了:“别别别,千万别挂电话大哥,我就觉着吧,以咱俩这点交情,你总不至于一大清早就挂我两次。哈哈……呵呵……那是那是……”真是从没见过他这副点头哈腰的模样,我像在看一场滑稽戏,“那我现在能说求你什么事儿了吗?肥猫大侠?”
说来加菲效率果然神速,怪不得司徒南宁愿搭上帮他打扫猪窝和请吃一顿大餐的代价也要找他帮忙。没多一会儿,司徒南就给我发过来一份报纸的扫描件——
来自于《××报》的事故报道:
昨日上午11时30分左右,在我市某滑雪场发生一幕惨剧:一名四十八岁的女性滑雪者在中距离雪道下滑至弯道处时,不幸冲出雪道围栏,落入一旁的松树林中,其头部遭受重创,颈椎动脉破裂,引发严重脑部水肿,于送往医院途中抢救无效死亡。
据悉,另外一名伤者是十八岁的学生,因腿部骨折被送往附近的医院救治,有关事故细节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事发之后记者采访了滑雪场的其他游客,经游客反映,该滑雪场的围栏早已破损多日,因工作人员疏于维修才酿成惨剧。质检部门已对滑雪场的部分雪具进行抽查,多数滑雪板和脱离器并不符合相应的滑雪器材质量检测标准,怀疑是超过使用年限的二手器材。如证实这一说法,滑雪场将面临对伤者的高额赔偿。
警方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冬季滑雪是高危险性运动,冲撞意外往往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市民在滑雪过程中应增强自我保护意识,初学者需在教练的陪同下先在初级雪道练习,切勿在滑雪中途于赛道停泊,尽量避免意外的发生。
“原来是这样。”看完这则报道后,我自语道。
“加菲还查到这个。”他又发过来一条信息。
事后,经营这个滑雪场的体育运动有限公司为吕伊诺的死亡支付了三十万的赔偿金。
“我想乔唯没提到赔偿金的事,也许是他不知道.他不是说自己的记忆在事故中受到了损伤吗?”
“不管那么多了,得探探这小子的虚实。”司徒南拉开门,闪身出去,边走边对着空气打了几个响指。
“我说你等等。”我追出去,和他并肩穿过长长的走廊,“昨晚我和我妈求证了一下基因宝贝的事,我妈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可见我所言非虚。”说到昨晚,我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司徒南,“你昨晚是怎么回事?”他扭头看我,边看边笑着摸了摸鼻子。
“你知道再被抓住一次超速,就会吊销驾照,到时候你就是再多几个‘老婆’,也别想上路了,上次为了拿回你的驾照,我在同学那里的信誉都花完了,我就不明白,开个破车又烧油又污染空气危险系数还那么高对你们怎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呢,大晚上的不睡觉宁愿跑到三环路上喝西北风?”
“这你们女人就不懂了,”他一扭头,上了楼梯,见我没跟上去,又转过头来,“你站那儿干吗呢?走啊?”
“我去厕所,你以为我跟你出来是要上楼吃局长的唾沫星子?要去你自己去。”
“办公室隔壁不就是厕所吗?”他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下午两点半,乔氏兄弟准时出现在警察局。“测谎”的事情司徒南之前并没有对乔唯透露半句,他带着乔唯上楼去时,乔奕就留在特案科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只剩我和乔奕两个人,我抬起头看他,他好像没注意到似的眼睛继续盯着我桌上的木头模型小人看。
我试探性地小声问他:“你渴吗?”生怕惊扰到这个特别的存在。
乔奕垂下视线,手指摆弄着他的E.T.公仔,嘴里喃喃自语。
“嗯?你在说什么呢?”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则新闻,确切地说,是在背诵一则有关于UFO的新闻,“1980年12月26日凌晨3点,本特沃特斯军事基地东大门附近……巡逻的英国皇家空军士兵伍德布里奇……发现附近的蓝道申森林有物体降落……”
究竟为什么,外星人的事能让他这么着迷,我笑着摇了摇头,去饮水机旁冲了两杯热巧克力,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喝吧,这是热巧克力,慢慢喝,小心烫。”
“慢慢喝,小心烫。”他像回音壁一样机械地反射着我说出的话。
“跟你说件事,行吗?”我说,“我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但我的同事觉得……怎么说呢,他觉得你哥哥他,说谎了。”我边说边等待着他的反应,但等待的结果却是毫无反应,我只好像个傻瓜一样独自唠叨着,“他不相信你哥哥真的失去了记忆。因为他觉得这太离谱了,就像演韩剧。韩剧,你知道吗?就是一种总是被拍得很长的连续剧,一般都会有车祸啊、失忆啊、绝症啊,让人哭哭啼啼的情节,女孩子都喜欢看的啦。呃……这好像有点难懂,那个……你明白我说的话吗?”我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个讨人嫌的大婶一样喋喋不休,乔奕像被封闭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而我就在对着这个玻璃罩子打壁球,我每打一下,他就把球弹回来,这真让人崩溃。
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只用舌尖专注地舔着杯子里的巧克力,目光投向别处。“你在看什么呢?”我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世界地图,地图旧了,边缘向上翻卷着。
“你在看这个吗?”我指着地图问,可他又把视线低下去,不理我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兀自嚷了起来:“屿城在地图上。”接着,又安静下来。
在把饮料喝完之后,他将马克杯轻轻地搁在桌子上,整个过程异乎寻常地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把杯子震碎似的,他似乎在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认真地寻找着杯子把手的朝向,直到把它调整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角度,这才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从杯子上面移开了视线。
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行为,下意识地用勺子搅着杯子里的巧克力,他对搅拌的声音似乎也很敏感,缩起肩膀听着。“你还要喝吗?”我说。
“蛀牙是因为牙齿表面长了牙菌斑,牙菌斑里有细菌,吃到了嘴里的糖分、淀粉和细菌发生化学反应,产生的酸性物质腐蚀牙齿。”听完这一大段,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差点扔在地上,但我立刻意识到,其实他只是想表达“我不喝了”这个意思,明白了之后我扑哧一下笑出来,他看到我笑,他也笑了,那“咯咯咯”的笑声就像小孩子发出来的。
“是啊,甜食吃多了不好。”
我正在想该怎么问他家里的事,那口齿清晰的说话声突然一下子飘到我的耳朵里:
“刚果(金)、刚果(布)、加蓬、赤道几内亚、中非、喀麦隆、印度、印度尼西亚、巴布亚新几内亚、中华人民共和国、泰国、马来西亚、越南、老挝、柬埔寨……”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对方的嘴巴还在不停地翕动着,口中振振有词,“阿根廷、巴巴多斯、玻利维亚、巴西、多米尼克、厄瓜多尔、古巴共和国、哥伦比亚、格林纳达、圭亚那、加拿大、秘鲁、美利坚合众国……”
我完全不知所措,惊讶地再次转头,发现他正在背诵我身后的世界地图,可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地图,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全部记住了!我托着手里的杯子,像傻瓜一样合不拢下巴,杯子里的巧克力洒出来,滴在地上,我慌忙去擦。
“呃,可以了,停停停!”我在他眼前摆动手掌,我怕我不阻止他,他就会一直说下去,“好了,可以了……真的好了。”但他丝毫不理会我:“土耳其、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文莱、新加坡、叙利亚、也门、亚美尼亚共和国……”边背边数着手指。“停——”我双手举过头顶摆出一个休止符,拖长声音喊道。
顷刻间,他也跟着我大叫起来:“停——停——”下一秒钟,他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开始打起了嗝,膝盖上下颤抖着,脚跟点着地发出哒哒哒哒的声响,似乎无法应对身体突然出现的异常。
“别紧张,别紧张,看着我,没关系……憋住气,”我仰起头,做了一个深呼吸,希望他学着我的样子闭住嘴巴,用手指掐着鼻子憋住一口气。
我的方法总算见效了,他真的学着我的样子做着,直到脸都憋成了红色的。
“噗——”我终于憋不住,从嘴里吐出气来,“好了好了,现在可以了。”
他喉咙里也发出“噗”的一声,把捏着鼻子的手放下后,打嗝果然止住了,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再次笑得婴儿一般无邪。
我对着他翘起大拇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这样一来,也觉得他不是那么难沟通了:“你看,你能做到!真棒!”
“你能做到!”他重复着,“真棒!”
“其实你很聪明的,”我这才翻然醒悟,他刚才一直在说“你”“你能做到”——说不定他其实是在用“你”指代“我”。
“我读书时,总是对地理考试很头疼……你却能一下子记住地图上那么多国家的名字,是很棒!”可这一次,没等我的话说完,他就又摆弄起手中的公仔,不理我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我鼓起腮帮子重重叹了口气,想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弟弟,非得先于他精神崩溃不可。
“你很喜欢E.T.是吗?”我捏了他手里的公仔一下,他马上警觉地抬起手来,把它护在胸前,用很慌乱的目光看着我。
“放心,我不要。”
“能告诉我,你的爸爸妈妈喜欢这个阿姨吗?你还记得跟她有关的事吗?”我看着乔奕的眼睛,拿着吕伊娜的照片试探地问他,希望他能像刚才模仿我的动作那样给出我答案,但徒劳无功。他的视线又不知飘向了何处,总之就是没有移向我坐的方向,我心里有些泄气。
另外一个人也和我一样泄气,一小时后,司徒南就挂着沮丧的表情回来了。就连跟在他后面进来的乔唯,脸色也像暴雨之前一样阴沉。
“有结果了吗?”我走过去低声问道,顺便偷瞄了走向弟弟的乔唯一眼。
司徒南无可奈何地摇头,把资料往桌上一扔,用手指搔着额头,瞟了乔唯一眼:“结果没一点异常。”
“现在怎么办?”我又问道。
“让他们回去。”他向乔氏兄弟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问,“你怎么样?”我叹口气,“白费了半天工夫,没办法交流。”
“我们可以走了吗?”乔唯黑着脸问我,他拿起桌上的背包甩到右边肩上,乔奕抓起他的公仔躲在哥哥背后。
我一看形势不好,赶紧赔着笑脸道:“嗯,你们可以先回了。等有了新的进展,会再通知你的。我们已经向印尼大使馆发出了寻找你父亲的求助信,那边一有他的消息,也会通知你的。”
“是吗?现在不怀疑我说谎了吗?”有股戾气从他眼睛里冒出来,一瞬间让我有点恍惚,在这双咄咄逼人的眼睛注视下我一下子语无伦次:“不……不是的,我们安排测谎的目的,其实往往……其实有很多种原因,像你这样的……情况非常特殊。”我越说越生拉硬拽,自己乱了阵脚,“失去记忆的涉案人在这之前我们没见过——”
他打断我,毫不客气地说:“所以你们就认为是假的,对吧?因为没经历过,不了解,就胡乱猜疑对别人来说痛苦的事。你们以为我不想记得,意外发生时我就在现场,却需要别人来帮我回忆我妈是怎么死的,那种滋味并不是失忆两个字就能说清的。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我看着她摔下去的,我巴不得什么都记得,我怎么可能在这件事上说谎,死的那个,是我妈。”我在乔唯眼中看见一种能烫伤人的绝望,我的脸开始发烧,很想跟他说句对不起,但终究没能说出口。门砰的一声在两兄弟身后合上。我总觉得关闭的还有他们对我的信任,或许还有什么。我很失落,十分钟前我刚刚在弟弟身上建立起的信任,十分钟后就在哥哥身上砸得粉碎:“这下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谁是夫人谁是兵?”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这样就没心情了,才刚刚开始。”
“我是个菜鸟,还没炼成金刚不坏之身。”
“你是想说,你自己同情心泛滥,而我冷酷无情?”
“我没说,又不是演《情深深雨濛濛》。”
“那你就是无理取闹了。”
说完这句,司徒南笑了,我也笑了。
“你刚才为什么不帮我?我紧张得舌头都快打结了你怎么也不对乔唯说句话。”我还是有点气不过。
“我在想之前的事。”
“什么啊,根本就是见死不救。”
“我在楼上碰见一个人。”
“谁?”
他一偏头,哼了一口气,双手一支桌子边沿,向前探着身:“我碰见海狸鼠了。”
“看见他有什么稀奇,他没事就到局长办公室附近晃,浑身散发着一股马屁精的气味。难道……”我瞪大眼睛拔高音量说,“他后悔把这个案子给了咱们了?”
“蓝鸽,你在做梦吗?”司徒南斜睨着眼睛看我,好像我是火星人。
原来,海立苏告诉司徒南的事,就是他曾经亲手逮捕过乔唯,乔唯测谎的时候,他在外面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临走前对司徒南说:“怪不得我上次就看他眼熟,我以前抓过他。这小子,江湖气很重,毛还没长齐就学小流氓在外面瞎混。司徒,我可是好心奉劝你,这小子你可盯紧点,不要让他2捅出什么娄子来。像他这种小白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是想说,海立苏因为乔唯曾有不良记录,就觉得他在这个案子里有嫌疑?”
司徒南点点头,双手托着后脑勺靠在椅背上:“乔唯和他爸爸这两个人,都很值得研究。
到底是什么让一对一出生就比别人拥有更多优秀基因的“基因宝贝”中的一个成了问题少年,另一个成了“雨人”,这其中我们究竟漏掉了什么?司徒南和我打算先去乔唯受伤后住过的医院找线索。第二天一早在警局集合后两个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向屿城中山医院进发——我是说什么都不肯再坐他的摩托车了,我可不想再享受一次“飞一般的感觉”。
滑雪事故发生后,乔唯就在住在这家医院,住院病人的病历医院都会归档保存,医院有专门的病历室存放,而刑警拥有随时调阅病历的权力。
路上,我坐在车里问司徒南:“你说,这个吕伊娜失踪了十年,竟然都没被警方找到,也没人来提供线索,到最后,她竟然就死在自己家里,这样的下场也太凄惨了吧?”
“你以为真的会有人认真去找她吗?”司徒南摇下车窗,微凉的秋风灌进车里,他眯起眼睛看着窗外。
“你是说……”我心里一沉。
“你知道平均每天要出现多少失踪人口案件吗?正常人都不一定能找回,何况是像她这样的残障人士,每一年,有多少这样的残障人士失踪,又有几个最后能找得回来?你觉得警方会为了这种事真的出动警力去大海捞针?失踪七年以上就可以认定死亡,那之后,就更没人去在意了。说不定,就连失踪者自己的家人都不希望他们被找回,不然的话,十年了,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的下落,就算她的姐姐五年前死了,她的姐夫总活着吧,他有再找过她吗?”这一段话司徒南一口气说完,好像心里怀着莫大的愤慨。
我们向中山医院病历室的值班医生说明来意,看到我们出示证件,她马上同意我们调阅病历资料的请求。
“病人的名字是叫乔唯吗?”戴眼镜的瘦高个女医生帮我们在一排卷柜中查找着2007年的病历。“有了!”突然,她抓起其中的一个,“还真被我找到了,你们真是好运气啊!”她笑着说。“这里记录的,你们看……”她把病历资料推到我们面前,“当时他的左小腿有一处骨折,在我们医院实施了手术……欸?奇怪。”值班医生偏着头狐疑地说,“这张骨折手术的病历之后应该还有一页,你们看,这两页的页码并不是连续的。”
我凑过去看,果然如她所说,乔唯的病历里面有一页缺失了。
病历保管员又把手中的病历向后翻了一页:“怎么?滕医生?”她口中默念道,“怎么会这样?”
“谁是滕医生?”司徒南问。
“是这样的,按道理说这个病人的手术是属于骨科手术,这里有骨科医生的签字是没错的,可这个滕远铭医生是我们医院脑外科的大夫……除非还有一场脑部手术记录在案,否则,他的签字怎么会出现在这本病历上呢?”
“脑外科?”我和司徒南异口同声地复述道。
“我们能见见这个滕医生吗?”
“见是见不成了。”女保管员合上病历,“滕医生几年前就离开我们医院了,据说是移民到国外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脱口而出。
“我想想,好像就是三四年前的事,”她眼睛眨了眨之后向斜上方看着,“这么看的话,我想就是在做完这个手术不久也说不定。可谁把滕医生手术那一页的病历拿走了呢?这个事情还真有必要跟医院通报一下。”我和司徒南对看着,心里顿时疑窦丛生。
从中山医院出来,我们都低着头不说话,我猜他也在想那页缺失的病历,究竟这个滕远铭医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他的名字会出现在乔唯的病历上面,又是谁拿走了那张病历?
司徒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加菲的电话,按下免提键,手机那边传来加菲懒懒的声音:“我说大哥,您又有什么贵干啊?”
“再帮我查个人,中山医院脑外科医生滕远铭。”
我听到手机那边传来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司徒南举着手机,脚下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
不到五分钟,加菲就对着手机说道:“滕远铭,53岁,脑外科教授,曾任中山医院脑外科主任,2007年移民到美国,现于休斯敦从事生物制药行业,其父是滕安制药原董事长滕嘉山,呵!来头不小!滕安制药是近年来为数不多的打入国际市场并在海外上市的医药企业,滕远铭现任滕安制药海外分部的总经理。”
“的确来头不小,想不到还是个老富二代。”
“这种应该叫‘少东’吧?子承父业。不过叫少东年纪也老了一点。”像我们这种不折不扣的屌丝总是习惯性地对有钱人的事情评头论足,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有人们常说的“仇富心理”。
“把他的资料发彩信给我。”司徒南对着举在下巴底下的手机说。
“好嘞!”加菲在那边痛快应着,噼里啪啦又敲打起了键盘,听起来他这会儿心情不错,“收!”
司徒南正欲将电话挂断,免提中再次传来加菲的声音:“等等等等啊,咦?”
“什么?”
“这个滕远铭和乔梓冲是大学同学啊,他们都曾就读于渤海医科大学,看年龄是同届不同系……”加菲在电话那边急急喊道。
司徒南眼睛一亮:“这里面铁定有文章!”
“喂!司徒,三顿饭啊,一顿都不能少。”
“什么时候变三顿了?”
“最后这条关键信息难道算我送你的?那可没下次了。”加菲威胁他。
“死胖子,你就鸡贼吧!三顿就三顿,先欠着,回头再一起还。”叮的一声司徒南就收了线。
“走!去乔梓冲以前工作的地方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他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指数好像上升了嘛!”我说着,就来到马路边,伸手准备拦车。
“先等等。”我被司徒南拉回去,转了一个180度的圈,“实验室在那里又不会长脚跑掉,先把五脏庙填饱再说。”我一抬头,一家九里香风味烤鱼坊马上让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就地罢工。
“那说好了,这顿——你请。”我指着招牌上那一锅香喷喷的烤鱼口水横流。
“为什么?怎么和加菲一样敲我竹杠啊。”
我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说:“局里规定,下级和上级因公在外就餐时,餐费应由上级先行支付。”
“什么狗屁规定,谁告诉你的?”
“内勤小王啊。”我眨了眨眼睛。
“真是不干好事。唉?不对啊,你现在承认我是你上级了?”
“该承认的时候就得承认才行。”我拉过一把椅子,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高声喊道,“老板娘,来一条二斤的鲤鱼一条二斤的草鱼,要变态辣的。”
我们在渤海医科大学南校区的一片草坪深处找到了乔梓冲曾经工作过的生物制药试验室,这栋实验楼是两层的建筑。来之前司徒南先查到了这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浑厚的男人,听我们报上身份并简单介绍后,他在电话那边客气地说:“如果是有关乔梓冲的事,能帮上的忙我一定帮。请下午尽管来找我吧。”
“请问我们怎么称呼老师您?”对方沉稳的声音让通话变得正式起来,我真的很少听到司徒南用这么官方的语气问别人话。
“鄙人姓罗,罗景逸。”对方用一种旧时知识分子特有的文人腔答道。
罗景逸罗教授比我想象中的年纪大了许多,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结实的,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身穿白袍的老人却是满头银发,目光和蔼地透过架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望着我们。
“想必你就是打电话来的司徒警官吧?”他看向我,“那这位是?”
我上前一步,礼貌地跟教授握了下手:“您好!我叫蓝鸽,司徒警官的助手。”别看私底下我不愿承认司徒南的老板身份,可每次出门查案时,我都会在人前给足他面子。关于这件事,有一次他这么和加菲说过:“蓝鸽最大的优点呢,就是该强势的时候强势,该退后的时候退后,非常善于找准自己的位置。”虽然我对他这个评价持保留意见,但我乐意把这当成上级对下属的一种称赞长记心间,并时刻提醒自己将这个优点继续发扬下去。
“两位警官,真是年轻有为啊,我们实验室里条件有限,如不介意的话,请这边坐吧。”他边客套地说着边把放有茶叶的纸杯斟满热水。“罗教授,不用客气,我们自己来吧。”我接过他手里的杯子,环视着这间近六十平方米的实验室,白色的实验台上摆放着大量的仪器,有些我能叫出名字来,有些形状奇怪不知何物,我能认出来的有显微镜、离心机、天平、酒精灯和一些装着颜色各异液体的试剂瓶,在工作人员座位后面的角落里我看到一个装有几只小白鼠的玻璃笼子,心里有点不舒服。
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或坐在显微镜前观察、记录或在电脑上进行操作,不一会儿,有个年轻人过来向罗景逸汇报。
“老师,十分钟前已经给实验体注射了常规剂量的α干扰素,目前未见任何异常。”
“嗯,我知道了,你再观察一下,把实验体的反应记录下来。”
工作人员点头说着“是”,退回自己的座位上,他面前带有透气孔的玻璃箱中一只体形偏大的白兔正在抖动着身上的绒毛,圆圆的红眼睛惊恐地注视着外面。
罗教授对司徒南说:“不好意思,最近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做一个项目。”
“那我们太打扰您了。”
“没关系。你在电话里说乔梓冲他现在人在国外吗?”
“如果我们获得的信息没错的话,确切地说,是在印尼。”
“那里不是发生了大地震?”罗景逸反问道,见司徒南点点头,他长吁了一口气说,“啊,我早该想到,他能去那种地方并不奇怪。”
“您指的是?”
他的声音缓慢而又清晰:“乔梓冲是三年前离开实验室的,在这之前他家里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事情。听闻他妻子突然过世,那段日子他整个人像突然老了十岁,每天辗转于医院和家里,几乎没空回实验室,大家问起,他也只是客套地说一句‘谢谢’,据说他儿子也受了伤,具体伤势如何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说起来,我已经和他共事了将近20年,但对他这个人却可以说一无所知,他性格孤僻,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只一门心思地扑在他致力的研究上。他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很突然。”
“您能告诉我他一直在研究什么项目吗?”司徒南接着问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方便说的话。”
罗教授有点为难地说:“老实说,对他正在研究的领域和方向我也不能说十分地了解,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研发一种新型的药物,这种药物能通过减少人脑中杏核体的蛋白质含量达到缓解疼痛的作用。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不太理解,就是在我们人的大脑中,有一种专门负责认知疼痛的中枢神经,在这个区域之中会产生一种特殊的蛋白质,如果能够通过药物将这种蛋白质除去,就可以为人体减轻疼痛,或者用它克服酗酒和药物成瘾。这对患有重症尤其是癌症的患者来说可谓是一个不小的福音。”
“那这种新药,他研制成功了吗?”我插嘴道。
“据我所知,已经成功了,他为这种新药申请了专利。后来,大概是卖给了一个制药公司。”
滕安制药?我在心里默念着加菲查到的那个公司名称。
“是哪家制药公司?”司徒南先于我发问道。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我知道,当时很多大型制药公司都面临着大量专利即将过期,产品储备又不足的情况,寻找新药是每家公司的当务之急,之前就有许多家公司都在争取这种新药,具体他最后选择了哪一家我也无从得知。毕竟获得专利和正式投放生产之间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期,这个时间有可能很短,也可能会拖上好几年,许多时候,都要到这种药物正式在市场上出现后,才能见分晓。”
“那乔梓冲从没跟您提过关于他儿子的事情吗?”
“你是说那对双胞胎兄弟吗?我也只是看过照片而已,听说他们还上过电视?”
“是,但您有所不知,其中一个患上了自闭症。”
“怎么会这样呢?父母都是那么高智商的人才啊。”他长叹一声,眼睛注视着茶杯里升起的茶叶。
“对滕远铭这个名字,您有什么印象吗?”司徒南试探着问。
“滕远铭……不认识。”
“他曾经是中山医院的脑外科医生,现在移民去了美国。其父是滕安制药的董事长。”他解释着,希望罗教授能想起一些什么来。
果然,他说:“滕安制药吗?这个公司倒是有所耳闻,他们的人很喜欢和我们实验室接触,过去的几年当中,还真购买过不少研究员的专利,至于他们董事长的公子,这我就不了解了。”
“如果我说,滕远铭和乔梓冲是渤海医科大学的同学呢?”
“是吗?”罗教授一脸吃惊,“没听他提过啊,我刚刚说了,他的事就像秘密一样。”
司徒南翻了翻手机,手机屏幕对着罗教授发问:“那您见过这个人吗?”
罗教授用食指托着眼镜,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着照片:“这个人……看着有些眼熟啊……我想想,人上了年纪,好些事都记不清了……”罗教授无奈地说,“对了,是他呀,这个人好像来实验室找过乔梓冲。”
“罗教授,这个人就是滕远铭。”我揭晓谜底。
“什么?你说他就是滕远铭?”教授吃惊地看着我们。
我与司徒南对看了一眼,他冲我扬了一下眉毛,我忽然感觉到离事情的真相又近了一步,我们这才把案件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罗教授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