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开到葡萄酒庄,那辆桑绪时刻关注的旅游大巴也恰好在同一时间驶入酒庄外的停车场。除了桑绪,其他三人都下了车,乔南手里拿着喇叭和小红旗,头戴一顶小红帽,朝旅游大巴跑了过去,和带团导游亲切寒暄:“辛苦了幸苦了,我是导游小乔,时间正好,我这就去通知酒庄那边准备接待!”
骆沉明从未见过如此热情洋溢,打扮又是如此质朴鲜艳的乔南,身上立刻耸起一片鸡皮疙瘩,然后他也戴上事先准备好的游客专用小红帽,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箱,打开耳机,和殷其眉混入旅行团中,顺利进了酒庄。
桑绪等在连线上,电话一接通,他就说:“我看了,今天上午到现在为止的监控视频里,万青川都没有出现。”
桑绪前几天就黑入了庄园的监控系统,时刻关注着万青川的动向。昨晚他们看到万青川进入酒庄,但一直没有出来。
“他现在一定在酒庄里。”桑绪说。
“私人区的安保怎么样?”骆沉明问,他此时正和游客们一起参观葡萄种植园,两只眼睛像贼一样四下乱瞟,不知在寻找什么。在来这里之前,他们已经知道庄园分为旅游区和私人区,旅游区用于接待所有游客,私人区却查不到任何资料,只知道私人区的面积不大,只有一栋主要建筑,这所谓的私人区很可能就是万青川的住处。
桑绪那边传来点击鼠标的声音,“等你们要进私人区了我再开那里的监控,免得被提前发现。”
私人区单独用一台服务器,桑绪费了一周的工夫才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重重关卡,摸到里面装了个后门,疗养院已经被他们攻克过,万青川此刻一定很警惕,要是打草惊蛇他们的工夫就全白费了。
“好,我接着找找那个什么……”骆沉明说,这时乔南挥舞着小红旗招呼旅行团去葡萄酒研究区,骆沉明掐了一串紫葡萄在手里吃着,一手拉着行李箱匆匆跟上大部队。
万青川梦见了一桩陈年旧事。
每天下午一点到两点半,是万青川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今天中午万青川喝了一点葡萄酒,在手上抹了尿素霜,盖着一条薄羊毛毯,平稳地陷入梦境。室内昏暗温暖,遮光窗帘将海南充足的日照全部隔绝在窗外,这昏暗一直延伸到梦境里,与梦中的喧嚣和歌声融合在一起。
万青川直到看到远远地站在舞台中间的那个男人,他盘起长头发,穿着玛丽莲•梦露式的白纱裙,才恍惚回忆起这是张国荣的演唱会现场,2000年,上海体育场。
这一年万方公司运作良好,万青川已在北京生活多年,却仍在那一年九月份抽空去上海听张国荣的演唱会。但要是按他本人的意愿,他可能更愿意选择几天前同样在上海体育场的另一场演唱会,主角是罗大佑,这更符合万青川的喜好。
但方既白喜欢张国荣。这个张国荣似乎特别有女性缘,万青川后来认识好几位女性都和方既白迷恋着同一位偶像。
和许多年前一样,这一次在梦里,万青川也一个人默默地听着自己并不欣赏的演唱会,时不时被粉丝疯狂的尖叫喝彩声冲击到心脏。他手里攥着两张票,梦里万青川仍清楚地记得票价,三十块一张,一点不贵,体育场也没坐满,只是粉丝热情得可怕。
2000年,万青川和方既白离婚已经三年整,万青川来上海寻找方既白复合,方既白仍然避而不见,律师的界限意识很明显,“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这是她给万青川的离婚赠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她这次给万青川的回复。
舞台上,张国荣在唱《共同度过》,2000年万青川还不太懂粤语,但梦里的他却听得很明白——方既白去世后,他已经听了太多年。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我都盼面前仍是你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海南温暖昏暗的卧室里,一点潮湿的泪意从万青川的眼角渗出,还没淌进银灰的鬓角就蒸发了。万青川的头发是一直染黑的,但鬓角总是长得很快,使人无奈。
好在梦却总是可以无视岁月的伟力,随心所欲地驻留。演唱会仍在进行,仿佛歌手与观众只要愿意,都可以永生不死。这时万青川心有所感地回过头,方既白就坐在他身后。梦里万青川并不意外,觉得方既白出现在他身边是理所当然。他往上跨了一排坐到方既白旁边,有些惋惜:“演唱会都快结束了。”
“没关系。”方既白微笑着说,“下一次我们来早一点。”
她一笑,万青川就觉得自己很年轻,还是由衷地喜欢身边的这个人,他们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一起走。他就忍不住违背自己的想法,说:“万方十界的项目我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好不好?微磁的实验我叫他们停了,不做了,行吗?”他不要他的个人王国梦了,如果方既白不支持,他创造一个理想中尽善尽美的世界,造福除方既白以外的所有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行啊!”方既白笑吟吟地说,“你来上海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以前不应该老想着说服你。”万青川说,“我现在后悔了,我这次来上海,把我们以前租的那间鸽子笼买下来了。”
“为什么?”方既白问。
“因为我怕什么都留不住。”万青川说。
“留不住什么?”方既白问。
万青川一霎觉得自己忽然又很老了,他是有五十五岁还是八十五岁?怎么忽然想不起来买房子的目的了,是要留住什么呢?方既白就在他眼前,他们和好如初了,张国荣在唱“活在你心内,分开也像同度过”,他到底要留住什么呢?
“我忘记了。”万青川沮丧地攥着手里的演唱会门票。
“傻小子。”方既白说,她比万青川大一岁,数落万青川的时候口头禅就是“傻小子”,有时候还要拍拍他的脑壳,有时候也踹他屁股一脚,再帮万青川把扽出来的衬衫角塞回裤子里去。
他们手牵手走出上海体育场。
这时外面的景象变了,全变成了万青川熟悉的一些场景和人事,像演唱会的舞台布景一样,既虚假又真实。
万青川看见了他父母常去的那家点心店,他的一个中学女老师,还有考了三次才考上的大学,加过很多夜班的公司,开公司时办手续去过的工商局……他的人生全在他面前。
那家点心店父母从来没带他去过。
事实上父母没有带万青川去过任何地方,他们是一对贤伉俪,在万青川的记忆里好得如胶似漆,连讨厌自己的孩子这一点都高度一致。这其实是解释不通的,讨厌孩子的人怎么会去生孩子,并且生了好几个,也许因为那个年代鼓励生育?并且万青川曾接触过的所有影视作品和故事画报里,父母无一例外是爱孩子的,似乎一切当了父母的人,都获得了某种赐福,成为了兼具伟大人格与牺牲精神的伟人,之前是坑蒙拐骗还是男盗女娼,都可以一笔勾销,还可以底气十足地跨入圣人的行列,哪怕他们在点心店吃得两片嘴唇油光闪闪,而自己的儿女在家里用煤炉煮挖来的野菜,还得偷偷摸摸才行,被他们看见用了家里的蜂窝煤,是要遭窝心脚的。
所以有时候万青川在电视里看见学校搞什么感恩父母的作秀活动就感到可笑:感恩父母,几千几万个学生,全都要跪在地上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在大操场上给他们父母洗脚和戴红花,这都是些什么样的父母呢?不用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要为人父母,便不需管父母的为人,都值得孩子呆头呆脑地跪下来感恩。
教师节则要给所有老师送花,哪怕这个老师曾变着花样折磨一个无辜的学生,诸如让万青川在大冬天用冷水擦整个教室的玻璃窗,也值得一朵娇艳的康乃馨,以资鼓励。万青川永远记得她声音尖得像一根针,指责万青川的十大罪状,而最关键的那一条她却忘了说——万青川不小心撞见她坐在校长大腿上;
还有大学名额,那时候大学名额比现在的博士生还少,万青川原本考过了专业录取线,却两次被分低的人通过关系挤走;
工作后,单位里不学无术的关系户项目长把烂摊子让万青川一个人收拾,项目成功交付后却一分钱奖金也没给万青川。要不是方既白帮他出头,万青川所能做的,也就是在心里慢慢回味无数个夜班的疲惫和苦熬,还有项目长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如此而已;
还有坚持原则的工商局办事员,其原则是不给红包就不办事……
法律规定是什么?只靠法律规定就能运行下去的世界,那里的天空和河流是什么颜色的呢?那里的人恐怕也是知道“痛苦”和“眼泪”的,但他们大概认不出在痛苦中麻木的人,有着怎样的一张脸。
万青川无言地伫立在上海九月的风尘里:这无知者称之为“痛苦”的东西,万青川称之为“人生”。
若是拍电影,这时候本应响起柴可夫斯基悲怆的大提琴曲,然而梦境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它安排方既白在这一刻不说一句温柔的安慰,而是莫名其妙地拿出一支尿素霜:“你看看,你又不往手上涂油!秋天这么干,手要是皴了到冬天要长冻疮的!我看你到时候还怎么弄电脑……”
有时候引发一个麻木者的眼泪,就只需要一支两块五毛钱的尿素霜。在寒冷的冬天到来之前,它静躺在另一个人的手心里,你一开始是等待,到最后是追忆,在它出现之前你愚蠢得不敢相信它的存在,而当它到来以后,你天真到从不怀疑会失去。
万青川的午睡结束了。
他平静地睁开眼,并且相信这个梦是个很好的预兆。以前每年四月,人们狂欢般地悼念张国荣,总会让从不关心祖国娱乐事业的万青川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张国荣还活着,还活跃在舞台上,就像他总是会不小心走神,感到方既白还活在上海,还在拗着脾气不愿见他。
因此方既白的死讯反而让他失笑:多么拙劣的玩笑!他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战士一样的爱人,怎么会被疾病打倒?怎么会缠绵病榻的同时,还要面对工作单位的欺凌,打起官司来总像战神雅典娜附身一样的方既白,怎么会最后还输了这场官司?
这不可能。
不是世界疯了,就是方既白疯了,但劝阻不了万青川停止“万方十界”项目的方既白甚至不惜和万青川离婚,她怎么可能是疯子?
方既白的妹妹告诉万青川,和公司的官司打输后,方既白的病情就急遽恶化了,在咽气前,她曾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把法院判决书揉成一团——但她甚至没有力气把这团纸扔出病床的范围,纸团最后落在她枕边,倒像是一封毕生难忘的少年情书。
万青川用了很久,才把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想明白了:谁也没有错,这只是两个程序不兼容的问题。
方既白和这个世界不兼容。
其实很多人都和这个世界不兼容,方既白不明白这一点,也许除了万青川,没有人明白这一点,他们管一切都叫“命运”,认为自己命当如此。
“万方十界”如果进度快一点,万青川自己更坚定一点,早点建成他的王国,让方既白和其他所有生错了世界的人在其中生活,那一切就都将像天堂一样美好,到时他将会制定一套完美的规则,并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新世界的美好,所有的破坏者将没有一丝可乘之机,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去当一个人,反正本来也不配。
人们一开始或许会不愿意进入“万方十界”,这很正常,清朝人第一次见到照相机还认为这玩意会吸走人的灵魂。所以万青川不必争取任何人的同意,只需要将人们推进新的世界里——当初他就是为了争取方既白的同意才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
拉开卧室的遮光窗帘,饱满充盈的阳光骤然洒满万青川全身,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光辉灿烂,像一个真正的创世神祇。
东方既白,万里青川。
万青川想,多么地相配,真是天作之合,所以我们合该在一起,没有什么能阻拦。
梦里的歌声还回荡在耳际:若我可再活多一次,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着你……
葡萄酒庄园的晚宴准时开启。
暮色已深,宴会厅中灯火通明,在庄园里参观游览了大半个下午的游客们列坐在长条餐桌两边,葡萄酒的香甜气息从酒杯中逸散,四处飘荡,餐前甜点已经上过,牛排诱人的香气跟随鱼贯而入的服务生飘进每个人的鼻子里,撩拨着人的味觉神经。
乐队在演奏欢快的乐曲,钢琴声流珠溅玉,小提琴曼妙活泼,萨克斯使人放松地沉溺在美食与美酒中,酣沉沉,醉醺醺。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导游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而那两个临时加进来的游客又是怎样交换了一个眼神,不久,拖着笨重大行李箱的那位吃完一个蛋奶酥后抹抹嘴,拖着箱子退了席就再也没出现过,而那位说一口上海普通话的老阿姨临走前被旅游团的热心人劝住,叫她再喝一杯美容养颜的葡萄酒,老阿姨摆摆手:“我喝不惯这个。”
“我妈妈也受不了酒精刺激,”热心人伸手招服务生,“那叫他们给你拿杯果汁来!”
“不用不用,”老阿姨说,“果汁是更不要吃的。”
“那……来杯牛奶?”热心人说。
殷其眉摆摆手走了,她是真喝不惯葡萄酒,她每天晚上是要喝半斤白酒的。
桑绪密切盯住电脑屏幕上所有的监控摄像头:“殷阿姨,一号线路现在有人,你们从二号走,从室内温泉那里穿过去。”
屏幕上,殷其眉和乔南一前一后出了宴会厅,快步走进室内温泉的木质回廊,朝私人区的方向赶去。骆沉明却不和他们一路,他绕过客房区,从另一个方向奔向私人区——他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出现在客房区,即便被人目击也不会引起怀疑。客房区后面是娱乐中心,骆沉明刚踏进三角锥外观的娱乐中心旋转门,桑绪就瞥见拐角处一队巡逻的保安朝骆沉明的方向走去。骆沉明所在是一条直廊,无处可躲,桑绪迅速敲击键盘调出一个监控摄像头扫了一眼:“明子,去你左手边的棋牌室,那里没人!”
骆沉明闪身躲进去,安然度过危机,桑绪已在叮嘱另一边:“殷阿姨,别从音乐咖啡吧那里走,有人。”
音乐咖啡吧里飘出轻柔的法国香颂,散入无垠的夜空,殷其眉和乔南绕开咖啡吧,从相对安全的葡萄酒研究室通过,这时一群换班的保安正高声谈笑着朝研究室后门走去,桑绪从监控中看见殷其眉和乔南听见声音后打算后退,这时另一个监控中四个酒庄工作人员正朝研究室前门走来。
而研究室侧门正对着热闹的咖啡吧。
殷其眉拿出了铁算盘。
“别急,”桑绪紧盯住视频,“殷阿姨你们先找个地方躲躲。”
然而研究室作为旅游区建筑,出于游客参观的考虑,安的全是玻璃幕墙,灯光打得异常明亮,生怕人看不清楚那些煞有介事的陈列品,殷其眉和乔南即便藏到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的实验室桌子底下,也会被人察觉。
乔南从脚踝处抽出事先准备好的匕首。
“匕首收起来,”殷其眉叮嘱她,“等一下打不过匕首被人家抢走,你反而危险。”
保安有七个人,工作人员四个,虽说殷其眉尚能独自应付,产生的动静却势必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要我过去吗?”骆沉明在另一条线上问。
“别吵。”桑绪说,一面迅速地在电脑屏幕上的命令窗口中输入程序代码,然后回车。
距离葡萄酒研究室不远的音乐咖啡吧,旖旎的香颂音乐暂停了一秒钟后,骤然传出女人凄厉的尖叫声!
下了班的保安们愣了愣,狐疑地朝咖啡吧走去。
“殷阿姨快走!我支撑不了多久!”桑绪说。
殷其眉和乔南刚出研究室,女人的尖叫就换成了一片欢快的鸡打鸣,然后是青蛙叫、狗吠、鸭子叫,以及各种不知名的动物发出的疯狂声音,在静谧优美的葡萄酒庄园上空四处喷溅。
“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殷其眉说。
“这是骆沉明的手机铃声。”乔南回答。
说话时两人已经越过一片广阔的精心规划过兰花花田,尽管已是十一月深秋,一畦一畦的兰花却在海南的温暖气候中热烈开放着,香气一阵阵扑向人面。花田随地势高低起伏,绿树杂植其中,更有凉亭水榭,小拱桥和曲径,它们一道组成美丽的风景,将后面的私人区遮挡得严严实实。
“我也快到了,你可以开私人区的监控了。”骆沉明说,“做好准备我们就进去。”
桑绪没有回答他。
殷其眉和乔南也没有说话。
在骆沉明提醒之前,他已经开了私人区的监控,但他现在不需要通知殷其眉和乔南,他看到的,她们也看到了:夜幕下,私人区的铁栅栏门后面,四十来个杀气腾腾的私人保镖以标准姿势握着手枪。
四十多把亮晶晶的手枪此刻正对准了殷其眉和乔南。
骆沉明躲在不远处一棵棕榈树后面不敢现身。
桑绪皱眉盯着着监视屏,说:“明子,他们拿的是不是——”
“是微磁注射枪。”骆沉明说。透明的枪身在夜色和保镖的黑手套遮挡下无法看见全貌,故而桑绪不是很肯定,骆沉明却对这玩意印象深刻。
保镖队长显然对殷其眉的脸孔和她在疗养院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殷其梅有点后悔自己提早卸了面部伪装,那些胶水和粉底刺得她皮肤过敏。因此一见到殷其眉和乔南,保镖队长就厉声下令:“开枪!”
在制定行动计划的时候,乔南曾提出过一个问题:他们应当配备什么样的武器。
她认为最好是弄几把枪,最不济也得有两根电棍或者什么冷兵器在手。
但这个兴致勃勃的提议被其他人一致给否决了,殷其眉说,要是这样那我们还不如直接通知警察,让警察去收拾万青川和他的变态王国,不然我们和万青川又有什么区别?小乔你要是想过过黑帮火拼的瘾头你就告诉我一声,殷阿姨介绍你去“三八廿一”当“挂篮”——殷其眉说起道上的黑话来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威势。
桑绪也反对弄非法武器,但一想到小耳朵身上的伤口,他就只想让万青川十倍、甚至百倍地偿还,这种念头像滚沸的水在他头脑里灼烫一切理智。
骆沉明倒是觉得搞一把枪防身挺不错,他以前老爱去私人靶场打气枪玩,枪法还是有那么点自信的,但桑绪不说话,骆沉明觉得凭自己的拳头倒也不会差太多。况且从逻辑上讲,要违法,就不要通知警察,他们现在已经透了一点消息给警方,那最好是好公民当到底,别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他们四个人眼下面对四十多把可以把他们瞬间拖入另一个世界的微磁注射枪,所拥有的严格意义上的武器,只有乔南脚踝上的一把小匕首。
保镖纷纷开枪的一瞬间——或许还要早上千钧一发的半秒钟,殷其眉就一把勒住乔南往地上滚去,同一时间,骆沉明忽然从棕榈树后面跳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把长长的高压水枪。
粗壮的水柱瞬间像海神的拳头一样猛砸到保镖们面前!
感谢酒庄设计者精心设计用来遮挡私人区的兰花花田,有花田的地方果然就为他骆沉明的消防栓准备了充足的水源——在否定了乔南的不合理提议后,几个人认真商议了一番,决定带去海南的武器将会是这几样:殷其眉、殷其眉的铁算盘和一台环保无公害,在各大网络电商平台上公开售卖的中型高压水枪,买的时候还恰好遇上国庆中秋双节优惠,价钱便宜不说,还附赠用于运输水枪装置的配套行李箱,就是骆沉明后来拖在手里的那个。
私人区外,骆沉明举着水枪挺身射击:点射、扫射、波浪形辐射、声东击西回马枪疾射,他充分发挥童年与人玩水枪的丰富经验,满怀诚意地给敌人带来一场视听全无的盛宴!
保镖们只觉得自己成了一锅在滚筒洗衣机里惨遭清洗的衣物,水从四面八方将伸出千万只湿淋淋冷冰冰硬梆梆的拳脚,劈头盖脸地踢打,他们悲愤地想要还击,敌人却远在铁栏杆之外,他们想举起注射枪,却不是被水枪打得站立不稳,险些脱靶打中同事,就是被殷其眉扔过来的暗器砸得手腕酸软,一周内上厕所别想提得起裤子。
而那些暗器不过是一把上海老阿姨最喜欢吃的奶油西瓜子。
骆沉明这边正在进行武力上的压制,冷不丁一颗子弹擦着他鼻尖钉进身旁的棕榈树干里——这可是真正的子弹!
“小绪,你还没搞定?”骆沉明回过神来,忍不住催促桑绪,他这一晃神高压水枪忘了移动,得到喘息机会的保镖们纷纷爬起来,拿起注射枪对付殷其眉和乔南。
“别催。”桑绪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命令窗口说。
“科学要是证明人死以后会转世投胎,我保证不催你!”骆沉明现在藏在棕榈树后面,艰难地向敌人发出攻击,但关于狙击手和他差点被打中的事,他一个字也没向桑绪提。今天在疗养院没碰到狙击手,却在这里碰到了,他不用想就能确定这个狙击手就是杀死小耳朵的元凶,但他决定不告诉桑绪。
私人区的电子门禁在桑绪的控制下缓缓向两边退开。
被水枪冲得气疯了的保镖们愣了一秒,纷纷抽出电棍,抓起注射枪,怀着满腹的深仇大恨朝外面孤零零的三人扑来,这时候骆沉明赶紧从棕榈树后跑出来,高举着水枪横扫千军,殷其眉趁机身姿灵活地在保安群中闪转腾挪,倚重手法迅速消减对方战斗力。
两人远近攻击配合得天衣无缝,骆沉明却发现殷其眉今天的招式和往常都不一样,或许是由于今天保安人数实在太多。
要在短时间内拿下近四十个精壮男子,殷其眉一则是快,一则是狠,骆沉明看出她主要凭借的似乎是她曾向他提起过的“八卦掌”,这门内家拳长于掌法变换和行步走转,以一敌多时灵活多变,身形矫若游龙,因此又称“游龙八卦掌”——这骆沉明是见识过的,但今天殷其眉在“八卦掌”外又有一式极其刚猛的拳招,骆沉明却很陌生:殷其眉抓住时机,频频弓步崩拳,攥着铁算盘砸中对方面门的同时,另一手出掌碾按对方臂肘膝弯等反关节处。
哪怕是再壮实的男人,被一拳砸得鼻血长流眼前金星乱冒,关节麻筋还被狠狠捣中,几乎没有不倒地不起的。
骆沉明趁机再给这样的倒霉蛋送上一次痛快的凉水澡。
将保安放倒一地,殷其眉便向私人区内唯一一幢建筑进发。骆沉明扔了高压水枪跟上,无不崇拜地问:“殷阿姨,你今天用的大招叫什么名字?”
殷其眉一把将骆沉明跩得一踉跄,随即一枚子弹从骆沉明身边飞了过去。
“小心狙击手!”殷其眉厉声道,一面寻找狙击手的藏身方位。
“殷阿姨,有空教我那一拳啊!”骆沉明仍未学乖。
“学个屁!”殷其眉说,“我自己都没练好呢!”
她不是搪塞骆沉明,这一招“金钢伏虎势”她的确没学完全。
“他们北派还用这一招来摔跤,以小摔大,四两拨千斤。摔跤的话就把这招叫‘穿裆靠’,等我回来再教你啊!”那位拳师曾这么说着下了船,从此山高水远,江湖不见。
殷其眉原本也没想用这招,但临到阵前拳路自己就从筋骨里跳出来了,像是怀着什么使命,憋不住要为什么人伸张。
金刚伏虎,虎自然是恶畜,那些为虎作伥的人又怎么样呢?
虎和伥都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个会和小动物说话,会画画的小小姑娘,却再也不会睁开她亮晶晶的黑眼睛了。
这些保安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他们不会知道有一个小姑娘因他们现在所卖命保护的那个人而无端失去了生命,他们更不会知道还有三千多个人被他们的老板强行变成植物人,禁锢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但他们仍兢兢业业地保护着老板的安全,拿着老板数值不菲的封口费,即便有一丝怀疑,也立刻被金钱带来的沾沾自喜给抹杀了,“别问太多,拿着你的钱得了,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他们往往这样彼此告诫。
这样的人,是否也算是一种常被人们宽宥和忽略的恶魔呢?
因为社会道义认同“不知者无罪”,并且人们的共识是,追根究底的人是令人生厌的,这两种原则结合在一起,就颇让人费思量了:一个人不应当追根究底,这样更好,万一发生了什么,反正不知者无罪。
殊不知在孩子们的童话书里,“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孩子,通常才是正面典型,大人们告诉孩子这是值得大加赞扬“求知欲”和“上进心”。
而这样一个还相信童话书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已经无声无息地又少了一个。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却还有几个令人生厌的喜欢“追根究底”的大人,在朝一幢戒备森严的大楼豁出性命地飞奔。
野兽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借由金刚伏虎势所砸出去的拳头,倒毋宁说是为了像金刚一样降妖伏魔。
殷其眉发现了隐蔽在不远处草坪中金属雕塑群后面的狙击手。
她果断出手,憋足了劲把手中的铁算盘猛地投掷过去!
狙击手反应极快,迅速避开并朝殷其眉射了一枪,夜空中寒光闪过——铁算盘没有砸中狙击手,但他右肩深深地插进了一柄匕首。
乔南有点愣,她甚至没感觉到殷其眉是什么时候把她的匕首顺走的。
“小绪,”骆沉明说,“那个狙击手已经废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会把人带走,你一定不要冲动。”
回答他的是越野车被发动的声音,骆沉明其实也不意外。
殷其眉立刻破口大骂:“桑绪!你敢进来试试看,我出去打断你的腿!”
行动计划中让桑绪留在酒庄外是为了让他监控全场,帮助三人一路杀进去,还有就是万一行动失败,至少有一个报警求救的人。
“我设置了定时发送,两小时后我不取消,文件就会自动发给公安局、网络媒体和电视台,病毒程序也会同时启动,预选的几家门户网站全都会出现我们想让公众看见的东西,不用担心。”桑绪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沉着冷静,但骆沉明从这极端克制的声音中听出了不顾一切的疯狂——桑绪要亲手为小耳朵报仇,一刻也等不得。
只有骆沉明知道桑绪最近从他这里拿去多少安眠药,这人现在吃药吃得比饭多。
“那你小心私人区这里的保镖,他们有透明枪。”骆沉明叮嘱道。
与旅游区的抽象风格不同,私人区的这幢大楼内部装潢很符合一位中老年男性的审美,浓郁的中式风情,古色古香,沉闷得令人困倦,幸而那些假山流水、屏风花窗没有暴发户似地堆得满满当当,好歹给人留出一线生机。
殷其眉环顾四周,啧啧称赞:“这里倒是蛮漂亮。”她对酒庄旅游区那种东戳一个角西伸一块砖的所谓现代建筑深恶痛绝,外面看一色白里面进去还是一色白,给谁披麻戴孝啊,不吉利!
殷其眉一马当先解决惊慌失措的楼内各色工作人员,服务员的尖叫和闻声赶来的保镖像不断延伸的多米诺骨牌,接连不断地出现殷其眉面前,又不断被她打散、推到一边,凡有余力反抗的,乔南和骆沉明会补上一脚——乔南通常要比骆沉明狠多了。
在经过一只红木角柜时,乔南端起角柜上的粉彩直颈花瓶,毫不珍惜地砸到地上,挑了一块最锐利的碎瓷片作为防身武器,填补匕首的空缺。
骆沉明跟在她身后,眼前的景象忽然花了一下。
这时悍马熟悉的刹车声从门外传来,“桑绪到了。”乔南说,这时楼内三人已走楼梯上了二楼,骆沉明晃晃头,说:“我等桑绪,你们先走。”
万青川从房间内俯视,夜幕漆黑,他注视着越野车猛地刹车停在楼下,一个人从车里出来,身影很快一闪,消失在大楼门口。
勇敢到不畏死的年轻人,他总是很欣赏的,没把这样的人才招到自己麾下实在是暴殄天物。万青川看着手头桑绪的资料——信息时代,没什么能真正保密,桑绪能查到万青川,万青川也能把桑绪搜罗得一清二楚,只可惜这个桑绪现在因为妹妹桑迩和他结了仇。
万青川看着桑绪的履历,父母去世那年他正好十八岁,紧急联系人里填的是舅父舅母的名字,不过只有半年,从那以后他的紧急联系人只有一个:骆沉明。
人生的际遇真是莫测,他没能招徕桑绪,不过这个人现在正大步流星地朝他跑来,不是吗?
桑绪和骆沉明匆匆赶往二楼与乔南、殷其眉会和时,她们二人正和四个拿枪的保镖对峙,乔南手提着一个晕死过去的保镖,用保镖的领带在他脖子上绕了个可抽拉的活结,随时准备勒死人质,而殷其眉手里握着保镖的手枪。
“狙击手杀了?”殷其眉问桑绪。
“没有,在车里。”桑绪回答。
殷其眉啧了一声,桑绪说:“开进大门的时候我捡了把注射枪以防万一。我给狙击手来了一枪。”
“然后呢?”殷其眉问。
桑绪说:“没然后了,我也没本事送他去万方十界。微磁工作以后人基本处于大脑在活动,除此以外身体任何部位都没法活动的情况,他应该会被人当成植物人,但实际上是醒着的。”
“眼睛都不能睁?”殷其梅问。
“不能,”桑绪说,“只有呼吸心跳这种基础功能。”
“干得漂亮。”乔南说。
“我们现在怎么办?”桑绪问。
“不知道,”乔南说,“这层楼所有的门都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没有门牌号,这下要找万青川可悬了。”
桑绪进入大楼前在监控里见到了这一幕,不仅二楼,三楼、四楼全都一模一样,万青川把这里装修成一座迷宫,这样就没人能知道他住在哪一间里。
“那么,撤?”乔南问。
桑绪和殷其眉都没回答,且不说走到这一步甘不甘心的问题,就算真撤,也未必会比进来轻松。
“给你们三秒钟时间离开,我们不追究。”对面的保镖说。
一声尖叫打破了双方的僵持局面。
一个拿着拖把拎着水桶的清洁女工打扫完房间出门,冷不丁被楼道里的阵仗吓了一大跳,失声尖叫起来,保镖怒道:“回房间去,别添乱!”
女工捂着嘴转身跑了。
这原本是个偷袭的好机会,但殷其眉刚一动,保镖的枪就对准了她。这些保镖和私人区门口那些又不同了,他们身上有种极端严肃和警惕的军人气质。
“给你们三秒钟时间离开。”保镖沉声道,殷其眉相信如果非要杀个两败俱伤,这四个男人绝对会奉陪到底。
保镖开始倒数:“三、二、一——”
一阵令人牙酸的电流声,两名保镖回头看去,却见自己两名同事正软软地往地上倒,女工不知何时像猫一样挨近了他们——她光着脚踩在走廊厚厚的地毯上,为防呼吸声被听见甚至戴上了口罩,她一手一个电击器,电晕两人后,对剩下的二人抱歉地一笑,毫不手软地电翻了他们。
“干得漂亮,”乔南赞许道,“想不到你穿小围裙还挺可爱呢!”
女工取下口罩,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时至今日,尽管理智上确信这个人就是林九微,桑绪还是无法把她和面前这张脸联系起来。乔南管这些贴假眉毛、戴美瞳和用眼线笔修改眼睛形状的伎俩叫“化妆”,桑绪却觉得这哪是化妆,分明是易容。
“你以为化妆是什么?”当时乔南一面教林九微如何改造自己的脸,一面对桑绪说,“高深的化妆术你以为会比修复文物容易吗?”
不过摘了假眉毛和假刘海,扎起标志性的马尾,露出清爽的额头,眼前的人看起来的确是林九微。她在这里卧底整整二十天,在“林九微”这张脸作为高危分子被保镖熟记于心的情况下,居然没被人识破,这绝对是个成就。而且出于谨慎,这二十天里他们和林九微没有冒险进行任何联系,以林九微胆小的性格,孤身处于敌人腹地二十多天想必异常难熬。桑绪曾极力劝阻林九微放弃这么危险的行动,他不希望林九微出于对小耳朵的愧疚做傻事。
最后坚定地站在林九微一边的居然是骆沉明,他对桑绪说:“你让她去吧,她胆小那都是幌子,这姑娘胆可肥着呢!”
桑绪不确定骆沉明是不是在开玩笑。
脑震荡住院时林九微曾坚持不要舒适的单人间,大家都以为她是过意不去要节省花销,没想到她的理由是“我一个人住阴气太重了,把鬼招来怎么办?”——死人她倒是不怕。
现在这位说不上胆子到底是大是小的姑娘正光着脚带领一行人匆匆过往四楼去。
她已打听清楚,万青川的房间正是四楼的某一间,他们没有从电梯或楼梯走,而是从保洁员专用通道上去,走过未经过装修的窄而陡的水泥台阶,顺利地来到四楼。
“我先去看看。”林九微让其他人等着,自己推开楼道门张望了一番,“没人,走!”她这一挥手颇有带队大哥的范儿。
殷其眉拉住她:“你看清楚了?”
林九微又伸头看了一遍:“清楚了,真的没人。”
殷其眉不放心地把她拨到后面,亲自看了一眼:真的没人,也没有埋伏。难道说万青川压根不信有人能摸到他真正所在?
既已到此,几人便提起十二万分小心地朝万青川所在的那间房间走去。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两边所有房门皆紧闭,林九微五人又走得极其小心,一时整个楼层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他们压抑的呼吸声,走廊墙壁上贴着与整栋楼风格一致的唐代仕女图壁纸,丰腴的古代贵妇睁着细长的眉眼,不动也不笑地望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林九微指指前面的房间:万青川就在那里。
万青川的确在那间房间中,且正通过监控摄像头看着门外一行人,然后摁下了墙上的一个开关。
两张激光切割网出现在走廊两端,将林九微五人堵住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林九微脸色刷地白了,这种在电影和游戏中才会出现的东西居然被她碰上了?而直到真的在现实中看到这种东西,林九微才感觉到这小小个光网带来的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极度恐惧,她甚至有种窒息的错觉。
激光网前后夹击,从两端朝走廊中间面面相觑的五个人推进过来,速度不算快,却像死神的脚步一样不容转圜。在场的几人一瞬间都感到了窒息般的悚怖,乔南将手中的碎瓷片扔出去,这瓷片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他们紧盯着它飞过激光网——毫无变化!林九微激动得要跳起来,这时碎瓷片从容地化作几瓣无声地跌落在地毯上。
“我们会被切了的,”林九微的声音带着哭腔,“想想办法啊,我们赶紧想办法,你们都快想啊……”
“你还不如想想你的遗言。”乔南的脸色也不太好。
桑绪一拳砸在墙上,悔恨与懊恼绞缠着他:是他一意孤行地要报仇,令所有人陷入绝境!
殷其眉忽然扬手给了桑绪一记响亮的耳光,下手之重,殷红的鼻血顿时从桑绪鼻子里流了出来。
“册那这种高科技我老太婆不懂,你个小瘪三也不懂?”殷其眉骂道,“砸墙有个屁用,你能把墙砸穿?给我想办法!”说着转头对乔南道,“还有你,留个屁的遗言!要留遗言我给你想好了,就一句话‘没活够就把自己作死了’,现在给我想办法!”
桑绪被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激光网在他眼前不停旋转,殷其眉的声音嗡嗡地在头脑里回响,这当头棒喝振聋发聩,一瞬间令桑绪醍醐灌顶,他喷着鼻血叫道:“有有有办法了!激光网必须有紧急制动装置!万青川每天从这里来来去去,万一程序故障自动启动,他怎么办?!除非万青川彻底疯了,不然肯定有紧急制动装置,我们赶紧找!”
所有人都如遭电击,跳起来天上地下地找制动装置。这装置长什么样?不知道;大小如何,电控声控还是温控?不知道;需不需要手里有什么器械和其识别配套才能使用?还是不知道。但在激光网的恐吓下,在被切成东坡肉的想象力刺激下,每个人都发挥出最大潜力,不去想死,而是鼓起最大的勇气去挣扎求生。
掀起地毯把底下的地板跺了又跺,脚印踩出来好几个浅坑;
桑绪拎起地毯抖得满世界都是飞灰和螨虫;
五个人十只大小胖瘦粗细各异的手掌朝着墙上唐朝仕女雪白的头脸肩膀乱拍,恨不得把壁纸扣下来去看后面的墙壁。
激光网越来越近了,交织的光线晃得人心惊肉跳。
“都别动!”乔南忽然叫道。
众人一愣,不知她有何高招。
乔南朝满墙的丰乳肥臀仔细看去:北面墙上贴的壁画是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这幅图上一共有六位贵族女郎,姿态各异,远近不同,其中最末位的仕女头戴一朵硕大的粉白芍药,她面前是一株盛极欲凋的辛夷,美人便手拈一朵半残的辛夷花,似是不忍目睹花谢而扭过头去。
这一幕画作情景交融,意蕴流畅,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但周昉的原作里,娇滴滴的美人手里,应当是捏着一只刚捉到手的蝴蝶,她扭过头去的表情仿佛在说:“噫——咋这蝴蝶这不经碰,还给我捏死了呢?”——唐朝的宫廷贵妇,很可能就有着很浓郁的西安口音。
激光网磨刀霍霍地朝几个大活人切割过来,乔南向美人手中的辛夷花用力摁下去,激光棱线在即将碰到几人身体的一刹那,骤然消失,无踪了。
这凶残的武器只割断了林九微的一缕头发,发丝轻飘飘落到地上。
所有人都虚脱地长出一口气。
殷其眉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了万青川的门——这门本来大概是有指纹、虹膜之类的高级密码锁的,但都挡不住老阿姨九死一生后的巨大怒气。
万青川坐在办公桌前,他微笑时眼角的鱼尾纹很深,但他的皮肤保养得很润泽,“你们好。”他微笑着说,他对刚才桑绪在走廊里的表现很满意,这个年轻人反应真是快。
桑绪看着万青川,这个人是桑迩死亡的罪魁祸首,囚禁了三千名无辜者的虚拟王国缔造者,但他看起来一副老绅士的派头,这种反差令桑绪有种反胃的感觉。他说:“我们——”
“你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万青川平静地说。
“万方十界,灵山疗养院,三千个无辜的人,我的妹妹桑迩,”桑绪说,他脸上肌肉抽紧了,“我们知道这些就够了。”
“看来你们自认为是铁肩担道义的无名英雄了。”万青川款款相商一般,“那你们找到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把你所掌握的一切技术细节公开,无论是微磁、脑电波意识转换还是万方十界,然后坦白你的所有罪行!”林九微说,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为此她紧紧捏着拳头。在万方十界中的遭遇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一幕幕回放,那些生死之际,那些无辜被困的人。
“否则呢?”万青川问。
“你不要想做什么无谓的挣扎,无论是跟保镖呼救,还是自杀,”桑绪说,“如果我们死了,关于你的一切罪行都会自动发送到公安局、各大媒体平台和记者手里,而即便你死了,你也保护不了任何事情和任何人。你的同伙现在估计已经在警察局里了,万方十界也不再是你希望的那样。”
万青川试着拨了几个号码,均无人接听,在拨到张臻的电话时倒是接通了,那边传来的依然是懒洋洋的声音:“喂,万董,这么晚了找我聊心事吗?”
“你一切都还好吗?”万青川问。
“还行吧,反正比林九微他们大闹天宫的是清闲,啊——”张臻忽然拖长声。
“怎么了?”万青川问。
“我现在不太好了。”张臻说着挂了电话。他家门口站着几个警察,见到他后,警察出示了警察证和逮捕证:“张臻是吗?根据舟山市人民检察院第46号《批准逮捕决定书》,因你涉嫌故意杀人罪,现依法对你执行逮捕,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此外,警方根据匿名人士提供的准确信息,将居住在海南的58名“万方十界”的技术人员均以涉嫌“信息犯罪”的名义尽数逮捕,与此同时,一大批急救医生到达灵境疗养院,疗养院的保安们一开始试图阻拦,当见到和医生同时到达疗养院的警察的警徽和手枪后,他们只得合作地打开疗养院大门。
医生们见到三千名苏醒的植物人都感到难以置信,这些人中的一部身体还算健康,但由于长期卧床,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肌肉萎缩、骨质疏松和脏器问题;一些人频发呕吐和眩晕,还有一些人视力莫名下降,这些都是长期使用微磁干扰脑干工作,以及脑电波仪器带来的副作用,警方迅速接管了疗养院,并安置病人就地在疗养院接受治疗。
不少医生对疗养院的先进医疗器械大为惊叹。
这其中还出了一件小插曲:一名下肢瘫痪的青年醒来后,不知是神志不清还是受的刺激太大,居然爬到窗口试图自杀。不过行动力一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为缺乏的东西,一个警察就轻易控制住了他,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安定。
万青川放下电话,殷其眉戒备地盯着他,但万青川仅仅是两手空空地站起来,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桑绪:“你这种板上钉钉、寸土寸金都不让的说话态度,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说不定你当律师也会很在行的。”
万青川叹了一声,拍了拍手,殷其眉立刻上前半步把所有人挡在身后,身势戒备——然而既没有保镖从犄角旮旯里冲出来,也没有出现什么新型武器,仅仅是万青川背后大落地窗上的玻璃缓缓地升起。
桑绪忽然意识到万青川要做什么——尽管他认为以万青川的性格是绝不可能轻生的:“拦住他!他要跳楼!”桑绪说着向前跑去,殷其眉、林九微等人也都往窗前冲,然而万青川后退两步轻轻向后一仰——
桑绪只碰到了他西装下摆飞起来的一角。
地上传来重物坠地,沉闷的一声,砰——
这一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桑绪整个都呆了。
林九微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跑出房间,乘电梯来到一楼。桑绪等人匆匆跟上,来到大楼外。
万青川睁着眼躺在地上,殷红的血迹从他后脑勺慢慢洇开,像几条迟钝的赤练蛇蜿蜒地游走。他的脸上挂着一抹令人悚然的微笑。
林九微正蹲在尸体旁边,阴冷的夜灯下,她慢慢转过头,对其他人说:“你们看。”
说着她向尸体伸出手去——她的手毫无障碍地穿透了万青川肿胀变形的头颅。
乔南讶然道:“这是——”
殷其眉对这个最有切身体会,她在上海的鸽子笼里见过“方既白”,还有万青川光盘里的“方既白”,眼前的“万青川”和“方既白”一样,都是AR技术制作的虚拟形象。
桑绪几人一直没太弄明白万青川AR技术的具体原理和装置所在,这也是他们打算逼万青川公布的前沿技术之一。
这时大楼顶上传来直升机准备起飞的轰鸣声,在螺旋桨掀起的狂风中,万青川本尊从容地跨进机舱,趁着夜色掩护,毫发无损地离开了,在飞离酒庄之前,万青川打开手机,点击了一个遥控指令,一道光幕凭空出现在桑绪等人面前,万青川的声音从光幕中传出来:
“桑绪和桑绪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的目的本来是想把我的——怎么说呢,在你们看来所谓的‘恶行’吧,把它们公布于众,你们的确也已经做了一些这方面的工作,不过幸好,这并没有太影响到我的真正目的。相信你们已经查过内人方既白的一些经历,但其实万方公司也好,‘万方十界’也好,在内人过世以后,它们就不是我的全部目标了,毕竟斯人已矣,再去完成一些曾经的打算也只能徒然伤怀。所以‘万方十界’既然在你们的推动下结束了,那就散了也好。
“虽然你们是怀着崇高的心愿来制裁我的,但万某在这里,能否延请诸位,帮我从警方的关注中脱身呢?毕竟个人的精力有限,要是和警方周旋,我眼下的事业就会被耽搁。当然,我知道你们是很不情愿的,所以在这里,我诚恳地向诸位提出一个交换条件。”
“少来这套!”林九微怒道,“天网恢恢,你逃得了今天——”
“林小姐,我还是想把交换条件提一提的,这并不费什么时间。”直升机内,万青川说着在手机屏幕上轻轻点击。
光幕忽然骤缩起来,变形成一支锐利的光箭,只见它动了动,忽然尖啸着冲众人直刺而来,林九微等人来不及分辨这是真实还是虚幻,都下意识地四散逃开——嗤的一声轻响,这支箭直直地扎进骆沉明胸口,当胸穿过!
一点暗沉沉的血迹从骆沉明胸口渗出来,渐渐扩散流淌,骆沉明不可置信地伸手抹抹胸口,抬起头,看看林九微,又看看桑绪。
林九微大脑一片空白:“骆……”她的嗓子忽然嘶哑得可怕,连“骆沉明”三个字都说不出来。
桑绪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走过去把手伸进骆沉明身体:他的手穿过骆沉明肩膀,从另一头支棱出来。
林九微只觉死死掐着自己心脏的那只手骤然松开了,她捂着胸口大幅度地喘气,声音也恢复了,只是头脑昏昏地发沉,她听见自己在问:“骆沉明呢?骆沉明哪去了?!”
“桑绪,林小姐,”光箭恢复为光幕,再度传出万青川温文尔雅的声音,“你们的朋友骆沉明现在在我手上,如果你们肯帮我的忙,我保证他会重新回到你们身边。我这个提议,你们能否接受?”
“你这个混蛋——”林九微叫道。
殷其眉把她拉回来,她将林九微的手握在她皮肉松弛的手掌里,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拍抚着林九微气得颤抖的脊背:“风浪只催人,糊涂心才杀人,先听他说话。”
“我的时间不多,”万青川说,“一分钟时间,希望诸位体谅我,考虑一下。”
光幕上显出一分钟倒计时。
骆沉明的AR形象中箭后竟并未消失,而是倒在地上,一阵阵地抽搐着。林九微实在看不下去,别过脸,含恨低骂:“无耻……”
倒计时行将结束。
“我接受。”桑绪说,他拳头握得很紧,指甲掐进肉里,直掐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那太好了,”万青川说,“那么,祝我们合作愉快。”
光幕消失了。
林九微一直在死死地捂着嘴,她无法支持桑绪的决定,更无法反对,只好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任由泪水打湿捂着嘴的手。
桑绪仿佛失去了一切情绪,只剩冰一样坚冷的平静,他轻声说:“我想不通,骆沉明是什么时候落到万青川手里的?”
“他在进私人区的时候晕过一下,”乔南说,“那个时候应该就被盯上了。我们上楼找万青川的时候,他说在楼下等你。”
“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正从电梯里出来,我以为他怕我失控杀人,特意出来等我,”桑绪说,“原来那个时候就是AR了。”
殷其眉刚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却见桑绪头也不回地跑到大楼前,钻进悍马越野车,把预设为定时发送的万青川相关资料文件全都取消了。林九微等人回到车里时,他正登录私人区服务器,迅速销毁所有的监控视频,以此抹除万青川在这里出现过的痕迹。
“会没事的,”桑绪边把键盘和鼠标折腾得噼啪响,一边喃喃自语,“我们以前比现在惨多了。”
“你说什么?”林九微问。
乔南示意林九微别问:“这样他成功的几率会大一点,算是种自我安慰吧!”说完她从后座拿出一个纸包,“给。”
“这是什么?”林九微问。
“不知道,骆沉明给你的,”乔南说,“说是你卧底成功的贺礼。”
林九微打开来,是一盒特别漂亮的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