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无明白昼 5.万方十界

这次桑绪走的仍是“社工黑客”的路数,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花心思去分析一个疗养院普通员工的爱好,而是从58名灵境技术骨干中找出一人的地址和作息规律,在这人深夜出门买夜宵时一拳将人撂倒,逼问出了账号和密码。

如法炮制,他连夜又拿下另一个技术骨干,等收到消息的骆沉明和殷其眉赶到地方,他已经将那两名倒霉蛋背靠背结结实实五花大绑在一起,原本说好由桑绪查出目标的地址和作息,由殷其眉来收拾,现在殷其眉能做的只剩卸了两人的肩膀和手腕。

“你睡一觉,我们天亮才去疗养院。”骆沉明对桑绪说。

桑绪只是靠在酒店窗口发呆,殷其眉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悄悄欺近桑绪,打算一掌把人劈晕,天亮再两个耳光抽醒,好歹让桑绪睡一觉。骆沉明悄悄朝殷其眉摆手,他递了一杯水给桑绪,桑绪喝完后总算有了睡意,一头栽倒在床不省人事——骆沉明在水里下了安眠药,搀了药的水味道其实挺怪,但自从小耳朵去世,桑绪的嘴里就只剩咽不尽的苦涩,糖是苦的,盐是苦的,酒更苦。

天亮时,骆沉明、桑绪、殷其眉三人压着两名灵境技术工程师,大摇大摆地进了疗养院行政大楼,骆沉明和殷其眉的面部都由乔南做了精细伪装,防止被保安认出来。

骆沉明和桑绪计划用两名技术骨干的账号进入“万方十界”,殷其眉负责在外放哨。

昨晚桑绪已通过内部账号盗取了管理员权限,眼下进入游戏之前,他已将脑电波收集系统中调换意识和潜意识的功能暂停暂时关闭,重新设置好游戏出口的位置坐标,同时关停了论坛通信功能和游戏入口,并把在游戏里面的工作人员都关进了游戏里的某个监狱。

“准备好了?”骆沉明拿着透明的手枪问桑绪。

桑绪点头。

骆沉明向桑绪开了一枪,然后对准自己胳膊扣动扳机。

尽管事先对万方十界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睁开眼后,桑绪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千年前的殷都朝歌,无比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黄土夯实的道路无尽延伸,两边是没有门窗的半地穴建筑,带着镣铐的奴隶从他面前蹒跚而过。

“我制造了点麻烦,他们暂时会觉得电脑故障,但这是他们的系统,网管要解决这点麻烦怎么也超不过10分钟,然后他们就会发现我们,所以我们必须五分钟搞定,换算成主域时间是五十分钟,子域时间是十五小时。”桑绪说,要是被对方发现直接关停服务器,他们的意识在灵境中湮灭,身体却仍保持呼吸和心跳,这种下场比死更惨。

子域时间三十分钟后,骆沉明和桑绪飞奔在长安靖安坊黄土飞扬的大街上。

骆沉明眼下的权限百无禁忌,他便模仿张臻,站到了明晃晃的太阳上——不得不承认这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他手握一支巨大的毛笔,在蔚蓝的天空上大开大合地涂抹,不一会儿,整个唐朝子域的人都看到了天空中奇大无比且奇丑无比的通知:

所有人迅速赶往西市放生池附近,从那里回到你们本来所在的现实世界。

另:你们现在所在为虚拟游戏世界,放生池为通往游戏主域的出口,你们将从主域回到现实世界。请听从佩戴红臂章的人指挥,认准红臂章上“桑骆”名号,防止不法分子浑水摸鱼,谢谢合作!

双鬟、劳力士等人佩戴着臂章,臂章上印着一群活的袖珍大雁,这些大雁在臂章上飞舞翱翔,一会儿排成一个“桑”字,一会儿排成一个“骆”字。他们一手拿着扩音喇叭,一手拿着小红旗指挥人们有秩序地从通道迅速离开,同时还进行着安抚工作:“过通道的时候会看见到处都是大火,这是正常现象,大家不要害怕,不会受伤的。排好队不要急,都有位置,前面的人不要磨蹭……”

人群按捺着恐慌、狂喜、忐忑等诸多情绪往出口涌流。

劲风掠过,一匹四蹄踏风的汗血宝马从宽阔的朱雀大街尽头驰骋而来,飞跃到骆沉明面前,仰头爆发出一阵直击九霄的激越嘶鸣。

骆沉明久久地看着她:“我现在可以问你的名字了吗?”

无数光点如蝶群飞散,出现在骆沉明眼前的,是他在殷商夕阳下见过的那张脸,那张温柔的面容上,美丽的眼睛此时蓄满泪水。

走进出口的人脸上都挂着激动万分的笑容,眼角闪着泪珠,桑绪站在人群外,面沉如水,无论是人群的心潮多么澎湃,仿佛都和他隔了千万里,丝毫引不起他的注意。刚才骆沉明和雪媚娘重逢时他甚至头都没抬。

骆沉明拍拍他肩膀:“人走得差不多了,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万方十界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按照子灵境时间换算,短短的十五个小时里,骆沉明和桑绪经历了一场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史无前例的壮观冒险。骆沉明甚至想,如果万青川没有打那个疯狂的主意,而是将万方十界推广为一款普适的游戏,哪怕用尽毕生积蓄,他大概也会忍不住要进游戏来彻头彻尾地爽一把!

他和桑绪,一会儿骑着虎鲸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上与庞然海怪竞游,带领一群赤膊喝生血的海盗,开着铁炮武装的战船,奔赴大海尽头深藏在黄金树丛与双头黑豹护卫下的出口;

转眼又来到恐龙奔驰、鳄龟与巨蜥斗得天塌地陷的史前世界,这里的出口在火山熔岩之中,一吹口哨所有恐龙争先恐后跃入火海的景象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一时又是身处花香鸟语美人如云的飘渺仙境,有个修仙世界快要修成正果的道士死活不愿离开,被他的小师妹以“出去就跟你结婚”为由强行骗离,小师妹临走告诉骆沉明“嘻嘻人家是男孩子啦”,但骆沉明还是真心地祝福他们。

将所有子域清空后,一行人回到主域,安排人们离开。

骆沉明牵着雪媚娘的手,这时他看见了人群中一道黑色的身影。

“有个熟人。”骆沉明对雪媚娘说。

大巫站在人群中,神色木然。

“林九微托我跟你打声招呼,”骆沉明笑着拍拍大巫的肩,“你要不留个姓名电话给她?”

大巫的目光转向他:“被这么多人感恩戴德,感觉很不错吧?”

骆沉明愣了愣,这时周围的人大多恢复了现实中的样子,骆沉明看见大巫身上的黑袍高冠渐渐消失,他穿回了T恤和牛仔裤,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坐在一台轮椅上。

他再也不理会骆沉明,径自回过头,凝望着这个他曾经自由行走过的世界,但他甚至没能完整地再看一眼,就被身后人催促着,不耐烦地推搡着他的轮椅,赶进了游戏出口。

两倍于上次的保安人数像黑色的潮水般涌向了他们。

殷其眉打头阵,桑绪骆沉明二人居中,番茄炒蛋和青椒炒肉殿后,虽说保安来势汹汹,狭窄的楼层内走廊却容不下太多人,殷其眉一行人加四条狗充分利用这一点势如破竹地一路杀过去,同时桑绪对耳机连线另一头的乔南说:“来吧!”

疗养院外,乔南立刻发动她的绝版悍马H2,这辆彪悍的越野车咆哮着一头撞开疗养院新换的强化铸铁栅栏门,几乎和掰碎一块饼干一样轻松。开进疗养院后,乔南取直线直冲向行政大楼,一路无论是垒了砖沿的花坛还是热闹的喷泉水池统统毫不留情地碾压过去,这些障碍在越野车厚厚的防撞板、燃油箱下板和摇臂护板上仅留下了几道表浅的刮痕,最后这辆车撞翻几个不自量力的保安,威风凛凛地停在行政楼的正门口。

一秒也不浪费,殷其眉一行人立刻窜进车子里。

越是紧张刺激,乔南却仿佛越轻松愉快,在殷其眉几人上车的当口,她甚至有闲心优雅地点上一根烟叼在嘴里——“走了!”骆沉明最后一个上车,他的白衬衫和黑西裤上沾着斑斑血迹。

乔南按原路返回,一路碾过花坛水池宽水泥路小石子路和两三级台阶,骆沉明颠得五脏在肚皮里乾坤大挪移,心说怪不得她非得开这辆车来海南,原本他们的计划里并不需要这么一辆越野车来助威,敢情这位在首都拘束得够呛,到海南是溜车来了啊!

眼下别说人,殷其眉那四条狗都没了一点凶相,全都颠得歪耷舌头斗鸡眼,狗爪子不受控制地在骆沉明脸上乱摁。

“小乔,”殷其眉手里攥着一条绸裙子,也颠得七荤八素,裙子在手里甩得水袖似的,“开车就好好开,想开航空母舰你说一声,我找人教你。”

这才算能坐得安稳些了。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乔南问。

“一个小时。”桑绪看了一眼电脑另一个小窗口上一辆旅游大巴的行驶记录,回答道。他坐在副驾驶上,无论是颠簸还是狗叫他都毫无反应,始终只专注地盯着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

骆沉明透过后视镜看他。

在骆沉明的印象里,桑绪从小到大都很厌恶用拳头说话,但今天桑绪身上斑驳的血迹并不比他的少,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桑绪自己的。桑绪的嘴角破了,此刻血正顺着下巴往下滴,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手背上几个骨节处青红交叠,伤口就那么露着,无心打理,本人只管操作电脑切入不知在何处的摄像头,放大其中一幅画面:

那是一处挺气派的后现代风格门庭,门内外都铺陈着无限延伸出去的广阔草坪,门口造型凝练的抽象雕塑旁是一座雅致多变的喷泉。

宽阔的门楣上写着四个字:青川望曙。

这是一座葡萄酒庄园,也是万青川最常待的住所,是万青川的私产。卸任了万方公司CEO后,万青川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南,不过疗养院万青川去得并不多,他大部分时间主要待在青川望曙葡萄酒庄里。

万青川把这座庄园藏得很好,桑绪从网上查不到一丝他和酒庄的瓜葛,似乎为了尽力保护这个地方,万青川最大限度地撇清了自己。

提供这条消息的是那个被殷其眉从疗养院掳回来的保安,骆沉明给他吃了LSD。LSD是一种致幻剂类的毒品,服食后会让人忍不住说真话,是强效的“吐真剂”,二战期间曾被美国中情局广泛运用于刑讯逼供。骆沉明配合药物进行了诱导性谈话,成果丰硕。

殷其眉弄到LSD的过程很传奇:把药送到殷其眉手上的是一个广东口音的小伙子,他显然并不认识殷其眉,见面后他对殷其眉说了一句粤语——“说我是风不是风,五色彩旗在斗中”,殷其眉竟也回了一句粤语,还非常地道:“左边龙虎龟蛇会,右边虎寿和合同。”就在骆沉明觉得这两位是不是要像《刘三姐》那样唱上一段,那小伙子把东西交到殷其眉手里,挥挥手走了。

“这是香港那边道上的切口。”乔南在一旁解释道,“我们的殷阿姨真是了不得。”

骆沉明问:“殷阿姨,你以前到底是干嘛的,黑帮老大?还是黑帮老大的女人?”

这个问题早在相识之初大家都用各种方式旁敲侧击过很多遍,而殷其眉这次的回答也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我么,就一个退休老阿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