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受到刺激,主观感觉到极端的热度,体温也会随之迅速升高,这就像有的精神病患者会感到身体什么地方真实的疼痛,却检查不出任何病理性变化一样。万方十界出口的原理就是刺激大脑,诱导体温升高,当体温达到41度的临界值时,微型经颅磁刺激仪里的温控熔断机制就会被触发,使微型经颅磁刺激仪停止工作,脑干意识通路恢复畅通,我们就‘回来’了。”
骆沉明坐在林九微病床边,她是昨天上午醒的,此刻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倒还挺好,默默地听骆沉明讲她晕死过去之后发生的事。
她在游戏里受伤发生脑梗死,回到现实世界后,脑部CT显示她的大脑并没有严重损伤,但林九微还是昏迷了半天才醒转。张臻曾经说过,游戏中脑电波的变化会对大脑产生一定的物理性影响。
林九微问:“那微型经颅磁刺激仪……”
“没了,”骆沉明说,“微磁在体温到达41度触发熔断机制的同时,也启动了自毁程序,降解成无害的生物性溶液进入血液。桑绪从疗养院那挖到的资料上说,这种溶液最后会经过血管壁的渗透作用在肠道富集,最后排出体外。所以,我们手上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了。”
“可是小耳朵身上有枪伤,报警的话……”
“报警的话,首先疗养院会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作为警察,你会相信一家兢兢业业做慈善的疗养院豢养狙击枪手吗?”骆沉明说,在林九微昏迷的时候,他们显然已经把事情反复推演过许多遍。
“至少警察可以查到集成在疗养院建筑里的万方十界系统。”林九微说。
“这就是他们最狡猾的地方,”骆沉明说,“这些系统在桑绪弄到的资料里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生命体征脑电波监测系统’,而且它们的确可以用来监测生命体征。你觉得警察到疗养院里,会相信哪一种说法?”
骆沉明叹了一声:“而且就算警察真的去查,一旦他们撞大运查出一点线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万青川他们逃跑之前,难道会让万方十界里三千个活人一个个排队,通过温控系统出游戏?他们会狗急跳墙,直接破坏服务器,有可能都不是正常关闭,而是暴力砸烂。到时候,就算警察查出真相,能不能抓到那群王八蛋还两说,我们又得到了什么?三千个大脑受到不可逆重创的,真正的植物人。所以,他们才有恃无恐,我们搅和了这么一通,那家疗养院该开还是开着。”
“那桑绪的状态……”林九微的目光闪烁不定。
她昨天在病床上枯躺了一整日,头脑昏昏沉沉,伴随着顽固的钝痛。
一直以来,林九微觉得患有自闭症的桑迩比起小娃娃,更像是一只孤僻的幼猫,沉浸于自己的小小世界,其他一概漠不关心。但她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扑,却让林九微痛彻地认识到,自己身上竟也烙印着多数成年人所共有的自负和可鄙,随之而来是翻江倒海且无以名状的愧疚和自责,压得林九微喘不过气来。
她真的,真的宁愿是她为小耳朵挡住了子弹而不是现在这样。
“桑绪会好的,我暂时搬到他那看着他,你不用担心。”骆沉明说。
“那……我能去参加小耳朵的葬礼吗?”林九微问。
“桑绪谁也不让去,”骆沉明叹了一声,“我替你跟小家伙说过再见了。咱们让桑绪最后跟妹妹多待一会儿,你就在这安心养病。”
“桑绪的爸爸妈妈呢?”林九微问。
“都没了。他妈妈身体一直不好,早就去世了,”骆沉明说,“他爸爸伤心过度,喝酒开车,出了车祸。”
林九微别过脸看着窗外,尽力不让骆沉明看见她眼中的泪水,这眼泪也并不是为桑绪而流,林九微只是纯粹地觉得痛苦。
“你别多想,小耳朵的事和你没关系,听见没有?”骆沉明说。
“我知道的。”林九微抽抽鼻子,转移话题,“可惜我没看见殷阿姨大杀四方的英姿。你是怎么认识乔南和殷阿姨的,跟我说说吧!”
骆沉明下意识地伸手从裤兜里掏烟盒。
医院里禁烟,骆沉明摩挲着纸壳叹气,最后抽出一根烟,夹在手指间拨弄:“认识她们那年我19岁,大学一年级,那一年我妈死了。”
有些事骆沉明一辈子也不愿意提,因此三言两语就混过去了:他父亲常年家暴,骆沉明大学期间,父亲因为琐事又把母亲狠狠揍了一顿,并且把母亲关在家门外,那天晚上北京下大暴雨,天气预报六里桥还是哪里还淹死了一公交车的人,第二天,母亲回到家发起高烧,当天晚上想不开,就上吊死了。
“你猜《婚姻法》规定对大部分家暴采取的措施是什么?是调解、劝解,这还得是受害人主动要求的情况下。拘留的话顶多五天。情节构成犯罪才能立案,显然我妈这种情况还算不上犯罪。”时隔多年,骆沉明说起这些,表情平静得让人感到陌生。
“那……你爸爸呢?”林九微小心翼翼地问。
“他给我妈办完葬礼——在葬礼上哭得倒挺像回事,回家以后他把我妈的衣服全剪了,首饰分几份,一份送他的亲戚,一份折卖到金店,剩下不值钱的全倒了垃圾桶。他对着一地的破衣服挺高兴地说,‘你不是让老子不好过吗?老子他妈再娶一个’。”骆沉明说完,看着手里逐渐被揉出皱褶的烟。
“后来呢?”林九微问。
骆沉明不小心把烟撅断了,他盯着弯折的烟又看了一会儿,把烟扔了,说:“你要非问后来么……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不过都过去了。”
林九微静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其实查过你的身份,你的父亲在你19岁的时候去世,也就是说,你妈妈去世后不久,你爸爸就也去世了吧,你和桑绪——”
骆沉明打断她:“我和他是铁哥们,我欠他太多,这辈子估计都还不完,就这样。”
林九微问:“那乔南和殷其眉是什么时候和你们认识的?”
“我和乔南是大学同学,”骆沉明说,“你对她也有点了解了,应该知道什么事情最能引起她的兴趣。”
“……那殷其眉呢?”林九微问。
骆沉明揉揉眉心:“没有她,就凭我和小绪俩秃小子,不可能有后来的太平日子。”
林九微听得手心发凉,她不敢去想骆沉明话背后的真相。
骆沉明却主动说:“我没有爸爸。我妈被人作践死了,然后那人也死了,”骆沉明飞快地说,“事情到此为止,你以后也别问了。”
林九微点点头,她忽而朝骆沉明笑了笑:“你吃不吃柿子?殷阿姨拿来的,特别甜。”
她手中的水果饱满红润,散发出让人感到踏实的香甜气息,刚刚洗过,清洁的水珠挂在表皮上闪烁着光亮。
不知是被什么情绪触动,骆沉明盯着这只明艳的柿子看了很久。
“所以要扳倒万青川,我们只能先把所有人从万方十界救出来,这样他们安全了,同时也能成为我们最有利的证人,”林九微轻声问,“我们哪天动身去海南?”
“我们几个去,”骆沉明说,“你不用去。”
林九微急道:“你们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我今天下午就能出院,到时候不会拖后腿的!”
骆沉明并不担心林九微会拖后腿,反而怕她怀着对小耳朵的内疚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拉下脸:“你一个法医,去了能干什么?添乱!”
“我在——”
“你在游戏里那和现实能一样吗?游戏里烛阴都打不死你,现实里你脑震荡就得在医院里待三天!”骆沉明的语气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林九微梗着脖子愤然道:“我帮不上忙,乔南一个美院的老师就帮得上忙了?再说了,我的特长也不光是法医,我主要是……主要是聪明!”
“那你把‘小耳朵的事责任不在我,我不必感到愧疚’这句话说三遍!”骆沉明冷不丁说道。
林九微一心去海南,凭着一股冲动连珠炮似地张口就来:“小耳朵的事责任不在我我不必感到愧疚,小耳朵的事责任不在我我不必感到愧疚,小耳朵的事责任……不在我,我不必,感到愧疚。”说完毫不示弱地瞪着骆沉明。
骆沉明面无表情:“再说三遍。”
“你少欺负人!”林九微怒道。
“说不出来哪也别想去。”骆沉明斩钉截铁地说。
林九微气得浑身发抖,然而骆沉明只是不为所动地望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的伪装,让备受煎熬的心灵无处藏身。林九微咬着嘴唇,手指抓紧身下的被单,纠结了好一会儿,硬梆梆地开了口:“小耳朵的事,责任,不在我。我不必,不必感到愧疚。”
“一遍。”骆沉明说。
“小耳朵……的事,”林九微的声音轻了下来,“责任……不在我,我不必……愧疚。”
“两遍。”
“小耳朵的事……”林九微像是患了严重的扁桃体炎,嘴巴张了又张,最终却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虽然骆沉明从未向她细述过小耳朵去世的过程,但林九微现在稍一想起小耳朵,眼前就会不可自抑地漫溢出一片刺目的血红。
她颤抖着,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骆沉明抓住她的肩膀,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林九微,你看着我。”
“你听我说,”骆沉明一直看进林九微的眼眸深处,他一字一顿地说话,像是要把字句刻进林九微的脑海,“小耳朵的事责任绝对,不在你身上,你不应该有任何愧疚,明白吗?”
林九微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定定地看着骆沉明,某种一直以来牢牢缠缚着她的,锐利伤人的巨大东西在她眼底激烈翻腾,借着骆沉明强加给她的力量,她得以拼命地把它从身体里驱逐出来,消弭在空气中——
她骤然间猛扑进骆沉明怀里,发出压抑至极的嘶哑哭声。
“好了,会好的,都会好的……”骆沉明轻轻拍着林九微的背,任由她把他勒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