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无明白昼 3.星星的孩子

骆沉明睁开眼时的确是在一开始那间办公室,有一瞬间他似乎下意识地感到身旁的林九微即将睁开眼,但当骆沉明注视着她的脸,那一圈纤密的睫毛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盖在下眼睑上,骆沉明忍不住试了试,倒是有呼吸和脉搏,但这就是回到现实了?这看上去更像是跌入了万方十界的另一个游戏子域。

而在这种境地骆沉明甚至无法证明任何事:无论在游戏里还是现实中,他掐自己大腿都会痛。

他们来的时候是下午,此刻窗外却晨光万丈,这金灿灿的太阳是哪个世界的光明?

当骆沉明扛着林九微,牵着小耳朵在行政楼里躲避接踵而来的保安,避开电梯走楼梯下去时,一切更像是游戏的倒带重放,最后甚至他仍然是跑到住院部前被人包围,不得已躲进了他和林九微曾经躲过的那间杂物间。

只有饥饿带来的眩晕和虚脱感似乎是真实的。

斜对面仍然是药剂科,保安的脚步声同上次一样越来越近,只是这次没有林九微偷来的那些器械,敌人却是同样的凶悍。

骆沉明却还多带了一个不省人事的成年人,一个自闭症的幼童。

脚步声越来越近,骆沉明大气也不敢出,捂着小耳朵的嘴巴,一面拍着她的背安抚她,这时门外的声音忽然混乱起来,声音来得莫名去得也快,不多时,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来了一只神秘巨怪一脚把外面的人踏平,又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骆沉明屏气凝神捱了一会儿,慢慢直起上身从门上小窗往外看,却不料杂物间的门猛地被人拉开,殷其眉穿着一身广场舞大妈的绸衣绸裤,手里抄着算盘,不耐烦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小赤佬!”

她身后保安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殷其梅身上斜跨一个中老年妇女专用的印花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用了至少有三十年的装着红糖水的老式保温杯,嫌弃地塞给骆沉明,又掏出一个毛巾包,里面裹着一个奶瓶,摸着还是温的,殷其眉笑眯眯地把奶瓶递给小耳朵:“小耳朵,殷奶奶来看你啦!”

骆沉明恍惚真觉得是一个生活了一辈子因而特别会生活的老阿姨来自己家串门来了,在她一杯齁甜的糖水的救济下,骆沉明觉得自己拍拍肚皮又成了一条好汉,不过这肚皮在一出住院部看到近三十个拿电棍的保安后迅速地萎靡了。

酒店客房中,桑绪调出疗养院监控,他身后站着乔南。乔南帮殷其眉办宠物狗托运时顺便给自己买了同一班机票,当桑绪打开门看见这两位杰出女性同时站在门口时,心情是倒吸一口冷气多于激动的。

“找到他们了吗?”乔南问。

“在这里。”桑绪调出一个监控摄像头,殷其眉正手抄一把算盘大杀四方,那普普通通的木珠铁算盘在她手里俨然一件上古神兵,横可扫竖可斩,直角可点穴,算盘珠哗啦哗啦可混淆视听,还可垫在脚下一蹬滑出老远,抢过一根电棍一路火花带闪电。

但就像桑绪的“堆栈溢出”一样,群殴向来是战胜对手的不二法门,殷其眉再厉害,顶多能护住身后左支右绌的骆沉明,却始终无法带领身后三人突出重围。

乔南像审视一幅名作的真伪那样凝神细看监控画面:殷其眉等人现在身陷在高楼广厦内一条幽深长廊,走廊两侧是大门紧闭的连排房间,没有指纹锁绝难进入,前方保安人数众多,步伐却有条不紊,像一群经验丰富的猎手,无人发出一声嘈杂碎语,似乎仅凭眼神和熟稔的手势就能交流,后方似乎也将很快有增援堵截。

延伸出去的一盏盏顶灯把殷其眉脸上的每一根细纹都照得纤毫毕露,再次扫了一眼走廊两边死气沉沉的房门,乔南对桑绪说:“你能让疗养院断电吗?”

“可以,攻击智能电表就行。”桑绪说,“但疗养院里三千多个昏迷病人也要用电,电不能停。”

“你写个程序什么的先备着,以防万一。”乔南说。

桑绪点点头,迅速调出恶意软件并编译好,这时乔南越过他肩头伸手拍下回车键——攻击程序开始执行。

桑绪勃然怒道:“你!”

乔南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你妹妹和疗养院的植物人,谁重要?”

桑绪气结:“那也绝不能——”

“疗养院没有备用电吗?”乔南骂道,“你只要切断电源半分钟,那边殷其眉就可以逆转局面了,你的智商被殷其梅的狗吃了吗!”

智商惨遭辱骂的理科男想了想,问:“你一开始就考虑到备用电源了?”

“没有,”乔南直截了当地回答,“刚临时想出来的,为了让你别满世界地喷唾沫星子。”

桑绪一时竟无法辨别她说的是真话还是仅仅为了讥讽。

此时监控摄像头中灯光骤然全灭,即便是白天,幽深无窗的大楼内部也立即陷入浓重的黑暗,警铃大作。

一片漆黑中,殷其眉却如鱼得水,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却愈发灵敏,不光是听力,连拂过面上的气流都能为她带来对手的实时信息,有的人神乎其神地管这种本事叫“听风辨器”,但要殷其眉说,这不过是被越来越多的人忘掉的,一种原本就有的能力——连她养的狗一生下来都会的事情,放到人身上倒是值得稀奇了?

在这大多数人难以招架,对殷其眉来说却不值一提的黑暗中,老阿姨连削带打,势如破竹,一连干翻五六个身强体壮的保安。

乔南和殷其眉始终保持耳机通话状态,此时对殷其眉说道:“殷阿姨,你前面路口右转弯墙上应该有把消防斧。”

殷其眉一算盘砸烂玻璃,取出消防斧,阴恻恻道:“你刚刚喊我殷其眉是伐?”

“您听错了我一直叫您殷阿姨来着。”乔南撒谎不眨眼。

“现在有多少人朝我这里来了?”殷其眉问。

“之前有四十多个,”乔南说,“现在分出一小拨去查看停电原因了。”

“距离多远?”殷其眉问。

“剩下的人分成四个小队,”乔南说,“两队从住院部后面包抄,已经到住院部附近了,正在悄悄摸过去,一队正面过来,还差三四十米,殷阿姨你应该看得见了,还有一对埋伏在南边花坛后面,准备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偷袭。”

“好。”

近三小队保安二十多人来到住院部门口时,只见一名广场舞打扮的大妈一手铁算盘,一手消防斧,大马金刀拦在门口,不动如山。

骆沉明已找来一把轮椅安置林九微,并让小耳朵坐在林九微怀里。他推着她们藏进住院部大厅护士站后面,等待殷其眉暗号。

殷其眉首先念了一句暗号,不过这暗号还不是给骆沉明的。只听她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地断喝道:“番茄炒蛋!青椒炒肉!”

这两道菜可称得上是全中国最下饭又最方便好做的两道极品名馐,男女不忌老少咸宜,当下就有两个保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但还不等口水顺着食道滑进胃里,只听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令人肝胆俱裂的咆哮声,紧跟着从四个方位分别窜出四只体型不过中等,但相貌异常凶狠的中华田园犬!

这四只俗名草狗的中华田园犬每一只身上都穿着刀砍不透棒打不拦的皮铠甲,狗爪上装上了寒光闪闪的钢爪,獠牙外龇,眼睛血红,发疯似地朝保安们冲来!

恐怕什么藏獒、罗威那、斗牛犬之流的名牌烈犬看到这四条中华田园犬的气势都要夹着尾巴逃之夭夭,更何况区区几十个人类,唯一的武器还只有电棍!

这四只令人闻风丧胆的狗,分别就叫做:番茄、炒蛋、青椒、炒肉。

它们一击即退,绝不恋战,随着殷其眉带着铁算盘和消防斧加入战局,它们时而冲散保安的包围护在殷其眉身侧,时而猛烈出击杀得敌人哭爹叫娘,只见空中狗影闪烁,快如石光电火,一爪子下去,必然血溅五步,更别提还有铁算盘和消防斧紧随其后,而最令保安们崩溃的,是这四条狗还会摆阵形!

当地面上能站着的只剩五六个保安了,乔南提醒道:“殷阿姨,大部队来了,带队的有五个人,都拿着手枪。”

殷其梅毫不犹豫地鸣金收兵,吹了声口哨:骆沉明听见口哨,带着林九微和小耳朵出了住院部,随殷其眉朝疗养院大门口飞奔,番茄炒蛋和青椒炒肉则弓背龇牙地在保安们面前摆出一字长蛇阵,防止他们靠前一步。

“殷阿姨快点,他们快要追上来了。”乔南看着监视器说,“还有——”

乔南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还有什么?”殷其眉问。

乔南和桑绪眼前,电脑屏幕骤然间一片雪花,桑绪安装的后门被人发现,一应入侵手段都遭到了强力清除。

疗养院行政楼顶楼的露台上,张臻吊儿郎当地躺在一张沙滩椅上,手里在玩一把鲁班锁,他肚皮上放着一袋炭烤鱿鱼丝和一罐狗饼干,他自己吃一口鱿鱼丝,就拈一块狗饼干,懒洋洋叫一声“烛阴”,他养的哈士奇便摇头摆尾迈着小碎步过来。

张臻看着它的馋样直叹气:“吃吃吃光知道吃!盘古墓里让你咬个人可是要了你的狗命了。”

这时手机震动,显示万青川要求通话,张臻长叹一声,照烛阴的脑门弹了一记:“都是你害的!”烛阴扭头就把张臻的鲁班锁咔嚓咬碎了。

“人解决了吗?”万青川问。

“还没有,”张臻欲哭无泪地看着鲁班锁,“保镖正追呢。”

“怎么追的?”万青川问。

“就呼啦啦野狗扑食那么追呗!”张臻说。

“叫人用枪。”万青川说。

张臻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啊?”

万青川重复道:“用枪。”

乔南听见耳机里传来疗养院的枪声,殷其眉“嘶”了一声,她的胳膊被子弹擦过,顿时烧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疗养院门口是一大片气派开阔的广场,要这么暴露在敌人眼皮地下跑出去,非得出人命不可。

“你帮我接杜阿瘦电话。”殷其眉吩咐乔南。

乔南和杜阿瘦一直连在另外一条线上,杜阿瘦虽是地道的海南人,还名叫“阿瘦”,却长得肥头大耳——他年轻时的确是黧黑干瘦的典型海南面貌,结婚以后日子过得太滋润,就长成了猪。此刻正开着他的出租车等在疗养院外的马路上,听从乔南指挥。不过今天之前他可不认识乔南,请他来帮忙的是殷其眉。

电话接通后,殷其眉对杜阿瘦说:“阿瘦,殷阿姨今天有难了。”

杜阿瘦对着后视镜整理他头上的两根杂毛:“我全家老小的命都是你殷阿姨给的,殷阿姨你说,叫我做什么?”

殷其眉说:“那好。你把车开进来,往前一直开到有一个红顶的凉亭那里,前后车门都打开,发动机不要关。”

杜阿瘦满意地理好了他的汉奸式中分头——他其实蛮想留个气派的偏分,奈何左边头皮上一道三寸长的伤疤实在吓人,弄好发型,杜阿瘦调转车头,油门踩到底,朝疗养院关死的铁栅栏门毫不犹豫地撞了过去!

前面杜阿瘦开着出租车横冲直撞地闯进来,后面骆沉明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林九微和小耳朵,轮椅的轮子跟风火轮似的转得飞快,朝出租车奔去。殷其眉殿后,她扬手把消防斧朝最近的保安掷去,算盘指东打西,变幻莫测,但要她本人来说,她的功夫还很不到位,这也是机缘,天叫她遇到一个形意太极八卦都融汇贯通的拳师,但那拳师又只有缘分教她一年,倘若当年四海行船时遇到的那位拳师在现场,三十个带电棍的保安怕还不够他开筋骨的。

人上了年纪,连打架的空隙都要走个神,因为遇到的事情太多,什么都是牵一发就动了全身。这么稍一走神,就被一个保安近了身,殷其眉直身并步,左掌托右肘,右手抓算盘直捣而出,一招“罗汉敲钟”迎面打在保安脸上,将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高壮保安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墩在地上,电棍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乔南在电话里提醒他们带一个保安回来,殷其眉抓起倒在地上的保安,算盘角在保安太阳穴上一磕,便和骆沉明一起把晕头转向的倒霉保安扔进了出租车后备车厢,殷其眉瞥了一眼身后连片的追兵,拉开左侧车门,把杜阿瘦搡到一边:“我来开!”

她悍然发动出租车,朝门外疾驰。

殷其眉将油门踩得死死的,骆沉明和杜阿瘦只能频频回头,看保安距离他们还有多远,他们的车有没有开出来追上他们。

小耳朵始终一声不吭地坐在骆沉明怀里,林九微像一条热化了的棉花糖瘫在车座上东倒西歪。

此时,一名狙击手从疗养院内距离大门口最近的一栋建筑的窗口阴鸷地盯着瞄准镜里的人。

保安手里的两把手枪并不算枪,万青川说的“枪”,是这个他花重金雇来的退伍特种兵,一个战绩辉煌的狙击手。

狙击手瞄准镜闪过一道细微的反光——骆沉明扭头看着身后,他看到了这丝反光,一霎之间却并未意识到什么。小耳朵却骤然感到莫名的凉意席卷全身,甚至连鼻腔里喷出来的气体都似乎成了一朵白蒙蒙的雾花。

没有人能真正懂得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内心,这一刻小耳朵在想着什么,惦记着谁,从她懵懂茫然的脸上是永远看不出一丝端倪的。

她就带着这样漠然的表情起身,扑在林九微身上,抱住了她无知无觉的肩膀。

子弹出膛,透过林九微那一侧的车窗,穿过小耳朵的身体,穿透车座,最后定在出租车下盘某个部位。

小耳朵淡而细的眉毛微微皱了皱。

出租车并不很剧烈地震了一下。

“他们雇了狙击手,这帮杀千刀的!”殷其眉骂道:“都坐稳了!”

没有人应她。

“怎么,都把魂吓掉了?”殷其眉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继续盯紧眼前的路。

良久,响起骆沉明颤抖嘶哑的声音:“桑……桑迩?!”

一瞬间,桑绪仿佛心有灵犀,他扭头看着乔南,问出了和乔南一模一样的话:“怎么了?”

“小耳朵被他们的狙击手,打中了,”殷其眉说,“阿拉册那娘——杜阿瘦你来开车!”

耳机里的声音一下子嘈杂到极点,其中夹杂了汽车的刹车掉头声,车门碰撞声,殷其梅剧烈爆发的叫骂声,杜阿瘦的喊声:殷其眉要跳下车找那狙击手拼命,杜阿瘦声嘶力竭地劝阻。

“殷阿姨,殷阿姨!那个枪手就是个六五!他就是个枪手!要算账找他背后那条毒虫!殷阿姨,你留着命找那个幕后的老板算账呀!”杜阿瘦死死抱住殷其眉不让她下车,殷其眉剧烈地喘息不止。两人僵持之下,后车门却开了,骆沉明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地往疗养院冲,看着骆沉明的样子,殷其眉总算恢复了理智,跨上前揪着骆沉明领子把他推进车厢,自己重新上了车。

这时保安已追赶上来,殷其眉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发白,她猛打方向盘掉头朝保安堆里撞过去,狠狠甩了个大尾巴挂倒一大批人后,才趁疗养院的车追上来之前绝尘而去。

后座上,骆沉明抱着小耳朵。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的身体似乎显得特别小,却又比平时沉,她难受地蜷着,苍白的小手握住骆沉明的一根手指头,血从她背后和胸口分别汩汩不断里流出来,让人简直难以相信这么小的身体,竟会有这么多的血。

“后面还有追兵吗?”乔南问殷其眉。

殷其眉看了一眼后视镜:“有,他们开了四五辆车。”

“他们到底怎么了?”桑绪问乔南。

乔南平静地看着他:“没事,你继续攻击他们的服务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