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微不敢睁开眼睛,直到感受到温热的光线透过眼睑照在眼球上,使人仿佛浸润在一汪橙红色的暖流中——在盘古墓时还是深夜。
她鼻翼翕动两下,鼓起勇气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与之相衔的淡蓝色墙壁,蓊蓊郁郁的树荫在窗外一动不动。
一概辨不出真假。
林九微坐起身——肌肉和筋骨都传来保持一个姿势久未动弹的酸胀,但这也不说明什么,在环顾四周之后,林九微的心越发沉:这不是行政楼那间办公室,这是一间小型病房。
骆沉明就坐在她旁边那张病床上,见到林九微,指指对面墙上。
墙上的电子挂钟上,红色的阿拉伯数字显示时间仅仅过了一天,准确地说,还不到十二个小时。
林九微记得自己当初到达疗养院是在下午,现在则是第二天早上。
而不是灵境中那漫长的两个月。
灵境和现实的时间比是180:1,林九微粗略算了算,时间正好相当。
她和骆沉明真的出来了。
一枕黄粱千秋梦。
一刹那心潮涌动,苦尽甘来的酸涩感充溢胸口,林九微带着这样似哭似笑的表情转头去看骆沉明——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了,衣服也干干净净,他坐在床沿,张开双臂,字正腔圆:“来吧!让我们来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吧!”
林九微丰沛的情绪瞬间就枯竭了。
很快小耳朵也醒了,这时林九微和骆沉明已经搜索过整间病房,他们的东西,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以外,手机、钱包、钥匙、证件等一概不在病房内,看样子院方发现他们的时候就非法没收了一切。
病房门并没有上锁。
三人贼头贼脑地打探一番,确定附近没有可疑人物,便蹑手蹑脚地出了病房。
鉴于即便护士没发现他们失踪,张臻的追兵也会很快就到,林九微三人避开电梯,鬼鬼祟祟且动作迅速地从逃生楼梯下到一楼,国庆假期期间,偌大的楼内一片静谧,住院部大门口的阳光看起来可爱得令人落泪,三人迫不及待地扑向这一片灿烂——
“你们——”
林九微回过头,看见一个端着药盘的护士小姐。
骆沉明定了定神,干笑道:“你们这的环境还挺好的。”
护士小姐狐疑地打量着他们polo衫沙滩裤的游客打扮:“住院部不开放参观,你们是?”
“我们是病人家属。”骆沉明说,林九微赶紧跟着点头。
护士问:“那你们的家属序列号呢?”
林九微张了张嘴,骆沉明挠挠头,很为难的样子:“不好意思,我给忘了。”
“忘了序列号?”护士问,“可是序列号是一张条形码,不用记呀!”
“对对对我是说——”骆沉明话没说完,护士小姐就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一个金属手环,毫不迟疑地摁下金属环上的黑色按钮。
一瞬间警铃大作,一队拎着电击棍在附近巡逻的保安立刻警觉地朝住院部大门口包抄过来,打头的两个保安眼尖地觑见了骆沉明和林九微,他们摁开了电棍,跑得也更迅疾了。
骆沉明喊了声“跑”,将小耳朵打横一搂转身跑回了住院部,一直奔到四楼,林九微拉住骆沉明出了楼梯间,往电梯口跑。这倒是个好主意,保安肯定猜不到这节骨眼他们还敢从电梯下。骆沉明就手拎了一盆仙人掌在手里,林九微叫住他:“你拿那个干什么呀!推这个!”她指着横在走廊上的一台空床,床下带轮子,林九微让骆沉明带着小耳朵躺在床上,蒙上被子只露出骆沉明的脑袋,自己脱了外套,拆散了头发披在脸上,等下到一楼电梯门一开,就推着车出去,一面叫道:“哎让一让,让一让,我们去急诊抢救室——”
一把匕首蹭着她鼻尖刺了过去。
林九微差点尿了裤子:电视里不都这么瞒天过海过关的吗?这些保安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幸好骆沉明反应快,抱着小耳朵跳下车,从被窝里掏出那盆没舍得扔的仙人掌朝保安堆里砸去,同时卯足了劲一脚横踹,病号床就跟小坦克似的轰隆隆向前碾压而去,保安一片人仰马翻,他们堵死在门口,骆沉明就带着大小姑娘沿着走廊向里一溜烟狂奔,转了个弯,等保安们追过去,走廊里空空荡荡,人已不见了踪迹。
三人眼下正叠在一间杂物间里。
林九微发现骆沉明手背上全是血,问道:“怎么弄的?”
“没事,仙人掌刺扎的。”
骆沉明等撒完慌,看着林九微板起来的严肃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人姑娘是学法医的,匕首刺出来锐器伤特征鲜明,他非说成仙人掌扎的。
林九微没再搭理骆沉明,扒着杂物间门上的小窗往外看。
“人走了吗?”骆沉明小声问。
林九微只管拿后脑勺对着他。
等骆沉明问到第四遍,林九微忽然推门出去了!
骆沉明大吃一惊,正要伸手拉她,只见林九微闪身而出,把门在身后极快地一掩,差点把骆沉明那只好手也给夹残了。他赶紧贴在窗上往外看,林九微像条泥鳅似的,倏忽滑溜进斜对门的房间,门牌上写着“药剂科”三个字。
过了让人心惊胆战的好几分钟,她才又溜回来,此时保安就在不远处搜寻。
林九微带来了药品和绷带。
她手法娴熟,绷带缠得很齐整,等要给骆沉明处理小臂上的擦伤时,骆沉明说:“来人了。”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药剂科连着设备室,”林九微小声说,“设备室有窗,我们可以从那里跳出去。这个就是我刚才从设备室拿的,给你当武器!”她说着把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武器塞到骆沉明手里——一把最大号的手术刀,刀片还没有骆沉明手指头宽。
骆沉明打量着他的“刀”,尽量不去想保安们的匕首和电棍。
三人觑准了保安走过去的空当,迅速地闪进药品室,果然有一扇小门连着设备室。
骆沉明打开设备室的窗,对林九微说:“你先跳,帮我接着小耳朵。”回头林九微却不在,再一看,这人跟圣诞老人似的,也不知从哪弄来一袋子东西正往窗口背,还沾沾自喜地跟骆沉明介绍:“你不知道,这里的仪器都可先进啦!随便卖一点出去我就发了,我就——”
骆沉明听得头大:“行行行你赶紧跳,我帮你递。”
“那你轻点,磕坏了——”
“再说我把它们全砸了。”
林九微跳之前还往外扔了一根不锈钢吊瓶支架,骆沉明原以为她是为了试探外面有没有埋伏,等跳出去才知道她是拿支架当扁担,挑她那一袋子宝贝呢!
生死关头还有这闲心,骆沉明简直不知该如何评价,不过当一名保安拦断三人去路,打头阵的林九微抡起她的扁担,用她的大麻袋把保安砸晕的时候,骆沉明也就释然了,跑上前抢了匕首和电击棍。
又有四五个保安朝三人追来,骆沉明把小耳朵交给林九微:“你带小耳朵先跑,‘扁担’给我!”
他接过吊瓶支架,像提了一把银光嚯嚯的暴雨梨花枪,朝保安冲了过去。
林九微一手扛着袋子,一手抱小耳朵撒腿狂奔,身后噼里啪啦各种声音只能当没听见。疗养院大门在望,她回过头,看见骆沉明被保安们团团围住,蓝闪闪的电光纷纷亮起,林九微似乎闻到了皮肉的焦味——那应该只是她的错觉,他们隔了这么远。
那些电光远看起来像一丛扭曲和尖锐的荆棘,倒扎进骆沉明的身体。
林九微冲进不远处的花坛,把小耳朵放进一处灌木丛中隐蔽好,说:“小耳朵听话别动,姐姐很快就回来!”
保安们像食腐的兀鹫一样将骆沉明团团围住,电棍噼里啪啦朝他身上招呼,骆沉明蜷在地上,死死护住头和裆。
对手的报复却出人意料地弱了下来。
林九微手拿一对除颤仪,趁人不备朝那些保安后背上摁下去,一电一个准。那除颤仪就是电视里总演的,人快死的时候往人胸口摁的电饼铛似的东西,电视里有时拍得不地道,不给患者胸口抹导电糊,还烙大饼似地特别对称地摁在胸前,压根不管能不能形成回路,就这样患者还兢兢业业地在床上装鲤鱼打挺,着实给面子。
而林九微举着除颤仪,姿势标准,心无旁骛,眼神杀气腾腾,简直冷艳不可方物。
林九微用的这对除颤仪骆沉明从没见过,自带电源,无需电极配合,零接线操作,实际上林九微也没见过这样高级的,眼下临时试用,果然得心应手,都有点舍不得卖了。
电瘫了三个保安后,林九微处境不妙,一个虎背熊腰的大高个转过身捏住她白皙的手腕,一手高举起电棍,只一棍子就把林九微砸倒在地,不等林九微回过神,他就揪住林九微衣领把人提了起来。
林九微挣扎着伸手往保安脸上摁去——下一秒,保安的调门就比林九微还上了一个八度。林九微收回手,只见保安捂着眼睛,细细的血流从指缝里淌下来。
林九微趁机拉起骆沉明,又拉上小耳朵和她的一麻袋宝贝,拖家带口地往外狂奔,殷红的血从她脑门往下流了半边脸孔。
“你怎么样?”骆沉明急问。
“还行。”林九微的声音有点飘。
骆沉明对她刮目相看:“你刚刚用的什么暗器?”
“弹簧指血针啊!”林九微大口地喘着气,脚下一趔趄,幸好有骆沉明扶着,“我没事。这个不值钱,幸好我抓了一把以防万一。”
她一说骆沉明就知道了,是专门给小孩抽手指血的弹簧针,小孩子是绝不会乖乖让人拿针扎手指头的,这种弹簧针乍看是个塑料小方块,一摁就会弹出针头迅速地扎上一针,速度极快,防不胜防。
林九微对自己美救英雄的壮举也很得意,一得意就忍不住吹牛皮:“我这才露了一两手,后招还多着呢!可惜他们不经打。”
冷不丁一把匕首叮一声扎进他们脚后跟坚硬的水泥地里,林九微跟猫似的蹦了老高,落地时大幅度地摇晃了两下,骆沉明伸手扶她,感到林九微的手又湿又冷,似乎还在轻微颤抖。
“站住,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身后传来喇叭喊话声。
林九微和骆沉明回过头,齐齐倒抽气:身后站了少说有一个排的人,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亮晃晃的匕首。
骆沉明此刻由衷地感谢伟大祖国严格禁枪,一面扛着小耳朵和林九微的宝贝器械一个劲地往外跑——这样的距离下,那些匕首不算什么威胁。
身后扑通一声。
骆沉明心跟着一沉:保安之中有神投手扎伤了林九微?他回过头,林九微匍匐在地,背上好端端的,并没有凸出一截匕首柄,骆沉明简直大开眼界:这等十万火急的关头都能绊倒?
但林九微倒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骆沉明上前搀她胳膊,却被软绵绵地推开,那手臂湿淋淋的像一条垂死的水蛇。林九微浑身冷汗迭出,趴在地上艰难地仰着头,嘴巴像脱水的鱼一样使劲张合,却发不出声音,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骆沉明看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的样子,心中一惊:这是大脑布洛卡区受损导致的运动性失语症?临床表现为能看能听能想,就是说不出话。林九微就这样无声地张着嘴,从太阳穴流出来的血淌了她一脸,和因急迫而流个不停的眼泪交错纵横。
骆沉明果断把林九微扛到肩上,另一手抱着小耳朵,咬牙拼命往前跑。这样的负重下,身后的追兵眼看着就迅速缩短了彼此的差距。
林九微在骆沉明肩头拼命推搡着他,她手脚不听使唤,见骆沉明不为所动地往前跑,只好使劲掐骆沉明,想说“放我下来”,话说出口却只有支离破碎的“我……来……”,“来”字没说全,林九微忽然剧烈地呕吐起来,眼前天旋地转,身体歪耷着不住地往下滑。骆沉明尽管竭尽全力要把她扛回肩膀,奈何另一条胳膊还抱着小耳朵,脖子上挣得青筋毕露,林九微仍是滑到了地上。
林九微闭着眼睛,气若游丝,骆沉明刚要重新抱起她,她却猛地侧过身对着地上狂吐不止,她胃里没东西,吐出来的全是姜黄色的胆汁。
林九微吐了一会儿,喘口气,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
可现在是明晃晃的白昼。
林九微转动脖子,往四周看,现在脑袋稍一动就晕得要从脖子上滚下去,胃里翻江倒海,而且不管她把眼睛瞪得多大,所见的只有彻底的漆黑。
失明和呕吐是颅内高压的典型症状,布罗卡失语症则说明额叶受损,造成这些情况的原因均为头颅受到猛烈的打击伤。骆沉明和林九微,一个从心理和神经学出发,一个具有丰富的法医学知识,两人都很清楚,眼下这种情况颅内极有可能出血形成血栓,血栓会导致脑梗死。因此两人都急得狠了,一个拼命要把人带走,和时间赛跑尽早救治,另一个却很明白疗养院外是一大段荒僻的公路,唯一的公交车半小时一趟,出租车除非提前招车,否则没有人会吃饱了撑的耗许多油钱来这里揽生意。
追兵有人、有车、有武器,并且正在迅速逼近他们。
骆沉明如果扛着她,那么三个人谁也别想跑了。
于是心念电转的一瞬间,林九微卯足浑身力气,居然一把推得骆沉明差点栽倒,她嘴唇颤抖着,费尽力气,终于吼出来一个字:“滚!”
并且用一把偷来的手术刀抵在脖子上。
这是她曾对张臻用过的招数,此刻用在自己身上,竟同样决绝:刀口对准的位置是颈静脉,颈静脉下还有颈总动脉,再下面是迷走神经。
眼睛看不见,所以眼下林九微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正面威胁着骆沉明,实际上她正对着的是一棵与世无争的棕榈树。
而在可笑之外,林九微披头散发,身上沾着黏糊糊令人作呕的胆汁和唾沫,歇斯底里地把刀卡在脖子上,活像一个精神病院逃出来疯子,这样的场景,按理说丝毫称不上壮烈或英勇。
追兵距离不到二十米,骆沉明即便不考虑自己,还有一个小耳朵。
他松开抓着林九微手腕的手,抱起小耳朵。
林九微却揪住了他的衣角——这一刹那骆沉明甚至觉得,他拼了命说不定还是可以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逃脱的。但林九微仅仅是拽着他的衣角,比划着:“麻……袋……器械……”
骆沉明把袋子递给她,林九微从里面摸索出三只棕色的小药瓶,举起来问骆沉明:“……棕?”
“棕色的。”骆沉明说。
林九微点点头。
瓶子里是麻醉剂,两瓶是林九微用芬太尼衍生物兑氟烷制成的简易气雾剂,一瓶是乙烯基醚。氟烷是挥发性麻醉剂,芬太尼衍生物可抑制呼吸,使人窒息,而乙烯基醚的麻醉效果是乙醚的七倍,且挥发极其迅速。林九微把三只棕色小瓶朝保安脚步声方向用力掷出去,玻璃瓶砸得粉碎,呛人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有效地阻碍了追兵的追赶。
林九微使劲把骆沉明往前推:“走。”
骆沉明迅速瞟了一眼举着匕首的保安,又看了一眼疗养院外空旷的公路和公路两旁茂密幽深的阔叶林,然后扛起小耳朵,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耳朵越过骆沉明肩头,死死盯着越来越远的林九微,忽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声,眼泪滚滚地在她胖嘟嘟的脸蛋上流淌。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按套路出牌——林九微听着骆沉明决然离去的跑步声,有点惆怅地想,怎么都该临终告别一下,好歹口是心非地说一句“你一定不会死的”或者“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结果这人一出游戏就走极端现实主义路线,说跑就跑,还不如小耳朵有良心。
不过滚蛋了也好,林九微摸摸大腿:她屁股以下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并且她小便失禁了。
这就是真的勇士所不得不面对的惨淡人生,现实世界可不会照顾人的情绪,给一个自找麻烦的人一场体面的谢幕。
感觉障碍和小便失禁,都是脑梗死的临床表现。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里,林九微莫名地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结尾,一个女人泪中带笑地说:你看,他好像一条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