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鳖宝的效用已经过去,雨止风停,月光照进窗框,长安城尽收眼底,在夜色与宵禁中静谧森然。
“乔南也不说月镜怎样才算是有感应。”林九微拿出月镜。
但这似乎是唯一的希望,镜子在大明宫时的震动,并未因林九微所处位置的改变而发生过变化,否则倒还可以拿着它,像探测仪一样摸索。
乔南的原话,据桑绪说是“她有一个想法,让你们先这样试试看”。
林九微拿出月镜,对着大明宫的方向,镜面乌沉沉的,从出大明宫以来它就完全像一面普通的镜子那样一动不动,林九微高举着镜子,对着大明宫方向,觉得自己这样傻气十足。
过了一会儿,骆沉明问她:“感到什么没有?”
“有啊,胳膊很酸。”林九微丧气地说。
等的时间久了,小耳朵烦躁起来,林九微经验丰富,随身带着笔墨,拿出来给小耳朵画画,然后从骆沉明手里接过镜子,继续无奈地对着大明宫。
然而在交接的一瞬间,月镜从骆沉明手中飞出去,瞬间消失了。
林九微猛冲到窗口,差点翻下去,骆沉明一把拉住她,“可是镜子——”她急道。
“那里。”骆沉明紧盯着北方夜空。
月镜在夜空中倏忽而过,发出亮光,如同一颗流星,坠落在大明宫东南方向。
林九微快哭了:“太暗了,看不见是哪座殿!”
“看见了你也未必能认出来。”骆沉明安慰她,一面把消息告诉乔南。
等了很久,母鸡开始抻着脖子叫,吐出一个对话框:乔南认为大明宫有几个地方都可能藏有月镜,有的是名字相关譬如“珠镜殿”,有的是典故相关,譬如传说放置有“古铜秦镜”的蓬莱宫。现在镜子去往东南方向,那个方向上藏有另外十四面镜子的地方很可能是一座叫“清思殿”的殿宇,史料记载唐敬宗曾花重金置办了三百面贴金箔的镜子在清思殿,月镜藏在清思殿,融神话传说于史实,十分具有独创性。
“桑绪非得把乔南说的每个字都发给我们不可?”林九微问骆沉明,“他是处女座,还是程序员都这样?”
“他是处女座的程序员。”骆沉明说着,从窗口往下探看。
大庄严寺塔下闪烁着点点火光,风雨过后,禁军已经重新把这座塔严密地守卫起来了。
“要是镜子还在就好了。”林九微长叹一声,这样他们至少可以猛冲出去,被射成刺猬,再用镜子治愈。
骆沉明拍拍手臂:“至少我们还有王八兄弟。不过我们还要多办一件事。”
禁军刚捱过冰雹,在塔阁周围重新值守起来,平地忽然刮起了骇人的风暴。在一片沙尘迷眼之中,塔门悄悄开启,方才悄悄从南面塔门溜进去的三人,又趁乱从北门溜了出来。
北门后面是一片茂盛的梨花树林,大庄严寺的法堂便掩映在林子后面。骆沉明三人之前在寺外听人说起过,由于雪媚娘不同于寻常马匹,是皇帝的心头肉,因此没有关进马厩,而是郑重安置在了法堂中。
值守法堂的禁军同塔阁周围的兄弟们一样,在咆哮的狂风中晕头转向。幸而这妖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久便偃旗息鼓。
一片静谧之中,嘹亮激越的马嘶声骤然间穿透浓重的夜色,震荡着人的鼓膜,紧接着是沉稳又剧烈的马蹄声,听得人一霎心跳如鼓——
雪媚娘载着骆沉明三人,猛冲出法堂!
雪媚娘是皇帝的心头肉,一帮太监宫女和侍卫大呼小叫,却没人敢来硬的,眼睁睁看着这匹马披挂着金龙头玉雕鞍,扎进了长安城的夜色中。
在雪媚娘的庇护下,林九微三人无视巡夜街使,驰骋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一直往北,过了太极宫,上了龙首原,一路狂奔到大明宫,林九微和骆沉明正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才能混进宫,马儿却一个急刹车,绕过大明宫正门丹凤门,折向北去。
雪媚娘狼奔豕突,载着三人一阵风从大明宫南端跑到最北面,一直跑到皇帝的御马厩飞龙厩,马上的两个人类恍然大悟:走什么门都不如走后门!
躁狂中的宝马也不管身上还坐着三个人,腾起上半身就用前蹄狠狠地蹬踢马厩大门,一面高声嘶鸣,值夜的飞龙使太监听着声音分外耳熟,提着灯从门上的窗洞往外看,只看了一眼就头如斗大:“哎呀,我的雪爷爷!你老人家怎么从大庄严寺跑回来了!吓死小的啦……”
皇宫禁院,宰相踹门可以不开,雪媚娘踹门可不能不开,但这门刚拉开,太监还没摸到一根马毛,就让金贵的“雪爷爷”一扬蹄子掀出去两个大跟头,再一看那胆大包天,竟敢骑在皇帝最心爱的汗血宝马之上的,赫然是最近八卦红人榜上第一名:狐仙一家!
女狐仙居高临下看着飞龙使,迅疾道:“雪媚娘发狂了,幸好被我们撞见,暂时制服。它这次发疯非比寻常,是它体内的魔性与大庄严寺的佛性相冲撞导致的,如果不治,必死无疑!”
飞龙使太监登时吓傻了:“这可如何是好?得赶紧奏报陛下!”
“不仅奏报,还得当面见他,”女狐仙道,“我这里有一副上古秘方,只有彻底发狂时才可用。雪媚娘这次说不定坏事变好事,能彻底治愈。你们速速开宫门,带我们去见皇帝!”
飞龙使犹豫道:“这必得一道道通报——”
“那等你报完马就死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告诉皇帝是谁耽误了急救!”女狐仙道。
飞龙使还在犹豫,这时飞龙厩内人越聚越多,林九微心跳得快极了,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要是把王守澄招来可就糟了。
她忽然道:“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一道白光从大明宫上空闪过?”
那是月镜飞坠时的光芒,好几个人都看见了。
林九微说:“那是客星入太微垣,王宫之内必降灾祸,就应在雪媚娘身上!我跟你们讲,如果处理不当,连皇帝的性命都有危险。我今天把全家性命都赌上在救你们,我数三声,你们再踢皮球我就走了,倒时候你们倒霉也是活该!”
飞龙厩之后是重玄、玄武两道宫门,有禁军值夜,在林九微的恐吓下,均心里打鼓地开了宫门,林九微豪气干云地跟他们拍胸脯:“出了事情我担着!”——反正到时候已经跑远了。
宫门开启,雪媚娘马尾巴裹着烟尘一晃,倏忽跑远了,禁军头目望着三人一马夜色下的背影:“那方向……似乎不是去陛下的紫宸殿啊?”
飞龙使太监虚着眼睛:“这跟在马后面的,似乎还有只鸡?”
雪媚娘四蹄像是踏着风。
不多时,三人就闯进了清思殿内。
几百面形制各异的贴金铜镜阵列堂中,闪映着暗沉沉的富贵光泽,林九微那面月镜镜面朝上,悬浮在空中。
室内昏暗寂静,幽幽光亮像泉水一样从月镜中漫溢出来,与此同时,镜阵中角角落落也次第闪现亮光,十五面镜子生出感应,散发出脉脉光辉,这光辉彼此映照,使大殿中央空地上现出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光圈来,光圈中间黑黝黝看不见底。
林九微看看手上几乎消失殆尽的“鳖宝”,说:“我去叫雪媚娘,一起走吧!”
她把殿门打开一条缝,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雪媚娘身上勒着好几副套马索,被几十个精壮的禁军全力拉扯着。它死死抵在殿门口,不让人闯进去。火光照耀下,它的眼球激烈滚动,贲张的血管在皮肤下狂跳,简直要冲破皮肤,浑身的肌肉和骨骼都绞紧了在抗衡。
“快!”骆沉明在她身后催促,月镜形成的光圈正在趋于暗淡,像是要消失。
林九微急得哭了出来:“雪媚娘在他们手里!”
骆沉明跑到门口一看,顿时急红了眼,他把林九微往后推:“你带着小耳朵先走,雪媚娘我来想办法!”
不用想林九微也知道,骆沉明一定会把禁军引开,让雪媚娘走,自己被困在这里,眼看着“鳖宝”消失殆尽。
她认识他的时间不长,相处的时间更短,但她确信,他一定会这样做。
他的背影,他手臂上爆起的青筋、背上抽动的肌肉,他的表情。
出口处的光芒还在减弱,每个人都急得头昏脑涨,太阳穴直跳。
林九微几乎是发疯一样跳起来,扑过去,掰着骆沉明的肩膀拼命往回拖。
小耳朵吓坏了,发出尖叫。
林九微语无伦次,嘴唇都在颤抖:“我们就算闯关也、也不一定能活,雪媚娘留在这里,我们出了游戏,一定回来救——”
骆沉明像磐石一样,无法撼动。
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竟有些温柔和歉意。那温柔是一个男人给另一个人的,歉意则是对林九微:“对不起,我必须……我答应过她的。”——答应过她,只要有机会,一定救她,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拖延,绝不留她一个人在这活地狱里。
骆沉明推开林九微,而林九微再度拖住他,两个人都撕破了脸恶狠狠地彼此拉扯,这时雪媚娘回过头,一脚蹬在殿门上,声音五雷轰顶一样。
门后的男女不由都静了静。
雪媚娘拼命拉扯着脖子上的数道铁索,挣扎着回过头,对他们发出了响亮急遽的嘶鸣!
炽热的鼻息喷在骆沉明脸上,使他有种被烫伤的错觉——
她要他们先走。
她向着那朝思夜想的出口,剧烈地摇头,拒绝这唯一的出路。
她被这个疯狂的游戏世界折磨得发了疯——
现在却要他们先走。
从各方面来说,这的确是最佳的选择。但这选择却让人的心脏无止境地沉坠。
骆沉明是被林九微推着跳进出口的,然后林九微抓起月镜,抱着小耳朵和老母鸡也跳了下去。雪媚娘没有再看他们,它回过头,朝那些试图控制它的人冲了过去,它浑身的鬃毛在火光中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