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永夜长安 4.球王

唐敬宗宝历二年。

晨光明澈。

大明宫尚食局的宫女双鬟勉强支撑着料理早膳。当她背过身去时,一只黑漆漆的爪子,从桌下伸出来,抓住一个香喷喷的羊肉蒸饼,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这一溜动作相当顺畅熟练,只是一面巴掌大的镜子不知怎么,不小心滚落到了地上。

幸好这时双鬟开门出去了。

不过她很快又折返回来,吓得那只脏爪子嗖地缩了回去,没来得及捡起镜子。

双鬟今天实在身体不适,没看见地上的物件,只是当她又背过身去,那只爪子再度伸向镜子时,镜子竟自己颤动起来,在地面上敲击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双鬟吓了一大跳,陡然转身:这下镜子和爪子双双暴露无遗。

惊魂未定的小侍女慢慢弯下腰,与台子底下四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了眼。

一大一小两个脏兮兮的女叫花子盘腿坐在地上,一人拿着一个啃到一半的蒸饼。

大的那个女叫花子朝双鬟歉意地笑了笑,忽然一把将蒸饼摁到双鬟嘴里,同时掐住她脖子:“不许动,不然我掐死你!”

恐吓完,林九微发现手底下的人滑溜溜冷冰冰,一看这侍女的面色,惨白里透着蜡黄,汗出如浆,眉头紧锁,赶紧放开手把人扶住:“你怎么了?”

双鬟肚子里像被一只手攥着使劲揉搓撕扯,疼得嘶嘶抽气:“我今天来月事……劳驾……给我倒碗红糖水。”

林九微下意识地说:“红糖水没用,你这属于养生邪教。”

双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嘴唇疼得死白。

林九微猛拍脑袋,拿起“十五月镜”,在双鬟小腹上照了一圈,只见小侍女长出一口气,脸色眼看着转为红润。

双鬟摸摸肚子,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怀绝技的叫花子。叫花子龇出一口白牙,仍旧朝她笑了笑,不怀好意地说:“我忽然有个想法……”

当天下午林九微的大明宫黑诊所就热热闹闹开业了。

她给人看病的方式很简单,拿着月镜哪疼照哪抡一圈,要是给她的大学同学和老师看见了,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晕过去,作为一个接受西方医学教育多年的法医学好苗子,小林同学如今是在江湖骗子的歧路上狂奔不复返了。

不过借助病人们的各方面援助,林九微至少算是在大明宫安顿下来了。

至于怎么救骆沉明,林九微决定使用最为经典的危机方法论——走一步看一步。

打听下来,骆沉明现在落在北司手上。

这甚至比落在皇帝本人手上还难办。北司即唐朝的内侍省,也就是太监窝。

大唐基业传到唐敬宗李湛时,大权已落在北司太监们的手里。十六岁的小皇帝不务正业,白天打马球,晚上打狐狸——宫中人称“打夜狐”。

北司为首的大太监叫王守澄,是个人人提起来都噤若寒蝉的狠角色,连皇帝李湛都畏他三分。

北司传出消息,骆沉明三日后处刑,刑罚很新颖,王总管新起的名字,叫“铁树银花”,据说叫人提前准备了红烙铁和水银。

深夜,把小耳朵哄睡后,林九微坐在床上出神。红烙铁和水银反复在她眼前闪现,救人的办法一个个在心里提出和否定,并且越来越不靠谱。

小耳朵蓦地惊醒了,不安地动起来。

林九微连忙哄她:“镜子又把你吵醒了吗?小林姐姐这就去放好。”

不知为何,来到大明宫以来,十五月镜时不常自己“打哆嗦”,一开始林九微还有点害怕,时间久了就见怪不怪了。只是镜子挣动的声音经常在晚上吵得小耳朵睡不着觉。

林九微心不在焉地重新用布把月镜跟床头缠绑在一起,缠了一会儿,忽觉异样,她拆开布条,黑暗之中,月镜竟像一盏自带电源的小灯,发出诡异的荧光来。林九微怔怔地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忽然就有了主意。

双鬟在酣甜的睡梦中被人使劲摇醒了,睁开眼,林九微撑在她身体上方,狼一样瞪着她,幽幽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皇帝明天是不是要举办马球赛?”

大明宫占地三百五十公顷,相当于三个凡尔赛宫、四个紫禁城、十二个克林姆林宫。面积十分广阔,故而宫人庞杂,宫人的家眷亲友,更是浩浩众人。

其中飞龙厩飞龙使魏太监,常年照管马匹得了腰肌劳损;左神策军冯军士,原本是扬州人,到气候干燥的长安参军后不幸患上鼻炎;皇上亲自甄选的皇家马球队成员——击鞠队力士劳某,其母患有心脏病;而双鬟的闺蜜,尚服局司衣女史步瑶,未婚先孕,喜当爹的是羽林军某风流倜傥的录事参军。

于是第二天在大明宫飞龙院马球场前,由皇帝组织举行的击鞠队与神策军的马球对抗赛中,堂而皇之地混入了还在拼命背比赛规则的林九微。

魏太监为她选了一匹最驯服的骢马铁连钱,冯军士的铁哥们和林九微在一个队里打照应,劳力士在对手队负责放水,司衣女史步瑶则连夜给林九微改了一套马球队服出来。

林九微一直谎称自己因是“狐仙”,才有妙手回春的神奇医术。双鬟对此深信不疑,出发前,她为林九微整装,笑说:“旁人肉体凡胎,娘子可别让他们输得太难看了,皇上气急了是要杀人的。”

林九微苦笑:她只是凭着高中夏令营时学过骑马,大学参加过曲棍球社团,就横着胆子出来打马球,她的要求不高,只要皇帝在嫌她球技太臭把她捅死之前,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她就谢天谢地了。

比赛开场,梨园的鼓乐班奏起气势雄壮的《秦王破阵乐》为一众马球手壮行。其实在唐敬宗手底下打马球跟上战场玩命也差不多,打得不精彩会被皇帝流放、杖责或者直接捅死,要是打得太卖力,那缺胳膊断腿头破血流是常有的事。

但眼下林九微已经顾不得这些。

密集的鼓声敲过一轮,比赛开始。

两队人马顿时争夺冲撞起来,林九微混迹其中,真如狂浪中的一叶扁舟,晕头转向,七荤八素,好在——马球不会,法医学倒是早就刻进了脑子里,手头又正好有一根长长的顶部带弯钩的球杖。

马球雕花涂漆,色彩绚丽,在人吼马嘶中四处乱窜,林九微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扬起了球杖,不过她不是向着球,而是朝对方一名球员的膝盖后侧,学名腘窝的地方狠狠打了过去!

虽说在奔跑跃动的马背上难于控制准头,但林九微大学时代出于热爱,曾有两年多所有休息日都泡在学校解剖馆——后来她就迷上了曲棍球,一头扎进去玩了大半年。因此那一杖连戳带打,猛捣在那名可怜球员的腘窝上。腘窝下动静脉埋得都很深,不容易破裂出血殃及性命,皮下却有致密坚韧的腘窝筋膜,一棍下去带来的肿痛因筋膜的限制又添一份无法排解的胀痛,可谓是痛上加痛,却不要命。

被打中的球员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猛痛一下后还抡起棍子向林九微那匹马的后蹄削去,林九微一击得手早已拍着马屁股逃之夭夭,那球员恨恨地收回手,朝斑斓的马球追去,追到一半,却捂着膝盖后窝趴到了马背上。

林九微看在眼里,愧疚地小声跟人说对不起,道完歉,又立刻雄心勃勃地抄起了球杖。

如此这般,林九微成了场上隐形的杀手,手起棍落,肋下、颈外后侧、手肘鹰嘴窝,她一击即中,绝不恋战,每一击之后都立刻拍着马屁股一溜烟逃出对方攻击范围,打到最后,她所在的神策军队和对方皇家击鞠队原本势均力敌的对抗赛,成了奥运冠军对皇家残联的一场友谊慰问赛。

神策军大获全胜,林九微被队友们抬着往天上抛了三次,脑袋上青纱幞头甩飞出去,随即而来的不是三千青丝流泻而下的美景,而是一头紧紧盘结了一天又出了很多汗的长毛在风中炸开。因此当她跪在皇帝面前说自己是狐大仙的时候,十六岁的皇帝其实很怀疑她实际上是来自神农架的野人。

“你说……骆沉明是你的狐狸夫君?”李湛饶有兴味地问,他拿下巴朝小耳朵点了点,“那她是什么,你们的狐崽子?要不这样吧,你们既不是刺客,人我还给你,不过么,狐崽子留给我玩,怎么样?”

那笑盈盈的目光使林九微紧紧搂住了小耳朵,颤声道:“她……她还小,还不会说话呢,脾气也差得很,绝没有什么好玩的!”

李湛的笑意立刻冷下来,这时,王守澄上前说道:“陛下,‘铁树银花’都准备好了,可费了北司多少巧手工匠和刑名高手的心血,只等球赛结束,请陛下欣赏。”

李湛点点头,嘴巴朝地上跪着的二人努了努:“那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也给我抓起来。”

林九微大惊失色,情急之中,她拿出十五月镜:“陛下!这面镜子包治百病,是……是两千年前殷商大巫的通神之物。只要陛下放了我们一家,我就把这面镜子送给你!”

李湛冷笑不语,王守澄下令道:“还等什么,赶紧把宝物呈给陛下。”

登时便有凶神恶煞的侍卫一把将镜子从林九微手中夺去,李湛喜滋滋拿过镜子,问林九微:“你这果然包治百病?疯病也能治吗?”

林九微急中生智,叫道:“疯病只有我夫君拿着这面镜子才能治,别人拿着镜子没用!”

“真的?”李湛问。

林九微索性豁出去了:“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

李湛点点头:“王守澄,把她夫君放了。她们两个抓起来,我要看‘铁树银花’。”

几名侍卫应声而动,林九微将小耳朵死死抱在怀里。小耳朵原本就暴躁不安,现在更是尖叫起来,吓得人心惊肉跳,别说皇帝,连皇帝身边妃子抱在手里的那只狮子狗都从主人怀里挣蹦出来,跳到地上弓着背,发出一阵威胁地狂吼。

林九微忙伸出手驱赶狗,王守澄大叫着让把狐妖拿下,皇帝却说:“住手!”,他兴致勃勃看着狮子狗翻着牙齿朝小耳朵猛扑过去!

小耳朵看见迎面扑来了狮子狗——

那狮子狗也看见了小耳朵。

同样圆溜溜黑漆漆不懂人事的四只眼睛在电光石火间定定地对了一眼。

众人便看到狮子狗扑进了小耳朵怀里,却没有撕咬抓挠,而是乖乖收起了狗爪狗牙,任由小丫头抱着。小耳朵低头看着这毛茸茸的小东西,露出一口细细的小乳牙,拿起狮子狗的耳朵轻轻啃了啃,狮子狗眯起眼睛,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王守澄说道:“狐狸和狗本是一家呐!”

林九微此时为了活命,头脑飞速运转,见状立刻胡编:“我这孩子天生会治疯子,我夫君治疗疯病时,经常需要她在一旁帮忙!”

李湛沉吟不语,林九微补充道:“不过她脾气古怪,一刻也不能离开我,否则就会像刚才一样尖叫发疯,就治不了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