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菜刀的女子现在距离殷其眉只有三步的距离。
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一头长发挽成乌亮的发髻,藕荷色连衣裙外罩着花边围裙,图案是蓝底印着白色的云朵,很有居家气息。鸽子笼实用面积不足三十平,她只能征用客厅的饭桌切菜腌肉。
对她来说,殷其眉的贸然闯入仿佛压根不存在,她始终专注地低着头,握着菜刀,眨眼就把一根水灵灵刺扎扎的鲜黄瓜切成一溜均匀的薄片,然后开始熟练地腌渍里脊肉。
但这间房子里既闻不到生肉的腥味,也没有腌料的酱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淡淡霉味,阳光从窗户斜照到女子身上,穿透了她窈窕的身段。
“我看万青川病得不轻,他在房子里藏了个女鬼。”殷其眉这么跟桑绪总结见闻。
这时殷其眉已出了鸽子笼,站在小区门口,握着一家烟杂店投币电话油腻腻的话筒。她没有出门带手机的习惯,否则就可以拍一段“女鬼”的视频传给桑绪,也好让桑绪体验一下被人举着菜刀从身体里穿过去的感觉。
桑绪意识到殷其眉实际上在向他描述一种很热门的计算机技术——AR,又称“增强现实”,这种技术能把虚拟的东西无比真实地呈现在人的眼前,但仅限于视听效果。嗅觉、触觉之类的以目前的技术还办不到。
“你查查万青川身边的女人,”殷其眉吩咐桑绪,“别是万青川把人杀了,弄了这么个东西在房子里搞纪念!”
桑绪在搜罗来的万青川个人资料里翻了翻,发现万青川生命里的确有过一个和殷其眉描述的形象很贴合的女人,她姓“方”,叫“方既白”。根据手头的材料,万青川杀她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因为方既白四十五岁时死于卵巢癌,死时已经和万青川离婚八年,两人没有子女,而万青川连方既白的葬礼都没参加——看起来两人断得很彻底,彼此都没牵挂。
但万青川却又弄了那么一个AR形象在鸽子笼里,并且他此后一直未娶。
鸽子笼很可能是万青川与方既白年轻时住过的房子。
万青川后来从上海辞职去北京创业,方既白同他一起去了北京,再后来两人离婚,方既白仍回了上海。
桑绪看着资料里枯燥的文字:“万方公司”中的那个“方”,到底是不是方既白的“方”呢?
桑绪心里有一个模糊的计划,需要上述猜想来支持,但他需要证据。
此时殷其眉正待在小卖部的后间,她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台式机的屏幕是亮的,把殷其眉松弛发福的脸孔照得惨白。
台式机在播放殷其眉从鸽子笼里搜刮来的光盘,光盘有十多张,每张上都写着一个年份,每张里面也都只有一段一小时左右的视频。
视频的内容说实话是有点瘆人的:
全都是万青川在跟方既白说话,每一段视频开头,他都要特别深情地祝方既白“生日快乐”,但光盘上的年份最早的也在方既白死后,万青川的祝福无一例外是说给一个死人的。
视频里,万青川一年比一年老,方既白则永葆青春,并且永远微笑和不说话。
即便知道这是电脑技术弄出来的花样,殷其眉还是看得头皮发麻,心想这邪门技术与其叫“增强现实”,不如叫“增强恐惧”。
万青川就对着这样的方既白,回忆自己的第一次动心……
万青川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却又一声叹息:“我跟这个世界一直相处不来,你却包容我这一点。”
“我那时候真不该让你走的。”另一张光盘里,万青川苦涩地说,他伸手去拉方既白的手,却触了空。这张盘里,他主要回忆的是到北京后两人无休止的争执。
和别的夫妻不同,在创业最为艰难的两年里,两人从没为窘迫的生活和看不见希望的未来而红过脸。让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是万青川公司里一个叫“万方十界”的科研开发项目,在万青川眼中,这是个能让世界变完美的“好项目”,但显然方既白并不这么认为。在劝说丈夫改变想法无果后,她毅然选择了离婚,回到了上海,并断绝了与万青川的一切联络。
“你一直是个特别讲原则的人。那时我想你也许是对的。我已经打算回上海找你,不做这个项目了”万青川对前妻的幻影说,“只是没想到,你的原则不仅使你离开我,还让我永远的失去了你。”万青川看着方既白,发了会儿呆,说“既然你不在了,现在我打算按我自己的来。”
这也是最后一张光盘中,万青川对方既白说的最后一段话。
“这个万青川不是不想去他老婆的葬礼,是那时候他们两个没联系,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殷其眉在电话里跟桑绪说。
“方既白本来是可能活下来的。”桑绪看着电脑里的资料,有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同情万青川,因而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感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愧疚。
方既白回到上海后任职于一家颇有名望的律师事务所,主要负责刑事诉讼口,在她查出绝症后,这家她工作了八年的事务所却以“合同到期”为由解雇了她,性格执拗的方既白坚持一边化疗一边和公司打官司,公司和医院两头跑,期间还动了一场大手术。最后公司胜诉,方既白在一个月后由于并发症去世。
作为律师事务所如此对待自己的老员工似乎不合理,殷其眉冒充方既白的婶娘,找到那家律师事务所。
“怎么说?”桑绪问。
“没人肯讲,”殷其眉倒是不意外,“但我出门的时候一个保洁阿姨叫住我,她在这干了快二十年了。她见过方既白,我在她面前掉了两滴眼泪,她跟我讲,方既白当年跟老板关系好像不太好,吵过好几次架,还都吵得蛮凶的。”
“为什么?”桑绪正一桩桩查方既白经手的案子,他不懂律法,对于方既白的工作无法判别优劣。
“好像是不肯听公司的安排,保洁阿姨也讲不清楚,她听说是方既白不肯按老板的意思去弄案子,害得老板得罪了关系客户,”殷其眉说,“我猜,应该是一些权钱交易的案子她不肯坑当事人,跟公司的利益顶着干,不然事务所里那些人看到我不会呑了苍蝇一样,一句明白话也讲不出来。”
桑绪翻看着资料:方既白去世的同一年,万方的“万方十界”项目关停,但仅过了半年,万青川就着手筹备了灵山疗养院,七年后建成,运营到今年是第八个年头。
这其中的时间线颇耐人寻味。
灵山疗养院和方既白的死,和鸽子笼里的虚拟“方既白”,是什么关系?
万青川所说的“现在我打算按我自己的来”是什么意思?万方十界到底是个什么项目?万青川曾经打算用这个项目实现他的什么理想?方既白死后,这个理想是幻灭了呢,还是因为万青川的悲愤而变得愈发阴森恐怖,使得项目无法以“万方十界”的面目存在于世间,不得不披上一张灵山疗养院的画皮,隐匿在遥远的海南?
从网上查到的机票信息来看,自从灵山疗养院建成,万青川就交出了“万方公司”的CEO权柄,仅作为公司的大股东参与提成和分红,他自己的活动范围则大部分都落在了海南。
由此,桑绪找到了他急需的关键性结论:万青川的工作重心早就不是他一手创建的万方公司,而是他伪装成投资人身份在幕后实际操控的灵山疗养院。
而作为电子通信行业的天才,如此重要的灵山疗养院,如此神秘的疗养院论坛,最高权限万青川不可能交于他人——所以他一直在海南扎着,也因此他甚至顾不上有方既白虚影的上海鸽子笼,顶多只能常去探望,以解相思。
现在桑绪侵入疗养院内网,但害怕惊动网管,迟迟不敢盗取root权限。要是有什么事能极大地转移掉“网管”的注意力就好了。
作为典型的理科思维,桑绪现在想的是——
已知网管为万青川;
并且已知万青川最爱为方既白;
现在给出方既白幻影所在的鸽子笼和纪念光盘,求:如何转移万青川的注意力?
“这个么快来兮的!”殷其眉作为典型的上海老阿姨思维,是不讲什么已知未知的,只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能捣糨糊。
她出门转了两趟地铁,来到鸽子笼所在的小区,找到鸽子笼对面那幢楼下,楼下向阳放着一把蜡黄的藤椅,藤椅上坐着个中年保安,正捧着茶杯,翘着二郎腿,用手机打着麻将。
殷其眉笃悠悠走过去:“谢谢侬问一声,那幢楼里的房子,哪能租法(怎么租)?”
“不租。”保安头也不抬地说。
殷其眉丝毫不生气,把香喷喷的桂花条头糕戳到保安手机屏幕上方:“条头糕吃伐?”
糯米的清甜和桂花馥郁的香气浓烈地往保安鼻子里钻,这下麻将就显得没那么大的吸引力了,保安伸指头捏了一条,放进嘴里,再开口就客气多了:“不瞒侬大阿姐,那栋房子就不要想了,不租的。”
见殷其眉把可爱的条头糕又递给他一条,保安一口条头糕一口铁观音吃得惬意,便压低声音说道:“大阿姐,我划只翎子把侬(告诉你一点秘密),不要讲这栋房子里的哪一间,这整个一栋楼,侬都不要想了,房东全是一个人,人家钞票多得来么克么克,一点也不缺租房子那点毛毛雨。”
殷其眉睁大眼睛:“嘎结棍(这么厉害)?侬不要拿我寻开心,我刚刚看见有人从那栋楼里出来,不是房客又是啥人?”
保安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殷其眉还大,猛地从藤椅上跳起来,茶杯翻了不说,要不是殷其眉躲得快,条头糕的糯米屑和豆沙馅全都得喷她一脸。“大阿姐侬不要瞎讲!”保安叫道。
殷其眉当然是在“瞎讲”,但她偏要讲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还说她看见那人从楼里出来时,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那人手里还拿了一叠光盘在研究,描述的活脱脱是个小偷的样子。
她之前来鸽子笼时,已经注意到对着这栋楼坐着这么个保安,看似在无所事事晒太阳,实则密切关注着这栋楼的动向,她那天还费了点功夫才避开保安的监视。
这种蹩脚的小区,哪里会有这么尽职尽责的保安,不监守自盗就不错了!
果然,保安进楼里勘察一番,发现积满灰尘的门把手上几个清晰的手指头印,立刻哭丧着脸给万青川打了电话,殷其眉在一旁拿手比了个大圆圈,提醒保安:光盘,小偷偷了光盘!
十分钟后,桑绪来了电话:“查到了,万青川定了今天晚上的机票,一个半小时以后就起飞了。”
这时一个脏兮兮的野孩子——这种破落小区的特产——走过殷其眉脚边,怯生生地盯着殷其眉手里的糕点,殷其眉分了一条给他,问桑绪:“小耳朵在海南蛮好吗?见不到骆沉明那个小瘪三,她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和我分开的时候,小耳朵是和骆沉明在一起。”
“阿姨,好挂电话嘞!”烟杂店的小姑娘提醒殷其眉。
殷其眉回到家,把小卖部收拾好,锁好门窗,收拾行李,把算盘也一并放进去,然后买了一张立刻去海南的机票。
“殷其眉要去找你了。”乔南在电话里告诉桑绪。
“你怎么知道?”桑绪问。
“她托我帮她办托运,”乔南说,“她养的那四只狗要上飞机,办免疫证有点来不及,我帮她走了点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