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仪显示课程的名称是《绘画与考古》,呈现在屏幕上的是唐高祖李渊献陵陪葬墓的一幅壁画,画的是唐朝时期常见的景象:一名昆仑奴在牵引一头牛。
这幅壁画的奇特处在于画作本身是勾出了画框的,而在画框外还画着一名男装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支毛笔,笔尖伸入画框,仿佛在作画一般。
“……这有没有让你们联想起科萨的画?科萨也曾经把一只蜗牛画在画框外,一半伸到画上。”乔南指着女子的笔尖,“当科萨的蜗牛,或者女子的毛笔出现在画作上的时候,它既是一个诗意的预兆,又是一位残酷的先知,它们都在点明一种关系,就是画家所处的世界和画作创造出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既隔阂又彼此联系的关系,在讨论虚幻和现实的异同。”
这时乔南的手机震动,她本打算摁掉,在看到来电显示是“桑绪”后,她朝讲台下的助理说:“下面你来上。”
“乔教授!”一名学生站起来,他长着一张耿直的红脸膛,“你的课特别好,我觉得你应该把课上完。”
乔南瞥了他一眼,继续朝教室门外走去。
“乔教授!我认为你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学生高声叫道,“学习是学生的天职,上课也是老师的天职!”
见乔南仍然不理会,学生顿了顿,怒道:“就是因为老师都忙着赚钱开展,没人上课,我们学生才什么都学不到!”
教室中早已议论四起,学生中有人抱怨道:“我们花了学费又不是来听助理讲课的,这课还不如不上呢!”
乔南停下脚步。
学生渐渐安静下来,都看着她。
“这课的确不如不上,我很高兴你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乔南对惊愕的学生说,“你们所有人的绘画功底都差得一塌糊涂,历史学得更差,现在开这门《绘画与考古》,等于是让你们这些瘸子学跳舞。”
她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学生:“现代教育最恶心人的,就是让老师当太监,陪你们这些小皇帝过家家。你们既不在乎自己是瘸子,也不是真正的想学跳舞,你们只会对着那些好作品流流口水,然后在画布前面坐上一个小时,就逛街泡吧开派对去了。”
“你不能一竿子打翻所有人!”一个学生气愤地站起来,“也有很多刻苦学习的学生!”
乔南笑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偶尔来给你们上课,只是因为闲得慌而已。但人总是要干正事的。”
桑绪的电话声里夹杂着他敲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声音,他现在身处海南的酒店里,桌子上放着新买的台式机,房门反锁,还挂上了链条锁,所有的窗帘都拉死了,偌大的房间显得昏黄幽暗。
他和林九微、骆沉明、小耳朵都失去了联系,在疗养院行政楼顶层那间办公室外面,如果不是他听到脚步声后立刻躲进角落,他现在是个什么境况也很难说。那些私人保镖模样的保安——大约有四五个,桑绪曾在监控视频里见过这些人在整栋行政楼里来回巡逻,来时他们刻意避开了保安,但眼下他被隔在办公室外,楼道里其他办公室各自配有指纹锁,没有可长期躲避供他解决难题的地方——
解决了电子锁和虹膜锁,没想到还有更先进的脑纹锁。
在发现非法入侵者后,脑纹锁系统迅速发布警告,醒目的红色激光文字出现在玻璃门外侧:脑纹扫描不匹配,启动安全模式。
短短的时间内,桑绪甚至无暇犹豫,仅能够进入监控系统切断脑纹监控系统电路,使得玻璃门上的激光文字消失,然后就在保安发现之前狼狈地逃离了疗养院。
小耳朵他们都被锁在那间办公室里,桑绪心急如焚,怕笔记本性能不够,回酒店的路上从一家电脑商店买了一台高配置的台式工作站。他原本想入侵疗养院的服务器,攻克脑纹锁后再计划救人,但搜查后发现,脑纹锁系统使用的是量子密码,无法破解。他万分沮丧地退出了服务器,退出之前顺便去疗养院的内部论坛看了一眼。
3241个人。
上一次是3239。
对数字天生的敏感性让桑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他立刻进入疗养院患者档案区,和他猜想得差不多,病人的人数是3197个,三个3打头的数字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暗示着什么。
桑绪查询了所有人的登录时间,虽然都不尽相同,但绝大部分ID登录后就没有退出过,反复登录与退出的活动账号只有58个。
难道只是巧合?
而最近登录的ID有四个,其中三人的登录时间只差半分钟,第四个人在之后的五个多小时后登录,且反复下线和重新登录,那三人登录后却和另外3197个ID一样,再没动过。
那三个ID的登录时间几乎就是脑纹锁锁死办公室,桑绪和小耳朵三人失去联系的时候。
桑绪不知道一个疗养院的内部论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永久”地泡在上面,这些人数又为什么和病人数一模一样,而新出现的三个ID又为什么和小耳朵三人的失踪同时发生。但桑绪没有绞尽脑汁地往死了想,一方面他快急疯了,没有那份闲心和时间,另一方面,他习惯性的理科思维也让他相信多想无益,跟着真实的数据走说不定反而能遇到真相。
桑绪对那三个ID的IP地址作了伪装,这样别人就查不到他们的登录地点——如果他们是小耳朵三人,不管因为什么奇特的理由登录了疗养院的论坛,他们必然会遭到网管的彻查,先伪装起来再说。
疗养院内部论坛做得十分简陋。
桑绪之前从疗养院的网站里弄来了疗养院建筑图、肆无忌惮地下载和篡改对方的安保监控系统,如今面对一个粗制滥造的论坛却不敢轻易动作了,他还没有网站的root权限,万一有什么动作被对方网管发现说不定会牵连小耳朵他们。
“那你还在等什么,搞不定疗养院的root权限?”乔南问。
“root权限是把双刃剑,”桑绪说,“有了它以后的确可以随心所欲,但一旦被对方发现,严防死守的话,我就再也没机会进去了。这种杀手锏只能用一次。”
反复权衡后,桑绪从事先安装的“后门”退出网站,上网搜索了“灵山疗养院”的相关信息。这家疗养院建于八年前,无论是在工商局网上的备案,还是在家属中的口碑,看上去都是一家忠厚老实且怀有善心的正经机构。
“我现在只有从万青川身上查起,”桑绪对乔南说,“他似乎是疗养院的高层领导,我们在监控视频里发现过他。”
万青川这个名字对于乔南很陌生,对于处在通信技术行业内的桑绪来说却是耳熟能详。这个人一手创建了“万方通信技术公司”,只用了十五年时间,万方公司主营业务的市场份额就占到六成以上,成为当之无愧的行业领头羊,桑绪查了查,果然发现万方公司去年和国外的实验室建立了脑纹锁合作项目,而万方的量子密码实验组已经成立了两年多了。
“那你赶紧查他啊。”乔南说。
“已经查完了,资料打包给你发过去了。”桑绪说,“你人脉广,看看里面有没有认识的人值得深挖。”屏幕映得他面庞莹莹发亮,九根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动作异常流畅。
网络时代,没有谁能做到真正不透明。乔南解压了资料包,一边浏览,一边说:“你看能不能以论坛游客的身份跟那三个ID打招呼,这样会引起怀疑吗?”
“我试试看。”桑绪说着,听见电话那头乔南说了一句“房子”。
“什么?”桑绪问。
“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乔南拨通一个号码,未语先笑:“江总,在忙?……有个喜讯,你托我找的那件顾恺之的《迦陵频伽图》我这边有消息了……”
十月份,所谓“秋风起,蟹脚痒”,上海大街小巷都有人在卖大闸蟹,其中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少,大多是运到阳澄湖泡了三天水就捉上来的冒牌货。
万青川今年五十五岁,在北京开公司,如今退居二线隐居在海南。照理说他这样的成功人士,在哪里有房产都不稀奇,尤其是资本扎堆的上海。但乔南找到上海的这位房地产老板,问清楚万青川在上海的这片房产时发现,这是一片破落老住宅区里的一列单元楼,且据内部可靠消息,近年并没有动迁希望。
万青川即便要炒房产,不买整块地皮,也应当至少买上一幢整楼,孤零零买一个单元是出于何种考虑?这列单元楼还不是一口气买的,2000年买了其中窄小逼仄鸽子笼大小的一间,此后这房子就像是被家大业大的万青川遗忘了,直到2006年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又一下子把这间房所在的一整列单元都买了下来。
那间最先被买下来的,门牌号404的鸽子笼,看起来同疗养院那间办公室一样面目可疑。
殷其眉在电话里把乔南和桑绪都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他们妨碍了她开小卖部做她几毛几块的生意,使她不得不在今天下午关了店,去找一间深藏在老小区里的破房子。
小区门口满地的菜皮和浓郁的炸油条炸萝卜丝饼的气味是殷阿姨闻惯了的,她甚至从小区门口买了点桂花条头糕,然后像在这个小区生活了一辈子一样,边吃边叉着腰走了进去。
鸽子笼的位置就算在这个老小区也不算好,斜对着小区门口乱哄哄的菜市场,背靠垃圾站,电梯是更别想了,大白天楼道里就阴沉沉黑漆漆。
等殷其梅走到404那间鸽子笼,萝卜丝饼也吃完了,殷阿姨拍拍手,从头上抽下来两根黑发卡,照着头皮刮了刮——这样用起来更滑顺,然后把发卡捅进了老式铁栅栏防盗门的锁眼里。
锁眼发涩,看样子这里平时没人进出。
没两下,锁芯就乖乖地被捅开了,防盗门把手摸上去一层灰。殷其梅用更短的时间打开了里面的门,推门进去却一愣: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