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孩子是‘祭品’,如果在王宫,一定会关在宗庙附近。”林九微说。
但骆沉明已经把宗庙这一带找遍了。
天色已晚,林九微提议天亮后再找。在商朝滞留得久了,天一黑她总觉得虚空中涌动着未知的邪恶气息,仿佛随时会生出什么东西。
“来不及了,”骆沉明说,“祭祀就在明天。”
回到副辜堂,骆沉明拿着短戈,逼近大巫。
大巫被盖鼎的黑绸绑成一只粽子,晾在墙角。虽说不借助“十五月镜”的力量,他无法从晕厥中苏醒,但他额心的竖眼始终睁着,射出冰冷怨毒的目光。
“没用的,你什么也问不出来,”林九微对骆沉明说,“他连死都不怕。”
“那也得试了才知道。”骆沉明说。
他把短戈比在大巫的脖子上,林九微拿出“十五月镜”:“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念什么咒语。”但镜子仅仅在大巫脸上一照,他便发出呻吟,眼皮翕动,苏醒过来。
“你就是另外一个人……”大巫看着骆沉明。
“什么另外一个人?”骆沉明问。
大巫冷哼一声:“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来达成亵渎神明的阴谋。你尽可以杀了我,为你的罪孽再添一笔。”
骆沉明懒得和他废话,直奔主题:“童男女藏在哪里?宫殿、宗庙,还是王宫更北边的王族墓地?”
大巫一言不发,毫不在意架在脖子上的短戈。
骆沉明点点头:“果然在宗庙。”
别说大巫,连林九微都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脸部微表情而已。在商朝才待了几天,就放弃对科学的信仰了,小姐?”骆沉明专注地盯着大巫的脸,捕捉他各种细微的身体语言,“宗庙这里那一间房子?东面、西面还是——”
大巫闭上了眼睛,轻轻哼起祭神的雅乐。
方才骆沉明猜测童男女的位置,说到“宗庙”这个词时,大巫的呼吸微微顿了顿。但现在他闭起眼睛唱歌,骆沉明就束手无策了,他狠狠心,打算刑讯逼供,回头要和林九微商量,却发现她在研究一只不起眼的鼎。
“过来帮个忙!”她说。
“嗯?”
“……一二三,走——”林九微指挥骆沉明,两人一起把鼎挪开。林九微屈起指关节敲击方才压在鼎下的地板。
骆沉明挺感慨:林九微一穿越就在王宫,他就没这么幸运了,不仅要当奴隶奶爸,还要住地穴房,没想到商朝的王宫居然已经铺上了奢侈的木地板。
手指敲在地板上,传来空洞的回音。两人对视一眼,俱是惊喜。
林九微回头望了大巫一眼,大巫也正看着她,白皙的面庞上,那双眼睛黑得像无底的深渊,让人琢磨不透,却忍不住一再地看过去。林九微不禁摸了摸怀中的镜子。
骆沉明把短戈嵌入拼缝,把地板撬了起来,惊叹出声:地板底下,是一个黑漆漆的入口,窄而陡的夯土台阶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深处。
“小耳朵就在这下面?”骆沉明问。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林九微说。
这时堂外忽然传来人声:“大巫?”
堂中三人都吃了一惊,林九微反应神速,一下夺走骆沉明手中的短戈,卡在大巫脖子上。
堂外,宫人还在询问:“大巫?”
“我在为明日的禋祀做准备,你们都退下。”大巫说。
宫人应声而退。骆沉明抹去额角的冷汗,暗自庆幸刚才把两个看守也拖了进来。林九微撤下短戈,准备和骆沉明一道下楼。
这时大巫轻声说:“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下去。”
他的声音莫名使人感到后背阴冷。
骆沉明走过去,撕下一块黑绸,堵住了他的嘴。
下行的台阶异常狭窄,尽头是纯粹的黑暗。
“你早就知道这里有地宫?”骆沉明问,尾音幽幽飘荡在狭窄的甬道中。
林九微擎着烛台:“我是受你那套心理分析的影响。我觉得假如大巫有一定的行为模式,他把我关在这里,会不会把别的人也关在这里呢?然后我就想起每天晚上听到的鬼叫了。”
“嘘——”骆沉明忽然说。
脚下的楼梯出现转弯,刚拐过来,他们就看见了楼梯尽头幽暗的橘黄色烛光。
两人对视一眼,屏气凝神,沿着逼仄的楼梯往下走,底下传来小孩的啜泣声,在偌大的地宫里回荡着,听起来有点像是,猫叫。
烛照越来越亮,又拐过一道弯后,骆沉明和林九微终于看见,楼梯尽头,一群孩子乖乖地坐在空地上,数了数竟有十二人之多。
年龄最大的孩子手里捧着竹简,带头诵读林九微二人听不懂的句子,“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之类,小耳朵坐在角落里,也捧着一卷竹简,正在使劲掰扯——小丫头只有在非常恐惧时才会破坏东西。
看见林九微二人,所有孩子停止了诵读,小耳朵抬起头,表情照例呆呆的像出生不久的小动物,但看清骆沉明的脸后,她眼睛里慢慢闪出光亮来。
“不拆竹片了,乖,扎着手该疼了。”骆沉明把小耳朵抱起来,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小耳朵把脸埋进了他的脖子里。顺手拿过小耳朵手中的竹简时,骆沉明扫了一眼,脸上顿时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放下小耳朵,把竹简举到面前仔细打量,竹简上竟然写着:你好。
“喂,这竹简上——”
“写着简体字。”林九微站在他对面,也正从带头的小孩手里拿过竹简,她的表情有点古怪。
骆沉明继续拉开竹简,看见这样一段字:别抬头,你面前站着的并不是林九微。
骆沉明心中一震,寒气慢慢从脚底下往上升。
这句话末尾还写着三个字:往后翻。
明灭不定的烛火下,下一段写着:你现在紧张吗?是,翻下一段;否,收起竹简。
骆沉明不信邪,索性将竹简全摊开,这段话后面却只有大片的空白。
人在紧张的时候五官六感都变得异常敏锐,骆沉明听见对面“林九微”那也传来了轻轻的翻动声。他没敢抬头。
等他把竹简卷回,再重新慢慢打开时,原本空白的竹简却显出字来:地宫的地板门是开着的吗?不确定,下一段;否,收起竹简。
骆沉明抬头张望了一眼,幽深的楼梯上半段隐在黑暗中,楼梯转折处遮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出口。
骆沉明捏着凉冰冰的竹简小心翼翼地展开:如果门关上了,你会害怕吗?是,下一段;否,卷起竹简。
长长的吱呀一声,骆沉明听见了地板门被关死的声音。
下一段:现在我把门打开了。
于是骆沉明听到了尖利的掀门声折磨着人的耳膜和神经,慢吞吞地拖过去了。
下一段问道:这样你会更紧张吗?是,下一段;否,收起竹简。
骆沉明默默翻动,感到心跳越来越快。
下一段:你是否好奇我是谁?是,下一段;否,收起竹简。
下一段:你有没有觉得肩膀上很重?
下一段:抬头。
骆沉明抬起头,对面林九微肩膀上趴着一个长毛遮脸的东西,从林九微的眼神看来,骆沉明确定自己肩上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下一段:现在好点没有?
林九微肩上的东西不见了,骆沉明觉得自己肩膀上也轻松了不少。
下一段:你还好奇我是谁吗?
下一段:数数孩子。
骆沉明数了数,十二个童男女,数出来却是十三个。
灯火呼地全灭,地宫内顿时漆黑一片!
小耳朵吓得尖叫起来,周围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被黑暗和叫声吓破了胆的孩子满地乱跑,有两个哭叫着跑上楼梯顶开了没关死的地宫门,林九微追上去,一条人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骆沉明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捉住了那两个疯跑的孩子。
“我猜咱们俩看的是一样的东西。”骆沉明对林九微说。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林九微说,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微微发颤,“但我决定勉强相信你。”
骆沉明说:“那你去把其他孩子都带上来吧,我守着这几个。”
林九微走下楼梯,地宫里还站着一个骆沉明。
林九微的心脏重重地沉了下去。
这个骆沉明正在用燧石把墙上烛台内的捻线点亮,他的面目在微弱的烛光下变幻不定,影子忽大忽小。他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着林九微:“那几个孩子呢,跑了?”
林九微退了两步。
骆沉明问:“怎么了?”
“你刚才怎么没去追那几个孩子,”林九微慢慢向楼梯上退,“那不像你。”
“小耳朵被吓坏了,我得看着她,你糊弄不住这丫头。”骆沉明说,小耳朵站在一边,距离骆沉明不远也不近。这个距离,可以理解为小耳朵不愿离开骆沉明太远,也可以理解成不愿贴他太近。
林九微盘算着从这里开始叫,门口的骆沉明冲下来救她要花几秒钟,这几秒钟够不够面前这个骆沉明一拳头揍晕她?
林九微不着痕迹地往楼梯上退,浑身肌肉都紧绷着。
“你怎么了?”骆沉明走向她。
林九微决定拖延时间,她指指楼梯口:“那面有一个人,和你一模一样。”
骆沉明停下了脚步。
林九微继续说:“你以为他追着孩子跑没影了,所以你出来混淆视听,是不是?”
骆沉明不说话,向林九微走来。
林九微顿时转身朝楼梯上飞奔,嘴里大叫道:“骆沉明救命——”肩头骤然作痛,她被人一把抓住往下拖去,嘴也被死死捂住了。林九微拼命挣扎,使劲掰着桎梏住自己的那条石头一样的胳膊,脚后跟像防狼术里教的那样用力往身后那人的脚面上跺去!
背后的人痛呼一声,仍然死死拖着她,一直把她重新拖入地宫,林九微狠狠咬在他手指上,十指连心,那人——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人——顿时痛得声调都变了,林九微趁他松懈,拔下插在壁架上的青铜烛台用尽全力朝那人砸下去!
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在烛台就要砸进那人脑壳里去时,林九微的手腕被那人死死扣住了,动弹不得,他抓着她的手腕,气急败坏地吼道:“虽然你坚信人生不只有爱情还有事业和爱好,但你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早恋连黄昏恋都快错过的人生就是个大写加粗的失败!”
林九微呆住了:“你怎么知道……”
骆沉明说:“话是你自己亲口跟我说的,就舟山你喝醉那次。现在你明白了?我是骆沉明本人。”
林九微一时窘得连害怕都忘了,简直想把烛台朝自己脑门上磕——以后绝对要滴酒不沾,连酒酿小圆子都不许碰!
“我……还说什么了?”林九微期期艾艾地问。
“没了。”骆沉明说。
“你少装蒜!”林九微气急。
“真的没了,”骆沉明说,“我往前走,你带着孩子跟在我后面出去。你注意着,我拖住那东西,你带着孩子往外跑,要是不行,你就带他们回地宫先躲着。你刚才跺我那两脚挺勇猛的,这些小事应该也能办到吧?”
地宫出口却只有刚才跑出来的那两个孩子,一数人数,还是十二个孩子。
林九微问他们,他们却一个说假骆沉明跑了,一个说压根什么也没看到。骆沉明摆摆手让林九微别问了,小孩子受到惊吓后记忆出现偏差是常见现象,眼下逃出王宫最要紧。
一行人踽踽相衔,出了地宫,林九微“咦”了一声。
“怎么了?”骆沉明问。
“大巫……呢?”林九微环顾四周。
“我在等你们。”
大巫从门外走进副辜堂,他身后跟随了一大群神情肃穆的男女巫师,巫师后面,是刀枪环伺的士兵。
一刹那间,林九微觉得身上的血慢慢冷了下去。
大巫盯着骆沉明怀中的小耳朵:“原来她就是第三颗星。”
“刚才地宫里,是你捣的鬼?”林九微声音颤抖地问。
大巫摇头,仿佛在惋惜林九微的冥顽不化。
“把他们都绑起来。”大巫轻声吩咐。
他望向乌沉沉的天空,月亮轻薄如纸,贴在天空西面,它的下方,启明星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大巫说话时呵出一缕苍白的雾气:
“禋祀……要开始了。”
副辜堂那只不起眼的方鼎居然列在恢弘的九鼎之前,正对历代商王的神主。
大巫化着妖丽的妆容,在宗庙前的广场上跳起迎接神明的古怪舞蹈,同他一起的还有六十名男巫,此后又是同等数量的女巫上前跳舞,她们反而装扮得像男性。两队轮流跳个不停,一旁,青铜编铙敲击着令人心惊肉跳的音乐。
骆沉明恶狠狠地望着大巫,从牙缝里挤出字眼:“人妖……”
林九微已经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人妖跳舞顶多要钱,他们要命啊!我们会被怎么样啊,骆沉明……”
他们此时和小耳朵一起,三人被绑成一排,排在他们后面的是十二个童男女,小耳朵缺的空连夜又抓了个小孩补上。童男女后面,是三百个衣衫褴褛的奴隶。所有人都用奢侈的绸子五花大绑。为防止吵闹,孩子们被提前灌了酒醴,浑浑噩噩地发着呆;奴隶则服服帖帖地跪在地上,头深深低着,麻木得像一尊尊泥塑。
舞乐不知何时停了,广场上烧起了隆盛的篝火,黑烟一股股飘入湛蓝的天空,仿佛真的会飘入众神的居所。方鼎被抬到了篝火上方的木架上,林九微曾经梦想过拥有这么霸气的烧烤架,只是她从未料想过有一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而她甚至不能求十方神佛施以援手,因为它们正是献祭的对象。
最先被杀的是奴隶。
他们被割断喉咙,然后迅速剖开胸膛,这心脏会被献入篝火上的方鼎之中,尸体则被推进长方形的祭坑。
空气中弥散开浓烈的血腥味,这味道宛如迷幻药,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神经,巫师的舞蹈跳得更加癫狂,广场四周,回廊前伏地跪拜的宫人与百官更加歇斯底里地磕头与称颂。
祭坑一个个被填满了。
轮到童男女的时候,林九微听见骆沉明低声对她说:“一会儿你带着小耳朵跑,别管我。”
林九微未及反应,只见骆沉明咬紧牙关,竟强行崩断了一根缠在他们身上的丝绸!
“快跑!”骆沉明一边说,一边解散绑缚的绸带。
王宫卫兵举着亮晃晃的兵器,潮水般涌了上来。
林九微哆嗦着,不敢再看骆沉明,抱起小耳朵踉跄逃窜。然而跑不出十米,一把骇人的大斧子剁在了她脚尖前面。这一瞬间,林九微忽然有一种肝胆俱裂的领悟:这绝不可能是电影片场、小说世界或者什么神奇之旅,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穿越故事的主角,会切身体会到这样残酷的现实。他们都是在异时空大展宏图的幸运儿,戴着现代人意淫而生的主角光环,他们绝不可能体会到,哪怕身怀上下五千年的智慧之精华,权力在任何时代都是权力,而凡人,永远只是凡人。
林九微被押回去的时候,骆沉明已被揍得头破血流,他没有被带到她身旁,而是被摁在祭坑边,割断了脖子,剖出心脏,推入尸山之中。
“你一开始就决定要杀我,是不是?”林九微定定地望着大巫。
大巫闭了闭眼睛,叹息声一闪而逝:“不是我要杀你。是神明选中了你,做他的祭品……”
“你为虚无缥缈的神,杀了那么多人,”林九微冷笑一声,“我看,你才是要下地狱的那个。”
大巫的手悄悄在袖子里握成拳,但他仍居高临下地站着,俯视林九微:“神明是天地万物,是一切,唯独不是虚无。”
“对啊,你的神绝不是虚无,他是动物骨头上烧出来的几十个孔,还是那些你宝贝得要命的乌龟壳。”林九微徒劳地把小耳朵护在怀里,小耳朵也被灌了酒,在林九微怀中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着,最终被人强行从林九微手臂中夺去。
那颗小小的心脏被投入方鼎时,林九微眼中的泪水终于强忍不住。
“你知道我最可怜你什么吗?”林九微脸上露出不正常的笑容,脏兮兮的眼泪渗进了笑弯起来的嘴角。
“你们三人出现的那一天,天象之中,两大一小三枚客星入太微垣,显示你们必为祸王城,”大巫说,“神明预料一切,给予一切,你不敬神,我不怪你,神明自有赏罚。”
大巫望着林九微,同时感到握拳的手指,指甲嵌入了皮肤,他却并不觉得疼:“但神明绝不是虚无。‘十五月镜’是神明亲手赠给我的,而选定你们三人做祭品,也是神明亲口所说……”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叹息,他是虔诚敬神的,这一点毋庸怀疑,但是……
林九微被拖至祭坑边,她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荒唐的时空。不远处,篝火熊熊,神的盛宴已经到了尾声,方鼎快要盛满了,还差最后一颗心脏。
匕首割断林九微的喉咙时,她忽然猛烈地倒抽气,眼睛顿时瞪得巨大——
方鼎上的兽脸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变幻成了一张人脸,而这张人脸……
是她在这时空盘桓得太久,都快要忘记了的前尘往事:
那是舟山渔船海难案,目前的头号嫌疑人——
张臻的脸!!
他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