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祭 2.天目

林九微躲在暗处,用这辈子最大的耐心等待着。

一想到即将要做的事,她的手就忍不住微微颤抖,即便这双手曾经无比冷静地解剖过许多尸体。

已经过去十一天,她仍然对一切一无所知。也许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不愿相信。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头昏脑涨地睁开眼,巨大的震惊使她目瞪口呆。这时苍蓝的天空中飞过一只白森森的大风筝,风筝上挂着一只沉甸甸的皮囊,皮囊不断晃动的投影在林九微脸上闪个不停。接着空中传来一阵尖叫般的凄厉声音,一支箭破空而去,射中皮囊,鼓鼓囊囊的皮囊顿时炸裂,猩红的鲜血纷纷扬扬洒落,浇了林九微一头一脸。

“什么人!”一声断喝中,林九微惊醒过来,踉踉跄跄地跑了,途中偷了一件麻布长袍裹在身上。

冰冷、腥臭、突如其来,以及被液体从高空砸中的痛楚,这些就是林九微穿越的最初体验。后来这种感觉再没有消失过。

三天后,林九微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围城”里,四面都是两三人高的夯土墙,墙上一个个相互堆叠的圆形夯土印记,使人联想到秦始皇筑长城把活人垒进城墙的传说。那些圆形的印记正像是死者麻木的脸。

林九微开始习惯在“围城”内东躲西藏的生活,她也渐渐摸索出了上哪儿才能偷到东西吃。

她还找到了提供生活用水的地方,许多带着镣铐的奴隶在那里麻木地干活,他们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偶尔会向林九微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并不会告发她。

这天,林九微弄来一盆水,还在一个说不出名目的地方偷了一块类似搓衣板的陶片,陶片呈圆形,略比手掌大一圈,上面有波浪形的突起纹路。

林九微打算用这种“手持搓衣板”洗她沾了血的现代衣服,这时她听见了一声惊呼,声音来自一名少女。

原来林九微在用一块商代的“搓澡巾”洗衣服,这块陶片搓澡巾还是王后专用的。

“你是天神妇?”宫人打扮的少女狐疑地打量着林九微手里的“奇装异服”。

“衣服是我捡的。”林九微面不改色地撒谎,“什么是‘天神妇’?”

少女说,前两天大王“武乙”玩“射天神”的游戏时,一名陌生女子意外出现在王宫里。商人笃信鬼神,大家都说大王的行为触怒了天神,天神派那名妇人来惩罚大王。

“武乙”“射天神”这些词听着耳熟,林九微在搁置多年的高中历史知识里苦苦搜寻,总算想起来,商朝有那么个特立独行的王,为显示自己比“神”更厉害,用风筝和灌了猪血的皮囊做道具,上演过一出把“天神”射得头破血流的闹剧。

也就是说,林九微现在身处三千年前的殷商时期,周围拿茅草做屋顶的巨型土房子就是商朝的王宫。

这些天,林九微想过无数种可能:

自己得了妄想症;

这里是一个疯狂导演的疯狂片场,所有人二十四小时无间断地扮演古代人;

自己闯进疗养院私人办公室,不知怎么被人发现后弄晕过去,扔到了中国目前尚无人发现的原始部落……

她就是没想到自己居然像无数最老套的小说和电影里那样,时空穿越了。

其实也不是没想到,只是不敢深想——天涯海角,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回家。但如果穿越的是时空,一个渺小的人类,要怎么对抗残酷又虚无的“时空”呢?

林九微瘫坐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

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像无数故事里臆想的那样,用现代人的马后炮知识在古代大展宏图,开创惊人伟业。

她愿意用一整个商朝王宫去换一个抽水马桶。

她愿意被法医科开除一百次,至少回家还有父母的叹气声可以听。

……她想回家。

少女不知何时悄悄离开,叫来了守卫,无声无息地靠近林九微。

林九微仓皇逃窜,躲进她连日里藏身的长方形大凹坑,凹坑在王宫宗庙区附近,平时没有人会靠近。

在坑底揉着扭伤的脚踝,钻心的疼痛中,林九微醒悟到:不管回不回得去,想要回家,先得活下去——这个念头是林九微穿越时空后喘过来的第一口气。

这之后,她多次尝试浑水摸鱼溜出宫去,均宣告失败,还差点丢掉性命。苦苦思索后发现,只有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条路可走。那个敢和天神叫板的王,她是没胆量挟持的,商人信鬼,王宫内的总祭司“大巫”倒是可以一试,听奴隶们说,那个神棍的权力似乎和王一样大,而且很好找——穿着华贵,出没于王宫人烟稀少的宗庙区的人就是。

虽说一直藏匿在宗庙区附近,林九微并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大巫,能够做的只有耐心的窥伺和等待,直到这个几乎令人绝望的黄昏——

那名男子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

林九微的心脏立刻狂跳起来。她紧紧贴着大凹坑中的一壁,攥住手里的石块,这是她唯一的武器。男子丝毫没意识到潜藏的危险,一步步朝林九微栖身的大坑走过来。

他很年轻,头戴林九微说不上名目的高冠,式样前低后高,有点像历史课本上的青铜酒爵。身穿一色漆黑的提花丝绸窄袖衣裙,衣料在暗夜里折射出光辉,宛如水面上的涟漪,将整个人勾勒得挺拔而冷峻。林九微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看见这么奢侈的丝织品。

他倒是留着放到现代也挺时髦的韩式斜刘海,漆黑的头发和衣服之间,英俊的面目异常白皙,夜色中,几乎给人莹莹发亮的错觉。

无论头冠还是丝绸都是好兆头,说明林九微没找错人。

林九微缩在土坑的庞然阴影之中,仰窥着大巫经过坑边,向东面的宫室走去。周围人迹稀少,土墙上有她事先凿好的凹槽,一等大巫经过,她就手脚并用,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攀爬出土坑,举起石头,对准大巫的后脑勺猛砸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大巫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抬起头。

晨昏交割,天边亮起入夜后的第一颗星辰。

林九微稍一迟疑,大巫忽觉脑后异样,猝然转身,下一秒,林九微的手腕就被他牢牢攥住,反扭到身后。

“你的同伴呢?”大巫问道。

林九微整个的懵了:“什、什么同伴?”

男子审视地来回打量林九微:“一大一小,两名同伴,藏在哪里?”

——一大一小两名同伴,难道说,小耳朵和……是桑绪还是骆沉明?想到此,林九微心中立刻感到一阵狂喜,脱口道:“你见到他们了?”

大巫露出似笑非笑的轻蔑眼神。

这眼神如蝎尾般刺得林九微一激灵,恐惧如真实的疼痛般从心脏蔓延开来:这个人并没有见到过小耳朵和另一人,但他不知用什么办法得知她有同伴,甚至连林九微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他不是捕风捉影的猜测,而是实打实的“确信”。

这不是一个“人类”能办到的事。

林九微挣扎起来,大巫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掐得她生疼,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谁派你来害我,是王?”

“没人派我,”林九微怯声道,“我只是想出宫去,没想杀你……”顶多想砸晕你。

大巫抓着林九微手臂拖行,林九微顿时慌了:“喂!你别杀我,我是好人,我错了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尖山位于朝歌城西,山势巍峨高耸。

大巫似乎是经常上山,夜色下,他快步攀登,如履平地。林九微手上绑了绳子,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绳子的另一端握在大巫手里。

一路上,她忐忑地问了许多遍,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大巫却始终不理会她。

山风越来越大,也越发凛冽。等到了山顶,林九微已冻得瑟瑟发抖,大巫却似乎浑然不觉,他负手而立,仰头久久地凝望苍穹。

三千年前无污染的夜空,星辉灿然,光芒摇落。尖山高峻,峰顶无限地逼近广阔璀璨的星空,仿佛伸手就能把冰冷的星光掬在手中。这一刻,林九微似乎能体会到为什么古人认为头顶的星空是神迹,拥有预言的伟力。

只是这绚烂的苍穹与穹顶下广漠的土地,并不是她的故乡。

大巫解下腰间的青铜短剑,剑刃薄削,闪过锋利的冷光。他调转剑尖,指向了林九微。

一刹间,林九微只觉头皮发麻,连连后退,却险些一脚踏空滚下山崖——山顶很窄,只有十五平米大小。

“你杀了我,我的同伴会找你报仇的!”眩晕之中,林九微飞快地转动脑筋,冷汗顺着后背涔涔而下,“他们……可比我的本事大多了!”

“你们受谁指使?”大巫问。

“受王——”林九微本想抬出“王”的名头,狐假虎威以自保,一转念却想到这个时代大巫的地位和王一样高,他绝不会忌惮王。

“果然是王指使的。”大巫冷笑道。

林九微脑中轰然一声,心想这下可完了。但危急关头,求生的意志战胜了一切,她一面打着哆嗦,一面冷笑起来,结结巴巴的笑声实在不像那么回事,她只好使劲扯开嗓门,靠声音大取胜。

“你笑什么?”大巫问道。

“笑你自作聪明,”林九微说,尽量不让声音颤抖,“我要说的是,‘受王指使的话,你把我想得也太浅薄了’。”

剑端直指林九微心口,大巫英俊的面目掩映在火光中,染上了妖异可怖的色彩。

林九微鼓足勇气,发动毕生全部智慧,继续编道:“王算什么?根本不在我的眼里。你既然本事这么大,不如猜猜是谁派我来的?”

大巫默然,眼神不经意向林九微背后的夜空瞥了一眼。

林九微灵光一闪,连忙大声道:“没错!就是天神派我来的!因为……因为前两天你们的王用箭搞什么‘射天神’的闹剧,神发怒了!你呃——身为大巫,不劝阻王,也要负责任!”

“呵——”大巫冷笑一声,林九微的心顿时提到嗓子口,但大巫盯着林九微的脸看了一会儿,竟慢慢把短剑放下了。

片刻之间,林九微的心情比坐云霄飞车还刺激。直到大巫转过身,在地上生起了一堆篝火,她才敢相信自己逃过了死劫,长长地吁一口气,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

大巫不知在火堆前折腾什么,林九微凑过去,发现他把一块动物的肩胛骨放在火里烧,肩胛骨被人工打磨过,很光滑,上面还钻着意义不明的小孔。

大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火焰和骨头,林九微悄悄地向山下退去——

“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你。”大巫盯着她向后推移的影子说道。

原来他并没有相信自己是天神的使者?

但为什么又不杀她呢?

林九微出于保险,决定不问这两个问题。她尴尬地给自己打圆场:“我不是要逃跑,我是想绕到另一边看你在干什么。我怕打扰你嘛!”

“我在骨卜,”大巫背对她答道,“本来想把你祭给神明再行骨卜。你再动别的念头,我就改回原来的主意。”

林九微生硬地转移话题,问道:“什么是骨卜?”

“用骨头占卜,问神明的旨意。”大巫说。

“什么旨意?”

“王不敬神,神明就会降罪于天下,种种不祥之事都会发生,譬如我虽为神巫,却也遭到袭击。”大巫说。

“这个,我也是无心的嘛,”林九微说,盯着大巫放在手边的青铜短剑,心不在焉地问道,“还有什么不祥之事?”

大巫哼了一声,把林九微晾在一边,起身俯瞰尖山东面的朝歌城。

林九微假装看篝火中的骨头,绑着的双手悄悄捡起短剑,她跟到大巫身边,佯装和他一起眺望殷都城。一望之下,却差点连手里的短剑都扔了!

夜已深,朝歌城沉浸在黑夜浓厚的怀抱里,但这其中,却有一盏盏白莹莹的朦胧光晕,幽幽浮动在巷陌之中,白光之中,依稀是酷似人形的透明形体。

“那是鬼火。”大巫的声音随着夜风滑进林九微的耳朵,“自从鬼火出现,城里的人一到黄昏就吓得不敢出门了,这便是神罚。”

林九微望着满城的鬼火,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二十多年人生所建立的坚定的无神论信仰,在林九微心中摇摇欲坠。即便勉强相信自己穿越了时空,她也绝难相信鬼魂之说。

这世上真要是有鬼,怎么可能古代有而现代没有,总不可能是在马列主义的感召下统统升天成佛了吧!

可这一切如果只是一个荒诞的梦,为什么任凭林九微把大腿拧得青紫,也没能醒过来?

大巫从火中拨出骨头,在火光下仔细查看上面的斑斑灼痕。

“神说什么了?”林九微问。

大巫不理会林九微,口中喃喃自语:“一百,两百,三百……十一,十二……一、二、三……”

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颤栗的成分,林九微觉得山风比之前更冷了,她忍不住又问道:“你在数什么?”

“人数。”大巫数完,将骨头揣进怀里。

林九微上下牙直打架:“什么人数?”

“祭祀的人数,”大巫转过身,望着林九微,面目阴森,“你不是神派来的吗,连祭祀时斩杀的人牲也没见到过?我还以为你知道才特意藏在祭坑里的。”

林九微向后退了半步,听到了碎石子滚下山崖的声音:“什么……祭坑?”

“斩杀人牲以后,堆埋他们的地方。三百人牲,十二个童男女,三星共燔”大巫说,“不然在王宫宗庙附近挖那样深的大坑,你说是为了什么?”

他说着,目光下移,看见了林九微的双手——绑在手腕上的绳子已被割断了,短剑就握在手里。

一瞬间,两人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眼中俱是惊讶:大巫眼中的惊讶混合着阴鸷的怒意,林九微则是吓了一大跳,猛地举起短剑,用剑柄狠狠锤中大巫一侧太阳穴!

大巫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林九微惊魂未定,哆嗦着给自己鼓劲:“小心小心,摔下去就死定了……”一面说,一面喘息着摸索下山,全然没注意到背后,一道人影缓缓地,姿势诡异地站了起来。

大巫站在山顶,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似乎仍在晕厥中,只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提了起来。他的胳膊晃荡着抬高,撩起额前的刘海——眉心赫然长着一直竖眼!此时他双目依旧紧闭,竖眼却睁着,四下扫视,一边从怀中摸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

他把这面铜镜对着脸照了照,太阳穴正往下淌的细细血流立刻止住了,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他的双目渐渐睁开,身体也恢复了灵活。

林九微攀着崖壁上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向下走。黑影倏忽掠过,吓得她一趔趄,定神看去,大巫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三道冷酷的目光射在林九微脸上,像鹰爪擒住猎物般,使人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下一秒,林九微的脖子就被死死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