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似乎总能让林九微意外。
回到杭州后骆沉明用手机给林九微发了个社交软件,说是桑绪自己开发的,这作为程序员的兴趣爱好倒也平常,但软件安装成功后跳出的使用说明让林九微有种微妙的做贼心虚的感觉:这个社交软件的所有信息都自带阅后即焚功能,消息发出后一个小时自动删除,看不到算你运气差;而且说是软件,打开后只有一个界面,即一个聊天群,群里除林九微外只有四个人,名字分别是“路人桑”、“L医生”、“上层建筑”和“下弦月”。
路人桑肯定是桑绪,L医生估计是骆沉明,下弦月看起来像美院教书的乔南,上层建筑是谁?林九微发现他的个人签名上还写着“高端赝品定制,质量上乘,价格公道,严格保密,老顾客八八折”。
结果桑绪告诉林九微,“上层建筑”是乔南,不用太在意她的签名,那只是乔南一点无伤大雅的小爱好。
林九微觉得自己和桑绪对于“无伤大雅”和“小爱好”的理解有点分歧。
至于“下弦月”,桑绪让林九微不要打听。
骆沉明和乔南都让林九微不要打听。
林九微就越发抓耳挠腮地想把这个“下弦月”揪出来放到电子显微镜下里里外外看个遍。
桑绪已经黑进海事卫星通讯系统,朱老大的船从舟山沈家门渔港出发,失联前最后一次出现在东极岛附近,那本是预定航道。船最后在虾峙镇附近的虾峙门航道被发现。
东极岛和虾峙门在方向上虽然南辕北辙,但林九微记得刑侦支队专案组曾经找海洋专家按照区域模型推算了渔船随海流漂移的范围,推算结果是渔船偏离预定航道,出现在虾峙门航道是可能的,这也是警方排除海难有人为因素的原因之一。
桑绪搜索东极岛附近海域的海事卫星通讯记录,在靠近东极岛的海域发现了一段双向通讯信号,这就意味着有人在打卫星电话。
信号发送时间在朱老大的船失联当天,肆虐海上的台风结束后两个多小时。
出于严谨,桑绪补充说明,信号传输是点对点的,缺少参照物,难以精确定位,不能肯定这段信号就是从朱老大的船发出的,但那天由于躲避台风,大部分船只都进港了,从东极岛到虾峙门没有别的渔船。
上层建筑:行了,少废话,那就是朱老大的船。
骆沉明十分同意乔南的观点,有时候太严谨了也挺让人头疼。
此时林九微已无心听群里说话,她握着手机在空荡荡的殡仪馆里欢呼跳跃:她终于证明了凶手的存在!
骆沉明向桑绪问起普陀山机场的监控视频,桑绪回答说搞定了,马上打包传给他。这些话都用语音消息发出来,林九微一点开桑绪回复骆沉明的语音,一串凄厉刺耳的尖叫伴着桑绪的说话声冲出来,在殡仪馆久久回荡,林九微吓得腿软,忙问桑绪:“你怎么了,没事吧?”
桑绪没再回答。
此时他正在北京的一家医院里。
离他不远处的医院抽血窗口排队站着一群孩子,这些孩子尽管也穿着活泼可爱五彩缤纷的衣服,但他们或者像中了邪一样久久地翻着白眼,脸上挂着不明所以的笑容,或者流着口水呆若木鸡,还有孩子盯着光亮的地砖,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低沉笑声。
这是一群智力或精神有障碍的孩子,今天由老师带到医院做体检,一些状况严重老师难以搞定的孩子还提前通知了家长陪同前来。
在桑绪说话时发出一连串恐怖尖叫的是个女孩,正轮到她抽血,三个护士都摁不住她,她像一只小怪物在成年人粗长手臂的牢笼中歇斯底里地挣扎,表情狰狞恐怖。抽血窗口后面的护士举着抽血针迟迟没法扎下去,她看着这样的脸不禁想:这也算是个孩子吗?
“你们放开她!”桑绪把手机揣回口袋,快步走来拨开护士。筋疲力尽的护士眼看着这个青年抱着小怪物到角落去了,回来的时候,小怪物恢复成了穿着嫩蓝色碎花裙的小姑娘,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和圆鼓鼓的脸颊肉。
桑绪把手伸向抽血窗口:“向来是我给她抽血,麻烦您把东西给我吧。”
桑绪抱着小姑娘,单手给她扎上压脉带抽血,小姑娘靠在桑绪怀里握紧小拳头,乖巧得像一个洋娃娃。
“您是桑迩的爸爸吧?”老师问。
“我是她哥哥。”桑绪说。
戴眼镜的年轻女老师顿时红了脸:“啊真是对不起,刚开学不久我还没有全部熟悉……”
老师尴尬地推了推眼镜,但还是条理清楚地分析了桑迩的问题。
桑迩患有中度自闭症,在学校适应起来很困难,老师注意到她喜欢画画,建议家里人带孩子多和大自然接触,桑迩对自然的排斥不如对人那么大,而且她对学校的泳池似乎很感兴趣,喜欢一声不吭地坐在泳池边,老师建议家人给她报一个亲子的游泳班。
“我冒昧问一句,今天桑迩的父母是太忙所以没来吗?”老师问。
“他们已经去世了。”桑绪平静地说。
桑绪和老师聊天的时候,桑迩盯着医院一条空荡荡的走廊目不转睛地看着,看了一会儿,她从大楼的偏门走了出去。
医院小花园的草丛里,一只瘦伶伶的野猫弓着背,警惕地盯着桑迩。桑迩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猫,过了一会儿,野猫竖得笔直的尾巴垂了下来,转身走了。花树茂密、曲径通幽的小花园对于五岁的小姑娘而言无异于惊险的原始森林,但在野猫的引领下,桑迩顺利地找到了让她心灵放松的地方——一方水池。
水面平滑如镜,四周空无一人,桑迩坐在水池边的石径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动物饼干放在地上,很快被野猫轻巧地叼进嘴里。
几分钟后她随着野猫回到医院大厅,哥哥桑绪刚结束和老师的交流,谁也没发现她短暂的小小郊游。
骆沉明在桑绪传来的普陀山机场监控视频里发现了张臻的身影。
从他出现的时间到所在航站楼,可以确定他乘坐的是厦门航空MF8159次波音737航班,从厦门高崎机场出发,19:00到达舟山普陀山机场。
这个消息很是激动人心,但林九微仅仅激动了一秒钟。
知道了张臻从厦门高崎机场来又如何?通往厦门高崎机场的路千千万,即便桑绪技术高超能搞到机场以及所有通往机场路口的监控视频,骆沉明也不可能用肉眼从海量的视频中找出张臻。
这无异于从大海中找一滴水。
乔南却说,看监控记录这种事,世界上没人比骆沉明更适合。
林九微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按照乔南的说法,骆沉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无聊的人,他有大把的时间花不掉在发霉。
林九微觉得骆沉明明明是那种日日艳遇不断,夜夜笙歌不休的风流单身汉。
而且回到杭州以后林九微冷静下来想,张臻除了隐瞒了自己来自厦门以外,他身上没有任何疑点能让人把他和“犯罪”联系起来,他和船上的所有渔民素昧平生,如果他是凶手,动机是什么?
林九微觉得,案子查下去,很可能还是没结果。
此时骆沉明正站在他西安的公寓里抽烟。
公寓是租住的,一间毛坯房,即便骆沉明住进来了也仍然显得空旷,只有两件必要的家具:一张床和一张办公桌。此外,客厅飘窗上放着一只朴素的蓝色相框,相框玻璃粉碎,里面没有照片,孤零零地立在夕阳中。
西安的黄昏是熟铜色的。
如今回到阔别多年的城市,骆沉明和当年离开时并没有两样,一只行李箱,一个人,半包烟。
抽完烟,骆沉明在聊天群出现,他有些事要找乔南证实。
骆沉明做了个实验,他把日记中关于张臻的事实都抽出来,去掉记录者老拖曳的个人感情,事情就变成了:
起网时,张臻站在网下,有被海水砸中的危险;
张臻试图用鱼叉扎凶狠的海鳗;
下网的时候,张臻打算去船尾吹风,有被卷到海里的危险。
这三件事实如果按照老拖曳的描述,再加进他对儿子的主观臆测,就成了小拖曳想要害人,但如果换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角度——张臻的角度,假设小拖曳说的话都是真的呢?这些事不是小拖曳怂恿张臻去干,而是张臻请小拖曳带自己去干的话……
09V:不可能吧,他这不是在找死吗?
L医生:@上层建筑 你怎么看?
过了一会儿,乔南回复了两个字,“同类”。
林九微不懂,什么“同类”?乔南给了她一个英文单词,predator。
上网搜索了这个词以后,林九微觉得心口直冒凉气,再想到“同类”,认识乔南以来的种种见闻似乎都有了解答。她问乔南:你是predator?
乔南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Predator,猎食者,它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心理学术语:反社会人格。
说起反社会人格,林九微脑子里立刻跳出《沉默的羔羊》里汉尼拔医生的形象,他满脸是血地品尝死者心脏,并且陶醉其中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
自己居然在和这么危险的人打交道,自己才是真正地找死啊!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聊天群,林九微甚至害怕乔南会从手机里爬出来,她立刻退出了软件。
不一会儿,骆沉明打来电话:“这就被吓跑了?我记得你死人都不怕的来着。”
林九微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流,他还有脸问!在舟山的时候扯什么乔南养的小龙虾,他怎么不提醒她乔南是个反社会人格?现在她居然和一个女版汉尼拔在一个群里聊天!
骆沉明在电话那头笑得分外舒畅。
林九微开始花式诅咒骆沉明出门倒大霉,骆沉明笑完了,告诉林九微反社会人格不一定就是杀人犯,实际上很多反社会人格在社会中生存得很不赖,由于天生无情,他们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出色。
因此许多心理学家认为反社会人格这种名字太耸人听闻,predator就好得多,杀人与犯罪只是部分反社会人格者的外在表现,用predator更能表现出他们的核心特征。
“我给你总结一下,”骆沉明说,“反社会人格者的核心特征其实就两个,一个是‘关我屁事’,一个是‘关你屁事’。”
他们天生没有感情,爱人孩子父母谁死了都无所谓,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而到了他们自己身上,只要是他们想达到的目的,一切规章制度法律法规都不放在眼里。因此如果一个predator正好心理变态喜欢杀人,那他就会成为最出色最冷血的杀手。
“比如汉尼拔。”林九微说。
“对,汉尼拔。”骆沉明说,“但不是乔南。”
林九微稍微放了点心:“所以她是安全的。”
“前提是你没惹到她,”骆沉明说,“不过比起乔南,我们更应该担心的是张臻,他如果真是乔南的同类,我们就得小心了。”
林九微觉得,骆沉明的这通电话没有起到丝毫的安慰作用,她现在只好寄希望于骆沉明早日找到张臻的踪影。
十来天后,“L医生”在聊天群里出现了。
他终于在厦门高崎机场的监控视频里抓到了张臻。
林九微苦中作乐地鼓励他再接再厉,转战全厦门的监控视频,这样说不定他们在五年后就能发现张臻的住址了。
L医生:张臻压根没出机场,他是在厦门转机。
09V:!!!
L医生:我查过了,转厦门航空MF8159次的是山东航空SC4960,当天13:15从海南三亚凤凰机场起飞。
所以说张臻非但不是从杭州来的,甚至也不是来自厦门,他是从海南出发的!
林九微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要在厦门机场买姜母鸭,要是生活在厦门,在机场买厦门特产就太奇怪了,又不是为了走亲戚而临时抱佛脚。
骆沉明的发现还不止于此,在查到张臻从海南出发后,他就让桑绪拷贝了凤凰机场的监控视频,发现张臻是打出租车到机场的,跟着出租车牌照一路倒退,一个监控一个监控地找回去,终于在一个岔路口找到了张臻上出租车的画面。
骆沉明在聊天群里感叹:“得亏我运气好”。
路人桑:更重要的是国家的天网系统全覆盖,现在摄像头大多是星光级的,只要有星光就能把人拍得清清楚楚,高级的甚至还有红外极,不然你也看不见出租车里的人脸。
L医生:你小子实实在在夸哥哥两句会死?
但骆沉明的追踪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个岔路口地点荒僻,不是主干道,再往后甚至有一些坑坑洼洼的土路,这些土路再往后倒是有正经修的道路,但可能性乘以可能性,骆沉明可能真得要花上十年八载地才能把人找出来。
骆沉明说,案子到这里就真正结束了,大家都散了吧!
林九微默默关上手机。
殡仪馆里一丝人声也没有,她手头正在处理一名车祸死者,死者支离破碎的头颅就像她心中一地鸡毛的案子。
她可以把头颅恢复如生,让家属戚然却也平和地与死者告别,而那些死于海难中的渔民,却还要盘踞在她脑海里很久很久。
还有那些噩梦。
自己算是……尽力了吧?林九微问自己。
但就像眼前这具尸体在惨烈中呈现出对死的不甘心一样,林九微心中并没有尽力后的坦然,仍然是不甘心。
可能因为巨大的谜团始终梗塞在心里,也因为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命。
一夜无眠。
第二天林九微顶着一对乌青眼起床,头重脚轻地飘到殡仪馆,发现乔南往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原本懒得看,想到消息会阅后即焚,林九微一边啃着豆沙包一边慢吞吞地打开群,乔南往群里扔了一张图片。
一张电子地图的截图,在张臻消失的岔路口往南的分支一直往前,再经过两个岔路,一个叫“三亚灵山疗养院”的地方被乔南用红笔圈了出来,然后乔南又发了一张从搜索引擎上找来的医院说明,其中一句话被乔南涂红了:本院致力于植物人的护理和康复治疗的研究。
上层建筑:这让你们想起来什么没有?
林九微一下跳起来,差点把手机都摔了——植物人,舟山船难有一整船的“植物人”!
发完这些,乔南表示查案什么的都好说,要去海南实地调查就免了,她最近有生意。林九微发现她的签名上“老顾客八八折”不知何时变成了“老顾客九五折”,看来生意着实火爆,供不应求。
林九微照例有空,也想趁机会去海南旅游;骆沉明刚到西安,还没正式去医院上班,也抽得出时间;桑绪说他也许有空,但马上十一国庆,他得照顾家人。
林九微人逢喜事精神爽,飘飘然忘记了乔南等人的告诫,在群里提了一句“那@下弦月不去?”
一时无人理会,吃足闭门羹。
桑绪关闭群聊天,打通一个号码:“喂,殷阿姨,我是小桑。桑迩能不能——”
此时上海某陋巷,一间相当破落且脏兮兮的小卖部内,一个六十多岁模样的妇人手里攥紧一把硬币,另一手握着电话:“哦,桑绪——你等一下,一分钟以后打给我。”
说完,她挂上电话。
只见说时迟那时快,老妇人一个箭步跨出门槛,眨眼追上小卖部外两个抿着棒棒糖高高兴兴往前走的小屁孩,小男孩只觉背后一道强风,然后撒腿就跑,身体却凌空飞起,领子早已被妇人一把抓在手里提了起来,往小卖部里一丢,老妇人紧随其后跨进门,脚后跟哐当一带,把门关死反手一拨,插销插牢!
两个小萝卜头在阴暗的小卖部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妇人抄起柜面上一把乌光油亮不知用了几代人的铁架木珠算盘,哗啦啦一摇一捋,上下两排算盘珠子眨眼列得整整齐齐,一粒都不晃。
妇人噼里啪啦打算盘,两只手上下翻飞:“两个大大泡泡糖,一包咪咪虾条,两块香脆米,三根阿尔卑斯棒棒糖,四个旺旺糙米卷,一共八块九毛钱。”她说完嘭地把小孩给的一把硬币拍在桌子上:“你们自己数数看,这是多少钱?!”
“不要面孔的小棺材板,”妇人继续骂道,“给我八块八角八分钱,欺负我老太婆人老眼睛花,数不清爽是吧,转屁股就跑,跑哪里去?!”
她说着又把八分钱挑出来摔到地上:“现在谁还用分头?你给我,我去哪里用掉?给捺两只小赤佬烧长生牌位啊?!”
两个小屁孩哆嗦着哭道:“殷阿婆我们实在就只有这么多钱,你就算了吧求求你啦!我们买了你九块钱东西呢!”
“少放屁!欠了就要还!”她说着硬从两个小孩手里夺来抿过的棒棒糖,出门捡了地上的糖纸包好插回糖罐。
一个小孩叫道:“你不讲道理!我们顶多欠你一角钱,倒被你抢了一块五的棒棒糖!”
妇人闻言一人甩给他们一块钱,小孩叫道:“还有五毛呢!”
妇人一瞪眼睛:“还有个屁!一毛欠我的,还有四毛是棒棒糖损耗费!”说罢打开门把两个小孩往门外一丢,两个小孩犹争吵不休,妇人哐当打开小卖部后门,顿时冲出去四只土狗,把两个小孩追得屁滚尿流一直撵出了巷子口。
桑绪的电话正好打来,妇人接起来听了一会儿,手一挥:“想都不要想!你一年要把小耳朵往我这里托几趟?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说着不等桑绪反驳,妇人便叽里呱啦一通指挥:桑绪自己说小耳朵不适应学校要接触大自然,这次去海南正好带她一起去,她不是最喜欢水吗?再说骆沉明既然也一起去,正好帮小耳朵做做心理疏导。
妇人挂了电话还在嘀咕:“日忙夜忙放假还要忙,不想带小孩子出去玩趁早连养都不要养,小赤佬!”
林九微听说桑绪带了“孩子”去海南,惊讶于桑绪深藏不露,竟然连孩子都有了,于是也打算带上了自己的“儿子”。
等骆沉明从西安赶到北京,跟桑绪一起兴致勃勃地迎接“英年早嫁的林九微和她儿子”来北京与他们会合时,却见拖着行李箱的林九微手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球形关节人偶,人偶男女莫辨的中性美中透出冷淡与诡异的气息,林九微笑吟吟地介绍:“这是我大儿子,塞巴斯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