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路388号是一个不可貌相的地方,从外观看是一间普通的咖啡馆,但当桑绪推门进去时,满室的女仆向他次第弯腰:“主人,欢迎回家。”末了,一个戴猫耳的女仆轻柔地“喵”了一声,脖子上的金铃铛叮铃作响。桑绪感觉像是被人扣了满满一脸盆巧克力奶油。
所幸林九微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这姑娘看起来还没完全相信桑绪的身份,一落座,就展开了仔仔细细地盘查,颇有几分警察的作派。
桑绪问林九微:“殡仪馆也需要法医?”
林九微说:“我在殡仪馆做遗体修复工作,以后拿到毕业证书有的是时间当法医,现在试试别的职业也蛮有趣的。”
“遗体修复有趣?”桑绪问。
林九微被勾起了谈兴:“我发现学法医的在这方面其实很有技术性优势,比他们学美容化妆的功底扎实多了!上午我就打理了一位独居老太太,死亡两天后才被发现。其实现在天气冷了,两天倒也不算恐怖,主要是她养了一只猫,这只猫没有人喂,老太太的脸就遭殃了,而且她有鼻炎——”
林九微在桑绪皱眉并且脸上血色退却时乖觉地闭上了嘴。
“比起遗体修复,”桑绪说,“我更想知道您所说的‘他们’是谁。还有,我找罗大年了解过,船上渔民死亡时神态都很平静,我想象不出十几个渔民面对海难和死亡,是怎么做到泰然处之的。”
“你信不信鬼?”林九微忽然说。
桑绪摇头。
林九微一笑,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在恐怖电影里,一般就是你这种不信邪的人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然后故事就开始了。”
“如果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的。”林九微说。
桑绪翻开酒水单,问林九微:“您喝点什么?”
林九微看了看桑绪,叹口气:“那好吧。”
林九微开始详细地向桑绪描述她私自解剖尸体的发现,并解释了那些凝冻状的大脑胶质细胞和脑损伤的必然关系。
“……可是我解剖了几具尸体,结果都一样,有胶质细胞,没有脑损伤,”林九微说:“后来——”
“您就被劝退实习了?”桑绪说。
林九微瞪他一眼:“那以后‘他们’就出现了。你忽然发短信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终于决定跟我摊牌了。”
从被第一个噩梦惊醒开始到现在,林九微始终难以相信这些事是鬼神作祟,但不可否认,她内心对鬼神的设想和恐惧始终是存在的,向桑绪复述这些阴惨诡异的噩梦时,她的手心里会不由自主地不断渗出来冷汗。
“……正常人肯定是不信嘛,所以我又去了几趟舟山,想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九微说。
“我觉得正常人不管信不信,可能都不会再去舟山。”桑绪说,“你胆子挺大。”
林九微笑了笑,低头喝奶昔,没有提起每次自己从噩梦中惊醒,都会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
“为什么管这些现象叫‘他们’,你不是说是鬼么?”桑绪问。
“因为‘延迟效应’。”林九微说。
噩梦是在她解剖尸体后过了一天才出现,可见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并不是一种全知全能的力量,而是像人一样,需要时间作出反应,这一定是一种有智力的东西,而不是纯粹的邪恶力量。
桑绪认真地听完,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心理医生,可以介绍你去咨询。”
“谢谢,我已经咨询过了,我没被催眠没有精神分裂也没有臆想症,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检查单。”林九微说。
“你没把你的解剖发现告诉警方?”桑绪问。
“因为我第二天就被开除了,根本没机会写报告。”林九微说:“而且最主要的是,死者都没有脑损伤,这事奇怪是有点奇怪,但没有任何他杀痕迹的情况下,再非得查就是浪费警力了。”
“那你为什么要查下去?”桑绪反问。
“因为我是一个特别天真还没脱离学校书呆气的傻学生呗!精力旺盛无处发泄,对法医工作充满不切实际的盲目热情,好奇心过盛而且不体谅人。”林九微一口气说道。
桑绪莞尔:“谁说的?”
“反正没说错。”林九微用手指戳着桌上的蜘蛛侠摆件,蜘蛛侠的头用一根细细的弹簧和身体相连,被林九微戳得狂摇不止。
“你知道吗,”林九微对桑绪说,“我给王有福家打过电话了,要不是他们说的确有你这么个人,我也不会告诉你脑胶质细胞增生的事了。”
“谢谢你的信任。”桑绪说。
林九微说:“其实证实了你的身份以后,我就更想不通了。你在北京工作,前天才赶到舟山奔丧,没错吧?这么说,你前天到舟山,然后从罗大年那里打听到我的电话,今天就追踪找到了我。”
林九微望着桑绪,目光犀利且坦率:“你不觉得,你有点太能干了吗?”
桑绪微笑起来。
一时间林九微拿不准他挂在眉梢嘴角的真的是笑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而不是什么大隐隐于市的扫地僧?”林九微狡黠地眨眨眼。
“我只是恰好对网络信息技术稍微有些了解而已,”桑绪平静地说,“我干的就是这方面的工作。”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姑且信之吧!”林九微说,“我能说的都说完了。说实在话,要找出真相,和当事人直接谈才是最佳选择。”
“可惜海难案十一人死亡,五人失踪,”桑绪说,“那五个人虽说是失踪,实际上也等于是死了。”
有一瞬间林九微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桑绪敏锐地问道:“林小姐已经有思路了?”
林九微望着桑绪:“思路我倒是有,但是——”
“但是你不信任我。”桑绪微笑道,“即便我不是什么坏人。”
“对呀,”林九微也笑眯眯地说,“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呢,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天。”
“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相信我,”桑绪的回答直截了当,“林小姐,你大概只能赌一把了。”
在沉默的几分钟里,林九微头脑里的每一丝理智都在叫嚣着“不要相信”,但她无法忽略桑绪提到“王有福”这个名字时,他交握着放在桌子上的手,手指骨节捏得发白。
还有他手臂上的黑纱。
桑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林九微。这个青年人贸然出现,疑点重重,他的目光固然冷淡,却竟又透出很坚实的意味,林九微看见自己犹疑不定的面孔映在他晶亮的眼眸中。
这张面孔上不光是对死者亲属的同情,更多的是对于“实习劝退”的不甘心,和被噩梦纠缠的愤怒。
当法医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为此林九微付出了全部的热情和努力,如今这个梦想还没结晶,就被摔了个稀碎,到底是谁在肆意摆弄他人的人生?
“海难案失踪的五个人里,有一个叫黄树勇的,船上人叫他小拖曳,负责起网,”林九微说,“这个人是被大学开除的,开除原因是从实验室偷病原菌报复同学,他学的是生物工程专业。”
林九微给桑绪看了一样东西:她用手机偷偷拍摄下来的一系列照片,这些照片都拍自同一本航海日记,是舟山海难案的物证之一。日记的主人则是小拖曳的父亲,老拖曳。
老拖曳年轻时曾在远洋游轮上工作过,保留着写日志的习惯。根据他的记录,朱老大的船上一共十六人,其中渔民十五人,游客一人。
随着捕鱼环境的退化和自助游的兴起,舟山跟船出海的游客越来越多,饱览海上风光的同时还能现捞现吃海鲜,一举两得。跟着朱老大出海的游客在老拖曳的日记里被称为“小张记者”,但结合林九微从刑侦支队了解到的信息,这个“小张”是个做自媒体的年轻人,内容主要是偏重冒险的旅游,老拖曳不懂什么是“自媒体”,笼统地把他理解成“记者”。
比孤绝封闭的环境——如海上漂流的渔船——更可怕的,是在这种环境下,身边还潜伏着一条蛇。
小拖曳就是这样一条蛇。
他一开始出现在日记中,只是觊觎“小张记者”的平板电脑、手机和智能手环,但第二天,这些东西就到了他手里,被老拖曳发现后,小拖曳说是从小张那里借来玩的。
没过两天,渔船起网的时候,小张就直愣愣站在网下,幸亏被人发现得早,否则成吨的海水裹着的鱼虾随着起网从空中砸下来——林九微想,无论是法医还是殡仪馆遗体修复人员,都会很头疼。
推荐小张参观起网的,正是小拖曳。
为此老拖曳狠狠地扇了他几记头皮,还在日记里探索了“生死轮回”这一深奥的宗教问题——结论是自己上辈子肯定作了孽。
那几记头皮打得显然不够狠,因为转过天来,小拖曳就怂恿小张去扎海鳗。海鳗性情凶残,小张浑然不知地拿起鱼叉,幸好豁耳阿二拦得快,保住了“记者的瘦胳膊”。
老拖曳对此的反应是:一顿头皮。
最后一次是小拖曳带着小张去船尾吹风,那时正是要下网的时候,人站在船尾极其容易被绳子卷到海里去,神不知鬼不觉。
小拖曳却不知自己早被老爹盯死了,带着小张记者和对电子产品的美好期许到船尾还没走几步呢,就被老拖曳一脚踹翻在地。
老拖曳详细记录了父子两人如何互相问候同一拨祖宗,以及诅咒对方断子绝孙。
根据老拖曳的描述,小拖曳和船上其他人关系也不好,别人都是看老拖曳的面子。若是小拖曳对船上的人怀恨在心,像他被学校开除时做的那样准备施行报复行为,林九微一点都不意外。
“但那样的话他就不需要提前弄死小张。把整船人害死后,小张的东西不还都落到他手里。”桑绪说。
“本来警方也怀疑过小拖曳,但专案组可能也是这么想,所以最后撤销了他的嫌疑。”林九微说,“但你看,筛来筛去,目前唯一有问题的就是他了,虽然我也不相信他能有那么大本事,能杀了全船人,还有我那些噩梦又是怎么回事,”林九微困惑地戳着蜘蛛侠摆件,“总觉得这件事背后的水很深,只有去舟山实地调查,才有可能弄清楚。”
“但我必须回北京了,家里有点事不能拖,”桑绪说,“林小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有个很信得过的朋友,他最近可能有空,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请他和你一起去调查小拖曳,可以吗?”
“你那个朋友也是和你一样的黑客?”林九微问。
“我只是个程序员,”桑绪纠正道,“我那朋友是个心理医生。”
林九微敏感地问:“你相信我做的那些噩梦不是我精神有问题吧?你要是不相信,我看我们还是别合作了。”
桑绪笑道:“我完全相信你,真的。我只是恰好有个信得过的心理医生朋友而已。”
林九微不信任地打量了桑绪两眼,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蛛丝马迹,半晌,她叹了一声:“我信任你就够冒险的了。你那个朋友你有多信得过?”
“我可以把命交给他。”桑绪说。
“少来这种不值钱的假大空话,”林九微鄙夷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又不是武侠小说。”
桑绪想了想,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点开免提:“明子,我现在有点急事,要用钱,其他的你别问了。”
那边说:“要多少?”
“你有多少?”桑绪问。
“加上这个月结的工资应该是七十九万。”
“我都要了。”桑绪说。
“行,我马上给你打过去,”那边问,“你人在哪,还在舟山?要不我过去?”
林九微目瞪口呆地看桑绪挂了电话,将手机放在桌上,平静地等待着。五分钟后,他收到一条短信:新到账七十九万五千元人民币。
“桑先生,这样的朋友请务必多介绍几个给我!”林九微发自肺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