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大绝想不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之前已经祭过龙王,过程很顺利——香头一点就着,香枝笔直笔直的,烧的时候一点没断,灰像小雪一样簌簌往下落,香味道不刺鼻,很醇。龙王和顺风娘娘的泥金小像在淡淡烟雾中平静而威严,朱氏祖先的排位在供桌上,立得稳稳的,没有晃一晃。
现在朱老大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动作比平时要小心一点。以往他出海都不刮胡子,也不拾掇,出门前揉一把脸,按这一行的老规矩不能说“捕鱼”,朱老大就对着老婆儿女说一声“做生意去了”,老婆儿女则照例说一句“开洋平安”。
但今天朱老大收拾得挺精神,因为他的捕鱼船上有一位游客,约好了跟朱老大出海,体验捕鱼生活。
除此以外,出海之前没发生任何稀奇的事。
一切都太平静了。
第一个小岔子发生在出海的第三天:那天晚饭时分,小拖曳不见了。
小拖曳是子承父业,负责撒网以后的挪网捞鱼,他爸老拖曳也在船上,十多年来一直跟朱老大一起出海。
茫茫大海上小小的一艘船,人能躲到哪里去?吃饭时遍寻不着小拖曳,朱老大让负责做饭打杂的小子去找一遍人,过了一会儿,斩鱼羹的豁耳阿二从前舱转过来,老远向朱老大吆喝:“二层甲板我看过啦,人不在!”
朱老大骂了一声,再要让老拖曳去找他那不省心的儿子,抬头却看见小拖曳不知从哪慢腾腾地走了过来,黄暗暗的灯光下一张青白的脸,湿漉漉的,说不上是汗水还是油光。他指着饭桌上说:“哟,今天吃青占鱼啊,这个最鲜啦!”
朱老大问他“去哪儿野去了”,小拖曳说上二层甲板抽了根烟。
朱老大一愣,心蓦地突突猛跳两记:豁耳阿二和小拖曳的说法对不起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曲折——出海最忌人心里藏鬼,茫茫大海一艘孤船,载十几个粗力气汉,要么不出事,出事就是没有回头路的大事。
朱老大打算问个清楚,这时老拖曳刮了小拖曳一记响亮的头皮,骂道:“小畜生,就你事情多!赶紧扒了你这两口狗饭弄网去!”老子教训了儿子,朱老大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捕鱼人靠老天爷赏饭吃,忌讳极多。这件小事虽说是硬抹过去了,当晚朱老大还是做了个噩梦,梦见恶浪扑船。那恶浪俗称“鏖糟浪”,渔民的说法是“海开口,鬼讨食”,于是梦里朱老大不住地将一把把白米往那黑漆漆的恶浪上撒去,以飨海中厉鬼,那黑沉沉的浪下面却陡然浮出小拖曳白森森的笑脸。
朱老大猛地惊醒过来,却发现又是一个捕鱼的好天气。
朱老大算着再有一天半的行程就该到“亮门”——两座岛屿之间的空隙。有亮门就有海岛,到了海岛,全船就能上岸修整休息。
那天晚间下起了雨。
由于事先看过海洋天气预报,朱老大没把这场雨放在心上。像预计的那样,雨的确没有下大,只是雾蒙蒙的大片大片地飘坠,与行船溅起的海浪难分彼此。
朱老大的视线从导航雷达面板上移开,朝海上看去,只见渔船光圈外的一片昏黑中,远远地浮现出两个黑沉沉的模糊的岛屿轮廓,亮门到了。
这时舱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
“谁?”朱老大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特别粗哑,饱呛了海风一样。
“我,小拖曳。”门外回答。
小拖曳的脸从夜海的黑色背景里浮现出来,白得五官都有点看不清,朱老大陡然回想起那个噩梦,忽然不想让小拖曳进舱了:“马上抛头锚了,有事情上岸再说。”
小拖曳乖觉地走了,转身前,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朱老大一眼。朱老大关上门,走到导航雷达前去操作,门却没关严,被一阵风拍开了,王多人走去把门关死——渔民土话里管“大副”叫“多人”。朱老大听到王多人走回来的脚步声,小拖曳的那个眼神始终让人心里不安生,于是朱老大对王多人说:“你来把这个舵,我去——”
回头看到站在身旁的却是小拖曳。
朱老大脑子嗡的一声像里面裂了一块冰。
“王多人呢?”朱老大问小拖曳。
“不知道啊,”小拖曳说,“没碰见他。”
朱老大问:“那你干什么来驾驶舱?”
没有人回答他。
朱老大往海上看去,岛屿的轮廓越来越明显,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岛屿上时不时闪烁着奇异的暗光。
朱老大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紧张感从后脖颈滋生出来,随着船越靠越近,这感觉把他的头皮揪得直疼,教他眼花口麻。
他回过头,发现小拖曳不见了,王多人呆呆站在小拖曳刚才的位置上:“朱老大,那是——”
朱老大调转视线的时候还在想王多人和小拖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始至终也没听到来回调换位置的走动声。这两人太邪门了。接着,朱老大终于看见了让王多人目瞪口呆的东西,刹那间,朱老大领悟到之前爬满整个后背的紧张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阵前所未有的悚怖预感。
天边,闪电劈进大海,一个浪头正朝渔船猛掀过来!
数日后,一个雾气蒙蒙的阴天清早,朱老大那艘大溜网静静地飘入近海海面。海水波澜不兴,搜救中心出动海警船将大溜网拖到岸边,紧接着消息不胫而走:满船的元宝。
渔民忌讳里,把“尸体”叫做“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