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口喝光了杯里的茶水,接着说:“接着我们就说说5月1日的事件吧!嗯,也就是发生在秋川家的第四起命案,不过,在讲解这次事件之前,我想先说说,林田实施犯罪的原因,也就是这次的连续杀人事件的起因。”
“是的,这一点当然是先要了解的。”奥山检察官抽出一根朝日牌香烟,点着了,抽了一口以后,大声地说。
“这是命运的恐怖作弄,宿命的三角暗中作祟,悲剧冥冥之中在几世前就已经注定。这么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拽文,如果要是按照科学的眼光来看,我们之前所目睹的这一次次惨剧中,可以说不断流露出遗传方面的浓烈气息。人类有时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自由意志,我们必须倾向于命运主义者。莎士比亚借由戏剧的形式来表现人类有时也容易被他人的意志所左右,日本的大近松也……”
“你的意思是说,林田的父亲也是罪犯?”听着藤枝的话似乎又偏离了主题,检察官忍不住说。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所指的其实是被害者,就是林田家与秋川家之间的恩仇。我们之前不过是过于考虑秋川骏三这个名字了,而忘记了去关注秋川骏三的血统,只是从秋川家和林田家来分析的话,真相就不可能浮出水面。你们应该记得,骏三是入赘到秋川家的!小川,你还记得初次与宽子见面之前,在我的事务所里所看到的那本名人征信录吧。还记得骏三在入赘秋川家之前的名字吗?”
经藤枝的提醒,我才想起了这件事。
“秋川骏三在23岁这一年和德子结婚,同时也就入赘到了秋川家。而在与德子结婚以前,骏三的名字是山田骏三。说到这里,我们就要回溯到四十年前,故事发生的地方在日本中部地区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山田家与林田家的宿命纠葛就在那里上演。你们想到了伊达家和秋川家的情形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作弄,山田家和林田家的纠葛跟他们的恩怨看起来几乎相同,所不同的是,要比伊达家和秋川家的事件再提前二十年。在距今四十年前,故事的双方则变成了林田英三的父亲林田文次和骏三的父亲山田信之助。这一次,可怕的命运降临到了林田文次一家和山田信之助一家的头上,宿命的三角形在那时形成了。当时,山田信之助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山田健当时8岁,山田骏三则5岁,而就在这个时候,山田信之助却和林田文次的妻子有了奸情。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幕相同的剧情,林田文次和20年后的伊达捷平一样,同样是重病缠身,面对妻子的出轨且心知肚明却无力报复,只能在一旁强忍着泪水和怒火。但是,和伊达捷平的情形不同的是,林田文次的妻子满子先于丈夫去世。虽然有人说她是自杀,但是似乎也不能排除被林田文次暗杀的可能性。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不可能做充分的调查。如果她真的是自杀,那么多半是和伊达加代子一样,是出于对自身罪孽的忏悔吧!独守空房的林田文次该怎么办呢?前面我已经说过,他当时重病缠身,虽然在妻子死去以后,仍然活了七年,但是他因为行动不便,虽然满腔仇恨,但是却没有办法实施报复,只能不断诅咒着山田信之助。在这里需要补充的是,在满子去世之前,两个人之间就已经有了一个周岁的儿子,也就是林田英三。”
“就是说,之所以在秋川家会接连发生恐怖事件,并非是来自二十年前伊达捷平的诅咒。捷平的诅咒只不过是体现在了千代子寄给骏三的那些威胁信件上。但是,导致这么多人死去的恐怖事件,其源头却是四十年前林田文次对山回信之助的诅咒。自妻子满子死去以后,在林田英三从周岁到8岁的这段时间里,林田文次没有一天不在诅咒着山田信之助,直到自己去世。年幼的林田英三是可悲的,从幼年时代开始,他就一直被林田文次灌输着复仇的思想,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诅咒中死去,感受孤独成长的痛苦和悲凉,复仇的种子在他体内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萌发、成长,随着他的长大,仇恨变得更加枝繁叶茂,而山田信之助也成为了林田英三心目中这世上最可恨的人!”
这个时候,藤枝向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想起了昨天林田和他之间的交谈。
“在临死之际,林田文次是否曾留有诅咒山田信之助和他家人的遗书,现在已经无从查证,单从感觉上来说可能有类似的东西存在。成为孤儿的林田英三是由亲戚抚养长大的,而在林田文次去世以后,林田家的人迁居到了冈山县。林田英三顺利地入学、毕业,虽然在求学的过程中可能依然无法忘记对山田家人的诅咒,但并未放弃对新生活的向往。要是在封建时代,儿子或许会不顾一切地为父报仇吧!但是林田英三毕竟是出生在明治时期的人,应该是不会有这样的念头的,不过,仇恨的诅咒早已经在他的脑中扎下了根。在林田文次过世八年后,山田信之助也去世了,当时的林田英三只有十六七岁,所以山田信之助的死跟林田英三应该没有太大关系,所以,林田英三就把仇恨转到了信之助的儿子健和骏三身上。但是,健在婚后不久去世,当时年仅27岁,留下了一个儿子。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健确实是因病去世的。健比骏三年长三岁,所以健去世的时候,骏三是24岁,英三比骏三小四岁,英三那个时候应该是20岁。说到这里,需要穿插一下健的儿子小太郎的命运。在小太郎12岁的时候,他跑到距离自家不远的地方去捕蝉,结果之后在池塘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不过经过警方的调查,最后认定是失足掉进池塘溺水致死的。这件事毕竟是发生在小村子里,也不可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不过现在回头想想看,当时的林田英三刚刚大学毕业,说不好就是他做的,不过,现在这也只能是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了。反正这么一来,林田英三的仇人就只剩下骏三和他的家人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林田英三为什么不早点儿开始实施报仇的计划呢?现在这样的情形不是和侦探小说写的一样了吗?先是对某一家人展开诅咒,然后选择最为不恰当的时候登场!在福尔摩斯和菲洛·万斯上场的时候动手怎么看都是愚蠢的,所以林田英三不应该选择在‘鬼’之名侦探出现的时候再实施行动啊!”检察官说。
“啊,名侦探之名说起来可真是惭愧,夏洛克·福尔摩斯和菲洛·万斯当时的情形我不太了解,但就案件的发展来看,林田英三所选择的时机是最为适合的,就这一点来说,是不能说他不够谨慎的。”
“你说的是威胁信件的事情吗?”
“是的。在这里,要对林田英三的内心做深入的了解,他毕业之后就顺利地当上了侦探,并且迅速成为声名显赫的侦探,从常理上来推断,他是没有必要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的,但是,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直接原因可能是刚才我们说过的里村千代子的威胁信件。而秋川骏三在接到威胁信件以后,又选择林田英三作为世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当然,骏三之所以会这么做,主要是因为林田英三显赫的声名。出于信任,骏三将自己曾犯下的罪孽告诉给了林田。在听过骏三的陈述以后,林田英三可能对这个如此相似的三角形命运也感到了惊讶吧?而且委托人居然就是四十年前宿命的三角的一角,也就是山田家的儿子。不难想到吧,当时的林田英三是多么震惊!于是,面对这样的奇妙命运,植根在内心深处的仇恨再度复苏,林田文次的话再次响彻他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他是什么人?是私家侦探?是被称为‘龙’之名侦探的男人!这么多年的查案经历,让他在成为一个侦探的同时,也成为了一个犯罪专家。况且,就在此时,出现了与自己的命运有所关联的相似三角形,如果在此时实施犯罪,新的三角形势必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去日已久,自然不会有人去发觉四十年前的旧三角形了。仇恨再次占据他的内心,加之又拥有犯罪学家的自信,想到假使遇上了危险,也可以将嫌疑推给寄送威胁信件的人,加上此时秋川家的内部又处在奇妙的氛围里,他终于认定复仇的最好机会已经到来。”
“不管怎么样,我始终都觉得,他没有选择在你登场之前就实施行动终归是一件失策的事情。”检察官说。
“从结果来看,似乎是这样的。但事实上,或许正是因为我的出现,才让他能够真正将自己的犯罪才华施展得如此淋漓尽致。实话实说,自进入侦探界以来,林田英三都堪称我最好的对手,于他而言,或许也是如此,只有在最佳的对手面前才值得施展全力。虽然他被称为侦探界的‘龙’,略胜我一筹,但是在他心中,似乎我们之间远还未决出真正的胜负吧!”
“原来是这样啊,难道说我还算不上他的对手吗?”高桥探长心有不甘地低声说,但随即就转变了话题,“嗯,刚刚你说到了相似的三角形是吗?这么说来,威胁信件上的红色三角形记号不就是象征?”
“是的。不过,里村千代子不过是随手画上那个记号,但是林田所标注的记号却有着特别的意义。在侦探小说里,经常会出现三角形的威胁记号,其实,除了三角形,四角形、五角形都可以。但是,那些寄送到秋川家的威胁信件上的三角形记号却有着特殊的意义!林田英三是犯罪天才,同样,也是一位嗜血的诗人,才想到用三角形作为记号。”
“这么说来,秋川骏三只知道你口中所说的‘新三角形’,并不知道四十年前的相似三角形,是吗?”我问。
“是的,非常可悲。所以,就算他最后被林田英三杀死,恐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被杀。”
“你说‘就算’?”高桥探长惊讶地说。
“不是‘就算’,骏三已经被杀死了啊!”我说。
“难道你们认为第四起命案也是林田英三所为吗?”藤枝问。
“不是林田英三吗?”检查官显得相当惊讶,“那还有谁?是伊达正男吗?”
“没有凶手。”藤枝摇了摇头,“那并非一起杀人事件。那么,我现在就详细说明5月1日的事件吧!”
“但是就林田家和秋川家的距离来看,就算是开车也需要相当长时间才行。如果说秋川骏三在进入房间以后就被杀,那和我们进去的时候也只有五六分钟间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林田要行凶然后再赶回家里,是绝对不可能的。”
“是这样的啊!”
“小川,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立刻去通知林田了吧?”
说实话,我能想起来的只有当时的藤枝与平时大不一样,似乎显得非常慌张。
“在第三起命案发生的时候,我确信林田就是真正的凶手。但是秋川骏三被杀,而林田又确实是在自己的家里,我当然感到非常震惊。当时就在心里想着,难道是自己的推理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错误吗?”
“是这样的吗?”我说,“不过,说起来,当时林田接到电话的时候似乎也显得相当慌乱。”
“重点就是在这个地方。在得到解剖尸体的结果以后,加上林田听闻骏三死讯时的慌乱表现,让我再次对自己的推理给予了确定。就我之前的推理来说,林田在接到骏三死讯的电话时,必然会显得相当慌乱,因为按照他在心里安排好的杀人顺序,肯定是准备把骏三放在最后进行杀害的,但意想不到的是,骏三竟然被人‘杀害’了,而且是在他之前就做出预言的5月1日!说到这里,就有一个疑问,骏三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呢?其实,凶手就是伊达捷平的幽灵。我们这个时候首先要了解骏三当时的心态!就像我方才对你们说的,秋川骏三只清楚自己创造出的三角形,所以认定在仇恨着自己的只有伊达家人。他既不知道里村千代子究竟在什么地方,而林田利用千代子,自然不会把千代子的事情告诉给骏三。因此,心中愧疚的骏三长时间受到伊达捷平幽灵的困扰,加上连日来不断发生的恐怖事件,已经让他的精神变得颓靡不振,心脏也变得异常衰弱。木泽医生,是这样的吧?”
“是的。”木泽医生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胆子很小,但本人还是很诚实的,关于这一点,从收藏在镜子后面的遗书就可以证明。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他是为了自己才保存着那份遗书,之所以会保存着那份遗书,应该是为了日后让伊达正男看到吧!就算是这样,他也可以选择将这封遗书存放到银行或是什么别的宅邸之外的地方去,不是吗?他会选择把遗书存放在宅邸里,就是为了用它来警示自己的良心。他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走下楼来,站到了镜子的前面,可就是在他准备打开镜子的时候,镜子里面竟然出现了伊达捷平的面孔。”
“什么,伊达捷平?”在场的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更准确地说,那出现在镜子里的,应该是伊达捷平的幽灵。”
这个时候的我,完全不知道藤枝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们是否还记得当时的天色?还记得伊达正男说过吧?那天的天色非常昏暗。”
“嗯,当然记得。”高桥探长说。
“你们是否还记得当时见到伊达正男的模样呢?那已经不是年轻帅气的伊达正男了,因为几天的卧病在床,加上胡须没有及时刮掉,精神也相当颓靡,整个人显得非常衰老。你们还记得这些吗?仔细想想。”
虽然藤枝说了这么多,但我还是想不明白。
“是这样的,骏三在镜子前面正想打开镜子的时候,伊达正男正好从窗框那边伸出了上半身,当然,身影就映到了镜子上。那天的天色昏暗,镜子里映出的影像非常模糊,加上伊达正男连日生病看起来比从前要衰老。说到这里,你们也不妨说说,伊达正男他长得会像谁呢?”
原来是这样啊!骏三当时在镜子里看到的影像是伊达正男,但是骏三却将他误认成了伊达正男的生父伊达捷平,在惊骇之余引发了心脏麻痹,最终导致死亡。
“这样的案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其实,从骏三死后那样恐怖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了。”
“依你所说,伊达正男所言非虚喽?”高桥探长问。
“是的,伊达正男的供述完全都是事实。不只是伊达正男,早川辰吉之前所做的供述也都是真的。所以,暂且不论其他的罪行,我希望至少不要再继续怀疑这两个人了。对了,不能让我一个人继续在这里长篇大论了,探长先生,请你马上再次对伊达和早川进行侦讯吧!在为他们两人洗刷杀人罪名的同时,也需要适当处理早川辰吉非法潜入他人宅邸、伊达正男非法盗窃遗书的罪责。奥山先生,高桥先生,我需要说的暂时就是这些,很抱歉,在此就要失陪了。小川,我们现在可以走了,相信在高桥探长的认真侦讯下,早川和伊达不用多久就会获释的。”
“等一下,藤枝先生,请稍等一下。关于秋川家的杀人事件,你稍后可以再做更为详细的说明,但是对于今天的事件该怎么说明呢?”高桥探长急忙叫住了藤枝。
“和方才贞子所说的完全相同。”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
“你还没有完全明白吗?其实我昨天就去拜访过林田,利用一些手法让他确信他的计划已经完全失败,同时,也让他知道我在心里已经做好了逮捕他的准备。所以,他就此下定了自杀的决心,不过,这样的家伙已经死不悔改,到死还企图要拉着贞子一起上路。好了,一切就是这样,小川,我们可以走啦!”说完,藤枝一边向我招手,一边迈开步子向外面走去。
我向检察官和探长致意之后就随着他离开,而检察官和探长则好像有些呆住了。
藤枝并无丝毫踌躇地走出门,伸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让司机向银座驶去,坐在车上的藤枝看起来神情相当愉快。
自从4月17日恐怖事件发生以来,我还是首次轻松地走在银座的街道上。
“真是的,在本该吃饭的时候选择演讲,肚子会比平常更容易饥饿,小川,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不容分说,藤枝带着我去了他惯常光顾的西餐厅。那里的客人不多,似乎只有服务生和稀稀落落的几个男人。
藤枝和我坐了下来,悠闲地开始喝浓汤。
“藤枝,事情终于算是结束了,但说实话,有很多事情我还是不太明白。第一,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林田是凶手的?对于这一点你还没有说清楚过。另外,知道凶手是林田以后,为什么你不说出来呢?知道他会选择自杀的极端方法,你为什么不制止呢?还有,你为什么也没有告诉警方呢?”
藤枝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问的。但是你一下子提出这么多问题,我也没有办法一下子都给出答案啊!首先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吧!嗯,关于我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林田的这一点,我其实刚刚在警局也有说到,在初江被杀之前其实我并没有确认的目标。第一起命案发生以后,我一下子像是坠到了云雾里,完全不知道方向。实话讲,还是被林田骗到了,以为嫌犯就在秋川家人中间。当时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毒药应该是在回到秋川家宅邸之前被掉包的。当时根据分析,我把怀疑的目标定在了佐田康子身上。但是如你所知,康子对一切给予否认。尽管我当时断定如果不是康子把药剂掉包,就是她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人,但是,康子自己把药剂掉包的可能性并不大!另外,秋川家人的模样都相当奇怪。贞子穿着和服在阅读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宽子则阅读范·达因的书一直到深夜,加上伊达、贞子和德子夫人发生的争执。况且在进行侦讯的时候,贞子还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对伊达的事情又说谎。凡此种种,让我不得不率先怀疑贞子和伊达,然后是宽子。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我无意之间发现了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藤枝很快地喝掉了面前的浓汤,此时服务生正好把龙虾端了上来,他伸手夹了一块龙虾,继续往下说:“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比较过已收到的威胁信件,认定是使用两部打字机打出来的。当时我曾想到一件事情,就是说,并不是同一个人使用两部打字机,而是有两个人在分别使用两部打字机。现在再去回忆,当时的想法当然是完全错误的,我所收到的信件都出自林田一人之手,之所以会出现两部打字机完全是偶然的情况。不过,同样偶然的是,我错误的判断反而让我提早发觉了真正的凶手。因为我很早就认定两个人中的一人是最初寄送威胁信件的人,另外一个人则是行凶的罪犯。但当时我并不知道里村千代子的事情,所以认定寄送威胁信件到我事务所的人,和寄送威胁信件做出5月1日警告的并非同一个人,始料未及的是,我的这个出发点居然是正确的。柯南·道尔在对‘奥斯卡·斯拉特事件’做出评论的时候曾说过:‘如果在开始时所做的调查是错误的,那么最终就几乎无法逮捕到真正的凶犯。’但这一次的事件却是极少数的例外之一。我们正要走入歧途之际,4月20日的事件发生了,就在这一起案件之后,我做出了如下的断论:一,4月20日的凶案和4月17日的凶案是同一人所为;二,凶手是个男性;三,凶手感觉到佐田康子只要活着就会给他带来危险;四,凶手一定是骏太郎熟悉的人;五,凶手绝对是那种杀人以后即便被人发现也不会被怀疑的人;六,从唱片诡计以及其他方面可以看出,凶手必定有着异乎寻常的智慧。”
“在经过了之前我所说的那些推理之后,我确信了上述的六点。但是,这里依然有着一个重大的疑问,就是,凶手到底是使用什么方法,才让康子那么坚定地选择不说出实情呢?对此我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但就在这个时候,早川辰吉出现了,并且很快就坦白自己在4月17日晚上见过康子。”
“对了,就是在早川辰吉被捕的那天,你就曾表示早川辰吉和佐田康子在17日那天肯定见过面,那不是信口猜测的吗?”
“当然不是。我早已认定康子在17日那天曾遇到过什么人,所以在听了早川辰吉的供述以后,立刻就知道康子所见到的人就是他。但这样一来,早川辰吉就不是那个凶手了。就是说,那天佐田康子除了遇见早川辰吉,肯定还遇到了另外一个人,那这个人又是谁呢?我当时首先想到的是伊达。但问题在于,伊达正男是怎样让康子那么坚定地保持沉默呢?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更为重要的是,以伊达正男的头脑,是不足以想出像唱片诡计那样的事情的。当时,能够想出那么奇妙计策的人只有宽子、林田和我。所以,随后我就开始认为可能是宽子和伊达合谋,不过没有多久我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可这样一来,可疑的人就只有林田了,只有他符合我前面所提到的六点。而且就在此时我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在20日晚上离开秋川家宅邸的时候,他提到了沾有泥土的拖鞋的事情。其实关于那双拖鞋,你是知道的,我完全是在无意之间发现的,那么,林田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个时候我就发现,无论多么出色的犯罪天才,他的身上都必然存在着盲点。就如同那些推理小说的作者,因为自己对事实非常清楚,所以就怕读者也会知道,在写作的过程中反而轻易会不知不觉就把诡计最为重要的部分透漏出来。当我开始怀疑林田的时候,所有的问题也都就此解决了。要是康子和辰吉见面以后,康子又遇到了林田,以林田的能力,要康子不敢说出实情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如果是林田的话,只要看过骏三交给他的威胁信件,也就有办法自行模仿。17日下午骏三去找他的时候,他当然也就能产生将药物掉包这样的诡计。还有,如果是林田,很容易就能够察觉到秋川家的状态,并且利用这种状态遂行犯罪。但问题出现了,就在第二起命案发生的时候,他确实和贞子在二楼,这样一来他就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是,在经过了详细的分析以后,谜底也很快就被揭开,就是说,为贞子确立不在场证明其实也就是为了他自己确立了不在场证明。那么,我就接着往下想,他是怎么让贞子也没有将事实说出呢?贞子又为什么对他充满信任呢?就在我对第二起命案做深入思考的时候,第一起命案中的很多细节再次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终于明白,他所使用的方法,就是在早川辰吉的供述中,康子所提到的‘好在有一位亲切的人一直在保护着我’。我想你应该还能记起来,4月21日我在秋川家宅邸曾向贞子问道:‘除此以外,应该没有别的事情让你有所担心了吗?比如,应该没有人目击到伊达先生曾在宅邸的四周徘徊吧?’她急忙慌张地回答:‘那……当然没有。’那样的表情看起来很明显就是在说谎!我就是因此更为确定了自己的推理。”
“林田就唱片的事情来问我也是他的失策,那家伙并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迷恋音乐。”
“那也算是犯罪天才的盲点之一吧?”
“当然,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失策。不管我如何分析推理,林田都没有办法摆脱嫌疑,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此时正跟着我们一起追查真凶,我与他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想也无法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仇恨秋川家人。伊达的身世我之前已经做过深入的调查,其实我所知道的内情比骏三所说的还要多,尤其事情距离现在只有二十年,今泉町的人几乎都记得当初的通奸丑闻,但是对林田的事情却毫不知情。在生病的那段时间,我正好可以用来调查林田的身世,但发现也只能查到他到东京以后的事情,之前的事情还是毫无头绪。”
“哦,我想起来了,在你生病的时候,你曾经向我提出了三点结论,其中第一点就是说秋川家的宅邸是最危险的场所,这是怎么回事呢?”
“林田如果真的是凶手的话,那么他肯定会选择在秋川家的宅邸里实施犯罪,像他那样的人物,势必会选择这样的做法,究其原因就是为了让事件更令人印象深刻,其实是完全出于虚荣心的想法,一心想要向别人证明‘在宅邸里不断实施犯罪、制造恐怖事件是极为困难的,但我却可以做到’。这种心态就像是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侦探小说作者,总是尝试着让凶手在同一地点实施犯罪,其实这项任务非常艰巨,很容易就会受到读者们的批评,可是,总是会有很多作者竭尽所能地想要去完成。如果实施犯罪的场所不断变换,不管是对凶手还是对作者来说,似乎都缺乏挑战。被称为‘龙’的名侦探林田英三,在犯罪方面有着强大的自信,自视甚高,甚至到了有些稚气。所以据我推断,凶手如果是林田的话,他必定会选择最为困难的手法实施犯罪,不仅如此,他还会使用巧妙的手法让我们将怀疑的目标锁定在秋川家人身上。”
“那么,关于你所说的第二点,就是说对进入宅邸的任何人都必须怀疑,指的也就是怀疑林田了?”
“是的。但是说起第三点,只要伊达还被警方拘留,宅邸里就不会发生恐怖事件,所指的凶手并非是伊达,而是指林田。林田自然希望把所有的杀人嫌疑全部转移到伊达正男身上,所以伊达被警方拘留期间,林田是不会有任何行动的,那个家伙一定会选择伊达行动暧昧的时候开始实施自己的诡计。”
“嘿,藤枝,还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既然早就开始怀疑到林田,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早一些告诉警方呢?这样一来,初江或许就能幸免于难了。”
“你的责备是理所当然的,但我当时也有难言的苦衷。首先,如今我是可以指证林田是杀人凶手,但在当时我并没有这样的自信。因为,我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会仇恨秋川家,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推理罢了。其次,我是研究法律的人,也曾担任过检察官的职务,换言之,我比其他人更为清楚法律的无力。如果我当时对他做出指证,我可以列举出怎样的证据呢?是的,贞子或许可以揭穿林田的不在场证明,但林田即便是在20日没有不在场证明,也不过就是和伊达一样,并不能就此证明他是杀人凶手。”
“要指证凶手,就必须找到证据,只有证据!但是,在林田的案件中并无任何直接证据。喂,小川君,你知道刑警怎么抓小偷吗?嘿,看那个家伙,那个家伙非常可疑,你看,就是他,他故意撞了那个人一下。但是,刑警不能就此认定那个人就是小偷,更不能就此实施抓捕!刑警必须悄悄地跟踪,直到掌握到了确实的证据,也就是小偷在实施犯罪的当场抓住他,这样才能算是‘人赃并获’。在我担任检察官的时候,碰到过很多刑警因为提前进行抓捕,从而导致证据不足而无法起诉的案件。林田确实是杀人凶手,而且随后很可能还会对他人实施犯罪,但仅靠这些推论是没有办法抓捕他的,不,就算是抓捕了他,他可能还求之不得呢!他可能会说‘我正在等着这个时候’,但是他肯定还会说‘请拿出可以证明我是凶手的证据’,这么一来,警方和检察官都只能干瞪眼。而且,假如只是普通罪犯的话,通过严厉的侦讯还可能取得证据。但是像林田这样的犯罪天才,对如何躲避嫌疑再清楚不过。没有证据的指控吗?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好的,那我明白你为什么提出指控了,但是就算无法做出指控,至少也应该告诉高桥探长一声啊!否则,也应该警告一下那三位可能被林田杀害的三位小姐有所准备才对吧?”
“你忘记那时候高桥探长的固执己见了吗?再者说,要让高桥探长相信这些,同样需要有确凿的证据,因为探长也是个法律专业人士,如果不能让他看到证据,他只会认为我是在说胡话,你看看,今天林田都已经掐住了贞子的脖子,他看起来还是有些不能相信呢!”
“那么,向几位小姐发出必要的警告呢?”
“那只会让事情更为糟糕。不仅仅是几位小姐,连小川你都必须要隐瞒。你和几位小姐都过于正直了,如果让你们知道林田是凶手的话,你们在跟他接触的时候一定会表现出来,尤其是曾那么信任林田的贞子,或许会把我的想法透露给林田,这样一来,情况反而会变得无法收拾。”
“那么,按照你的意思……”
“你知道佐田康子被杀的原因吗?要是让林田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受到怀疑,那么在20日晚上为自己做不在场证明的贞子势必会被杀害,因此贞子就成为最先身陷险境的人。对林田的怀疑绝对不能让他本人有所察觉,说到这里,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把怀疑林田的事情对任何人说起了吧?”
“这么说来,你虽然认为林田可疑,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像盯着小偷的警察一样,等待着小偷向下一位受害者下手?”
“不要开玩笑!人的生命和钱包可不一样。我并没有在等待着第三起命案的出现,但是你不妨想想,按照如今的法律,面对拥有超出常人智慧的林田,我们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办法吗?其实,我一直都在非常担心地尝试着解开最终的谜局。所谓最终的谜局,其实就是究竟是谁寄送的威胁信件。要是伊达捷平的亲人,这个人现在尚处何处?还有,林田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对秋川家有着如此强烈的仇恨?只要能够明白这些,我认为就能够掌握到某些证据。”
“于是,我决定亲自到林田的家乡去一趟,但始料未及的是,却因为突然发烧而迟迟未能成行。不过就在卧床的这段时间,我了解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早川辰吉的本性,也就是他是变态性欲症患者。这让我更为确信林田是凶手这一推论。是的,像林田那么冷静残忍的家伙怎么会慌张地杀掉康子呢?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的计算出现了偏差。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当我知道早川辰吉的事情以后,终于找到了答案,就是说,林田误解了康子对辰吉的感情。但问题在于,即使如此,我仍然没有能够掌握到足够的证据,所以只能提醒你保持充分的注意。”
龙虾的盘子被撤掉以后,服务生把大块牛排端上了桌,我们暂时停住交谈,专心地品尝着。
过了一会儿,藤枝用纸巾擦了擦嘴,继续说:“25日,初江也遇害了。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震惊,就像是我当时所说的那样,那起案件怎么看都只有女性才能完成。这么一来,我的推理就可能完全是错误的。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其他事实仍然将嫌疑对象指向了林田。发生命案的时候,他和贞子恰巧在二楼上。还有,就在接到奇怪的电话之前,他还曾离开过宅邸。我正感到苦恼的时候,第三天解剖结果发现初江的胃里有安眠药的残余物。这就解开了我之前的疑问,因此立刻决定放下手头的工作马上赶去林田的家乡。但意想不到的是,宽子竟然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如你所知,宽子的头脑非常聪明,她留意到了在命案发生的时候,贞子都和林田在一起,虽然她的推理相当出色,但还是出现了偏差,反而将怀疑的目标锁定在了贞子身上。她认为林田是在庇护贞子,就这样还是差了一步。从这一点来说,林田是成功骗过了宽子。但就像我在21日上午对你说过的,林田做得稍稍有些过分,也算是他的一大败笔。他为了让宽子尽快地怀疑伊达,故意没有把关于伊达和早川的事情告诉贞子,这一点怎么看都相当不自然,也就成为我怀疑他的理由之一。不过,我真的对女性的直觉感到由衷地惊叹!你看,在并无任何证据的前提下,宽子竟然能够推断出伊达的父母是自己父母的仇人,而且还提到了自己的父亲可能是在弥补从前的罪孽。”
这个时候,我想起宽子叙述的时候,藤枝的香烟曾经两度掉落。
“对了,你在对宽子的头脑表示惊讶的同时,香烟曾两度掉落呢!尤其是第二次,香烟在掉落之前可是被你叼在嘴里的。”
“是啊!我当时对她敏锐的直觉真的是感到非常惊讶。但第二次之所以会出现那样的情况,并非全部来自惊讶,而是因为灵感。”
“什么,灵感?”
“是的,毫不夸张地说,简直是神的启示!在听到宽子的论断的同一时刻,想到:林田的父母会不会也是秋川家的仇人呢?这样一来,我的旅行就更加紧要。不过,问题在于,我当时还是非常担心,生怕在自己外出的这段时间再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但是,虽然内心忐忑,但并没有担心到不敢出门旅行的程度,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因为对手是林田!刚才在警局虽然有谈到,但是我并没有敢说得更为明白。林田应该根本就没有把检察官和探长放在眼里吧!被他当作对手来看待的应该只有我藤枝真太郎一人吧?他正是准备当着我的面杀人,以此证明‘龙’之名侦探的实力远在‘鬼’之藤枝之上!所以,在我外出旅行的这段时间里,他应该是不会杀人的,结果,一切和我所料想的一样。当然,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放心。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探长把怀疑的目标锁定在宽子身上,这样一来,至少能够保护她一个人。我想,小川你当时必定对我明明指出了探长推理中的缺陷却并没有当面向他指出而感到恼怒吧?我其实正是出于谨慎,只要探长拘留了宽子,即便是林田也就没有办法实施犯罪了,不是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我终于了解到藤枝当时所说的话中包含的意义了,现在想来,当时我的愤慨是有些略显轻率了。
“就算是高桥探长并未拘留宽子,只要每天保持对她进行严格的侦讯,让林田无法找到下手的机会其实就可以了。不管是基于怎样的动机,林田最为憎恨的还是骏三,所以骏三必定会被林田选作最后的对象,既然这样,下一个可能遭到林田毒手的不是宽子就是贞子,所以,我至少也要让宽子暂时远离危险。”
说到这里的时候,藤枝用奇妙的眼神看了看我。
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后悔当时对藤枝的埋怨。
“出人意料的是,此次的旅行相当顺利,我很快就了解到很多事实,当然,了解的也并不是非常详尽,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户籍和其他一些数据也并不是非常齐全。没有办法,我只好向村子里的老人们请教。不管怎么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查到这些资料已经实为不易,好在总算清楚了林田对骏三恨之入骨的原因。除此以外,我还对伊达的家世进行了深入的调查,不过,虽然知道了千代子尚在人世,却终究不知道她身处何地。当时时间紧迫,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继续调查了,只好匆匆赶了回来,心里想着或许骏三知道那女人在什么地方也未可知,所以才急忙到秋川家的宅邸里请教骏三,实在想不到最后变成那样的结局。但林田不在宅邸的时候骏三被杀,这让我相当惊慌。但后来知道,这其实并非是一件杀人事件。”
“这么说来,你当时已经有足够的证据确定林田就是杀人凶手了?”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而且,因为林田最终的目标秋川骏三已经死亡,随后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更没有人能够知道,我开始想自己该怎么做。首先,我想到必须想办法逮捕伊达加代子的妹妹,只要将那个女人抓住,就算她没有见过林田本人,至少也会听过他的声音,因为林田如果想要寄送威胁信件到秋川家的宅邸,就必须要打电话给她向她下达命令。所以我忽然发觉,在此之前,虽说并未刻意,但报纸上并没有登载太多伊达正男涉嫌的报道。你知道的,寄送威胁信件的人肯定是秋川骏三的仇人,和伊达正男必定有着某些亲密的联系。”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伊达正男因为杀人事件而陷入非常危急的境地,那个寄送威胁信件的人肯定不能够坐视不管,至少,她要是不能说出自己是寄送威胁信件的人,那么伊达正男就会处于极为危险的地步。所以按照我的判断,除非这个女人已经不在人世,或者是病重卧床,否则一定会出面。所以,我那天决定利用记者来帮忙解决这件事情。我虽然没有明白说出伊达正男是犯罪嫌疑人,却做了类似的暗示,结果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就刊登出了让探长大为光火的报道。”
“原来是这样的啊!你昨天确实是跟高桥探长说过‘请你务必再等待一天,应该不需要一天就可以了,或者只需要几个小时’,你当时已经认定那个女人在当天下午是肯定会出现的,是这样的吗?”
“当然,具体时间我并不确定。但考虑到之前的奇怪电话,可以判断这个女人就住在东京附近,所以我确定在昨天中午过后她就肯定会出现,果然一切都如我所料,里村千代子终于出现了。但遗憾的是,还没有来得及让她和林田对质,她就服毒自杀了。这样一来,虽然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但是却没有办法得到最为重要的证据,这样一来,我又遇到了难题。毫无疑问,这是我所面对的最大难题,不管从哪个角度分析,完全没有办法找到足够的证据逮捕林田,只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而秋川家则随时可能会有新的命案发生。所以,最后我只能想着让他自我毁灭,也就是让他选择自杀。虽然以这样的方式来为案件结尾有些难堪,但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这个时候,服务生收拾掉了牛排的残骸,藤枝并没有去动随后端上桌来的水果,而是直接端起了红茶。
“让一个那么聪明的人选择自杀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我自己就是研究法律的人,更不可能公开教唆他人去自杀,但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我只能采取那样的手段。那天傍晚在和你分手以后,我先是写下了自己的全部推理内容,也就是林田英三犯罪的详细内容,放进信封,随后就跟你一起前往林田家。”
“这么说来,你们关于‘无知’和‘绝对不是无知’的争执,其实所指的就是林田自己?我当时还以为是伊达呢!”
“不可能,你算算年龄就知道了,伊达正男出生的时候,骏三还没有迁居到山口县呢!”
“是的。那么,林田在听了你的话以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是吗?”
“你非常自信地说服着林田,不是吗?”
“是的,只不过我当时并没有任何证据。”
听了藤枝的话,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不容易才说:“这么说来,完全就像是林田说的,你只不过是在幻想?”
“幻想吗?如果要说是幻想的话,或许真的是幻想吧!”藤枝笑了笑,“但是,谁又能够断言幻想就不是真相呢?从我的角度来说,或许那‘幻想’才是真正的事实呢?所谓的证据有些时候根本就无聊,只有在法律界的人士裁决事件的时候才会有必要,只有在让辩论的对手屈服的时候才有必要,至于是不是真理,证据有时并不重要。没错,我说的‘绝对不是无知’没有任何证据,但林田所说的‘无知’也同样没有什么证据,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林田也不知道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谁。”
说到这里的时候,藤枝的话语里透着一股莫名的感伤。
“父子、亲人,这世间再没有比这个更为神秘、重要的关系了,当然,也没有什么是比它更为可靠的关系。你应该知道斯特林堡的戏剧《父亲》吧?在剧中,父亲曾叫嚷着:‘父亲不知道谁是自己亲生的子嗣,父亲并无子嗣。’但是,从儿子的角度来说,岂不是更为难堪?儿子甚至连谁是自己的生母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是生父了。不管是你、我,还是林田,甚至是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人,都不过是相信那个自称是生父、生母的人是父母,或者是相信周围的人所说的‘那是你的父亲,那是你的母亲’,不是吗?我其实想要告诉你的是,小川,‘人子有父母,却未必知其父母’!就算德川时代确实曾有着天一坊这个人,我也不认为他就是坏人,他不过是所谓‘人子’的代表人物而已,而且确信将军就是自己的生父。正因为他确信,才会选择出面。至于对越前守来说,是真是假其实已经不再重要。哦,扯远了,是的,我当时确实是在描绘着那样的幻想,但确实又觉得那并非只是幻想,在跟林田争执的时候,我甚至渐渐觉得自己所说的才是真相,同时也悲哀地感觉到,林田这个男人其实不过是被命运捉弄的木偶。”
“但林田最终还是相信了你的话,认定自己已经犯下无可挽救的大错,才决定自杀的?”
“嗯。”藤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影,但随即又转为开朗,“说实话,想到这里,我既觉得可怕,又觉得满足,当然,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些自以为是……”
“他要是不相信的话,恐怕也不会下定自杀的决心吧?要是他不相信,就算是你当着检察官罗列出他的罪状,就像是你方才所说的,既然并无十足的证据,他只要坚决否认,法律也是毫无作用的。”
藤枝点着了一根烟,悠悠地吐出烟雾,看起来心情相当愉快。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这位罪犯中的拿破仑、贝多芬,其实不仅我这么看他,他肯定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自傲,在内心里必定已经认定自己是最伟大的罪犯,‘我的犯罪手法是不可能被凡人的智慧所识破的,即便是藤枝真太郎也不可能’!”
“也就是说,他完全忘记了拿破仑也曾经兵败滑铁卢,而我藤枝真太郎或许就是威灵顿。”
既然把林田比喻为拿破仑,藤枝当然会自比威灵顿将军了。看着志得意满的藤枝,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孩童般的得意之色。
“像林田这样目空一切的人,他的犯罪手法一旦被我指出来,他是绝对没有办法忍受的。我想,小川你应该也听过很多大富豪因为一朝没落而选择自杀的案例吧?但是,那种人所谓的一文不值和社会主义者所说的一文不值是存在着差异的,他们身上可能还有五十两、一百两的黄金,甚至可能是五百两、一千两的黄金,肯定还没有到饿死的境地。那么,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要自行选择死亡呢?很简单,因为他们自认富可敌国,自身也活在这样的信仰里,私下或者是公开地炫耀自己的财富,但一旦失去了这种炫耀的资本,信仰也就会坍塌,他们甚至不愿意再多活一天。林田的心理和这些大富豪的心理如出一辙!他自信自己是日本第一的智者,不,甚至说是世界第一或许也不为过。但我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之前他或许认定我是对手,却并非能够击败他的对手,可是我偏偏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击败了他,让他的炫耀和自信荡然无存,他自然就会因此变得沮丧,就像是财富帝国坍塌的大富豪,除了死亡已经别无选择。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法律上是绝对安全的,但还是没有办法从绝望的深渊中走出来。”
原来如此,藤枝说的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儿采取这个方法呢?
“那么,你为什么不尽早使用这种方法呢?既然在第二起命案发生以后,你就已经在怀疑林田,至少在第二起命案发生以后,你对此更为确信,当时你要是把自己的推理情节写给他,让他知道,或许他当时就会选择自杀。”
“这是难以说清楚的,事情其实也并没有这么简单。首先,当时因为对林田作案的动机并不清楚,所以我并没有什么自信。其次,我必须要考虑到林田的心理状态,这一点是相当关键的。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当时他的一生最大的仇人秋川骏三尚在人世,虽说身体虚弱,但毕竟总归是活着。所以就算当时我揭穿他的犯罪手法,他失去了炫耀、自尊、信仰,还是会为了最后的仇恨而活着。但现在呢?最终的仇人秋川骏三已经死去,他不仅失望,更是感到疑惑,不知道秋川骏三是被谁所杀。我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就算如此,他还是在临死之际选择了一个人来垫背。其实,直到昨天晚上,我都以为他会选择……对了,会选择像英雄一样地死亡,所以今天早上才会打电话到他家询问,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执迷不悟的家伙选择的竟然会是……企图强迫贞子跟他一起上路!除此以外,我到昨天才决定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你不妨想一想,自从我确认他就是真凶以后,确实保护住了秋川家人,除了骏三的事件以外。”
藤枝说得确实没有错,初江确实是秋川家的最后一位受害者,骏三的事件其实并非杀人事件。
“这样,发生在秋川家的恐怖事件就完全可以说明白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藤枝一边抽着烟,一边微笑地看着我。
“怎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是吗?对了,是宽子为什么会在那种时候阅读《格林家杀人事件》吧?你一定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是不是?”
“是的。”我点了点头。
“关于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得说一说当时秋川家人奇怪的心理状态。在警局的时候,我应该有提到前辈人对后人的影响,也就是遗传因素在案件中起到的作用,其中最为可怕的应当是秋川骏三的血统,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山田家恶劣的血统。山田信之助因为创造出宿命的三角形而给林田家带来了不幸,骏三是他的儿子,青年时代被秋川家招赘,可知道他是一位相当出色的人物,所以才会让秋川家的一代之内成为巨富!但问题在于,他也继承了山田家的恶劣血统。就是跟他的父亲山田信之助一样的好色性格,对于姿色出众的异性可以说毫无抵抗力。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他和伊达捷平的妻子有染,但是没有过多久又和别的女子生下了贞子。我一开始见到骏三的女儿们时,就觉得贞子可能并非德子所生,随后在听过宽子的话以后,更是完全明白了。”
“那么,贞子的生母又是谁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艺妓,或许是良家妇女,我也无从得知。但是,这个已经并不重要了,不是吗?不管怎么样,那都是骏三的秘密,这些秘密已经伴着他的死去而永埋地下,既然他在世的时候我们不可能知道,斯人已矣,我们更无从查起。像骏三这样的人,简单说来,他在社会上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但是在家庭里却是个相当糟糕的男人。很明显,他是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家庭变得开朗、祥和的。他让贞子进入自己的家庭的时候,亲手开始抚养伊达正男的时候,必定和德子有过激烈的争执,悲剧的种子在当时也就种下。当然在抚养伊达正男的时候,他肯定没有把实情告诉给德子。而贞子方面,他则可能会说出真相。这样一来,秋川家表面上其乐融融,背后却极为灰暗而阴郁。在威胁信件出现以后,骏三开始因过去的罪孽而备受煎熬,身体也渐渐变得虚弱,甚至愈发畏怯,终于放弃了一切职务。而最聪明也是最为开朗的宽子率先察觉到了家中的异常气氛。从很久之前开始,她就对犯罪学和侦探小说非常感兴趣,在发觉了自己家里的异样以后,她开始把自己的兴趣运用到实际中来,希图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开家里的秘密。她的头脑实际能够用到怎样的程度,我在外出旅行之前应该已经对你说明了。她想出了一套看似缜密的推理情节,就是说,威胁信件其实是自己的妹妹贞子寄给父亲的。所以,在她到事务所来找我之前,她其实已经开始对贞子有所怀疑了。”
“在怀疑贞子以后,她可能就开始研究各种女性罪犯了。《格林家杀人事件》且说不过是一本侦探小说,却和秋川家的情形颇为相似,所以宽子开始拼命阅读这本小说,以便于研究少女实施犯罪的各种手法。所以,我只要提到范·达因的话题,聪明的她马上就能从自己阅读犯罪小说、侦探小说的话题,转为暗示自己的妹妹极为可疑。你应该还记得她说道康士坦丝·肯特吧?她曾说过‘外表如菩萨,内心如夜叉’这样的话!另外,就是在第二起命案发生之前,她和你在花圃所说的话,其实已经不是在暗示,而是直言不讳。4月17日晚上,第一起命案发生之前,她阅读范·达因的小说一直到深夜,是为什么呢?那天下午,她在我的事务所接到了威胁信件,又遭到了奇怪电话的威胁。哦,说起来,那通电话虽说是你接听的,但她就坐在旁边,必定会觉得可疑!所以她就会忍不住猜测凶手是谁,用的是什么方法知道自己下午会到我的事务所来,换言之,她试图从与自己所处环境相同的《格林家杀人事件》里找到解决的方法。”
“是的,这样一来,就能够了解宽子当时的心情了,但是,其他的人呢?”
“在秋川家人里,贞子是最为内向的,这一点,我想你也应该已经感觉到了!但她虽然内向,性格却相当倔强。宽子对她的怀疑,我想她已经能够感觉到了,必定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上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另外,就像我曾对你说过的,在恐怖事件里,她曾不止一次对伊达有所怀疑。”说到这里的时候,藤枝看了看手表,摁灭了烟蒂,突然说,“对了,我们该走啦!找个地方再继续说吧!”
藤枝招手叫来服务生,结完账以后,催着我离开了餐厅。
今天的天气不错,银座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不知不觉之间,我和藤枝走到了我们在故事开头曾到过的那家咖啡店门口。
“进去喝一杯茶吧!”我提议说。
说实话,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向藤枝请教,所以虽说才喝过红茶,但我知道在这种时候,藤枝是不可能拒绝的。果然,他点头表示同意。
在4月17日我们曾坐过的厢座此时仍然是空的,所以我们再度选择了这个厢座。
“在听完了你的说明以后,我总算完全清楚这次的恐怖事件了,但是,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
“是什么?”
“就是第一起命案发生以后,秋川家人所供述的内容,比如夫妻卧房的门锁着,妻子居然将房门从内侧锁上,等等。”
“哦,还不明白是吗?但是,认定是德子夫人从内侧锁上也是不正确的。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秋川骏三可能认为自己如果死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却尽力想要保护住自己的家人,所以想到要是仇人冲进了自己的卧房里,也要尽可能阻止对方再进入妻子的卧房,所以才会提醒德子夫人尽量把房门锁上。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当天两个人在发生一场大吵以后,德子夫人因为负气锁上了房门,不过,因为当事双方均已不在人世,我们也就无从得知了。这和贞子的生母究竟是谁一样,现在已经成为永不可知的秘密,其实,也没有必要知道。”
藤枝吐出一口烟雾以后,呷了一口面前的红茶。
“那关于德子夫人房间里亮着的灯呢?”
“天花板的灯和桌灯应该是同时都亮着。德子是在床上服的药,然后可能是想要关上灯吧!但因为剧毒的药效很快就开始发挥作用,她就连关掉灯的时间都没有。”
“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里村千代子……在她出现之前,报纸上没有关于伊达正男的报道是纯属偶然的,但是,要是报纸上之前就有关于伊达正男的报道的话,里村千代子可能就会提前出场,这样一来,林田也不在乎吗?”
“关于这一点,以前我应该清楚地说过,林田早就准备好里村千代子随时出现的可能。里村千代子露面对伊达是不利的,警局并不会就相信里村千代子的一面之词,因为警方首先就不可能相信未曾谋面的男人经常打电话来传达命令。还有一点,你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在第三起命案发生的时候,里村千代子接到林田的命令给初江打去电话,但是在初江死后,除了林田以外,并没有人知道电话的内容,可是林田却在案件发生以后,坦白说出了电话的内容,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就不会随便编个别的内容吗?”
“是的,不过林田当时肯定认为说出实话是有利的吧?”
“没有错,林田尽可能地不向警方说谎,这就是他最为狡猾的地方。”
随后的二十分钟时间里,我们继续聊着天,最后在尾张町分手。
在分手之际,藤枝对我说:“在现实世界里确实存在着世间罕见的杀人鬼,我还是收回之前说过的侦探小说里‘很多侦探是塑造得过于伟大了’吧!”
“不,没有这个必要,反正我已经可以确定,世上是没有人能够超越我们的藤枝真太郎的。”我告诉他。
啰啰唆唆讲了这么多,这个故事终于就要说到结尾了。不过,随后几天发生的事情,我还是在这里做一下向诸位略做陈述吧!
在林田死亡之后,警方在贞子房间的红茶杯子里检测出了剧毒。
林田死后的第二天,藤枝再次去了警局,对前一天没有来得及充分说明的部分做了详细的陈述,所以,伊达正男和早川辰吉的杀人嫌疑得以洗刷干净,虽然还有其他罪行,但是在藤枝的斡旋下,还是当场获释。
这样一来,警方的事情就彻底解决了。
林田家则受到了警方严密的搜查,但并未找到任何证据。至于林田英三到底是林田文次的儿子还是山田信之助的儿子呢?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除此以外,也没有发现林田留下的什么遗书。
因此,林田自杀的动机是因为相信了藤枝的话,还是因为被藤枝揭穿了诡计而羞愧难当?也就无从得知了。有的人说是前者,有的人则支持后者。不管怎么说,应该是两者之一,只不过难下定论。
这个问题和贞子的生母是谁一样,都成为永难破解的谜团。
在林田家,也没有发现里村千代子寄给秋川骏三的那些威胁信件。当然,可能早就被林田烧毁了吧!
里村千代子的女儿也接受了警方的调查,不过很快就获释,因为她不过是受到母亲的胁迫而打字的。
在事件结束以后,最为重要的是,藤枝想尽力让秋川家人恢复开朗的生活。秋川家如今只剩下宽子和贞子两姐妹,而她们偏偏又相互仇视,要让这两姐妹敞开心扉,于藤枝而言,似乎是比抓捕罪犯还要困难的事。
他先是把恐怖事件的始末当着两姐妹的面做了详细的叙述,随后将两个人在整个事件中的心理明明白白指了出来,当然,同时也不忘对宽子逻辑性的思考和犯罪学的知识给予了赞扬,却也批评了她对贞子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接着,他对贞子和伊达的遭遇表示了充分的同情,然后详细讲解了她是怎样被林田欺瞒的经历。
就这样,费了不少周折,总算是解除了存在于宽子和贞子之间的误会。幸运的是,伊达正男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他虽然尝尽辛酸,但依然不失运动员的爽朗和坚韧,尽管在获悉自己的过去时曾一度情绪低落,但很快就从里面恢复过来。对伊达来说,被自己心爱的女子怀疑、被爱人的姐姐怀疑,虽然都是沉重的伤口,但是只要这对姐妹能像从前一样和睦相处,他又何尝不能放下自己心头的苦闷呢?此外,他还不遗余力去消除两姐妹之间的隔阂。
结果,在林田死后的第三天,从秋川家就又传出了欢笑。
在不知不觉之间,宽子已经成为了拥有豪华宅邸和八十万现金的富婆。但没有过多长时间,她就公开告诉我们,伊达正男和秋川贞子正式结婚的时候,她会赠送一半的财产给他们。
除此以外,伊达也表示,他会照顾好里村千代子那可怜的女儿。
在经过了一番暴风雨以后,秋川家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被不幸笼罩着。只不过,我想诸位已经发觉了吧?虽然人们和和美美,可我小川雅夫依然是形只影单。
即便只是富家千金小姐,以我的身份都难以匹配,更不要说如今的宽子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女子。在我内心深处曾澎湃的爱恋之情,最终只能化为泡影。我只希望,她的美丽身影能够永远存在于我心深处,成为生命中一段弥足珍贵的美好记忆。
在这次事件之后,看到怅然若失的我,藤枝总是会说:“喂,小川,不要这么沮丧嘛!世间本就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幸运、什么是不幸,因为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有新的事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找上门来的或许又是一位漂亮的女性也说不定,既然如此,这一次的委托人可能就不会是那样的富家千金了。”
原文于昭和六年四月到十二月在《名古屋新闻》上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