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后的照片

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阿根廷)博尔赫斯

1

“你不是能分析出人藏在哪儿吗?”看着唐铛铛正在紧张地处理着定位,萧朗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凌漠。

和抓曹允的现场不同,现在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大片繁华的居住小区,一眼望去,至少能有千余户居民。在一个废弃的小区里找到曹允的藏身之地,准确率是可以达到很高的,但是在这里想找到山魈,显然没有那么容易了。

唐铛铛面前的显示屏上,定位点正在不停地闪烁,周围的地图在慢慢放大。这个小红点,在一块正方形的中心停止了闪烁。

“哎?这里怎么和周围的楼房不一样啊?”萧朗指着正方形的图形说。

“嗯,居民楼的卫星图都是长方形的,这里显然不是居民楼。”萧望让唐铛铛把地图再次缩小,“你们看,这里位于居民小区的中央。”

“开发商为了保证周边居民生活方便,将原本位于小区中央的水塘重填,并加盖了每层高五米、使用面积共10000平方米的两层高的生活超市。”凌漠一边翻着百度一边说,“哪是什么为了居民方便,就是为了赚钱吧。”

“她在超市买菜!”萧朗跳起来说道。

“我们需要赶紧出发。”萧望说,“这不是一般的嫌疑人,她会易容,一旦进了居民区,连摸排都摸不出来。超市说不定是最好的抓捕现场。”

“真不等特警?”凌漠问。

“怕是来不及了。”萧望说,“我们徒步进去。行动!”

萧望和萧朗冲在最前面,凌漠、聂之轩和程子墨紧随其后,唐铛铛手持随身定位仪殿后。抓捕工作肯定比想象中要复杂,因为现有的移动定位装置并不能定位精确位置,有个几十米的误差是很正常的。几十米的误差范围,也就只能确定山魈是在超市里头罢了,具体在超市的什么位置,就要靠人眼定位了。

可是,山魈会易容,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她额头那个小小的骨质凹陷也很难被发现。此时的萧望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能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思考着如何实行抓捕。

走了五六分钟,和周围居民楼间距显得有些拥挤的生活超市出现在眼前。和大家的想象有点不一样,这个建筑的面积也太大了。

“这么挤的小区还弄个这么大的超市?”凌漠说。

“这,这也太大了!”萧朗说,“两层,每层都有大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我们怎么找?”

“我们的目标有不确定性,所以不能疏散群众,只有秘密侦查、抓捕。寄希望于她出来的时候不设防,没有易容。”萧望简单地答道,一边把耳麦塞进耳朵里,一边说,“准备行动。唐铛铛直接赶去监控室,程子墨去办公室亮明身份并获取超市图纸,我和聂哥把住门口,凌漠你负责搜索一楼,萧朗你负责搜索二楼。行动要求:一、未经允许不得使用武器;二、现在是超市人流高峰,首先保证群众安全;三、全程保持通信联络,随时报告情况。”

“明白。”大家纷纷戴上了隐藏式的耳麦。

“凌漠就位。”

“萧朗就位。”

“程子墨就位,对方正在找图纸。我需要五分钟时间熟悉图纸。”

“唐铛铛就位,监控是实时的,清晰度一般。不过,监控摄像探头太多,操控室的屏幕最多只能显示九宫格,现在只有不停地切换镜头来寻找。”

萧望给聂之轩使了个眼色,示意一人把守一个大门。

五分钟后,耳麦里传来程子墨的声音,语速极快:“搞明白了。超市框架结构是这样的:靠东的绝大部分面积都是营业面积。一楼靠西是货物通道,我已经让他们封闭了。二楼靠西的是办公区域,就是我和铛铛所在的位置,和营业区域之间不连通。二楼全封闭,没有出口。一楼南侧是你们把守的两个大门,北侧是一排窗户,但窗户外面有大幅广告牌遮挡,不能出入。一楼收银闸机内是营业区域,闸机外面有一些小的店铺,西侧的楼梯就是通往办公区域的通道。所有顾客都只能从大门和一楼的出入闸机进出。营业区域内有扶梯连通一、二楼。”

“这超市密闭不透气啊?”耳麦里传来萧朗的声音。

“安装了新风系统,利用机械换气。”凌漠说,“封闭对我们是好事。”

萧望放下一点悬着的心,但还是有所顾虑。其实守门口的难度,一点都不亚于搜索和看监控。毕竟是一个川流不息的生活超市,进进出出的人非常多。虽然进超市的人无须关注,但是每一个通过超市大门走出去的人,都必须要仔细观察,防止目标漏网。虽然他们掌握了山魈日常的模样,但是保不准她在出门的时候进行了易容。从之前的案例监控来看,山魈的易容技术那不是一般的厉害,如果不是有针对性地去看,还真的很难从茫茫人海中寻找到山魈的踪迹。把守大门的责任确实是很大的。

“搜索难度大吗?”萧望问。

“全是货架啊,还那么高,难找啊。”萧朗说。

“注意隐蔽身份。”萧望说。

“好咧。”萧朗答了一声,随后耳麦里传来他推起一辆购物车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萧望有一些焦急。如果山魈离开了超市,等唐铛铛再次定位的时候,想抓她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来不及了,你们没有发现吗?”萧望说。

没有回应,说明大家都还没有发现目标。

“试试打电话吧。”凌漠压低了声音说。

凌漠的这个主意让萧望直拍大腿,是啊,既然这个山魈私自使用了手机,他们也掌握手机号码,这个时候打她的电话,如果能听到电话铃声的话,不就能找到她了吗?不过,在这么大,又人声鼎沸的超市里,这个方法真能行得通吗?

“我正在打,萧朗注意听。”凌漠说,“我一会儿会冒充电话推销。”

是啊,萧朗的听觉辨别能力超强,在这个时候能用得上吗?

“电话通了,一直没接,你听见了吗?”凌漠的声音。

少顷,萧朗低声说:“听见了,你接着打,在零食区。”

一边说着,萧朗一边向零食区靠近,路上,他顺便摸了一根擀面杖攥在手里。萧望已经指示过,在人群密度这么大的地方,腰间的手枪是发挥不出作用的。

“零食区没人啊。”在萧朗接近零食区的时候,唐铛铛说。

萧朗沿着手机铃声,猛地一下闪现在两排货架中间。果真没人。不过,萧朗的“狗耳朵”是不会犯错的,因为他一眼就看见货架上两袋锅巴之间,放着一个正在响铃的智能手机。

“不好,她把手机扔在这儿跑了!”萧朗叫道,“她察觉了!”

“铛铛,能看到萧朗吗?”萧望急切地问。

“看到了。”

“立即回放这个摄像探头的录像,看看刚才是谁把手机丢在这里的。”

不一会儿,唐铛铛说:“看到了,一个黄衣服女人,穿的是羽绒服、黑裤子、白鞋子。她掏出手机放到这里,直接就朝东北方向去了。”

“立即找。”萧望放弃了他把守的大门,来到了闸机跟前。

毕竟嫌疑人在二楼,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死守着大门没什么意义。这个任务交给聂之轩一个人应该就没问题了。

就在萧望越过闸机的一瞬间,他的眼神一闪。

一条黑影正从一楼沿着扶梯向二楼跑去。那个身影对于萧望来说,是多么熟悉啊。

“看到了,看到了!”唐铛铛突然发出兴奋的声音,“她在东北角饮料区最后一排货架后面。她手上有个手机!是诺基亚!诺基亚!”

大家都知道,那个样子貌似诺基亚8310的手机意味着什么。

“大家小心,她不是一个人!”萧望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退回了闸机外面,重新回到了大门口,“你们要注意一个左耳有残疾的人!”

“是‘豁耳朵’?”凌漠问道。

“可能山魈通知了在一楼的豁耳朵。凌漠,速去二楼支援。”

“收到。”

萧望走到聂之轩的身边,说:“不能排除‘豁耳朵’会混杂在人群中回到一楼的可能性。我去一楼补漏,大门就交给你了。必要的时候,请保安封闭大门。”

聂之轩点头。

“子墨立即到大门,协助聂哥。”萧望对着耳麦说道。

“我正在接近饮料区,她在做什么?”萧朗低声说。

“正在,正在搓脸。”唐铛铛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山魈现在的动作。

话音刚落,突然轰的一声,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噼里啪啦声,一座货架轰然倾倒。这一座货架在倒到一半的时候,就砸在了相邻的货架之上。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这一片的货架一个跟着一个地倾倒了。货架上无数饮料瓶、食用油、面粉袋什么的砸落了下来。其他的还好,这面粉从货架顶端一砸落,瞬间像是在超市二楼东北角放了一颗烟雾弹,这个区域顿时一片狼藉。

唐铛铛一声惊呼:“萧朗,萧朗被砸了。”

“别慌。”萧望急忙说,“视频跟住山魈,随时报告她的踪迹。另外确定有没有其他群众受伤。”

“看不清了,现在看不清了。”唐铛铛惊恐地喊道。

“我正在靠近。”凌漠的声音,“货架是往东倒的,说明不是山魈做的。‘豁耳朵’动手了,但我现在看不到他。”

“咳咳咳,我没事。”突然传出的萧朗的声音,让大家顿时放下心来,“哎哎哎,这怎么和溜冰一样?地上都是油。我去,我的鞋底抹油了。有两个群众受伤了,我检查一下。”

萧望很欣慰,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抓捕行动中,萧朗能够按照他的意志第一时间抢救群众,说明他成长了不只是一点点。

二楼的群众见货架突然倒了,第一反应并不是逃离,而是纷纷向东北方向靠拢过来围观。这种稀罕事,一辈子还真是碰不到第二回。不过,人越聚越多,生生把凌漠给挤在了围观圈之外。

“还好,人没事。”萧朗检查完伤者,重新站起身来,手里还攥着那根擀面杖。

“我看到她了,她在沿着最东边的墙壁往南边走。”唐铛铛说,“我调下一个监控摄像探头。”

“好咧。”萧朗说,“我正朝南边过去。哎呀呀,我这鞋真是滑。那家伙是黄衣服对吧?”

“我也在往那边去。”凌漠说。

还没走出十步,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本来停留在超市正东角落里的一排手推购物车突然自己开动了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稀罕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对于群众来说更是难得,于是大家伙又来围观远处的那一大排手推车是怎么自己跑起来的。

不过,大家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么长一排的手推车队伍的重量,加上越来越快的速度,万一撞到了人身上,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豁耳朵’这是又弄了个什么新奇玩意儿了?”萧朗说。

“不好,手推车要撞上人了!”凌漠突然大叫了一声,“让开,都让开!”

驱动手推车的机械明显不会像导弹一样能够定位,但是正是因为毫无准头,所以这鬼魅一般的手推车猛地向人群中冲了过去。这个时候,大家才开始反应过来,四散逃窜。

折回去疏散人群的凌漠眼看着手推车猛地撞了过来,扑过去推开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但自己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摔了出去。

“我好像,肋骨断了。”凌漠艰难地吐字。

手推车被这一撞,也改变了方向,径直朝扶梯冲了过去。扶梯上正准备上来看热闹的群众一见这景象,转头就往回跑。无奈,在电扶梯上逆向奔跑,速度实在是慢得可怜。

好在手推车一冲上电扶梯,轮子立即被电扶梯的磁铁吸住了。巨大的惯性让手推车队伍先是剧烈扭曲,然后哗啦啦倒了一片,把扶梯的上下口都给堵了起来。扶梯也因为有外力作用而启动了紧急停止的模式。

这么一来,一楼和二楼之间的通道就被堵住了。惊吓过度的群众开始纷纷想办法往一楼逃走,有的从扶梯旁边的围栏上翻了过去,跳上扶梯下楼,也有的踩着东倒西歪的手推车,连滚带爬地越过障碍下楼。

手推车的附近顿时混乱不堪。

“她在洗漱用品那边!”唐铛铛叫道。

“别慌,凌漠你不要移动了,萧朗去逼近。”萧望指挥着。

这个时候的萧望已经站在了扶梯一楼的出口。他一方面叫喊着让大家注意安全,小心别发生踩踏,另一方面则留心观察“豁耳朵”会不会也跑了下来。

突然,扶梯侧面夹角的黑暗角落里,啪啦一声响,是玻璃碎裂了。

萧望顿时很警觉:“子墨,看图纸,电梯后侧的窗户能不能跑掉人。”

不一会儿,程子墨回答:“窗户后面是广告牌,但我不知道广告牌的质地,如果能割裂就能跑掉人。”

萧望二话不说,向破碎玻璃处跑去。可是他还没跑到,哗啦一声,整个超市暗了下来。

断电了。

“子墨,配电室在哪儿?”萧望紧接着问道。

“在扶梯下来径直方向的墙角。”

“我中调虎离山之计了,窗户根本出不去!”萧望恍然大悟,他回头看了看远处墙角的配电室,铁门大开。‘豁耳朵’应该是混在人群中逃到了一楼,但过不了萧望这一关。于是他躲在扶梯后,打破了玻璃,等萧望让开扶梯口的时候,又从扶梯上蹿到了配电室,断了电。不过此时他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好在断电十秒之后,整个超市内的应急灯全部亮了起来。虽然没有之前那样犹如白昼,但此时的超市内部还是清晰可见的。

“想摸黑跑啊?”萧朗还在二楼,轻蔑地说,“不知道有应急灯这种东西吗?”

话音还没落,就听到唐铛铛喊:“我这边全部黑屏了!”

“是的。断电是为了断监控。”萧望说,“‘豁耳朵’发现我们用视频锁定了山魈。”

“怎么办?没视频我们就像瞎了一样。”把守大门的程子墨说,“要不要封锁大门?”

“封锁!”萧望下达了命令,和保安一起,给群众解释。

“我去,这里没有山魈的影子,她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萧朗失望地说道。

此时整个超市里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大家已经放下了看热闹的心情,都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闸机处拥挤不堪。

然而,火上浇油的是,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滚过来一个铁球,滚到了萧望的脚边。萧望低头一看,着实吓了一跳,这家伙,看这样子就是一颗手雷啊!他大喊一声:“卧倒!”然后一个侧扑,把身边的一个正在逃命的女子扑倒在地。

众多群众当然来不及反应,纷纷回头看着这个帅帅的“神经病”。

不过,这颗“手雷”并没有爆炸,而是从一端猛烈地往外冒烟。用后来萧朗的话来说,这就是一颗山寨版的催泪瓦斯。

不过,没有杀伤力的催泪瓦斯此时却非常具备恐怖性。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着火啦!快跑啊!”

人群开始猛烈地向闸机方向移动。

“封锁大门!告诉大家没有着火!是安全的!不能引发踩踏!”萧望躺在地上大喊。

而此时的二楼,比起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找的萧朗来说,凌漠要冷静多了。他肋骨受伤,依靠在扶梯的旁边,默默地看着无数条奔跑着的双腿。

然后,他大喊了一声:“萧望,她在你的后面,穿着62号超市服务员红马甲!”

在断电的那一刻,凌漠和萧望一样意识到,监控没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凌漠选择了看腿。毕竟他瘫在地上,看腿的视角是最方便的。他记得“黑裤子,白鞋子”这个特征。一双接着一双的腿从他身边经过,他默默地记录着。在排除了其他可能之后,剩下的,即便是最不可能的,也就是真相。

这是动画片里柯南说的,关键时候还挺好使。

山魈已经在短暂的时间里完成了易容。她变成了一个苍老的大妈,邋遢的头发,蹒跚的脚步,还有佝偻的脊梁。她穿着一件超市导购员的红马甲,黄色羽绒服不知所终。但是唯一没变的,就是黑裤子和白鞋子。

她经过凌漠的时候,凌漠牢牢记住了。在排除了其他人之后,他认定,那个已经跑到闸机附近,准备从萧望身边越过的大妈,就是山魈。

萧望从耳麦里收到了信息,抬眼望去,和眼前这个大妈撞了眼神。大妈脸上的表情,从急促变成了绝望。

“撒!路寡!撒!”大妈的背不驼了、脚也不跛了,她突然转头往扶梯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歇斯底里般地喊着。

谁不知道这是暗语?谁不知道山魈现在的目的,是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后让“豁耳朵”逃出生天?萧望可不会再跌倒一次了。

“聂哥,去二楼支援萧朗。”萧望发现在程子墨和保安的呼吁下,人群的骚动平静了许多,他突然觉得自己冷静了下来,“子墨在大门口稳住人群,持武器,亮明身份,女人放行,男人凭身份证离开,注意看耳朵。我去恢复供电,马上来支援子墨。萧朗,拔枪,他们有催泪瓦斯,不排除有武器。”

几个人在不同的地方纷纷拔出腰间的手枪,除了凌漠。

山魈从扶梯重新返回了二楼,看见倚靠在扶梯口、捂着季肋部的凌漠,此时的凌漠,正准备拔枪。她跑了过去,狠狠地一脚,踹在了凌漠的伤处。汹涌的疼痛涌了上来,凌漠一声闷哼,差点儿昏死过去。他放弃了拔枪,因为他知道,此时自己根本没这个能力,如果被她抢去了手枪,那可就糟糕了。好在山魈踹了这一脚之后,就往南边跑了去。

“南……南边。”凌漠忍住痛苦,喊道。

另一头的萧朗立即持枪冲了过去。此时,聂之轩也冲了上来,简单看了看凌漠的伤势,持枪向南逼近。

超市恢复了供电,一片大亮。

“铛铛,立即恢复监控摄像探头工作,配合二楼抓捕。我已经在大门口和子墨一起排查了。”萧望胸有成竹。

在搜捕的路上,萧朗看见了两排货架之间,似乎有黑烟冒出。萧朗用标准的查缉战术姿势确认了两排货架之间只有一个火堆,而没有人,这才走进了货架之间。

火堆不大,但却在熊熊燃烧,眼尖的萧朗顿时在火光之间,看到了一个按键手机的影子。萧朗连忙走上前去,踩灭了火焰。虽然手机的商标已经被焚毁了,但从烧毁的手机残骸来看,正是古老的按键机的样式。可惜晚了一点,没有能拿到这个关键证物。不过,残骸的旁边,还有一份像是文件夹之类的东西,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萧朗顾不上那么多了,把灰烬残渣全部装进一个塑料袋,绑在自己的裤带上,继续持枪前进。

超市的南边,货架最为密集,要命的是,这个跨度超过百米的区域,还有一排锁着的小屋。

“子墨,超市南边墙壁怎么有一排小房子?”

“是仓库。”程子墨在核查身份证,有些忙不过来,“图纸上写了仓库,但没写清楚是锁着的小房子。”

“明白。”萧朗给聂之轩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自己沿南边从东往西搜,聂之轩从西往东。

其实此时的聂之轩,心里是很不踏实的。他深知,自己只是一个法医,又有残疾,如果真的遭遇山魈,不知道能不能制伏她。好在萧朗离自己并不远。

作为一名现场勘查员,抵达现场后,最先让他们感兴趣的,当然是现场的出入口,而现场的出入口,最重要的线索,就是锁。

所以,聂之轩下意识地在搜查货架之间的同时,细心观察小屋的锁眼。这一观察,还真的就被他发现了端倪。

大约走出了二十多米,聂之轩还是职业病似的瞥了一眼身侧小屋上的暗锁。天花板上已经恢复供电的强光灯,照在银白色的暗锁上闪了一下。

聂之轩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暗锁上的划痕。

为了确认发现,他蹲在小屋暗锁的旁边,用假臂遮挡光线,从侧面看了过去。在现场勘查中,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载体,有的时候就能有不一样的发现。

锁盘上,果真有几条纤细的新鲜划痕。

出于一名法医的职业敏锐性,聂之轩推测:第一,这些划痕是新鲜的,是刚刚形成不久的。第二,一般使用钥匙开锁,即便没有一次性把钥匙插进锁眼,钥匙圆钝的头部也不可能形成这么纤细的划痕。这样的痕迹,一定是类似钢针之类的尖锐物体,在技术开锁的时候留下的。而且,因为操作人心情紧张,钢针戳了几次都戳在了锁盘上,而没有插进锁眼里。

那么……

就在这时,沉思着的聂之轩面前的铁质推拉门突然被哗啦一声拉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唐铛铛的一声惊呼:“谁!”

2

蹲着的聂之轩体位较低,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眼前的状况时,就感到有个黑影朝他面部呼啸而来。聂之轩下意识地举起右臂,挡住头部。

“当当当!”三声清脆的金属相撞声随之而来。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向聂之轩的左侧袭来,他躲无可躲,只感觉一阵刺痛从左侧下颌处汹涌而来。

疼痛使得聂之轩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柔弱的聂之轩此时脑海里尽是查缉战术课堂上,司徒霸教给他们的各种自卫战术。

聂之轩就势向后翻滚,一骨碌站了起来,举起手中的手枪,对准了黑洞洞的小门里面。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聂之轩这才定睛看清眼前的状况。

一个女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罩着一件红色的超市服务员马甲,举着一把菜刀,恶狠狠地和他对峙着。毕竟因为受到手枪的威胁,她暂时停止了攻击。

“幸亏我有枪。”聂之轩暗自庆幸。

聂之轩摸了摸左侧颈部,黏糊糊的,有一些血,还有一根冰凉的钢刺。他忍痛把钢刺从颈部拔了出来,亮闪闪的不锈钢三角形注射器针头上还黏着血滴。

“你好,山魈。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它。”聂之轩扬了扬手中三角形的注射器针头,说,“差一厘米到颈动脉,我命不该绝。”

此时,被金属碰撞声引来的萧朗已经抵达了现场,两支黑洞洞的枪口同时对准了山魈。

“放下武器吧。”萧朗轻蔑地笑着。

山魈背靠着小屋内的墙壁,举着菜刀。

“放下武器吧,没路可走了。”聂之轩说。

山魈挥动了两下菜刀,保护着自己。

“我不打女人,是你逼我的。”萧朗收起手枪,准备上前制伏山魈。

聂之轩怕眼前这个亡命之徒会伤到萧朗,于是伸手拦住萧朗,对山魈说:“你往上面跑,是为了保护那个人吧?”

山魈愣了一下,握住菜刀的手攥得更紧了。

“他跑不掉的。”聂之轩说。

“啊!”看着一前一后的两支枪口,山魈的表情变得绝望起来。她忽然朝着两人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似乎要拼力做出最后一搏。

“小心。”萧朗快速拨开聂之轩的假臂,手指绷紧在扳机上,整个身体也随之弓紧。

意外的是,那一声喊叫后,当啷一声,山魈手中的菜刀掉落在地上,她一翻白眼,竟然向地上倒了下去。

“哎?哎?哎?怎么着?碰瓷啊?”萧朗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他又好气又好笑,上前去拽山魈的衣襟。

“小心有诈!”聂之轩大声地提醒着,同时举起手枪。

“是真晕了。”萧朗拉住了山魈,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真的都已经松弛了。她并没有使诈,而是真的失去了意识。

“这咋就没气了?特工啊?自杀啊?”萧朗探了探山魈的鼻息,开始掐她的人中,“铛铛,监控录下来了吧?我可没动手。”

唐铛铛没有回答。

“掐人中有什么用?”聂之轩推开萧朗,开始对山魈进行心肺复苏。

不一会,山魈像是叹了一口气,虽然意识还没有恢复,但总算重新有了呼吸心跳。

“看来,咱们组织要加上一门急救课了。”聂之轩在奚落萧朗。

“嘿,我们中医博大精深……”萧朗不服气地说。

“你那不是中医。”聂之轩打断了萧朗,对着耳麦说,“萧望,人抓到了,昏迷,要不要送去医院?”

“特警和120都到了。”萧望说,身边人声很杂。

“这回跑不掉了吧?”萧朗掏出手铐,一边铐住山魈的右手,一边铐住自己的左手,“咱们守夜者的手铐,那是特制的,谁也别想弄开。”

说到“守夜者”三个字的时候,山魈似乎抖动了一下。

“铛铛,看好监控,改找‘豁耳朵’。”萧望说。

唐铛铛还是没有回应。

“铛铛,收到没有?”萧朗急着喊。

……

“糟糕!”聂之轩说,“刚才山魈突然出现的时候,铛铛叫了一声,我们都以为她是看到了这里的监控。但是现在想想,她喊的是‘谁’!怎么会这么喊?她又不是在身边!”

萧朗的脸在这一秒钟就涨红了,他猛地跳了起来,可是因为自己和山魈铐在了一起,所以被手铐拉着,直接摔到了地上,不过山魈摔得更惨。

“糟了!‘豁耳朵’从唐铛铛那里跑了!”凌漠咬牙切齿地喊道,“快去救铛铛!”

大家在这个时候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直被大家忽视的问题。程子墨在介绍地形的时候就说了,从一楼出了闸机后,是需要走大门离开超市的。但也可以有另一条路。

那就是从西侧小楼梯上到办公区,然后从二楼办公区的窗户跳出去逃离。

而唐铛铛此时,一个人在办公区。

萧望转头就向办公区跑去,一步三个台阶地上了二楼办公区。监控室里,唐铛铛伏在案上,正在流血,她身后的窗户大开着。

“铛铛,铛铛。”萧望的声音在颤抖。他跑过去一把把唐铛铛抱在了怀里,按住了她额头上的创口。

“我,我没抓住他……他的动作太快了。”唐铛铛居然睁开了眼睛,说了一句。

所有人都放下心来。

万斤顶载着组织成员们和几辆救护车一起,直接抵达了南安市公安医院。这一所公安机关的下属医院,在对嫌疑人逃脱的防范上,做得要比其他医院好得多。

萧朗确认了唐铛铛只是皮外伤以后,又恢复了活蹦乱跳。他陪着山魈做完了全部身体检查,然后在留院观察室里,坐在山魈身边,等她醒来。

“豁耳朵”已经跑了,所以除了防止山魈逃跑,萧朗这样做更是防止有人来灭口。在萧朗的心中,他发誓,绝对不会让“幽灵骑士”的状况再次发生!

唐铛铛、凌漠和聂之轩当中,聂之轩是要害部位受伤,但的确是受伤最轻的,因为没有刺伤血管,他只能算是做了一次颈部软组织穿刺。唐铛铛头部被砸了个小口子,好在是在发际线以内,不至于毁容,简单包扎就好了。凌漠比较惨,追捕“幽灵骑士”的时候就受伤不轻,这次又断了三根肋骨,在简单处理后,绑着胸带立即开始工作,还因为绑带的位置被萧朗笑话了一番。

“这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一个病人!”公安医院的院长、萧闻天的老友,骆嘉伟医生坐在主任办公室的桌子前面,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山魈的检查报告,自言自语道。

聂之轩坐在骆院长的对面,其他几人站在聂之轩的身后。在这种场合下,骆主任说的专业术语,也只有聂之轩能听得懂了。

“不奇怪也不会在我们手上。”萧望知道骆院长和父亲深交多年,了解守夜者组织的情况,所以也没有必要瞒他,“您是说她晕倒得很奇怪?会不会是装的?”

“啊?晕倒?”骆院长被萧望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抬头看看萧望,说,“不不不,她这可不是晕倒,用我们医学术语,她这是心跳骤停。如果不是聂之轩及时进行CPR,可能人就没了。”

“CPR就是心肺复苏的意思。”聂之轩向身边不懂医学的战友们解释,接着问骆院长,“她的心跳骤停,找到病因了吗?其实在现场,我们没有人碰到她,她就这么自己倒了。”

“哦,这个倒是简单。”骆院长拿出一张彩超报告给聂之轩,说,“你看,这病人的病因在这里,颈动脉粥样硬化。”

“啊?这个人最多也就二十五岁,粥样硬化的程度就这么严重了?”聂之轩一边质疑,一边继续向其他人解释,“一般这种情况,都是长期高血压、高血脂的病人才会有的体征。”

“她没有高血压,也没有高血脂。”骆院长耸了耸肩膀,说,“但我们在她的两臂正中静脉附近,看到了很多注射针眼。一般这是吸毒患者的征象,但是从尿检里,也没有发现毒品的代谢物。所以我分析,她因为长期依赖、注射某种不明药物,导致了颈动脉粥样硬化。你们从她随身物品里搜出什么没有?”

萧望摇了摇头,说:“东西都被她烧了。”

“是三角形针眼?”凌漠问。

骆院长点了点头,说:“开始我没注意,就知道是针眼,现在你这么一说,我一想,还真的是。”

“那三角形的注射器针头,一般有什么用?”萧望接着问。

“没见过。”骆院长和聂之轩同时说道。

“她心跳骤停的原因是什么?”聂之轩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彩超上可以看到,她的颈部粥样硬化斑块裂了。”骆院长说,“裂开的地方,在颈动脉窦的位置。所以,你懂的。”

“其实,不太懂。”萧望挠挠头。

“是这样的。”聂之轩转过身来,“山魈的颈动脉内膜上附着了粥样硬化的斑块,刚才可能是因为在抓捕过程中,她情绪激动、血压升高,加之一直龇牙咧嘴地叫唤,导致了她颈动脉斑块裂开了。因为裂开的位置正好在颈动脉窦,而这里有人体很重要的压力感受器,感受器受到刺激,导致了心跳反射性地停止了。”

凌漠的好奇心也被调动了:“那就是说,这个人很容易心跳骤停?”

“这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恰巧刺激到压力感受器,又恰巧能导致感受器做出反射,是小概率事件。”聂之轩说,“不过,粥样硬化的地方不仅仅是颈动脉,肯定是全身性的,包括随时可以致命的冠状动脉。”

“也就是说,您推测山魈因为长期注射某种药物,导致有严重的心血管疾病,对吧?”萧望总结道。

聂之轩看萧望完全听明白了,顿感欣慰。

“副作用?”凌漠沉吟道。

“什么副作用?”萧望敏锐地问。

“啊,没什么。”凌漠说,“我只是联想到,‘幽灵骑士’有癫痫的毛病,既然这两个人都有所谓的‘演化能力’,那会不会也有对应的‘副作用’呢?”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萧望也陷入了沉思。

“您说的奇怪,就是指她的粥样硬化?”聂之轩接着问骆院长。

“不不不,粥样硬化有什么好奇怪的。”骆院长笑着说,“我说的是,她的皮肤。”

“皮肤?”几个人异口同声。

“你们知道吗?送她进来的时候,她的上唇肿得很高。”骆院长说。

“哦,那是萧朗掐人中掐的。”聂之轩无奈地摇摇头,说,“这孩子,下手还真狠。”

“不,我说的肿,不是你说的肿。”骆院长说,“发炎或外伤导致的红肿,那都会有红、肿、热、痛的征象。可是,这个人的肿,不红、不热,就是单纯的肿。”

“那就是水肿?”聂之轩问。

骆院长摇摇头,说:“也不是水肿。水肿指压会凹陷,然后很快复原。但这个人,指压下去,就塌一块,不复原。而且,在整个检查、诊治的过程中,我们的医护人员发现,只要稍微施加一点力量去按压或揉搓她的皮肤,皮下立即会发生变化,然后肿起来一块,肿了的部分,可以随意改变坡度和造型,嗯,简单说吧,就是可以塑形。”

“橡皮泥?”程子墨因为好奇,停下了咀嚼。

“橡皮泥也不至于。”骆院长说,“如果贴切一点说,就像是我们整容科给人面部注射透明质酸美容、塑形一样。”

“就是玻尿酸。”聂之轩说,“正常人皮肤都有这个,就是少而已。”

“你是说,她的皮肤会因为外界刺激,而自己产生过量的玻尿酸,然后塑形?”萧望惊讶地说,“这就是她的易容能力的产生原因吧!”

“自产玻尿酸?”唐铛铛说,“哇哦,这技能太炫酷了。”

“你说得对。”凌漠说,“这就是她易容的原因,所以也只能改变脸型样貌,而不能根据别人的样子仿制样貌。”

“既然有这么独特的皮肤,会不会就是因为她特殊的皮肤才专门使用三角形针头注射呢?因为普通针头打不进去?”萧望猜测道。

“嗯,这个可能性还真是不能排除。”骆院长若有所思。

“嘿,这家伙醒了,要不要押回去审?我手好酸。”对讲机里突然响起了萧朗的声音。

“可不是吗?一直这样举着胳膊,谁不酸?”骆院长一直很喜欢萧朗,听见他的诉苦,哈哈地笑着说道。

坐在守夜者组织地下一层审讯室里的山魈,此时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面貌,和美容美发店里监控录像上的山魈面貌终于一致了。

守夜者成员们此时终于搞清楚了山魈易容的诀窍。反复揉搓、指压面部,导致面部特定部位皮肤下生成过量类似透明质酸的物质,从而使面部轮廓可以塑形。因为整个面部皮下都会产生大量透明质酸,所以可以通过自行塑形,改变面部轮廓和五官周围软组织的形态,达到易容的效果。等数个小时之后,这些多生成出来的透明质酸,会因为微循环而代谢殆尽,恢复原来的状态。

可是,搞清楚她易容的原理,对整个案件的办理似乎并没有多大的作用。山魈从哪儿来,怎么长大的,受过什么训练,受什么人指使,作案动机是什么,背后又有什么样的组织……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是个谜。

毕竟是法治社会了,刑讯逼供也是不可能的,那么,如何才能从她的口里撬出线索呢?

坐在审讯室山魈对面的,是唐骏。虽然唐骏已经不是警察了,但是受到傅元曼的重托,他还是以专家辅助人的身份担任审讯的主力队员。而身边的萧望,看似是主审讯警官,实际却是唐骏的助手。除了这二位,其他的成员们,都在审讯室外面,通过单面玻璃和扬声器,同步观看着对山魈的审讯。

山魈不漂亮,但是还算端庄,一眼看上去,是受过教育的样子,和大家想象中无恶不作的山鬼形象很是不符。她静静地坐在审讯室的审讯椅上,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一条约束带把她约束在椅背上,防止她自残。其实她完全没有去自残的意思,静若处子。

唐骏面色冷峻地坐在对面,用手中的钢笔轻轻敲打着桌子,吸引山魈的注意。山魈抬起头来,看着唐骏。唐骏一言不发,直愣愣地盯着山魈。两人对视了很久,山魈还是败下阵来,低头垂眉。

“你作的恶够多了,该消停了。”唐骏终于发话了,语气冷峻。

唐铛铛吃了一惊,这是平时温文尔雅的父亲的另一面,她像是不认识他了。

“心理压迫。”凌漠自言自语道,“实施足够的心理压迫,可以让对手暴露出更多的心理痕迹和谎言线索。毕竟,杀完人每年去烧香,没有真的侵害小女孩,都说明她良心未泯。私自使用智能机,也说明她相对于‘幽灵骑士’还是有很多心理漏洞可以探寻的。”

凌漠知道,这场审讯,也算是唐骏老师给自己在现场教学。

山魈抬起头看着唐骏,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字未说,垂下头去。

“她被洗脑了,她对‘作恶’两字存在明显的心理对抗。看来,她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在犯罪。”凌漠还是在自言自语。

“山魈,昨晚去超市买什么了?”唐骏话锋一转。

“泡面。”山魈咬了咬嘴唇,轻声回答道。

“突然减压。喊名字是潜意识思维,问问题是激发记忆。”凌漠艰难地挪动身子,拿出一个笔记本,写着,“探寻诚实底线,和已经承受的心理压迫程度,为后来的心理分析提供参照物。”

“有那么玄乎吗?”萧朗看了看凌漠写的专业术语,觉得难以置信。

“她年龄小,社会经验也不充足,即便她不愿意配合调查,也能从她身上找出一点线索。”凌漠看了萧朗一眼。

“嘿,可别立flag啊,小心打脸。”萧朗嬉笑道。

“你胳膊上的针眼,是吸毒吗?”唐骏问。

“我不吸毒!”山魈抬起头,直视唐骏的双眼。

“没有谎言线索,有疑惑线索。”凌漠继续写道,“一、能确定山魈对她自己注射的东西是什么一无所知;二、能确定她对吸毒很反感。”

所谓的谎言线索,就是根据之前探测到的诚实底线,对比现在的表情、动作和反应,分析对方心理是否存在说谎时的防备、试探等情绪。而疑惑线索,就是根据对方的反应,分析对方对自己疑惑的事物是否真实存在疑惑。

“一次就杀了这么多人,年纪轻轻的,你还真的下得去手。”唐骏沉默了一会儿,回避了这个话题,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探过身去,把两张照片推到了山魈的面前,放在她的眼帘之下,让她避无可避。唐骏厉声道:“看看这两张照片吧。”

“什么照片?”萧朗站起身来,想通过角度的变换看到镜面那一侧的照片。

“旅社杀人案,和被烧焦的曹允的尸体。”凌漠说,“旅社杀人案有直接证据,可以直接给她施压,曹允的尸体状态,她是始料未及的,所以这算是老师对她的试探。”

整个过程,唐骏紧盯着山魈的表情,目不转睛。

山魈慢慢抬起眼帘,先看了眼杀人案血腥的现场,又转脸去看那一堆黑乎乎烧焦的尸体,似乎想抬头询问。

唐骏说:“曹允。”

山魈重新低头不语。

“她认了。”凌漠松了口气,说,“似乎很轻松的感觉,就像是解脱了一样。”

“还有韦氏忠校长,你硬是逼他自杀,手法很娴熟啊,一击即中。”唐骏靠回椅背,盯着山魈。

山魈叹了口气,把脸转向一边。

“无奈情绪的表达。”凌漠继续唰唰地记录着,“为逼死校长,费尽心思,尝试过不少办法。”

“你的兄弟,你也亲手处死。”唐骏说,“计划周详,不是你一个人能做成的。”

山魈的睫毛剧烈抖动了一下。

“眼球震颤,等于厌恶点,害怕别人提此事。”凌漠在笔记本上写到,“刺激厌恶点,击破心理防线,并引出下一个问题。”

3

“除了法律,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别人的生命。”唐骏说,“你背后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你为什么要承担他的罪责?”

山魈吸了一口气,向后靠了靠。因为双手被铐在审讯椅的桌面上,她动弹不得,但是双肘部夹紧了一些。与此同时,眼尖的萧朗看见她垂在审讯椅下面的双腿在颤抖。

“她在抖。”萧朗指了指单面玻璃。

“嗯。”凌漠点了点头,说,“对于她的幕后黑手的问题,她不仅仅是有明确的抵抗,而且吸气和颤抖都是害怕的表现。她很害怕。如果有抵抗咱无所谓,但是如此惧怕的话,就很难问出线索了。害怕是最能保守秘密的心理感受。”

“那怎么办?”萧朗跳了起来,“她全扛下来,看起来是案子破了,其实是没破啊。她被执刑了,我们去哪儿找真正的坏蛋?”

“别急,别急。”聂之轩把萧朗按回座位,安抚道。

“你们枪毙我吧,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山魈缓缓地说道。

“她心情平静了,抱了必死之心。”凌漠无奈地说。

聂之轩一用劲,把又想从座位上弹起来的萧朗给按住了。

“那你不仅会变换样貌,还有一个超强大脑啊。”唐骏淡淡地说,“你说是你一个人做的,可以,但是‘幽灵骑士’、曹允、韦氏忠校长,还有赵元旅社赵老板的死,总要有个理由吧?”

“他不叫什么‘幽灵骑士’!”山魈强硬地抬起头来。

“这个不重要。”唐骏不想纠缠。

“反驳,等于感情深厚。”凌漠写着。

“我要的是一个理由。”唐骏依旧开门见山。

“没有理由。”山魈刚刚松弛一些的双肘重新夹紧了。这次不用凌漠解释,大家也都能理解,山魈重新开始心理抵抗了。

“这种情况下,是无法攻克的。”凌漠抱起双臂,无奈地说。

“你说他不叫‘幽灵骑士’,那他跟你一样,其实也只有一个外号,而没有真实姓名吧。”唐骏说,“即便有所谓的真实姓名,其实也是假的。”

“老师把话题拉回来了,这是在另辟蹊径。”凌漠微笑着自语,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山魈微微地摇头。

“她不认可这个推断。”凌漠说。

“哦,对了,那个山魈自己私办的手机,用的名字叫‘房佳’。”唐铛铛拍了一下脑袋,说,“我在人口系统里查了,还真是有这么个身份。但身份信息很少,而且很多年没有更新了,应该是当年户籍管理比较混乱的时候登记的,或者是冒用别人的身份。”

凌漠二话不说,用对讲机把这一条信息通过对讲机传到了唐骏携带的耳机里。

“你不是房佳。”唐骏盯着山魈,“至少,你不姓房。”

山魈纹丝不动,毫无破绽。

唐骏也不着急,慢悠悠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摆在山魈的面前。

山魈看了一眼,说:“看不懂。”

“那我解释给你听。”唐骏说,“‘幽灵骑士’和你的DNA都被录入了我们的失踪人口DNA信息库,并且都有了比对结果。‘幽灵骑士’的真名叫方然,1995年出生,你比他大两岁,但你俩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九十年代中期被盗的婴儿。你不姓房,姓李。”

这一次,山魈不仅出现了眼球的震颤,更是整个肩膀都在抖动。也就是说,她对这一点毫不知情,而这一条信息给了她巨大的打击。之所以山魈会相信唐骏,是因为在此之前,山魈应该早就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了。

“右上角的两张照片,是你的父母,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勤勤恳恳,也因为你的丢失内疚一生。”唐骏说,“他们都还健在,我想,你并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和他们相认吧?”

“你们枪毙我吧!枪毙我!”山魈突然吼了起来,整张脸涨得通红。

“放心,我不会通知他们。”唐骏立即安抚道。

有了之前心跳骤停的经验,唐骏不敢太刺激她。

山魈喘着粗气,闭着眼,瑟瑟发抖。

“恐惧心理。”凌漠继续写着。

唐骏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山魈的背后,用双手搭在山魈的肩膀上。两人接触的时候,山魈微微抖动了一下。

“不需要紧张。”唐骏安抚道,“一切的一切,你都是具体实施者,你是逃不脱法律的制裁的。至于你要不要扛下所有的罪责,那是你的选择;而对于我们,抓到你,证据确凿,也就尽到我们的职责了。”

“唐叔这话说得可不对。”萧朗说。

凌漠做了个“嘘”的手势,说:“这是在麻痹她,让她放松。现在老师是在感受她肌肉的紧张程度。无论是心虚、撒谎还是刻意对抗,都会在她肌肉收缩的强度上反映出不同的状态。这是潜意识的行为,是意识不可以操控的。”

沉默了良久,唐骏终于开口了:“除去你的兄弟,方然,啊,就是‘幽灵骑士’不说,其他几个死者,毫无关系,却为什么成为你的目标?”

山魈没有说话。

单面玻璃的这边,几个人纷纷扭头看向凌漠,希望他能继续解说。

凌漠耸耸肩膀,说:“我不能感受到山魈的肌肉状态,所以我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于是大家只有齐刷刷继续扭过头去“看热闹”。

“好吧,也许,曹允只是一个替罪羊。”唐骏接着说,“但赵元和韦氏忠,总是有联系的。”

山魈一直低头垂眉坐在那里,毫无表情,从外人看来,她处变不惊。守夜者成员们知道,她现在是抱以必死之心,选择扛下所有的罪名了。所以,她不愿意再配合唐骏说任何一句话。

“他们的这种联系,居然让你跨越三年去作案。”唐骏说,“不会是因为财,也不会是因为某件事。他们的联系是基于一个人,对吧?”

“财”“事”“人”之间,都有短暂的停顿。

山魈依旧缄口不言。

“这种交集发生的时间,不远吧?”唐骏像是在猜测。

“这个人是两个死者的仇家?”

“这个人是两个死者的亲戚?”

“这个人帮助过两个死者?呃,又或者是,被他们帮助过?”

唐骏一句一句地问下去,山魈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丝毫不动。但是,守夜者成员们分明从唐骏的脸上,看见了胜利的喜悦。

这种喜悦,表现在唐骏的脸上,并不是放松和兴奋,而是沉思。

唐骏移开了双手,重新回到审讯桌旁,一边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着什么,一边蹙眉沉思。

而此时的山魈做了一个深呼吸。

“她刚才压力很大,现在瞬间放松。”凌漠说,“越是压力大,就越容易表现出身体肌肉的收缩程度和状态。这是好事。”

“同时,也说明这家伙真的很怕她的老板。”萧朗说,“‘幽灵骑士’被抓,就让她去杀。我想,她现在也要考虑谁会来杀她吧?”

“我倒不觉得她会考虑这个问题,她不怕死,反而只求速死。”聂之轩说。

凌漠点了点头:“现在想起来,她还真是挺可怜的。”

唐骏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不早了,我也知道你的选择了。既然身体刚刚恢复,就去看守所里好好休息吧。那个曾经被方然策动越狱的看守所,如今是连一只苍蝇也难以进出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线索。”

在听前半段话的时候,山魈明显放松下来。但是听见最后一句,山魈立即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唐骏。

“这是通过观察她的心理担忧表现特征,对刚才的问题做的最后确认。”凌漠说,“老师已经有答案了。”

唐骏的沉思似乎没有给他带来欢愉,以至于他离开审讯室的时候,对几个学生汹涌而来的提问置若罔闻。他独自一人快步走出了守夜者组织的大厅,发动汽车驶离了,留下一干人等,站在审讯室门口傻愣着。

“别往心里去。”凌漠说,“任何心理痕迹的分析,都不是即时可以得出结论的,这需要和案件的具体情况相结合。老师肯定是要回家去分析山魈的心理痕迹,然后结合案情得出我们下一步工作的方向。大家都别急,等一夜,明天会有好消息。”

“哼!都不理我!我要回家找他。”唐铛铛见父亲少有地对她毫不留神,心里十分难受。她摸了摸头上缠着的纱布,想回去问个究竟。

倒是萧朗拉住了她,说:“给唐叔一点儿自己的空间嘛,他肯定需要静心分析。”

这一夜,大家过得都很纠结。从案件的办理来看,他们漂亮地完成了任务,活捉了犯罪嫌疑人,而且嫌疑人也低头认罪了。但是这看似完美的结局背后,依旧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这种挥之不去的阴影,让大家都难以入睡。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起了个早,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比如跑步、遛弯、慢腾腾地吃早饭等,掩饰了内心的焦急之后,他们还是来到了审讯室,看唐骏是否会二次提审山魈。

但是没有。

山魈并没有被唐骏提来守夜者组织进行第二次审讯。这样看起来,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时间过了十点钟,导师们一个个都不见人影,这显然是不太正常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来等去,临近午饭的时间,傅元曼走进了守夜者组织的大门。

即便是在刑侦战线上工作了数十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傅元曼,还是表现出了与往常不同的神色。他脸上的神色让守夜者成员们都感到了不祥之兆。

“姥爷,你去哪儿了?一上午都不见人!”萧朗最先冲了出去,挽住傅元曼的胳膊,说,“您这是咋啦?不高兴啊?”

“先别啰唆。”傅元曼严肃地说,“开上你们的车,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傅元曼坐在万斤顶的副驾驶上,引着皮卡丘一路向南安市西郊方向驶去。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沿着大路一直跑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区,再七弯八拐地抵达了一处大院,万斤顶没有减速,直接开进了大院。大家的余光,瞥见了大门上的几个大字。

南安市殡仪馆。

不祥的情绪进一步笼罩着大家,所有人都沉默着,直到两辆车停在了殡仪馆冷冻间的门口。门口,有两名荷枪实弹的特警正在把守。

“不会吧?山魈不会也被灭口了吧?”萧朗拉好手刹,十分担心地缠着傅元曼询问。

傅元曼没有回答萧朗,带着大家走到门口,拍了拍唐铛铛的肩,说:“你在门口等。”

还没等唐铛铛反应过来,傅元曼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冷冻间。大家看了看一脸疑惑的唐铛铛,估计是场面血腥,怕唐铛铛不适吧。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陆续跟着傅元曼走了进去。

冷冻间有几排低温冰柜,两排低温冰柜之间,放着一张运尸床,床上的尸体盖着一块白布。

大家都是第一次进殡仪馆的冷冻间,但是好奇心已经完全被惊恐所覆盖。

如果真的是山魈,那岂不是这么久的努力又白费了?是什么人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接二连三地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策划杀人?

大家的心里都七上八下的,也都没有注意到运尸床的周围站着的一圈导师们。

大家都在屏息等候着傅元曼的下一步指示。

“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傅元曼慢慢地拉开了眼前的白布。

其实在此之前,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他们看见那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孔时,所有人都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呆在了原地。

面前是一张棱角分明的男人的脸,鬓角已经斑白,不过在惨白的皮肤上,已经不是那么显眼了。短短的胡茬儿上似乎还黏附着一丝泥土,唇角已经松弛,微微地张开。从他半闭的眼睑之中,已经完全看不到有一丝生气;眼睑的周围有两处小小的裂口,那是被他碎裂的眼镜片刺破的。然而,刺破口中并没有血液流淌出来。

这具冷冰冰的遗体,大家是多么熟悉。

他昨天的音容笑貌还都在大家的脑海里徘徊。

“老师!”凌漠的低吼,带着颤抖,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唐……唐叔叔!这……这是怎么回事?”萧望强忍着哭腔,问道。

显然,在大门口的唐铛铛,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她不顾一切,冲破了门口特警的拦截,冲了进来。只是远远地看了运尸床一眼,唐铛铛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成员们虽然年轻,但却不是第一次直面死亡。可是,面对亲人、导师的逝去,他们还是承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打击。几个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傅元曼料想到了这一幕。

其实在早晨事发的时候,傅元曼还准备向孩子们隐瞒这一噩耗。但是萧闻天告诉他,孩子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们了,他们都是光荣的人民警察。

人民警察之所以光荣,是因为他们在面对危难的时候不能退缩,面对黑暗的时候要充满阳光,面对牺牲的时候要懂得怎么化悲痛为力量。

所以,导师们选择让唐骏为孩子们再上人生历程、警察历程中的最后一节课。

唐骏冰冷的尸体告诉孩子们,即便是和平年代,人民警察的队伍里,依旧有着牺牲,而如何面对这种牺牲,是孩子们需要自己去领悟、去探寻的。

大家震撼的情绪因为唐铛铛的哭声迅速转化为悲痛。

唐铛铛,这个被唐骏从小到大捧在手心上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父亲的音容笑貌犹在面前,此时却已天人永隔。昨日一别,竟然成了永别,而永别之前,父亲都没有好好地看她一眼。

唐铛铛完全顾不上额头上已经开始渗血的伤口,撕心裂肺地哭成了泪人,她跪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站起身来,只能一点一点地向运尸床挪去。萧朗也一样的撕心裂肺,他哭着去搀扶起唐铛铛。

“都怪你!都怪你!你不让我回去,我回去了我爸就不会死!”唐铛铛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萧朗。

萧朗一个踉跄,蹲在了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

这是萧朗记事以来,第一次哭泣。

“爸爸,别走,爸爸,你再看看我,爸爸,你听得见吗?你不要走,我以后听话还不行吗?”唐铛铛泣不成声地去拽白布之下唐骏的右手。

傅元曼想阻拦,却已来不及。唐铛铛拉出的,是唐骏血肉模糊的右手。

血浸染到唐铛铛白色的上衣上,这让唐铛铛肝肠寸断。她举起唐骏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任凭父亲的血滴随着自己的泪水,流过脸颊,从下巴滴落。

“铛铛,保重你自己。”傅元曼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慢慢地把她扶起,揽入怀中。唐铛铛扑在傅元曼的怀里,痛哭不止。

唐骏血肉模糊的手掌上方,戴着那只大家都眼熟的运动手环。手环因为唐铛铛的触碰,亮了一下。

五千一百六十四步。

大家同样悲痛,不一样的,是凌漠记住了这个让他觉得奇怪的数字。

“这是唐老师的遗物。”南安市公安局办案民警给傅元曼递过来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手机、手表、钱包、眼镜、钥匙等一干物品。

“还有这个。”凌漠强作镇定,伸手取下唐骏右手的手环,放进了物证袋里。

4

悲痛有可能让人心灰意懒,但也有可能让人愈发清醒。而凌漠就是后一种。

在殡仪馆冷冻间最先看到苍白的唐骏的面孔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个噩耗惊呆了,与唐骏朝夕相处,一直把唐骏视为己父的凌漠更是悲痛万分。但是,也只有凌漠在那种极端情绪中,发现了蹊跷之处。

毕竟上了年纪,唐骏也开始注意养生了。也不知道是几年前,唐骏开始戴着这只运动手环,每天计步。时间久了,凌漠和唐铛铛也都已经熟悉了他的这只手环。这个并不蹊跷,蹊跷的是,大家都知道,手环是每天零点自动归零的,而唐骏出事的时候是凌晨,况且唐骏晚上一直在家,到案发现场也是开着自己的汽车去的。

刚才说了,就在唐骏的手环亮了一下的时候,凌漠敏锐地注意到,上面的数字居然达到了五千多,这和平时唐骏一整天的运动量差不了多少了!

这太可疑了。

细心的萧望在凌漠取下唐骏的手环时,就知道凌漠发现了异常,在成员们坐上万斤顶准备赶往唐骏出事的现场时,萧望询问了凌漠。

凌漠毫无隐瞒,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这个好办。”萧望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上,说,“这种手环是独立计步的,并不需要通过APP连接手机。而手机上,会有独立的健康系数记录系统。”

萧望戴好手套,从物证袋里拿出唐骏生前使用的手机。

“铛铛知道密码吗?”萧望扭头柔声询问唐铛铛。

此时的唐铛铛比刚才要清醒了一些,但是她仍没能回过神来,泪眼婆娑地靠在萧望的肩膀上。

“铛铛,你是大人了,要坚强。”萧望看着唐铛铛的样子,很是心疼,用手轻轻抚慰她的肩膀。

“我是孤儿了。”唐铛铛带着哭腔说。

“不,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萧望指了一圈。大家纷纷点头,给予唐铛铛安慰和鼓励。

“密码,密码好像是7674。”唐铛铛抽泣着说。

“7674?”萧望说,“这数字是什么意思?”

唐铛铛无力地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这数字的含义。

萧望没有继续追问,用密码打开了手机,打开健康系统。

凌漠的推测完全正确,从一个月前到现在,唐骏每天的活动量都是很稳定的,每天大约六七千步。但是,今天凌晨以后,手机上的步数是一千多步。

也就是说,唐骏的手环和手机,出现了计步的巨大偏差。

在事发现场,唐骏不仅戴了手环,也带了手机,那么,如何解释这一偏差呢?成员们百思不得其解。

在沉默中,汽车抵达了事发现场。

现场是在郊区的一个工地,工地的中央有一个大沙堆,大沙堆的一侧停着一辆铲斗放在地上的装载机。几名武装整齐的特警在周围警戒,而装载机的周围有十几个人围着,忙忙碌碌的。

十几个人中,有一位穿着二级警监制服的高级警官在场指挥,正是萧闻天。

守夜者成员们,除了唐铛铛全身无力仍在车上休息,其他几个人纷纷走到萧闻天的背后。

“爸。”萧望叫了一声。

萧闻天回头看了看孩子们,满眼的愤慨。

“老唐就是在这里出事的。”萧闻天指了指装载机,说,“装载机的铲斗,把他压在了下面,整个胸腹部和双手都被压住了。尤其是胸部和双手的损伤最重,有开放性损伤。法医通过尸表检验,分析老唐是挤压导致胸腹部多器官破裂,出血死亡的。”

说到“死亡”二字时,萧闻天的声音有些颤抖。

成员们走到装载机的旁边,铲斗已经被到场施救的消防人员锯断了液压杆,但还可以看得见铲斗下方的殷殷血迹。

“实际上,消防和120抵达的时候,老唐已经去世多时了。法医推断,他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萧闻天说。

“谋杀吗?”萧朗咬牙切齿地问。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更想抓住凶手。

“前期调查发现,老唐是今天凌晨一点多一个人驾车到附近的,监控视频可以证明。可惜,附近是郊区,只能确定他是到了附近,但是不能确定他来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过来赴约。”萧闻天说,“现场附近地面不具备现场勘查的条件,所以也看不出什么。”

“那开装载机的人呢?”聂之轩问。

“这台装载机的钥匙,只有驾驶员林某一个人有。民警到达的时候,发现装载机是锁着的,但他们还是控制了林某。不过这个人说从昨天天黑开始就没有干活了,他就锁了装载机,去打麻将了。”萧闻天说。

“别听他胡扯,我来揍一顿他就交代了!”萧朗把拳头捏得很紧。

萧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有不在场证明吗?”

萧闻天默默点了点头,说:“确实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林某不在场,而且他有干完活锁好车的习惯,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够操纵装载机去压人。我不放心,安排了技术部门对控制室内进行了勘查,除了林某的相关物证,确实找不到其他人的物证。”

“那会是怎么回事?”萧望问,“难道是意外?”

“技术部门确实怀疑是意外。”萧闻天说,“据林某说,他离开的时候,装载机的铲斗是举起来的。所以技术部门分析,如果老唐正好站在铲斗之下,而那个时候正好机器发生了故障,有可能会导致铲斗下降而压住老唐。”

“不可能。”凌漠说。

萧闻天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相信,所以找了装载机的机械工程师来检验。”

“确实是机械故障啊。”一名戴眼镜的工程师从装载机的机腹之下钻了出来,对萧闻天说,“领导,我们看了,确定是机器的液压装置出现了故障,可能是因为昨晚大风,或者有重型车辆途径附近导致地面震动,引发故障,导致液压杆失效,从而出现这一场意外。”

“意外”二字格外刺耳。

“说,你是不是被收买了?”萧朗一步冲上前去,揪住工程师的衣领,差点儿把他拎了起来。

“你冷静点。”萧闻天强压着情绪,低吼道。

萧望拉开萧朗,连声向工程师道歉。

“如果有一个和你一样懂行的人钻入机腹,是不是可以摧毁液压系统?”凌漠提出了关键的问题。

“这,这,这……”工程师顿时语塞,“这不太可能吧?这个很专业。”

“我问的是,有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凌漠问。

“这,这,这……”工程师翻着眼珠回忆着,“好像没有吧。”

凌漠皱了皱眉头,二话不说,钻进了机腹。过了许久,他才满脸灰尘地又钻了出来,说:“机腹不上锁,什么人都能进。液压装置被拆得七零八落,即便有破坏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很显然,工程师检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保护物证。

“我记得没看出什么人为破坏的痕迹,没有,一定没有。”工程师说。

凌漠心里很清楚,这是他掩饰自己的行为,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作为一个机械工程师,他没有注意到这个,也不算失职。

“机械”二字在凌漠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猛地抬起头,对萧望说:“机械!”

萧望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默默地点头,思考着如何去做。

“如果是这样,我们警方就有点骑虎难下了。”萧闻天说,“立案的依据显然不足,毕竟有懂行的人谋财害命,实在是极小概率事件。但不立案的话,对不起老唐。我也知道你们掌握了一些疑点,虽然还不能说明一些什么,但疑点终究是无法解释的疑点。”

凌漠点点头,说:“我们在中心现场再搜索一下,还得麻烦工程师把液压系统复原,我们也看看原始状态是什么样的。”

工程师刚才被萧朗一吓唬,现在啥也不敢说,重新钻进了机腹。

而成员们,围着铲头和那一摊殷红色的血迹,细细寻找土地上的线索。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工程师从机腹里重新钻了出来,说:“复原了,但是看不出什么啊。自己坏的、别人弄坏的,都是有可能的。”

既然工程师都这么说了,萧望也只能钻进去看了一眼,并不能得出什么线索。毕竟,这么专业的知识,守夜者是完全不掌握的。既然工程师认为液压系统的故障,可以是自然损坏,也不能排除有人故意摧毁,那么再纠缠下去也毫无意义。

倒是在这个时候,凌漠用一把小铲子,从干涸的土地裂缝中挖出了一个小物件。

“这是什么?电子元件?要问问铛铛。”凌漠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捏着一个亮晶晶的小物件。

“不用,这个我知道。上次铛铛重建行车记录仪的时候告诉过我。”程子墨说,“这个是三轴加速度传感器的一个部件。”

“什么东西?”凌漠转头问。

“手环里的。”程子墨随口答道,“不对啊,唐老师的手环明明是好的啊。如果这个东西都掉出来了,手环肯定已经稀烂了啊!”

“手环?步数不一?”凌漠陷入了沉思。

大家也都陷入了沉思,却被萧朗的一个电话给打断了。

“你们快来唐老师家里,这里有线索。”萧朗急吼吼地说。

“啊?”萧望左右看看,之前没有注意到,萧朗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人影了,“你什么时候跑掉的?”

“刚才我到车里看看铛铛怎么样,她让我开皮卡丘带她回家的。”萧朗说,“结果唐老师这里还真有线索。”

“什么线索?”萧望问。

“哎呀,我一句两句说不清,你们快来。”萧朗在电话那头跺着脚说。

既然现场已经没有什么嚼头了,凌漠也赶紧把电子元件装进物证袋里,几个人坐着万斤顶向唐骏家飞驰而去。

唐骏的书房里,台灯还亮着,平静如常,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萧朗和唐铛铛并肩坐在唐骏的写字台前,面对着写字台上的诸多物件。唐铛铛抱着唐骏的一件西服,坐在萧朗的一侧,呆呆地看着写字台上的电脑屏幕。那件西服上,似乎有唐铛铛刚刚留下来的泪渍。可能,现在的唐铛铛只能通过西服上的气味,来追忆自己挚爱的父亲吧。唐铛铛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坚强得多,她正在看着的,是唐骏电脑里的某个文件夹。因为加了密,所以文件夹是闭锁状态。

而萧朗坐在唐骏的写字台前,认真地看着什么。

唐骏书房的顶灯和台灯在他们进来的时候,都是开着的。如果没有猜错,唐骏是在研究桌子上的一堆材料之时,突然离开的。既然是唐骏临终之前的最后动作,那么这一定就是唐骏最想告诉他们的线索。

现阶段,相对于电脑上那个还没有破解的文件夹来说,更有价值的,是唐骏的写字台上的那三份材料。

第一份,是昨天下午审讯山魈时的笔记。

笔记本的中央,寥寥地记了几笔,虽然字迹潦草,但依旧清晰可辨。

曹允,替罪羊。(√)
赵元、韦氏忠有联系。(√)
因财。(×)
因事。(×)
因人。(√)
近期事件。(×)
此人与二人有仇。(×)
亲属。(×)
帮助。(√)
结论:赵元、韦氏忠帮助过同一人,故此二人要死。

第二份,是两张复印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本被翻开的笔记本。笔记本的一页纸张被撕去了,而在被撕去的后面一页纸上,被人用铅笔涂满。在铅笔涂满的黑色痕迹里,可以隐约看见一串颜色较淡的数字。

这张照片虽然大家都没有看过,但是似乎在印象里,又都认识这个笔记本以及这一串数字。

而看到第二张照片,大家的记忆都被完完全全地激发出来了。

第二张照片是卷宗纸的一页,是被翻拍的照片的复印件。卷宗纸最上方的中央写着:号码归属;第二行是:北安市东江区东林路7号东四胡同口;两行字的下面,写着二十一个人的名字,而其中一个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是新鲜的笔迹,肯定是唐骏昨晚圈出来的。

这个名字是:方克霞。

这个名字,大多数人印象不深。但是凌漠这个记忆力超强的人,却牢牢地记着这个并不起眼的名字。

所以,他因为激动,或者因为急切,用颤抖的双手拿起了第三份材料。

第三份材料,是一张被冲洗放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是一群小孩子和几个老师,从衣着和背景来看,有不少年的历史了。看上去,像是几名老师带着一个班的小学生去春游的时候拍摄的。因为在那个年代照相机并不多见,所以大家看上去都是奇奇怪怪的表情。

什么表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唐骏同样用红色的水笔在照片上画了一个圈。

圈里,是一名男性的老师,手搭在一名个子不高的小学男生肩膀之上,显得非常亲密。如果不是因为这二人的亲密动作,放在一堆人像之间,还真的不容易发现他们有什么特征。

守夜者成员们逐个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红圈里的这两个人。可是,毕竟照片年代久远、清晰度有限,而且那个年代的人,谁能认识?看来看去,只觉得二人确实有点面熟,但究竟是谁,还是认不出。

照片在传递的过程中,凌漠突然一把抢过照片,又看了一眼,满脸的惊讶。

“谁?”萧望知道凌漠认出了二人。

“年轻的韦氏忠和小时候的杜舍。”

(1) 编者注:将腹腔进行九分法划分后,左右上腹部为季肋部。

(2) 编者注:立flag,网络用语,指的是说了某句话之后,结果发生的事却与期望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