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州长的会面将于中午十二点在州长办公室召开。从旧金山开车,只需要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为了避免早高峰,朱迪九点四十五分离开了家。
她要见的州长副手阿尔·霍尼穆恩在加州政坛是个有名的人物。他名义上是内阁秘书,实际上是个“朝廷鹰犬”。不管什么时候,州长罗宾逊如果需要在风景胜地修建新的高速公路,建造一个新的核电站,裁掉一千个政府员工,或者背叛自己的忠实朋友,都会把肮脏的活儿交给霍尼穆恩来做。
这两个男人已经共事了二十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麦克·罗宾逊还只是个州众议员,而霍尼穆恩刚从法学院毕业。霍尼穆恩之所以会被选中,出来做“朝廷鹰犬”,是因为他是黑人,而州长已经深谋远虑地预料到,媒体在对黑人口诛笔伐的时候,也会犹豫三分。那些自由主义的日子早已过去,不过霍尼穆恩已经成为一个手段高超、无情冷酷的政客。没有人喜欢他,但是有很多人畏惧他。
为了调查局,朱迪想要给他留下个好印象。政客往往对FBI的案子没有直接的个人兴趣。朱迪知道,她对这次任务的处理方式将永远影响霍尼穆恩对调查局乃至对整个执法系统的态度。个人经历往往比报道和数据更重要。
FBI想要给人无所不能、无懈可击的印象。但是她在这起案子上的进展太少,所以要想装出这种样子还挺难的,况且对方还是霍尼穆恩这样的硬汉子。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她的风格。她的计划是,只要能表现出干练高效、充满自信的样子就可以了。
而且她想留下个好印象,还有一个原因。她想让州长罗宾逊发表声明,开启与“伊甸之锤”的对话之门。只要暗示州长可能会谈判,就能暂缓他们的行动。如果他们的回应是争取与州长沟通,那么朱迪或许就能找到新的线索,来查明他们的身份。目前为止,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将他们擒获的方法。所有其他的调查线索都陷入了死胡同。
她觉得,要想说服州长做出这样的暗示,可能会有难度。他不想给人留下错误的印象,让人们以为他会屈从恐怖分子的要求,进而助长其他人来效仿。但是总会有方法能够对声明的措辞进行处理,这样一来就可以传达一些只有“伊甸之锤”的人才看得懂的信息。
她没有穿她那件阿玛尼套装。直觉告诉她,霍尼穆恩应该会对中规中矩的工薪族更客气一些,因此她穿上了一件钢灰色套装,把头发干脆利落地扎在了脑后,将手枪装进了腰间的皮套里。为了不让自己的装束显得太过正式,她戴上了小巧的珍珠耳环,这对耳环能够衬托出她修长的颈部。打扮得好看点,从来不是坏事。
她无所事事地琢磨着迈克尔·奎尔克斯会不会觉得她很迷人。他很帅,可惜脾气那么冲。换作是她母亲,或许会喜欢他。朱迪记得她说过:“我喜欢占主导地位的男人。”奎尔克斯穿得很体面,这是从保守的层面来说。她想知道他被衣服遮住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或许他身上有着厚重的体毛,就像猴子一样,她不喜欢体毛旺盛的男人。或许他的身体苍白而柔软,但是她觉得应该不是这样,他看起来很健壮。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幻想奎尔克斯裸体的样子,因而对自己感到生气。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个坏脾气的日场电影偶像了。
她决定提前打个电话,确认停车位的情况。她用手机拨打了州长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人是霍尼穆恩的秘书。“我今天中午跟霍尼穆恩先生有个会议,我不知道能不能在议会大厦停车。以前还没来过萨克拉门托。”
秘书是个年轻男子。“我们没有访客在楼里停车,但是隔壁街区有个停车场。”
“在哪儿?”
“入口在K街和L街之间的第十街。国会大厦在L街和M街之间的第十街。基本上开一分钟就到了。不过,你的会议不是在中午,而是在十一点三十分。”
“什么?”
“你的会议定在十一点三十分。”
“时间变了吗?”
“没有,女士,一直是十一点三十分。”
朱迪怒不可遏。迟到意味着她在开口说话之前就已经给对方留下了坏印象。现在情况已经不妙了。她克制着自己的怒火。“我估计有人弄错了。”她看了看表。如果不要命地开车,兴许还能在九十分钟以内到达目的地。“没问题,我提前出发了。”她撒了谎,“我会到的。”
“很好。”
她猛踩油门,看着雪佛兰蒙特卡罗速度计的读数飙升到了一百。幸运的是,路上车流并不多。早上大多数车辆都是开往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旧金山方向。
会议时间是布莱恩·金凯德告诉她的,所以他也会迟到。他们没有一起走,因为他在萨克拉门托还有一个会议,在那里的FBI分局。朱迪拨打了旧金山分局的电话,对特工主管的秘书说:“琳达,我是朱迪,能不能麻烦你给布莱恩打个电话,告诉他州长副手跟我们的会议是在十一点三十分,而不是十二点?”
“我想他应该知道。”琳达说。
“不,他不知道。他告诉我是十二点。你看看你能不能联系到他,提醒他一下。”
“好的。”
“谢谢。”朱迪挂了电话,专心致志地开车。
几分钟后,她听到了警笛声。
她看了看后视镜,看到了加州公路巡警车那令人熟悉的棕褐色喷漆。
“真他妈不敢相信。”她说。
她开到路边,使劲踩了刹车。巡警车在后面停了下来。她打开车门。
巡警车里传来扩音器的声音:“待在车里。”
她掏出FBI徽章,将它举到巡警看得到的地方,然后下了车。
“待在车里!”
她从巡警的话里听出了害怕的口气,然后看到巡警只有一个人。她叹了口气。她都能想象出这个菜鸟警察一紧张,说不定就会朝她开枪。
她把徽章伸出去,让他看到。“FBI!”她喊道,“你看看吧,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回到车里去!”
她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半了。她气得发抖,坐回了车里,让车门开着。
等待令人焦急地漫长。
最后,巡警终于走近:“我之所以让你停车,是因为你的车速达到了每小时九十英里——”
“你看看这个就行了。”她说着,伸出徽章。
“这是什么?”
“搞没搞错,这是FBI徽章!我是个特工,现在有急事,你刚才把我的事情耽误了!”
“怎么说呢,你肯定不像——”
她跳出车外,把他吓了一跳,然后在他的下巴底下挥舞着一根手指:“你他妈别跟我说我不像特工。你连FBI徽章都认不出来,你怎么知道特工长什么样子?”她把手放到腰间,将外套往后一捋,让他看见自己的手枪皮套。
“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
“妈的,不行,我要走了,而且我要以每小时九十英里的速度开到萨克拉门托去,你听懂了吗?”她回到车里。
“你不可以这样。”他说。
“你写信给议员吧。”她说着,将车门一摔,开着车扬长而去。
她驶入快车道,加速到每小时一百英里,然后看了看表。她已经浪费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还是有救。
她跟巡警发了火。巡警会向上司报告,而他的上司会向FBI投诉。朱迪会被训一顿。但是如果她跟那家伙好好说话,现在都没有办法脱身。“操。”她恨恨地说。
十一点二十分,她到达了萨克拉门托闹市区的十字路口。十一点二十五分,她进入了第十街的停车场,然后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找到停车位。她跑下楼,穿过大街。
议会大厦是由白色的砖石砌成的建筑,看起来就像一个结婚蛋糕,坐落在毫无瑕疵的花园里,周围是巨大的棕榈树。她快步穿过一间大理石厅,来到一个大门口,门牌上写着“州长”的字样。她停下脚步,做了几次深呼吸,将心情平稳下来,然后看了看表。
时间正好是十一点三十分。她按时到达了。这样一来,调查局的形象就不会受损了。
她打开双开门,走了进去。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宽敞的大厅,一名管事的秘书坐在一张硕大的桌子后面。大厅的一边放着一排椅子,让她惊讶的是,她看见布莱恩·金凯德在那里等待着,看起来泰然自若,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他的白头发整齐地梳着,一点也不像是匆匆忙忙赶到这里的样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出汗。
金凯德看到她的目光时,她注意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但是这副表情很快就被压制住了。
她说:“呃……嗨,布莱恩。”
“早。”他看向别处。
他没有感谢她向秘书通风报信,提醒他会议时间没有那么晚。
她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几分钟前。”
这就意味着他知道会议的正确时间,但是他跟她说的时间是在半小时后。他该不会是故意误导她吧?这种行为简直近乎幼稚。
她还没来得及得出结论,一名年轻的黑人男子从一扇侧门处走了出来。他对布莱恩说:“你是金凯德特工?”
布莱恩站了起来:“是的。”
“那你肯定是马多克斯特工了。霍尼穆恩先生现在可以见你们。”
他们跟着他穿过走廊,走过一个转角。他一边带着他们走,一边说:“我们把这叫作‘马蹄铁’,因为州长办公室跨越了一个长方形的三条边。”
第二条边走到一半的时候,他们穿过了另一间大厅,这里有两个秘书。一名年轻男子拿着文件坐在一张真皮沙发上等待着。朱迪猜测,这里通往州长本人的办公室。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他们被带进了霍尼穆恩的办公室。
霍尼穆恩是个大块头,头发剪得很短,已经花白。他已经脱掉了灰色的细条纹西装外套,露出黑色的背带裤。白衬衫的袖子已经挽起来,但是真丝领带依然系得紧紧的,领针别得很高。他摘下一副金边半框眼镜,站了起来。他有一张黝黑的、雕塑般的面孔,脸上一副“不要跟我耍花招”的表情。要不是因为他穿得太过体面,肯定会有人以为他是个中尉。
虽然他外表很吓人,但是态度却彬彬有礼。他跟他们握了握手,然后说:“很感谢你们从旧金山远道而来。”
“不用客气。”金凯德说。
他们坐了下来。
霍尼穆恩直接切入了正题:“你们对情况的估计怎样?”
金凯德说:“怎么说呢,先生,你特意要求见负责办案的特工,所以我让朱迪来向你汇报。”
朱迪说:“我们还没有抓到犯人,抱歉。”话一出口,她就悔恨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就要道歉。别这么消极!“我们可以肯定,他们跟绿色加州运动没有关系——这只是他们为了误导调查人员的视线而耍的小花招。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关于他们的重要信息。”
霍尼穆恩说:“请说。”
“首先,针对威胁信的语言学分析表明,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
金凯德说:“呵呵,两个人,至少。”
朱迪瞪着金凯德,但是他没有看她。
霍尼穆恩生气地说:“你们到底谁对,是两个人还是一个组织?”
朱迪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威胁信是由一个男人起草的,但是打字的是一个女人,所以至少有两个人。我们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多的人。”
“好吧,但是请你表述精确一点。”
情况并不顺利。
朱迪接着说道:“第二点:这些人不是疯子。”
金凯德说:“呵呵,从医学上讲不是。但是他们肯定脑子不正常。”他大笑起来,仿佛他说了什么机智的妙语似的。
朱迪默默地咒骂他拆自己的台。“实施暴力犯罪的人分为两种,有组织的和没组织的。没组织的犯罪者会因为一时兴起而犯罪,手头边不管有什么武器,都可以拿来用,在选择受害者的问题上,也是随机的。他们属于真正的疯子。”
霍尼穆恩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么另一种呢?”
“有组织的犯罪者会有计划地实施犯罪,带上自己的武器,受害者也是事先通过某种逻辑标准选好的。”
金凯德说:“他们也是疯子,只不过跟第一种人不是一个类型而已。”
朱迪尽量无视他:“这种人可能很恶心,但是他们并不是没有脑子。我们可以把他们视为理性的人,试着推测他们可能的行动。”
“好吧,也就是说‘伊甸之锤’的人是有组织的。”
“从他们的威胁信上看,是这样的。”
“你很依赖语言学分析嘛。”霍尼穆恩带着怀疑的口气说。
“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工具。”
金凯德插嘴了:“它不能代替认真仔细的调查工作。但是在这个案子上,我们的进展就只有这些了。”
言下之意似乎是,他们不得不依赖语言学分析,因为朱迪没能做好跑腿工作。朱迪感到绝望,但仍挣扎着继续说:“我们的敌人是认真的——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们制造不出地震,就有可能采取其他的行动。”
“比如说?”
“就是那种比较常见的恐怖活动。比如引爆炸弹、绑架人质、谋杀一个有名的人。”
金凯德说:“那也得他们有本事才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有那种本事。”
朱迪深吸了一口气。有件事情她必须说,而且她也无法逃避:“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排除他们真的无法制造地震的可能性。”
霍尼穆恩说:“什么?”
金凯德嘲讽地大笑起来。
朱迪坚持说道:“虽然不太可能,但方法还是有的。加州的领军地震专家——奎尔克斯教授是这么告诉我的。如果我不向你汇报这个情况,就是我的失职了。”
金凯德靠在椅子靠背上,叉着腿。“朱迪给你讲的是教科书上的答案,阿尔。”他一副“我俩都是哥们儿”的口气,“我想就我这么多年的经验,跟你讲讲我这个老特工的看法。”
朱迪死死地盯着他。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找你算这个账的,金凯德。你这次开会自始至终都在拆我的台。但是万一真的发生地震了呢,你这个不要脸的,你怎么跟死者的亲属交代?
“请说下去。”霍尼穆恩对金凯德说。
“这些人制造不出地震来的,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电厂。依我的直觉看,这只是一个臭小子在试图取悦他的女朋友。他把州长吓得屁滚尿流,把FBI忙得团团转,而这件事情每晚都在约翰·特鲁斯的电台节目上大肆宣传。他一下子就成了名人,而他的女朋友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脸上很有光。”
朱迪感到自己被彻底羞辱了。金凯德让她陈述自己的发现,然后一个一个地加以嘲讽。这一切他显然早就计划好了,她现在确信他当初故意告诉她错误的会议时间,好让她迟到。整件事情就是为了让她出洋相,同时给他自己脸上贴金。她感到恶心。
霍尼穆恩突然站了起来。“我会去建议州长不要对这起威胁案采取行动。”他轻蔑地补充道,“谢谢你们。”
朱迪意识到,现在要求他开启与恐怖分子的对话之门,已经太迟了。时机已经过去了。况且她无论提出什么建议,都会被金凯德一概否决。她感到绝望。万一犯人是玩真的怎么办?万一他们真的能制造地震呢?
金凯德说:“只要有帮得上忙的地方,随时跟我们说就可以了。”
霍尼穆恩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嘲弄。他要是想让FBI出力,根本不需要别人的邀请。但是他还是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
过了一会儿,朱迪和金凯德到了外面。
朱迪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们绕过“马蹄铁”,穿过大厅,进入大理石厅。在那里,金凯德停下脚步说:“你刚才表现得不错,朱迪。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他掩饰不住自己得意的笑。
朱迪决心不让他看出自己有多恼火。她恨不得朝他大吼大叫,但是她强迫自己带着冷静的口气说:“我觉得我们做了该做的事。”
“当然啦,你的车停在哪里?”
“街对面的车库。”她伸出大拇指,朝街对面的方向指了指。
“我停在另一边。待会儿见。”
“好啊。”
朱迪看着他离去,然后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过马路的时候,她看到街对面有一家时思糖果店。她走了进去,买了些巧克力。
在开车回旧金山的路上,她吃掉了一整盒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