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内孤本

颐和路的苏公馆内,灰白色民国别墅的正厅里,我和齐佳正襟危坐。面前摆的茶是洞庭的碧螺春,点心是老北京的稻香村,不过我们并没什么胃口。

齐佳被我刚才那出硬闯民宅的举动搞得很是尴尬,而我则满脑子都是问号,我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居然就是传说中的大苏家掌门人苏正。

那个瞎眼的老头又给我们端上来一盘瓜子,齐佳就问他:“老先生,这里难道就只有你和苏先生两个人住吗?”

老头眼盲心不盲,知道既然主人都让我们进来了,就不再对我们有气了,缓缓说道:“除了我,还有个厨子和一个老妈子,不过厨子是哑巴,老妈子是聋子。”

我皱了皱眉,这苏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住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用的下人全是残疾人?我倒不是对残疾人有偏见,只是觉得很奇怪。

老头笑着说:“我们都是受过苏家大恩的人,苏老板心地善良、为人和善,从未嫌弃过我们几个又老又残。”

我觉得这老头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听他说话就知道不是粗陋之人,就有点儿好奇,想问问是什么大恩。不料齐佳却问道:“那苏先生的太太和子女呢?”

“这……”老头顿时面露难色。

“吴伯,你先下去吧。”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说道。

“是。”老头点了点头,还对我们说了声“二位慢用”才退了下去。我看他虽然眼盲,却步履稳健,丝毫没有瞎子摸索着走路那种样子,显然是在这里待得久了,对周围的一桌一椅都了如指掌。

走下来的这个人,自然就是苏正了。

“吴伯以前是南开大学的一名助教,‘文革’的时候被批斗,导致眼睛瞎了,家父出面保住了他一条命,所以他就甘愿来我们苏家当佣人了。”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边说边坐在了我们对面的沙发上。

我看着这张脸,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因为他就是那天晚上和我们一起去吃“满汉全席”,最后还和我们一起被丰老板丢出南京城的那个中年人。

他看看我脸上的表情冷然一笑:“胡先生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小啊。”

齐佳叫道:“啊,你们认识啊?”

“谈不上认识,只是见过面,托胡先生的福我还吃了些苦头。”

齐佳看看我,不解地问:“怎么回事哦?”

“就像苏先生说的那样,我们之前见过面。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大苏家的掌门人苏正苏大老板。”

他不冷不热地说道:“没错,我也不知道你还是胡青山的孙子。胡家的人不是都死光了吗?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人的心理很奇怪,当苏星海极力说我是胡家后人时我很反感,因此还不愿意认可这个身份。但是眼前这人质疑我的时候我又觉得很气愤。

“我是不是胡家的后人还不用你来评定,倒是你这么个古玩圈里的大老板跑到那种地方,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眼看着我们两人互不相让,就要唇枪舌剑起来,齐佳忙站出来调节气氛。中国自古都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说法,更何况是个长相甜美、说话嗲嗲的女生。果然苏正的脸色好看了一些。齐佳说了点儿客套话之后,开始进入正题,说我们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琉璃佛灯背后的那个宝藏。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直接地就把话告诉对方了,不知道她是什么目的。

苏正笑了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不惊讶,姓齐的和姓胡的人来找我,还能有什么事呢?更何况那天你在电话里和这小子说的,我都听到了。你要是跟我拐弯抹角,我现在就会请你们出去。”

我知道上次那殃及池鱼的事情让他对我很有成见,就尽量不说话,免得真什么都没知道就被赶出去了,不过他这么说我还是有点儿不快,但反观齐佳,却好似毫不生气,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的。”苏正漠然道。

“为什么?”齐佳问。

“既然你会来找我,就说明你并不知道‘金陵三杰’和宝藏之间的特殊关系。齐家若都不知道……”他瞟了我一眼说,“那胡家就更不可能了。”

“特殊关系?”我心里琢磨,苏星海不是说宝藏的事只有三家的掌门人才知道,难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门道?

看表情,齐佳也确实不知道这个特殊关系,但是她就这样提出了条件:“苏大老板,我们不知道没关系,你知道就行了。我们可以合作,事成之后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他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想要什么?宝藏吗?找到之后分我一份吗?”

“不,你想要的是全部!”

苏正眉头一皱,但是没有说话。

“你若不想要,何必要在你名下的店里放装着古锁的柜子呢。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特殊关系是什么,但一定和锁有关,而恰巧我们这里又有钥匙。”齐佳得意地一笑,“不过我也想要宝藏的全部,而且必须得到,所以我不能给你。”

“呵呵,那你还能给我什么?”苏正冷笑道,“我对你这种黄毛丫头可没兴趣!”说着看看我,言下之意就是认定我贪图了齐佳的美色。

齐佳大概是怕我生气,马上说道:“你放心,我对你这种老家伙也没兴趣。我打算给你的,是一个完整的苏家。没有苏星海,只有你苏正!”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是中国古来有之的道理。

昌盛时期,经济繁荣秩序良好,古董就会不断增值,而且也不会轻易受损。但乱世时期,古董就不行了,又有贬值的风险又容易破损。一件古董一旦破损,价值瞬间就一落千丈,从稀世珍宝沦为废品。所以乱世之年,黄金就成了最有价值的收藏品。

不过无论是黄金还是古董,到最后都会变成一个东西,就是钱。

小时候就听人说过,有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就好比齐佳,她想要的不是宝藏,而是宝藏能够变成的钱,再用这钱去拯救她的家族企业,然后赚更多的钱。

我记得老石头跟我说过,人心是个深不见底的洞,堵不住也填不满。

但是我却没有理解齐佳的话是什么意思,完整的苏家自然是指大小苏家分而又合,但是“没有苏星海”……难道是要把这老头怎么样?虽然我对这老头抱有怀疑,但是太过偏激的事我可不会去做。

“哼!”苏正一声冷哼道,“信口雌黄,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我来南京之后也听说了一些事。南京的古玩生意,过去是由‘金陵三杰’掌管的,但我知道‘金陵三杰’之中只有苏家是南京本地人氏。”

听到这儿时我就惊讶了下,之前听老贾说“金陵三杰”的历史,我就自然而然地以为胡、苏、齐三家都是南京城里土生土长的,没想到只有苏家是。

“胡家和齐家都是外来的,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也是‘金陵三杰’中会有苏家一席之地的原因吧。”只听齐佳继续说道,“后来胡家衰败,齐家逃走,苏家才一家独大。但那些年大陆整体的古董市场就很低迷,直到改革开放开始市场才渐渐活跃。本来那对苏家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再也没有能够和苏家一争高下的人了,南京城的古玩生意将会是苏家只手遮天。不过偏偏就在那时候,苏家内部却产生了分裂,也把古玩生意的势力范围给一分为二了。”

这些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没想到苏家是那时候分裂的。

苏正一直冷眼盯着她,没有打断也没有阻止,等她说完了才缓缓道:“看来你调查得很仔细啊,不过都是些陈年旧账而已,能说明什么?”

“那这些呢?”说着,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堆文件丢在了茶几上。

苏正半信半疑地拿了起来,没翻多久,脸色就变了,像是吞了苍蝇一样难看。我很好奇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居然能让对方有如此反应。

苏正翻得很慢,一页页地看,好似不想漏掉任何东西。过了很长时间,终于翻完的他没有说话,只是鼻孔里长长地出了一股气。

“看完啦?”齐佳带着笑意问道。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苏正冷笑一声道。

“天平早已倾斜了,苏大老板再不行动,只怕过不了几年,这南京城里可就没有您的立锥之地了哦。”

“你说没有就没有?笑话!”他说着把那叠文件朝茶几上一甩,刚好甩到了我面前。那我自然是不客气了,拿起来就看。

这竟然是一份十分翔实的调查报告,内容是关于南京古玩市场的现状,从市场分析到成交数据再到趋势走向,非常详细,后面甚至还罗列出了南京古玩市场的势力分布图及几十年来变化的矢量图。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苏家分裂之初,大苏家的势力范围明显要大很多,并且这种优势保持了有十年,之后小苏家在市场份额的占有率逐渐开始攀升,然后追平大苏家,继而渐渐赶超。尤其是这五年来,小苏家几乎是以蚕食的状态,每年都在侵占大苏家的市场。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大苏家不少原本开在朝天宫和夫子庙的店,因种种原因而迁至清凉山等略次的市场。

从这份调查报告来看,目前大苏家的市场占有率只有三成,照此发展下去,齐佳说再过几年就没有他的立锥之地实在不是危言耸听。

这让我十分吃惊,虽然我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但根本不了解如此细致翔实的信息。这样的报告不是靠一个人花点时间就能完成的,一定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才得以完成的。

这个女人,刚才还在和我装天真,好像自己对古董什么都不懂,但其实早就把一切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了,真是可怕。

“这份文件,是我花大价钱请南京一家专业的调查公司制作的。苏大老板可别告诉我,我这是花了冤枉钱哦?”齐佳依旧巧笑嫣然,却让我觉得这女人心机之深难以想象,她是在用大苏家今后的命运来威胁苏正。

“现在南京城里最大的古董商人是苏星海?”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齐佳故作惊讶地喊道:“呀,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南京城的古玩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说着她看了眼苏正,“自从苏老先生的海遗会成立以来,原本的市场格局就被打破了。因为海遗会屡立奇功,引起了文物管理部门的重视和支持,所以苏老先生的生意才会越做越大。相反,我们这位神秘的苏大老板的家业却不断缩减。”

“齐小姐,你的钱没白花,你的调查报告很详细,真实度也很高。没错,这些年我名下的生意是没有那个老匹夫好,不过我并不担心,他这个年纪还能活几年?没了他,又有谁是我的对手呢?”

听起来,他似乎对苏星海怀有很深的恨意,不知道苏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佳笑了:“这话就太言不由衷了吧,我看苏老先生的身体还很健硕,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吧。真等到那时候,您恐怕连翻身的机会都没了吧。”

“那你又能怎么样?”

“苏星海欠我爷爷一条命,你帮我找到宝藏,我就让他离开南京城!”

苏正将信将疑地问:“他会轻易答应?”

齐佳冷笑道:“他会答应的,因为这件事他没得选择。”

苏正盯着她看了很久,像是在判断齐佳所说的话可信度有多高。我是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可怕了,藏了太多手,果然用外表来判断一个人是最愚蠢的行为。

“你想要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苏正忽然问道。

“锁!你在你名下的店里放了这么多锁,无疑就是一个信号,表示你有锁,而你需要钥匙。”齐佳看看我笑道,“我们各取所需,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我没有回应,倒是苏正哑然失笑:“锁?哈哈,你以为你们有钥匙,再找到锁就行了?你们说的钥匙,我也有一条!”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金属竖在了桌上。

我定睛一瞧,这把钥匙和我手里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齿纹略有不同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齐佳愣了,明显这是出乎她意料的事,她想伸手去拿,苏正却一把将钥匙夺了回去。

“看来你确实不知道,这种钥匙本来就有两把,加上锁一共是三件东西,分别由胡、苏、齐三家保管。”苏正看着手里的钥匙说,“我放那么多古锁在名下的店里,不是为了发出我手里有锁的信号,而是我一直在找那样一把锁。”

“为什么会这样?”齐佳大失所望地问,“那把锁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据说是宝藏最后的藏匿地点。锁是特制的,必须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钥匙是苏家、齐家各一把,锁则由胡家亲自保管,不过因为胡家的人都死了,所以那把锁也就不知去向了。”

“怎么会这样?”

苏正瞥了我一眼道:“那得问胡青山了,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

齐佳突然扭头对我说:“不对啊,那你手里的那把钥匙应该是我们齐家的啊!”

我二话不说掏出钥匙往她面前一放,站起来道:“钥匙物归原主,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齐佳一愣,赶紧追上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了!”

其实我从看到那份报告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必须远离这个女人,她很危险。什么宝藏钥匙我本来就无所谓,这和卖假货不同,说不定就是有命赚没命花。

我没理会她,直接往外走。突然苏正在背后说道:“让他走吧,反正走出这扇门,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刚要迈出大门的脚立马僵住了,回头冷冷道:“什么意思?威胁我?”

苏正扶了下眼镜笑道:“我没必要威胁你,反正丰哥不会放过你的。你有那么好的高仿技术,正是丰哥需要的人才,他要么把你收入麾下,要么就灭了你的口。”

又是丰哥,这个人的确是我现在最大的威胁。

“听说他已经在派人找我们了,不过我之前的身份是假的,所以无所谓。倒是你和你那位朋友可得小心了。”

我一听,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有丝毫犹豫便往外走。

出了公馆区,找了个公用电话给老贾家里打电话,也不知道他回去没有。没想到电话居然打不通,不是没人接听,而是忙音。

放下电话我便拦了辆出租车。老贾倒是给过我地址,但那一片我从没去过,到了之后打听了好一阵子才找到的。老贾家是个不大的院子,那里虽然也是一片老房子,不过比我住的地方要好一些,对面一片地已经在开发了,估计再过个几年,这里也会被开发到。

我站在院门外敲了敲门,发现门居然没关。喊了两声也没人搭理我,就推门进去了。

一推开门我就傻了,整个院子里七零八落的一片狼藉,好像是龙卷风扫荡过一样。

跑进屋子里,也是一样的场景。很多东西都被砸烂了,甚至还有些古玩字画之类的,但是没有看到什么人。

“糟糕,看来真的出事了。”几个小时前见到老贾时他还安然无恙,没想到转眼就出事了。我跑出老贾的院子,敲开了隔壁家的门,开门的是个老太太,用南京地方话问我找谁,我向她打听了下,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几个小时前,有一帮人冲进老贾家里又打又砸,由于没找到人,撒了一通火后就走了。住隔壁的老头老太年纪大了,自然不愿意惹祸上身,所以一直房门紧闭,也没看见到底是什么人。至于老贾的去向,他们也不知道,说老贾是几年前才搬来的,本来就不怎么熟。

我正担心着老贾怎么样了,刚走出巷子,突然就有一个人拉住了我。

我一惊,回头一看居然是老贾,顿时大喜,刚想说话他却冲我“嘘——”一声,然后把我拉到了一旁不显眼的地方。

“你没事吧?我刚从你家出来。”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有人在追我!”

“我知道,是丰哥派来的人。”

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把苏正就是上次那个中年人的事简单地说了下,果然他也大吃一惊。

我问他:“你没遇到丰哥的手下?”

“幸好今天你找我,要不然他们来的时候我就在家了,那我恐怕就得躺医院里了。我是回家时遇到他们的,不过我反应快,他们还没发现我就跑了。”

“那你家里人呢?”

“两周前就回乡下去了,也是万幸啊。”老贾叹道。

我琢磨道:“总觉得很奇怪啊,前天晚上丰哥已经放过我们了,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老贾点点头说:“你这一说还真是,而且这次来势汹汹,确实很不对劲。”说着他又看看我,“不会是和你们一直提到的那个佛灯有关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丰哥是知道了什么才如此急不可耐的?但宝藏的事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突然,我想起了昨晚墓地里的那个神秘黑影,莫非那是丰哥的人?

我拍拍脑袋说:“我实在想不通,不过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谁?”

“苏正,苏大老板!”

当我再次回到颐和路公馆区的时候,保安丝毫没有阻拦我,因为苏正已经事先交代过了。

看来,他是认定我会再回来的。

老贾没有和我一起来,他说先得和乡下的家人确认下安全,然后还要找个地方暂时安顿下来,他家恐怕是暂时没办法住了。不过他和我约好,晚上到第一次和他相遇的那个大排档见面。

重新敲开苏公馆的大门,开门的还是吴伯。

我打了个招呼,吴伯点点头,说苏老板等您很久了,接着便把我引到了二楼的书房里,这老头连上楼梯都不用扶,真是让我惊讶。

书房的结构很简单,两面墙放着两个摆满书的大书架,正中间是扇很大的窗户,窗前放着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只不过这些家具清一色全是红木,而且看皮壳都是有年代的货色了,拿到市场上可是价值不菲啊。

不光如此,书架上的书也都不是凡俗之物,居然有不少古籍善本。这哪里还是书架,根本就是古董陈列架啊。

古籍不同于别的古玩,保存和保养都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我还来不及细看,那个坐在书桌后的人开口道:“胡先生去而复返,不知道所为何事啊。”

我笑了笑,也不客气,拉开那张红木椅子就坐在了他对面。

“苏大老板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都算准了我会回来,难道算不出我为什么回来?”

“齐小姐已经走了。”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

“她还带走了那把钥匙。”

“你不是说齐家苏家各有一把吗?那她带走的是理应属于她齐家的钥匙,不足为奇。”

“你不在意吗?”

我笑道:“我为什么要在意?”

“你走了之后,她说了你的情况,我姑且相信你是胡青山的后人。不过我想这里最想要得到宝藏的人应该是你才对,毕竟……”

我抢话道:“毕竟我和你们比起来只是个下等人,更看重钱。是这意思吗?”

他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我冷笑一下说:“你们这些有钱人啊,自己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认为别人也和你们一样,真是可笑。有钱又怎么样,你和姓齐的那女人一样,连自家的祖产都快保不住了,倒不如我一穷二白,落得个清净。”

他微微一笑,问道:“那你真的清净了吗?”

我顿时语塞,我现在这情况实在是谈不上“清净“二字。

“只要你一天是胡家人,你就一天得不到清净。”

我知道他这话说得很对,但有些事我没得选。就像一件古董,它诞生之后的命运,它在历史大潮中的百转千回,都已经不是它本身可以掌控的了。

“为什么丰哥会突然动手?这不符合逻辑,但我想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那位朋友出事了?”他反问。

“差一点。”

“那还真是运气不错,丰哥这人可是出了名的凶残,就算不死也会被扒层皮。尤其是你那个朋友,可得小心点啊。”

“为什么?”

他指了指我道:“因为你。”

“我?”

“想控制一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控制这个人在意的人。你孤身一人,丰哥自然不能用这招对付你,但是这能对你造成强有力的震慑和威胁。对他而言,控制你远比杀掉你来得有利,一个造假高手能为他的生意带来巨大的利益。”

我点点头,觉得说的有道理,更何况我还与佛灯有关系。但转念一想道:“不对啊,那他找你干吗?”

“心理战术,这点都不懂吗?我这个知情人正好可以当炮灰,先把我弄死,第二天再上个报纸,你和你朋友就都能看到了,这叫打草惊蛇。”他想了想说,“不对,应该是敲山震虎。然后再把你朋友打个半身不遂,这时候的你已经是惊弓之鸟了,丰哥三言两语就能把你给搞定。”

听他说完,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招还真是阴险。

“幸好他找不到我,只是你和你朋友真得小心了。”

“苏大老板,我能问一下吗,你堂堂南京城的古董大亨,为什么要去那种地下黑市呢?尽管齐小姐说你的产业有所缩减,也应该不至于要你亲自去淘换东西赚钱吧?”这个疑问从我知道他是谁开始就有了,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

他神秘一笑:“这件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而是事关整个南京古玩行业的生死存亡。”

“什么事这么夸张?苏大老板有点危言耸听了吧。”

“你不用激我,我不会告诉你的。”顿了顿他又说,“不过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发现。”

他所说的机会,居然是给我一天时间,让我去找一本古籍,而且这本古籍的名字叫做《玉函经》。

我一听当场就说不可能,因为这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

《玉函经》的全名是《广成先生玉函经》,是名副其实的国宝级海内孤本。此书为脉学著作,编为“生死歌诀”上、中、下三篇,重点阐析脉证关系以及脉象的生理、病理情况,是稀世罕见的医学古籍。

清代四大私家藏书楼之一的铁琴铜剑楼有三件名闻天下的珍宝:一为铁琴,二为铜剑,三就是那部镇楼之宝——宋刻《广成先生玉函经》。

据说当年太平天国攻克苏州,为避兵灾,铁琴铜剑楼的楼主瞿秉渊、瞿秉清兄弟俩将古籍辗转迁移了七次。含辛茹苦、颠沛流离之际,他们还重金搜求异书。这样一来,江浙藏书家流散出来的旧藏精本归于铁琴铜剑楼名下的便不在少数。但万没想到,宋刻《广成先生玉函经》居然和另几部书一起,被太仓鹿河镇一乘人之危的小人以收购棉花的旧账册偷换并旋即逃往上海出售。秉渊、秉清兄弟为此悔恨、心痛了一生,直至临终还遗命子孙:“如遇旧物,虽破产赎之不为过也!”

四十年后,时年二十八岁的铁琴铜剑楼主人瞿启甲收到其师陆楣川先生来信,说在苏州城中的书肆看到了《玉函经》。启甲立刻撑舟入城寻到宝书,并将它重金购回。

捧着失而复得的海内孤本,瞿启甲仰天长啸:“你可知道,因为失去你,家父一直郁郁寡欢,以至死而有憾!你可知道,为了寻你,两位兄长十余年间访遍沪上,几乎耗尽心血!现在,你终于回到了铁琴铜剑楼!”

这个故事我略有耳闻,因为我这种野路子出身的人,最喜欢这些小故事了,可听谁讲的早就忘了。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铁琴铜剑楼在解放后就被国家接管了,楼里的所有藏书也一并由国家来管理,海内孤本《玉函经》更是成了国宝。这么一个远在北京收藏着的国宝,我怎么可能在一天时间里凭空变出来,我就算是孙猴子也不可能千里盗书啊。

我当场就拍桌子说不可能,你这是逗我玩吧。

他笑了笑,居然扭过头去看着窗外,不再理我。

这不禁让我大为光火,刚想发作,却突然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转身就走。

走出书房门的刹那,我分明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爽朗的笑。

他要我找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北京那本真正的《玉函经》,而是赝品。

丰哥那个“满汉全席”生意的目的无非就是两个:第一,倒卖不合法见不得光的鬼货和贼货;第二,把高仿的假货赝品掺杂其中,高价出售。

所以仔细一想,苏正让我找的自然是《玉函经》的赝品了,而且这应该和丰哥的生意有某种关联。

不过这可不好找。大海捞针肯定不行,古籍在古玩市场上属于小众品种,普通的古董玩家是不会对此感兴趣的,专业玩这个的人又太少,所以这东西通常都是有价无市。因此古籍和陶瓷字画相比,商家自然是会选择更有市场的后者了,甚至连造假者都不喜欢伪造古籍,因为很容易吃力不讨好。至少我是从没仿造过什么古籍善本,所以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

眼看天色不早了,我想趁着古玩市场还没关门,去逛逛打听点情报。

在夫子庙转了一大圈,几乎是挨家挨户去问了,结果做古本生意的不超过三只手,而且都是兼带着做一点。都说这东西不好卖,收了之后放个三年五载的都不一定能出手。

我打听了下,说自己想找一本《玉函经》,还暗示他们即便来路不正也没关系。但是好几家看来都不够专业,居然连《玉函经》都不知道,知道的也直接对我摇摇头说无能为力。

又找了几家铺子,有一家铺子的老板斜眼瞅了瞅我道:“假的你要不要?”

我一愣,心说居然还有人明目张胆地说卖假的,忙问道:“您这儿有?”

老板摆摆手道:“没有,我这店的本家可是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苏老,怎么可能卖假货。”

我听到这儿却并不觉得惊讶,毕竟齐佳那份报告已经清楚地显示了苏星海的产业有多大了。

“不过听说最近有很多人在找这玩意儿,所以你懂的,嘿嘿。”老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

我当然懂了,中国的造假体系早就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了,尤其是渠道方面更是惊人,连市场热捧的海外回流赝品都是中国制造。在这个全民收藏的时代,那些普通的收藏者就成了这个产业链最大的牺牲者。因为他们懂得不多,很容易听风就是雨,而有需求马上就会有供应,就像这老板说的,必然是某个原因引起了古本收藏热,才会导致出现了很多假的《玉函经》。

眼见着在古玩市场是找不到线索了,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准备回去。

刚出了古玩市场的大门准备走,背后突然有人喊我“大哥”。我回头一看,有个人冲我一边招手一边跑了过来。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叫我大哥的人,年纪起码四十出头,长着一对三角眼,看起来就贼眉鼠眼的,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叫我?”等他走到跟前,我问他。

“是啊是啊。”他笑着点头。

“同志你别闹了,我这年纪像你大哥么?”

“话不能这么说,年纪都是其次,关键您是买主,是买主我就得尊重您,就得喊您一声大哥。”这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肯定是个混江湖的。

我摆摆手道:“说吧什么事,我还赶时间呢。”

他凑上来压低了声音问:“您是不是要找一个古籍善本,叫《玉函经》?”

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居然有人自己找上门来了,忙问:“是啊,怎么,你有?”

“嘿嘿,不瞒您说,我还真有。”

“这东西可是海内孤本啊,你怎么会有的?”

“三角眼”连忙摇头道:“我说的可不是宋刻《玉函经》,那东西是国宝,听说在北京图书馆的什么特藏部里藏着呢,我怎么可能有啊。”

“那你说的是什么?假的?”

他连忙摆手一副很受辱的样子说:“您这么说可就是瞧不起人了啊。我说的是清代的仿宋刻《玉函经》。”

“清仿宋刻?”

“《玉函经》的故事您知道吧?”

我点点头:“知道啊,不就是铁琴铜剑楼那点事嘛。”

“那您知不知道,这《玉函经》在从铁琴铜剑楼遗失的那么多年里,曾经到过一位叫徐乃昌的人手里?”

“是那个清代的藏书家徐乃昌?”

我一说,“三角眼”立马竖起大拇指:“您果然是见多识广,没错就是他。这个徐乃昌得到了《玉函经》后,就请人仿造了一本。他请到的人是湖北黄冈的陶子麟,这人号称是清末四大刻工之首,最擅长仿宋刻。所以后来就有了两本《玉函经》,一本是真本的宋刻,一本是清代仿宋刻。”他得意道,“不瞒您说,您要是想要真本的,那您去跟国家说去。但您要是想要那本独一无二的清仿宋刻,这南京城里就只此一家了。”

我半信半疑,他的言谈举止就是一个十足的古董贩子,不像是怀揣珍宝的普通人和收藏者。但既然都已经送上门来了,怎么也要见见这庐山真面目。于是我就信口胡诌道:“其实我也不太懂什么宋刻和仿宋刻,我是给我们老板办事。也不知道老板怎么心血来潮说要找这东西,我就只能找了。”

“那是你们老板眼光好,最近好多人都在打听这本《玉函经》,我都没卖。我是看我们之间有缘分,才肯卖给你的。”

我差点笑出声来。缘分?真想问他哪里看出来我们有缘分的。不过这种都是忽悠人的话,也不用和他较真,就问他:“那东西能给我看看吗?”

他打量了我一下问:“大哥您带钱了吗?”

“干吗?”

“您别误会,只是我们那儿有个规矩,看货您得带着钱,看上了就当场交易,一手钱一手货,谁都不欺负谁。”

“多少钱?”

“三角眼”竖起一根手指,我问:“一千?”

他的脸立马拉了下来:“大哥,您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吧,一千够买什么啊,就算买本新华词典也得八十吧。”

“一万?”我吓了一跳,“一个清代仿宋刻本,怎么可能值这个价,最多两千。”

最后我们讨价还价,以三千的价格成交。明天早上七点我带着钱在这里等他,他带我去看货。

三千不是个小数目,我顿时觉得很肉痛,不过都走到这步了,回头也难了。而且如果真的是清代仿宋的《玉函经》刻本,那也没有亏很多,找个老外估计能翻倍卖出去。

回到家,把存折找出来想去取钱,突然才发现这个点儿银行都关门了,我去哪儿取钱啊。

思来想去,我突然有了个办法,既不用出一分钱,还能让自己转危为安的一石二鸟之法。

出了自家门,来到街口拐角处的那家小饭店。此时刚过饭点,店里人不多。陈老板看见我来,热情地招了招手。

我先点了碗馄饨,然后跟他闲聊。聊着聊着我突然低声问他:“老陈,这两天还有盯着我家的人吗?”

陈老板一努嘴道:“门口那个吃面的看到没?”

我扭头看了看,发现门口一张桌子旁有个小平头男人冲外坐着,一边吃面一边低头看报纸。

“就他?”

老陈点点头,我拍拍他的肩膀,给了张十块,又拿起旁边一瓶啤酒说不用找了。

我拿着啤酒走到那张桌子前,然后坐了下来,把啤酒往桌上一放。“小平头”条件反射般地抬头看了看我,突然一愣。

我“嘿嘿”一笑,把酒瓶推到他面前说:“朋友,请你喝酒。”

他张了张嘴,嘴里的面条都掉下来了。

我皱了皱眉,假装恍然大悟道:“不对,你们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是不能喝酒的。”说着又把酒瓶挪了回来。

他赶紧擦擦嘴说:“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警察同志。我也不想跟你绕弯,把你们韩警官叫来吧,我找他有事。”

估计这个“小平头”被我震住了,放下筷子就往外跑。我也不急,慢悠悠地喝着酒。果然一瓶酒还没喝完,那“小平头”又跑了进来,然后冲我说道:“你跟我出来。”

我放下酒瓶跟他出了门,此刻天色已深,他带着我往前走,过了马路,前面有辆车停在路边。

“就在车里,你过去吧。”“小平头”似乎有点生气,双手抱胸便不再理我。

我也不客气,走过去拉开车门就坐在了副驾驶座上,然后冲驾驶座上那人笑了笑道:“韩警官,好久不见啊。”

“说吧,找我什么事?”韩城一手扶着方向盘扭过头来问我。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你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你会这么有闲心?”他笑了笑道,“有事就直说,我手头还有很多案子要办。”

“韩警官果然是大忙人啊,没想到你们这么忙还有精力分出人手来监视我,实在让我受宠若惊。”我冷嘲热讽道。

“我的同事不是在监视你,而是保护你。”

“保护我?你没开玩笑吧。”

“如果要监视你,那怎么从来没有人跟踪过你?其实我并不在乎你的安危,但是上面觉得你是佛灯失窃案最大的嫌疑人,怕你出什么意外断了唯一的线索,所以才会要求派人暗中保护你。”

我对他的话只信个三分,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的计划。

“怕我遇到意外?我能遇到什么意外?就算佛灯真的在我手里,我也起码得藏个三五年的再出手吧,现在市场管得这么严,谁敢乱来。”

他听到这里一声冷笑道:“市场严?胡闹,你是在装天真吧?”

我立马摆出一副很天真很惊讶的表情问:“怎么?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们古董行业什么时候消停过?我们每年接到的投诉纠纷案还少吗?”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激动。

“这又不能怪我,我可什么都没做过啊。”

“哼,不怪你?就是你们这群人在扰乱市场,扰乱社会治安!尤其是香港回归以后,可能是因为有了新的市场和渠道,造假售假、走私诈骗的事情越来越多。”他越说越激动,“就在上个月,我们截获了一大批准备走私的文物,但是鉴定之后发现这批文物全都是假的。”

我吓了一跳,谁这么大胆子,不光走私,居然还全部都是假货。

说完之后,韩城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话,便冷静下来说:“不好意思,来之前刚被领导训过话,心情不太好。刚才的话你别外传,都是机密。”

我点点头,安慰了他几句,然后试探着说:“我好像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古董非法交易猖獗的事,说不定会对你们有帮助。”

“什么事?”他一听有线索,立马两眼放光地盯着我。

我就把《玉函经》的事告诉了他,但是隐去了苏正以及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说我偶遇“三角眼”在兜售《玉函经》,并且怀疑里面有问题。

我在讲述的时候,韩城听得很仔细,还会追问,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幸好我有所准备,但也被他问得差点穿帮。

听完之后,韩城思考了片刻说:“这个线索很有价值,你愿不愿意帮我?”

我立马拍着胸脯说:“配合,一定配合,这是公民的责任和义务嘛,我懂。不过怎么个帮法啊?”

“你就假装是买主,然后混进去,一定要看到东西,最好能骗出他们的负责人来。”

我十分为难地说:“这么麻烦啊,要不韩警官你去行不行?”

韩城笑了:“我对古董一窍不通,不到三分钟就穿帮了,这事只能你去做。”

“那你可得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啊,为国捐躯这种事我还没有思想准备。”

“哈哈,放心吧,我会一直暗中保护你的。”

我假装十分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韩城很满意,说了几句体面话,无非就是“国家会感谢你”之类的,我说你们别再怀疑我偷佛灯就行了。

一切商量妥当,我刚要下车,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冲他一伸手道:“给钱!”

他一愣,问我:“什么钱?”

“看货的钱啊,人家要求带着钱看货,不然就不给看。”

“还要钱,真麻烦。”他嘟囔了一句,然后问,“要多少?”

我伸出一只手道:“五千!”

兜里揣着五千块钱,顿时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了。突然又想起了和福田那桩买卖,如果没出这么多意外,我早就是个真正的有钱人了。

现在只能依靠警察了,因为不光是解决了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我要借警察之手除掉丰哥这个威胁。我确信今天那“三角眼”是丰哥的人,明天只要顺藤摸瓜找出些证据,韩城就能帮我把他给收拾了。

回家休息了会儿,躺在床上才发现肚子已经饿扁了,从中午到现在我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于是想到晚上还和老贾约好了,虽然时间还早,为了先祭祭五脏庙,还是决定提前过去等他。

来到大排档那边,老板刚支起摊位没多久,果然还没什么人。我点了一堆烤串,让老板先给我上,待会儿等老贾来了再上一份。

过了半个多小时,我酒足饭饱了,老贾才姗姗来迟。我忙问他现在情况如何,他摆摆手让我待会儿说,喘了会儿气,又喝了两口啤酒,他才缓过劲来道:“我怕有人跟踪我,就故意绕了很多弯路才过来的。妈呀,差点把我累死。”

“你现在住哪儿?安全吗?”我忙问。自从苏正说了丰哥是为了控制、威胁我才对老贾下手后,我心里就充满了愧疚,从未想过自己会连累了其他人。

老贾抹了把脸上的汗,冲我笑笑道:“放心吧,我现在很安全。我本来有家小店面,请了个伙计照看,今天我让伙计先回去休息一阵子。然后我找到一个老朋友,他正好有套房子空着,而且连他老婆都不知道,所以我就搬那儿去了。”说着老贾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道,“这是地址,你记住后就烧掉,万一遇到事就躲到这里去,备用钥匙藏在对门的门框上面。”

我接过纸条记好,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贾大哥,这次是我连累你了,不然也不会……”

“打住,大男人一个,说这种话矫情。是兄弟就别啰唆,有难同当。”老贾说着举起酒瓶。

我也受他的感染,举起瓶子对碰了下,两人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酒。

“贾大哥,白天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老贾点点头:“嗯,当着那位齐小姐的面我不好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以后还是离那女人远一点,她表面上看起来单纯善良,但那双眼睛滴溜溜一转,我就知道她这人心机很深,不是你能应付的。”

我苦笑了下,表示已经知道了。不过还是佩服老贾,才见一面就能看出齐佳不简单,这才叫真的不简单。

“兄弟,我记得你曾经提到过自己和那个琉璃佛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吧?”

这件事在吃“满汉全席”那晚上就已经藏不住了,虽然我没和他提过,但像他这么聪明的人,多少都能猜到些。“这个佛灯啊,可是让我吃尽了苦头。”我叹了口气,把佛灯的事简单地说了下:真佛灯被盗,我被抓,假佛灯出现,我又被放了,然后是“金陵三杰”的人轮轴转地来找我,又是丰哥又是福田,只是隐去了宝藏之类的事。

听我说完,老贾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兄弟,真没想到,原来你遇到了这么多的事啊。”

我苦笑着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老贾忽然压低声音说:“那这件事就更有必要告诉你了。我听到消息说,最近有人想要出手一盏琉璃佛灯。”

“什么?”我大吃一惊,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老贾看看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盯着我,赶紧叫我别激动坐下来说。

我坐下来追问道:“你听谁说的?在哪儿?是谁要出手?”

“你别急,我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有这么回事,出手的人号称那是真正的琉璃佛灯。但具体是谁想出手,人又在哪儿,我现在也不知道,不过可以去打探下消息。”

“一定要帮我打听清楚,此事事关重大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真佛灯的消息,如果能抓到这个手里有佛灯的人,我的嫌疑自然就洗清了。

老贾拍拍我的肩膀道:“你放心,我一定打听清楚,至少想办法让你见一见那个货。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如果真有人出手佛灯的话,必然见不得光,那就只能走地下黑市了,万一又是和丰老板有关的,那我们两个就都不能出面了啊。”

老贾说得有道理,真佛灯若在黑市现身的话,重视程度绝不会比上次那个假玉镯低。而且佛灯本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东西,黑市的组织者也会更加严格谨慎,倘若这个幕后老板真的是丰哥,那我们两个别说是见到真佛灯了,一出现就是自投罗网。

老贾说要不他找个信得过的朋友代替我们去,被我断然拒绝了,这件事不能再牵扯到更多的局外人了。

我先是想到了韩城,但随即就否定了。这件事不能让警察参与进来,他们一直怀疑是我偷了佛灯,就算我给他们通风报信,也只会认为我是在贼喊捉贼,所以我只能靠自己找出佛灯和偷佛灯的人,而且我也想亲手抓住那个害我吃苦头的孙子。还有另一层顾虑,就是我不想马上把佛灯交给齐佳,这东西本来就是我们胡家的,凭什么给他们齐家做嫁衣。

既然不能找警察,我和老贾都不能出现,那必须得找个知道此事又可以信任的人。

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一个名字:陆素心。

也许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可能是现在唯一合适的选择,而且我一直都想找她打探一下翡翠玉镯的事。只是她背后还有个苏星海,不知道万一牵扯到他,她又会是个什么态度。

心里打定主意后,我就对老贾说找人的事我来解决,麻烦他打听清楚具体的时间地点,以及怎么才能混进去。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然后数出三千块钱装兜里就出门了。

我叫了辆车直奔夫子庙,一路上不停地回头看,确认昨天韩城开的那辆车一直跟在后面才放下心来,毕竟我这次算是铤而走险,万一那“三角眼”真是丰哥的人,有个警察跟在后面要安全很多。

到了夫子庙门口,古玩市场还没开门营业,显得十分冷清。做古玩生意的本来就没人会起这么早,多半都是到中午才会开门营业,所以此刻我一个人站在这儿看起来很傻。

韩城的车停在不远处,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等了十分钟左右,突然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三角眼”骑着辆破旧的摩托车停在了我面前,“大哥,你来得挺早的啊。”

“我也是给老板办事,没办法。东西呢?”

“你钱带了吗?”“三角眼”迫不及待地问。

我把口袋里的钱露出一角道:“放心,一分不少。”

他拍拍摩托车道:“上来,我带你去看货。”

“不是在这儿吗?”

他乐了:“大哥你真逗,这么值钱的东西怎么可能随便带来呢,上车吧。”

我无奈,只好坐上了上去。“三角眼”说了句坐稳了,就发动了。这车不光响,而且还破,“三角眼”一开我就感觉屁股底下抖得不行,真怕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抖散架了。不过这么大的马达声,到哪儿都能找得到,倒是不用担心韩城会跟丢了。

一路上我试探着问了很多问题,比如去哪儿,除了你之外还有人么,这《玉函经》的来历之类的问题,但是对方什么都不说,只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三角眼”一直开一直开,起码开了二十分钟,我屁股都给震麻了才停下来。

“大哥,到了,就前面。”他指了指前面道。

我看了看,四周有点荒,不过不是农村,他指的是前面一幢私建的二层小楼,感觉有点似曾相识。回头看了眼,吓了我一跳,居然没看到韩城的车,莫非是跟丢了?

“大哥,走吧。”“三角眼”招呼我道。

我不敢犹豫,生怕穿帮了,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这是我第一次希望有警察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盯着我。

这幢小楼显然不是用来住人的,更像是个仓库,里面堆了很多箱子和杂物。我随意看了几眼,从一些破损的箱子里露出来的部分判断,应该都是古董,只是难辨真假。

“三角眼”关上门,见我正在打量那些东西,便赶紧把我往楼上引,说这些没什么看的,都是些破烂。

到了楼上,环境稍微好了点,起码还有张沙发和茶几。“三角眼”嘱咐了一声“别乱跑”,然后说自己下去拿东西。接着,我居然听到下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顿时气得想骂人。

刚想发火,“三角眼”就噔噔噔地跑了上来,手里拿了个东西,嘴里喊道:“找到了找到了。”说着把一本书丢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我彻底无语了,这家伙是真傻还是装傻,就算是假的也不能这么对待吧,明摆着就是在告诉我这是假的。

不过鉴定还是要鉴定的,我拿起来翻了翻,顿时连再多看一眼的欲望都没了。

虽然翻开后题名页上的题名是“广成先生玉函经”,里页写着“南陵徐乃昌影摩宋本重雕”等字,但用纸太随意,一看就是用染纸的方法染出来的。尽管颜色被做成了黄褐色,看起来好似很旧,但纸张的质感和密度依然很现代,古代的技术怎么可能造出这么生脆的纸。

我把那东西往茶几上一丢,站起来就要走。

“三角眼”一愣,马上拦住我道:“大哥你干吗啊?东西不要了?”

“这种一眼假的东西你自己留着慢慢玩吧。”我瞪着他道。

他大概是被我瞪得有点发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但嘴里还是争辩道:“你别胡说八道,我这可是正宗的,我看你是想压价才这么说的吧!”

“压价?”我本来都想走人了,听他这么一说就来气了,“死鸭子嘴硬是吧。行,今天老子就给你好好上一课!”

我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道:“一般说的古籍善本,主要包括刻本、墨迹本、碑帖、印谱、信札等。刻本是使用雕版技术印制的书籍,其顶峰期的宋元刻本在市场上流通的已寥寥无几,继而由明清及民国时期的精刻本引领风潮;墨迹本为文人稿本、手抄本等,一般存世量稀少,且多为孤本;碑帖、印谱、信札、文人墨迹等,是近年来古籍拍场上的重要品种。”

“三角眼”惊讶地看着我,估计是没想到我居然还懂这么多。

“古籍的收藏要点是:刻本优于印本,初刻优于翻刻,套色优于单色,图画优于文字。虽然市场上古籍善本的赝品要比字画少很多,但冒名人批校、加盖伪章、残本充全、挖改描补、撕去序跋的事也时有发生。”我看看他道,“尤其是现在还流通于民间的线装古籍日益稀少,其中能称得上‘善本’的更是屈指可数。所以有些小人,不得不防啊。”

“大哥原来是行里人啊?失敬失敬。”“三角眼”已经被我镇住了,赔着笑问道。

我没理他,把那假的《玉函经》翻了翻,然后一扬手丢到他面前说:“用百分之一的三氯化铁溶液对纸喷洒几遍,然后放一个礼拜,纸张就会变得黄中带灰,看起来会像旧纸了。次一点的话,用茶水或者麦草水在白纸上刷一层,再用煤灶烘干,反复几次也能把新纸给做旧。”

听我把做旧的方法都讲出来了,“三角眼”“噌”地一下汗就下来了。“大哥原来不光是行里人,还是手艺人啊……这次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我冷笑了下,心说论造假你还嫩了点。“你们还真是不够专业啊,做旧之后应该用紫外线照个几天,这样就能把纸的纤维给破坏掉,也就是加速老化,从手感上也不会被人轻易识破。可惜啊……”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大哥留步,千万留步。”“三角眼”追了上来。

我回头看看他道:“我课已经上完了,还想怎么着?”

“不是,大哥,之前是我搞错了,那个是我们闹着玩儿的赝品,但我们确实有真正的清代仿宋刻本《玉函经》。”

我不耐烦道:“还来?有意思么?”

“三角眼”急了,喊道:“大哥我这次真没骗您,您要走了那可就是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

“真的?”

“三角眼”拼命地点头说:“真的,我保证。您再等十五分钟,马上就给您送过来!”

“等就等,我还怕你不成了。”说着又坐回了沙发上,但实际上我压根就没打算走,现在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这么回去就等于是白忙了一场,果然这“三角眼”被我一诈就诈出来了。

“三角眼”下楼打了个电话,再上来的时候还带了茶水,对我客气有加。不过显然是有人吩咐过他了,说话的时候开始有意无意地套我的话,但我是有备而来,怎么可能被他套到话。

东拉西扯了几分钟,“三角眼”就没话说了,我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喝茶。又过了一阵子,我等得有些不耐烦,刚要问他东西什么时候来,楼下就传来了砸门的声音。

“来了。”“三角眼”立马站起来往楼下跑。没多久,就听到楼下有人说话,一边说一边还在往楼上来。

我依稀能听到“三角眼”对那人说:“我本来以为楼上那人是个棒槌,没想到是个高老八。”

“棒槌”和“高老八”都是古玩行里的俗语。“棒槌”是指那种看不懂东西新旧好坏,很容易骗的外行人,行里人就会称他为“棒槌”,专门把新货卖给这类人。而“高老八”则是对新仿旧的东西的一种别称,也称“八爷”,“三角眼”是指我也从事作假这一行。

那人骂道:“他妈的叫你别乱拉生意,怎么就是记不住!”

我突然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就听“三角眼”讨好道:“九哥我错了,我这不也是想多赚点钱嘛。”

“九哥?”我忍不住站了起来,刚好那人和“三角眼”一前一后上来了。

我和那人看到对方的时候都不由得一愣。

“老九?”

“胡……胡哥?怎么是你?”来的这位 “九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给我和福田牵线搭桥的“洋拉纤”老九。

我一步冲过去,一把抓住老九,怒道:“老子还想问怎么是你呢!你当初在局子里是不是把老子给卖了?”

他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当初翡翠玉镯的事就是他招供的。

“老子找你好久了,一直找不到,没想到你小子居然躲起来干这行了!”这话其实我是吓唬他,虽说想找他算账,但我又哪儿有这个空啊。

他连连求饶说有话好好说,“三角眼”更是搞不清状况,不知道我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也不能逼人太甚,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就顺势松开了他,然后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九说当初的确是他对不起我,抓进去后被警察连唬带骗地就招了,本以为起码得判个两三年,没想到关了两天就给放出来了。他不知道玉镯是假的,所以很怕我和福田会找他算账,就躲了起来。没想到不知怎的他招供的消息居然传开了,做“拉纤”这行的最怕的就是这个,失了信誉他的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

“所以我就改行了,幸亏我还有点过去的人脉和经验。”他话说得轻巧,但我知道其中必然不会那么简单,只是他故意不提细节而已。

“是啊,我还真没想到,你现在居然给丰哥当狗!难怪当初还把我卖给了丰哥。”我冷冷道。

老九连忙一脸无辜道:“胡哥,咱有一说一啊,当初那事我是真的不小心说漏嘴了,可没有故意出卖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嘿嘿冷笑了下,“那姓丰的不过也是给人做事而已,还轮不到他来当老板!”

这句话让我吃惊不小:“丰哥不是老板?”

“他不过是明面上管事的人,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

“丰哥居然会听别人的?”

“嘿嘿,他就是条疯狗,除了咬人还会什么。”老九言辞之间似乎颇不把丰哥放在眼里。

“那真正的幕后老板是谁?”

老九忽然警觉地盯着我反问道:“你问这个干吗?”

“好奇,随便问问而已。”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警觉。

“其实我也不知道幕后大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反正据说是个大人物。”老九似乎很想避开这个话题,就随口敷衍道。

我还想追问,他却反过来问我:“胡哥,你什么时候对古籍善本这种东西感兴趣了?”

我知道用忽悠“三角眼”那套骗不了老九,只好说:“我听说最近很多老外对这类东西感兴趣,就想淘换淘换,捡个漏。”

我本来说得很含糊,只是借着之前有人说这东西热门的话而已,没想到老九咧嘴笑了:“你也听说了啊?胡哥就是胡哥,消息真灵通。”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好嗯嗯啊啊地糊弄过去。

“这香港回归了就是好啊,那边随便搞个什么论坛,说中国古籍有价值,这边市场就有反应了。尤其是一个什么专家,指名道姓地提到《玉函经》。嘿嘿,刚巧唯一的清仿宋刻在我们手里,就想着做一批货,没想到卖得还挺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看来市面上的假《玉函经》都是从这里流出的。

“你们手里真有清仿宋的《玉函经》?”

“嘿嘿,别人若要问,我肯定说没有。但胡哥你问,我就不隐瞒了。”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本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过来,“就当是为上次的事情赔罪了。”

我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牛皮纸包得密不透风,我小心翼翼地拆了半天才拆开。

面前摆着的一本东西,看似和刚才一样,同样的题名页上写着“广成先生玉函经”,翻开之后里页同样写着一行字:“南陵徐乃昌影摩宋本重雕”,但显然不是同一级别。

因为光从纸张一项来看,这就是个有年头的东西。人工把纸做旧的手法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无非是染色和烟熏。然而经过染色的纸,颜色鲜丽而不沉,表里不一;经烟熏做旧的纸,粗看似旧的,细察可发现其带有焦褐色,不同于古纸的暗灰色,且纸质变脆,易碎裂。真正的古纸因年代久远而呈现出灰暗的颜色,与人工做旧的不一样,灰暗的颜色是长年累月自然形成的,灰得均匀,色淡而匀,表旧里新。

眼前这本《玉函经》的纸,就是那种表旧里新的古纸,绝不是新纸能做旧的。

不过鉴于这里是“贼窝”,我自然要谨慎对待。此刻本为单册纸本,十一行二十一字,白口,左右双边,双顺黑鱼尾。除了题名页之外,卷末还有一篇玉函跋。一些重复刻印本上,除保留有原书的序跋外,又增刻新的序跋,序跋后还写有姓名、年月等,这些都表明了书籍的真实年代。作伪者往往裁掉对其作伪不利的序跋,或涂改其中的年代,也有人重新伪造对其作伪有利的序跋。

然后我又对其墨迹、字体、内容等细节都做了细致的检查,居然没发现什么破绽,不禁大为惊讶,虽说清代仿宋的刻本也不是什么珍宝,但真的毕竟和假的有着天壤之别。

“胡哥,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老九看着我的表情得意道。

我心里还是有些怀疑,便说:“我再看一下,再看一下。”

我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想拖延下时间,但是随手翻到一页,突然看到一句话,觉得有点奇怪。“返覆终始,则不知其端者”,我不由得一愣,想看个仔细,但后脑勺突然感到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