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是一门复杂的学问,永远都没有人能用三言两语将之概括。
古玩的分类有很多,如果细分能有二十几类。不过通常都是笼统地来分,大致是四类:
第一类是陶瓷,就是陶器和瓷器的总称。
第二类是书画,即书法和绘画,也称字画。
第三类是玉器,指的是用玉石雕刻成的器物。
第四类简称杂项,因为包含的东西很碎很多,比如竹、木、牙、角、文房四宝、漆器、绣品、铜器、佛像、鎏金器物等等。
这每一门分类里面都有很深奥的学问,全懂一些的人不少,但全部精通的则是百年难遇了。
去古玩市场逛一圈就能发现,但凡有点规模的店,无论是什么号什么斋什么堂,都会有自己的主营业务,卖玉器的不会摆书画,卖书画的不会摆陶瓷,因为你要不专,人家就会觉得你不精。所以那种什么都卖的店面,通常目标客户都是外行人,里面东西的真假也就不言而喻了。
行业有行业的规矩,圈子有圈子的门道。中国古董行业最鼎盛发达的地方是北京,不仅是因其地位正统和历史悠久的关系,还有政治、文化等多方因素。像西安、洛阳、南京都因为历史积淀深厚,也属于古董业的中心城市,剩下的就要以三六九等来划分了。
只有一个城市是例外,那就是上海。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相对较短,在时代大潮中也许没什么底蕴可言,但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巨大的商贸影响力,使其成了全国古董交易最活跃的地方,尤其是输出方面。
虽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和门道,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总有一些规矩是相似的。比如说每个地方都会有一些德高望重的行业楷模,受人敬仰,这些家族或势力有着能够影响当地市场和格局的能力,这样的势力通常都有着深厚的传承,是有文化底蕴的名门望族,在当地有着错综复杂的影响力。这种名望和声誉是深入人心的,绝非丰哥这种用武力威胁的可比。
在南京,也存在着这样的家族。
唐宋八大家中的苏轼父子被称为“三苏”,在如今的金陵城里,最大的古玩家族有两个,都姓苏,外人称他们为大苏和小苏。
南京城一半的古董铺子大概都和大小苏家有关,有的是直属产业,有的则挂靠于其名下。据说他们最鼎盛的时期是改革开放后的十余年里,当时古董业处于复苏和发展的时期,急需像他们这样有影响力和公信力的家族来引导和管理,所以当年的南京古董界,凡是能挂上苏家招牌的铺子,那就相当于是古代得了圣旨一般的尊显。
后来渐渐地,政府对市场的监管力度变大了,民间势力的影响自然就小了很多。不过即便如此,现在南京城里一多半的老字号店铺,都还是和大小苏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势力范围上,大小苏家也各有所专,大苏家主营书画和金玉,小苏家则是陶瓷和杂项。两家互不干涉,好像商量好的一般。
在公安局的时候,我听韩城和“地中海”提到“苏老先生”几个字,只觉得耳熟。等上了陆素心的车,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去见苏老先生”,我这才想了起来,他们所说的这位苏老先生,应该就是小苏家的掌门人——苏星海。
既然知道了是去见谁,我也就不再多问什么。这女人精明得很,说多了搞不好反被她套了什么话,所以我一路无语,任凭汽车飞驰。
车开了大概十来分钟,陆素心忽然说话了:“胡先生,你就没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我看了看她,我的确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但我不能问,因为我不敢肯定她回答我的会是真话。听假话容易混淆自己的判断,就像鉴宝一样,真假不清、虚实不明,才最容易让人摇摆不定。
我淡然道:“我粗人一个,担不起一句先生,叫我胡闹就行。”
陆素心嫣然一笑,轻声唤道:“好的,胡闹。”
我刹那间愣了下,这么多年来好像从没有过一个女人这样轻声细语地唤我的名字,顿时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但那感觉也只是一瞬间,随即便听到陆素心说:
“你们被抓的事和我没有关系,我和老九出去后,他说要去走廊那头抽支烟,我就坐电梯走了。后来是福田的秘书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你们出事了。”
“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倒是我该说句对不起,那一半的钱,我恐怕是没办法分给你了。”本来看她一脸诚恳还有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有点恍惚,但联想到她之前的行为,我不禁又警惕了几分,便故意嘲讽了下。
她丝毫没有理会我的嘲讽,反而问道:“那个翡翠玉镯你到底是怎么作假的?能说说吗,我是真的没看出破绽来。”
我很惊讶,她居然说没看出破绽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那你怎么知道这是假的?”
“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她露出小女人般狡黠的笑。
按理来说,作假的手法是不能轻易向外人透露的,这是作假者安身立命之本。但现在东西已经被证明是假的了,说不说破也都无所谓了。“其实都是些很简单的手法,跟你说也无妨。我先是选了块底料,打磨成手镯,再用强酸浸泡一段时间,把一些天然的杂质都给泡掉。然后在手镯的空隙中加入透明的胶,使质地变得更通透,再用热处理、人工上色等手段,使手镯变成我想要的颜色和纹理。”
陆素心回过头来看看我,一脸的难以置信:“就这样?”
我点点头:“就这样。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一般造假者用的是较差的灰白色翡翠底料,这样以次充好能一本万利。而我所用的底料,是我前年去北京时从潘家园淘换回来的一个乾隆年间大件翡翠上的碎片,当时那件翡翠已经破损了,不过我看底料很好,就给买了下来,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处了。所以任凭你怎么看,年代和质地都是到代的老翡翠。”
陆素心笑道:“你还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拿乾隆年间的底料来仿造慈禧时期的玉器,鉴定者都是鉴新,又岂会想到鉴旧呢。”
“这其实就像做加法一样,技术能加的分本来就是固定的,最后的得分高低还是在于本身的底分有多少。”
“那你又是怎么让福田相信这个翡翠玉镯就是来自慈禧太后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美国有个叫凯瑟琳•卡尔的女画家?”我问道。
陆素心摇了摇头,继而马上恍然大悟道:“哦,你是说那张慈禧画像!”
我笑着点点头。美国有个女画家,曾经花了九个月的时间为慈禧画了一幅油画肖像,后来这幅画还在1904 年的圣路易斯世博会展出。这幅画不仅相当巨大,而且还是按照慈禧本人的要求,服饰上的每一条花纹、每一个细节都要清清楚楚、原原本本地反映到画布上。而这幅画里的慈禧太后,就戴着一对翡翠玉镯。
我围绕这幅画,精心炮制了一个复杂的故事,大抵是女画家如何仰慕慈禧太后,如何喜欢慈禧太后的翡翠珍藏品,她私下收集了一些照片和文字记录。后来,女画家的儿子再度来华,刚巧碰上孙殿英炮轰东陵盗挖慈禧墓,墓中珍宝因此重现于世。女画家之子辗转多地,最终找到了一个翡翠玉镯,根据女画家拍的照片和日记,证明其确系慈禧太后的藏品。
再之后,就是翡翠玉镯如何流落海外,又如何回到国内的一整个故事。其中我伪造了女画家的照片、日记和女画家之子的一些文字记录等。这个故事我反复推敲修改了很多次,也不断地完善证据,最后让福田信以为真了。
这应该不算是个简单的卖假货行为,而是一个骗局,玉镯只是最后完成的那一步。就算之后福田用仪器检测出有问题,我也已经不在乎了。一百万,足够我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至于这个女画家的事,我是有次上厕所的时候在一张小报上看到相似的故事后产生的灵感。
陆陆续续地讲完,我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说:“好了,该你说了?”
“其实我没看出那是假的。”
我一愣,只听她继续说道:“我只是猜测,因为我觉得你不是个会倒卖国宝的人。”
我惊讶地看着她的侧脸,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突然,车停了下来,陆素心说:“我们到了。”
我探头张望了下,我们正停在一栋民国风格的洋房前面,洋房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海外遗失文物保护协会”。
这个“海外遗失文物保护协会”我也曾略有耳闻,好像最初是个民间社团组织,由一群古董界的爱国志士组建而成,以收复流失在海外的中国文物古董为目标。
中国历史自从进入晚清以后,就变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鸦片战争、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诸如此类的屈辱不仅让先辈们饱受苦难,也让中华文明流传下来的珍贵文物大量地流失到海外。这是文物珍宝流失海外的主要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近十几年来,中国的古董贩子为了利益而把大批的古董走私贩卖到国外去,导致现在国内市场假货丛生,国外市场则真货价比天高。
说心里话我是很佩服这些爱国志士的,他们所做的是伟大的事业。但如果从实际角度来讲,根若不绝,他们所有的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只是我不曾想到,这个协会居然还和金陵的古董大户有关。
跟着陆素心进了小洋房,七拐八拐地来到一间大房间门口。
陆素心轻轻叩了下门,里面传出一个苍老但刚劲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房间里面很大,古色古香,几乎都是价值不菲的红木家具,摆设也都是古董,随便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有不少好货色。
正中央有张很大的办公桌,桌子后面站着个穿长衫的白须老者,正拿着毛笔在写书法。
“苏老师,我把胡闹给带来了。”陆素心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说道。
老者放下手里的狼毫笔,抬起头来微微颔首道:“辛苦你了,小陆。”然后又冲我招招手道,“胡闹,你过来。”
老者器宇不凡,一举一动间就有一股大师风范,而且喊我名字的时候丝毫没有陌生感,像是喊一个亲族晚辈般自然,让我不由自主就听从了。我走到他身旁,老者指着桌上刚写完的两行字道:“胡闹,你来看看,这字写得怎么样?”
我低头一看,两行字大开大合、凤舞龙飞,确实有大家的风范,只是神意走得略有些狂了,似是有些收不住的意思。写的则是刘禹锡的两句名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看看字,又看看旁边的老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沉住气说道:“苏老先生的字颇有大将之风,霸气十足,只是怕这霸气走得过猛了,反而会伤了神。倒是这两句诗,却有些感慨星移斗转的沧桑之意。”
老者闻言大笑,冲我点点头道:“好一个霸气过猛,好一个星移斗转,你能从字看人,不简单哪。”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苏老先生过奖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道:“老朽过去当过兵、上过战场、杀过敌,虽然后来修身养性了一辈子,却终究还是去不尽骨子里的那点狂猛和血腥之气。”
我心想,当过兵这只是个客套的说辞吧,就这样的气场和环境,不当个十年八载的首长是养不出来的。不过想来也合乎情理,海遗会(“海外遗失文物保护协会”的简称)能做这样的事业,必然是得到了政府在背后的支持,一般人又哪里能有这样的关系和背景呢。
“苏老先生,我就开门见山了。上陆小姐的车,是因为她说此行和我的身世有关。想必您就是知道个中情由的那个人吧?不妨跟我明言。”我不想跟他绕弯子,便直截了当道。
苏星海听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过了片刻说道:“胡闹,那我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的身世我的确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在告诉你之前,我得先确定你是不是你!”
这话虽然有点绕,但我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要确定我是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人。我问:“您想怎么确定?”
苏星海掷地有声地说了两个字:“鉴宝!”
我琢磨了下,便点头道:“苏老先生,您请。”
苏星海绕过办公桌道:“随我来。”我赶忙跟了过去,陆素心也一起走了过来。
我们来到房间另一边的一张大八仙桌前,桌上放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也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不过怎么看,这都无疑是苏星海事先就安排好的,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个鸿门宴。
“胡闹,你看看这个东西。”苏星海说着,伸手拿掉了那个盒子,原来它只是倒扣在桌上。
盒子拿开,里面露出来的是个小巧玲珑的四方形花瓶。
我定睛一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这是宋代官窑的青釉方花盆?”
苏星海赞许地点点头道:“眼力不错,你看看这件东西怎么样?”
第一判断对了之后,我多少有了些底气,便开始仔细地查看这件瓷器。宋瓷五大名窑是天下闻名的,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和定窑,虽然不少人会为了哪个窑的更值钱而争论不休,但这五大窑其实特点不一、各有千秋。
从隋唐开始,我国的瓷器就一直流行外销,到了宋代达到一个鼎盛期,那时候宋瓷出口遍及亚洲东部、南部和西部,以及非洲东海岸的大部分地区,这也导致了国内留存的瓷器数量有限。再加上宋代不流行将瓷器作为陪葬品,所以最终导致了宋瓷存世量极少,尤其是汝窑,众口一词的说法是世间仅有六十七件。
宋代的官窑由政府直接营建,分北宋官窑和南宋官窑。宋代官窑瓷器主要为素面,既无华美雕饰,又无艳彩涂绘,最多的就是使用凹凸直棱和弦纹为饰。常见的官窑器形是盘、碟、洗这一类,也有仿商、周、秦、汉古铜器中的各式瓶、炉。而宋代的花盆一般都是为了满足宫廷陈设所需,大多数都是钧窑,官窑的青釉花盆确实不多见。
眼前这个盆,四方形,委角,折沿,侈口,四垂云纹足,里外施青釉,釉面开赭色纹片,里心有五个支钉痕。从外观来看,不仅是官窑,还是官窑中的罕见品。
不过,既然会拿出来让我鉴,这东西多半不是真的,关键是我得看出来它假在哪里。
“苏老先生,这东西可有一眼啊。”我笑道。
苏星海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说?”
“有一眼”是古董俗语,一般是指某件东西很不错,艺术价值比较高的意思。“虽然有一眼,但这东西却不是真的,我这有一眼是指仿造者的手艺,能仿到这种程度,也算一绝了。”
苏星海一言不发,果然老谋深算,我这一扬一顿算是使诈,就想看看他的反应,不料他这口古井波澜不惊。倒是从一旁陆素心的眼神中,我知道自己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继续道:“瓷器若要做到高仿,便得从基本材料开始,严格按照原作的胎质、外形、尺寸、釉色、工艺等进行高度一致的仿制。到了这种程度,说‘赝品’就是不尊重了,而应称其为高仿瓷器,东西虽然是新的,但高仿品的精美程度并不亚于原作。”
这番话出口,苏星海居然捋着胡子点了点头:“你的话有几分道理,高仿并非造假,真正的高仿本身就是一门技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譬如这瓷器的每一个画面,传承的都是历史和文化。”
我很赞同他这几句话,和我这种小人物不同的高人大有人在,真正称得上是高仿大师的艺术家或工匠,其作品在品质、材质、工艺上都是可与真品媲美的。只是市场变化多端,没有人能保证某些高仿大师的作品就不会在古玩市场上流通。即便高仿者明确告知首个买家该作品为仿品,但是几经倒手、忽悠涨价,或者等它以文物身份出现在国际拍卖行时,其身世早就扑朔迷离了。
这是对高仿者最大的褒奖,同时也是最大的羞辱。
“既然你能看出来是高仿,那就说明它还是有破绽的吧?”苏星海问。
我点点头,我还真不是蒙的,刚才我就没客气,对着那花盆又闻又摸还拿指甲这里抠抠、那里刮刮,所以很快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新的瓷器表面都会有很亮的光泽,也就是所谓的‘贼光’。瓷器要做旧,首先便要把贼光给去掉。这倒不难,只要用腐蚀性的强酸在瓷器表面刷一层,瓷器就会显得旧了,这道工序在行话里叫‘咬’。强酸不仅能够洗去贼光,还能把瓷器表面的釉‘咬’出很多小裂缝,就是人为制造开片。”
所谓开片,是瓷器釉面的一种自然开裂现象。开裂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成型时坯泥沿一定方向延伸,影响了分子的排列;二是坯、釉膨胀系数不同,焙烧后冷却时釉层收缩率大。因此开裂原是瓷器烧制中的一个缺点,但人们掌握了开裂的规律而制出的开片釉(即裂纹釉),反而成了瓷器的一种特殊装饰。宋代的汝、官、哥窑都有这种产品。开片又称冰裂纹,按颜色分为鳝血、金丝铁线、浅黄鱼子纹;按形状分为网形纹、梅花纹、细碎纹等。
我继续说:“之后,再把瓷器像炖鸡一样,放进加了茶叶、盐、碱、墨、染料、高锰酸钾的锅里炖。这个手法没什么特别的,大部分仿造者都知道,但是要根据瓷器的质地和年代调控作料的比例和用量,那就得看个人功夫了。瓷器被炖过后,表面的裂缝中就会渗进一些作料的颜色。有的瓷器被咬之后还会喂一下,就是埋进土里或者用泥土在瓷器里里外外糊上一层。这些泥土中也会掺入铝粉、铜锈粉和铁锈粉等作料。”
我停顿了片刻,说道:“无论咬还是喂,这件仿品的制造者都做得很高超。但他却因为急于求成而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开片。他一定是怕强酸去贼光时形成的开片不能满足需求,而在制作胚胎前就加入了化学药剂,使得瓷器形成开片。虽然这种方法能够得到需要的开片效果,但是这种开片会深至胎骨,也就是在胚胎的里面形成。而瓷器的自然开片,是仅在釉的表面形成的。”
我说完后,看看苏星海,又瞧瞧陆素心,等着他们说话。
陆素心嘴角带笑,显然我所说的都得到了她的认同。“胡闹,你真不简单啊,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出来了,当年这件青釉花盆,可是足足难倒了我一个星期呢。”
“陆小姐和苏老是?”我问道。
“叫我素心吧,老是叫陆小姐听起来别扭。”陆素心笑道,“苏老是我的恩师,又是对我有知遇之恩的人。”
原来只是师徒,我本来一直以为陆素心和苏家有什么血缘关系,以苏星海这年纪,就算有个陆素心这么大的外孙女也不足为奇吧。
陆素心笑了笑,回头问道:“苏老,您觉得胡闹的鉴定怎么样?”
一直稳如泰山站在一旁的苏星海忽然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青釉花盆。我以为他是想看一下,怎料他突然举起花盆,猛地就朝地上砸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把我吓了一跳,我在一刹那间,下意识地扑了过去。花盆很沉,我接住的瞬间就感觉到一大股力狠狠地砸在了手臂上。
陆素心也吓到了,连忙跑过来,看我几乎已经趴在地上了,又赶紧来扶我。
“苏老,您这是干吗啊?”陆素心又惊又疑地把我扶起来后,问道。
老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般淡定地摆摆手,然后对我说道:“胡闹,你为什么要救这个花盆?此物并非古董,碎就碎了,倘若他日不小心流入市场,反倒成了祸害。”
我抱着花盆看了又看,发现在花盆的一侧有一条长长的裂纹,应该是刚才在地上磕的,我要是晚一秒钟,这个花盆就粉身碎骨了。
“苏老,您刚才不也说了么?高仿不是赝品,那是一种技艺和文化的传承,既如此又何必非得毁了它呢。这件东西虽是仿品,却也有不少年头了,毁了实在可惜。”我心疼地抚摸了一下花盆上的裂纹。
“哦?”苏星海盯着我道,“这么说,你只是舍不得这件东西而已了?”
我摇了摇头,严肃道:“我只是认为,真若有罪,那也是罪不在器,而在人心。”
我说完这句话,苏星海古井不波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激动,仿佛这句话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些东西。苏星海突然仰天长叹道:“青山兄,你在天有灵可以瞑目了,今日我终于找到你的后人了。即便人面能仿,但人心不可仿啊。”
我忽然看见苏星海的眼角滑过一滴浑浊的老泪,不禁又想起了他刚写下的那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苏……苏老?”待得老人心情平复下来后,我试探着问道,“您刚才说什么后人,莫非……?”
苏星海拍拍我的肩,说道:“这件官窑花盆,是我年轻气盛时和人斗气所仿造的,因为急于求成,就留下了你说的那个破绽。仿好之后,我十分得意,怎料被一个人一眼就给看穿了。”
“谁?”
“你的祖父,胡青山。”
胡青山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说过。我也不是没有追查过自己的身世,但毫无头绪,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到底姓不姓胡。
苏星海是个精明的人,他没有马上就把胡青山的事和盘托出,而是让我考虑一下,我若是真的准备好了,他随时欢迎我去找他。
我拒绝了陆素心开车送我的提议,一个人走在街上,有些漫无目的,阳光十分刺眼,搅得我心神不宁。
苏星海的做法是正确的,我的确没有准备好,我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路口碰到了两个邻居,他们没跟我打招呼,而是赶紧从我身边走过去,还一直指指点点的。我估计,大概方圆十里都知道我家被警察抄了吧。
我也懒得管别人怎么看,这两天发生的事已经够让我烦心的了。
回到那间破旧的老房子,什么也不管,直接倒头就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大半夜,肚子实在太饿了我才醒的。起床把屋里翻了个遍,翻得比警察还彻底,却也没找到什么吃的。
最后我决定出去吃夜宵,好好祭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出了门,往左拐,过两条街有一个夜市,那里烧烤炒菜样样有。
到了夜市,我直奔相熟的那个烧烤摊,发现生意不错,临时摆放的简易桌椅已经几乎坐满了。这个点还会出来吃烧烤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人,以赌徒和无业游民居多。我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弄了十个烤串、一瓶啤酒。
等东西齐了,要坐下的时候,才发现没位置了。转了一圈,看到有张小桌子那儿坐了个人,对面没人坐。我便走过去问道:“劳驾,这位置闲着不?”
那人点点头道:“没人,你坐吧。”
我就不客气了,坐下来便开始吃,烤串配啤酒,吃得舒服。
吃着吃着,我发现对面那人在盯着我看,我瞧瞧他,他也不避讳地继续盯着我。我心里骂了句“这人有病吧”,但嘴里还是客气道:“这位师傅,你有什么事吗?”
这人摇了摇头,又啧啧道:“像,真像!”
我十分纳闷,便问道:“什么像?”
这人四十出头,四方大脸、浓眉大眼,虽然长相足够端正大气,却可惜五官太过路人,并未让人有多少好感。他说:“这位小哥,恕我冒昧啊,我是说你像一个人。”
“哦?”活这么大还第一次听人说我像什么人,我立刻有了兴趣,“那你说我像谁?”
“我能先问下你贵姓吗?”
问我的姓?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一个陌生人上来就神神秘秘的,还要问我姓什么,不由得让我提高了警惕,我便随口道:“我姓陆。”说出来后,我自己也有点奇怪,怎么就说了个陆素心的姓了。
这人一听,顿时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哦,哦,姓陆啊,你祖上都是姓陆?”
我点点头,装得一脸无辜地说:“是啊,我爸我爷爷都这个姓啊,怎么了?”
“是吗?那真是巧合了,巧合。”说着这人便喝了口啤酒,却不再说话。
我看他不说话,便来气了,说道:“这位老兄,没你这样的吧,话说一半就不说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嘿嘿笑道:“小兄弟,别生气,我本来以为你是那个人的后代,所以才和你搭话的,既然你姓陆,那就是我搞错了。当然,你若想听也行,只是说来话长。”
“这大晚上的,我也没什么事,老兄你要也闲着,不妨说说,话长就长些了,兄弟我再请你喝酒吃烤串。”
他也不客气,拱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谢了。”
又让老板弄了几瓶啤酒一些烤串,我们两个便开始闲聊。我假装不在意地随口问道:“老兄,你前面说我姓陆就没关系了,那不知道姓什么才有关系?”
“姓胡!”
我的心里一凛,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但脸上还得不动声色地问:“姓胡怎么了?”
他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不知道你对古董行业熟不熟悉?”
我点点头:“略懂一二,偶尔也会逛个夫子庙什么的。”
“哦,那你都不算行里人吧。”
我看他脸上有些得意之色,估计这人是做古董买卖的。做戏做全套,便顺势说道:“你眼力真准,我就是随便玩玩,就算把脸打肿了也充不了胖子。”
“哈哈哈,你说话真风趣。”他大笑着拿起杯子和我碰了一杯,一饮而尽后说道,“那你肯定没有听过‘金陵三杰’这个名号吧?”
“金陵三杰”?这名号我倒真没听说过,我十四岁开始在老石头的指点下去古玩市场捡漏,到现在也混了有十四年了,却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号,便摇了摇头。
“没听过很正常,别说你个行外人了,就算是行里人,现在十有八九也不知道这名号了。但五六十年前的南京城,有哪个玩古董的敢说自己不知道‘金陵三杰’的。”
我一算,五六十年前,那不就是解放前了么?“这‘金陵三杰’,到底是指什么?”
“‘金陵三杰’,指的就是‘胡、苏、齐’这三个掌管着南京古董业的大家族。”
我听着有点耳熟,掌控南京古董业的家族,那不是大小苏家吗?怎么变成了什么“金陵三杰”?我把疑问一说,他先是惊讶我居然知道苏家,然后便说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大小苏家,原本是一家,也就是金陵三杰中的苏家。”
“大小苏家是一家?这我可从来没听过啊。”
“嘿嘿,因为胡家和齐家的没落,就让苏家一家独大了。但这利字头上是把刀啊,‘咔嚓’一刀下去,苏家变成了两家,各管各的,时间久了,人们都以为两家刚好姓苏,其实压根就是一个祖宗。”
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话是听懂了,但这里面包含的东西就更多了,胡家和齐家的没落导致了苏家的崛起,上了位的苏家又分裂成了两家,这其中必然发生了很多事啊。
“你也知道,从晚清开始,咱们这南京城就是个多事之秋。到了民国年间,整个中国都已经乱成一团了,所以导致了很多墓被挖,很多宝被抢,古董市场也是一片混乱。据说当时在南京政府的支持下,三个古董行业的大家族出面,组成了一个联盟,负责管理南京乃至整个江苏地区的古董市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金陵三家奠定了他们的地位。其中,为首的便是胡家。”
他所说的南京政府,自然不是现在的政府,只是不知道是民国时期的哪个政府。而当他说到胡家为首时,我便隐约觉得他要说到一些与我有关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他说道:“我前面说你像某个人,便是说你像那胡家的掌门人,胡青山。”
这三个字,我白天刚刚听过,但那是从苏星海口中听到的,多少还有些心理准备。可此刻从一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口中听到,让我如同雷击般心猛地一抖。但我还得假装疑惑道:“胡青山?没听说过。”
“嗨,他都死四十来年了,甭说你这年纪了,就是我这岁数,都没赶上胡青山活着的时候。”
这人说的话,句句都像是地雷,踩一脚就能让我震一下。苏星海可没说胡青山已经死了四十几年了。“他是怎么死的?”
“说是解放南京前夕,被国民党秘密处决的,最后尸体都没找到。不过也正常,打仗嘛,尸横遍野,活着的人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空管死人啊。”他一声长叹,似乎十分伤感,“唉,可怜这个当年叱咤金陵的一代人杰,因为被国民党怀疑通敌而死无葬身之地。要是能再晚几天,解放军就打过来了,他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不对呀,既然这个胡青山解放前就死了,那你怎么知道我长得像他?”
这人咧嘴一笑:“嘿嘿,不瞒你说,我爷爷以前是个古董修复师,有点小名气,当年和胡青山合过一张影,那照片就挂在我们老宅的相框里。爷爷从小就告诉我说胡青山是个天才,是个大善人,可惜死得太惨。所以你刚才坐下来,我就觉得你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原来你长得和照片里的胡青山一模一样。”
我傻了,白天苏星海还让我考虑一下,没想到大半夜吃个烧烤居然就吃出了胡家的历史。
我不相信世上会无缘无故有两个相似的人,更何况我还姓胡。我决定要证实一下,这个胡青山到底是不是我爷爷,我是不是当年“金陵三杰”之首的胡家的后人。
“这位老兄,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说道。
“没事,你说你说。”他端起酒瓶喝了一口道。
“我能不能看看那张照片啊?”
他放下酒瓶子,嘿嘿一笑:“那你得先跟我说实话。”
我愣了下,问道:“什么实话?”
他凑上前来悄悄问道:“你到底姓不姓胡?”
他的这个问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本以为能一直瞒下去,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戳穿了。
我无奈,知道自己有求于人,只能点了点头。
他哈哈大笑着和我碰了下杯,然后说:“我就知道,天下没有巧合二字,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你放心,照片我明天就给你看。”
我一听,大喜,连连向他道谢。
“你既然是胡家的后人,那就不是随便玩玩的门外汉了吧?”他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道。
“既然话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不瞒老兄你了,古玩字画什么的我也懂一些,但是学艺不精。想找你讨照片看,就是为了知道我到底和胡青山有没有关系。”
他“哦”了两声,似乎是明白了个中的情由,便拍拍我的肩膀道:“老弟啊,照片明天我先拿给你,不过我也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对方刚答应了我的请求,现在求我帮忙也在情理之中,但我总觉得他就是在这儿等着我,好像早有准备一样。“什么事?忙我愿意帮,就怕能力有限帮不上。”我不能拒绝,但也不能把话说满了,免得把自己套进去。
他连忙摆手道:“小事,小事,就是有个东西请你帮我一起掌掌眼。”
我考虑了下,就答应了,他便和我约了个时间和地点,到时候他会把照片给我。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老兄,我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他有些尴尬道:“我姓贾,你就叫我老贾好了,大名不好听。我也不问你叫什么了,就叫你小胡好了。”
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感兴趣了,这个姓确实不太好取名字,但也不便追问,就“哈哈”了两下。
我们又吃又喝地聊了很久,也算比较投缘,所以分开的时候都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一路上漆黑一片,不过反正我这人不怕黑,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前走就是了。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发现十几米开外有五六个人影正疾步朝我走来,我定睛一瞧,他们手里都拿着棍棒状的物体,脑袋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不容细想,我拔腿就跑。果不其然,后面那群人立马追了上来。
脑袋是清醒了,可身体还很迟钝,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但那几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死追着不放。我不用猜就知道了,一定是丰哥派来的人,这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被这群人追上估计我不死也残了。
幸好这一片都是老房子,地形复杂,我才没马上被追上,但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就在这个危急关头,突然不知从哪儿伸出一只手来,一拽我领子就把我拖到了一旁。我以为是被人抓了,刚想大叫,那只手一把捂住我的嘴,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别喊,我是来帮你的。”
我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了,只能赌一把。不到一分钟,就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那小子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再找找。”
“这事要办不好,回去丰哥肯定得发飙!”说完之后,几个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我心中大骂:果然是姓丰的那畜生,还好今天命大。刚想谢谢这个救了我的人,却发现身后踪影全无。
在堆满杂物的拐角处躲了一会儿,确定那些追我的人不在周围之后,我才赶紧钻出来往回跑。此刻酒已经完全醒了,脚步虽然很飘,大脑却格外神清气爽。
一路奔回家才松了一口气,连衣服都没脱就直接躺倒在了床上,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了,想着想着就突然想起了老石头。苏星海说我爷爷是胡青山,老贾又说我和照片里的胡青山长得很像,而老石头在我的人生中扮演着唯一一个近乎亲人的角色。我忽然开始怀疑,老石头会不会就是他们说的胡青山呢?
这么一想,一些线索便成了珠子,都被串了起来。老石头,一个卖茶叶蛋的老头,怎么会懂这么多的古董知识?尤其是对于作假仿制的了解和技艺,他若不是那么早死了,我跟他学到现在那还了得啊。
我也从未听老石头提过他的家庭和过去,我一直以为他也是个和我一样的孤儿,同病相怜才对我特别好。但如果他就是胡青山呢?也许南京解放时胡青山没死呢?还有就是他的长相,那半边脸显然是受过很严重的伤,战争年代是最容易留下这种伤疤的了。
年龄也很符合,老贾说胡青山是胡家的掌门人,死于解放前夕,就是距今五十年左右。老石头死时七十多岁,如果他是胡青山,那解放前大概四十岁左右,正值盛年。对于一个天才来说,在这个年纪掌控一座城市的古董市场,比起苏星海要更传奇。
不过,这一切都是假设,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而且这里面也有很多疑点,比如胡青山是如何瞒天过海逃出生天的,又比如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以这种方式来照顾自己的孙子。
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屁股底下有东西。我伸手一摸,发现后面的口袋里居然有张卷起来的纸条。
这肯定不是我自己的,刚才吃完夜宵我还特意摸过口袋找钱,那时候还没这东西。
毫无疑问,肯定就是那个出手相助的神秘人塞进我口袋里的。
我把卷起的纸条展开、拉直,上面的字是从报纸上剪下来后贴上去的,显然这个人不想留下任何线索。
歪歪扭扭的五个字是——小心苏星海!
我不记得自己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我和老贾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所以还早。起床后我先在周围转了一圈,街口拐角处有个小饭馆,我一个人基本不开伙,所以经常去吃饭,和老板很熟。
饭馆老板姓陈,我进去后先点了碗荷包蛋面,然后开始和他扯闲篇。瞎聊了几句后,陈老板忽然低声问我:“胡闹,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怎么了?”其实我是明知故问,警察搜查的动静这么大,周围邻居都在怀疑我犯事了。
“这几天老有些生面孔在这附近晃悠,看样子我觉得他们是在盯着你家。”
盯着我家?我一惊,忙问他这些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老陈回忆了下说是哪天哪天,而且特别肯定,因为当初有两个陌生人就是来他店里吃饭,还拐弯抹角地跟他打听我的情况。从那以后就经常有陌生人在附近晃悠。
我算了下,他说的时间是在和福田交易之前,那就肯定不是丰哥的人。
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警察了。
“胃口不错嘛,胡闹。”突然有个人走进饭馆,还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我抬头一看,来的这人我一点都不陌生,化成灰我都认识。
“哟,这不是韩警官吗?怎么,又来抄家问斩了?”我讥讽道。
今天韩城没穿警服,显得有些青涩。他只是笑笑道:“你是怕抄家呢,还是等着被抄啊?”
“我怕你们抄不着东西,空手而归。”我话还没说完,陈老板就知趣地走开了。
“胡闹,别得了便宜就卖乖,你屋里那些工具,可够你进去再蹲两天的了啊。”
我顿时想起来了,他们前天搜的时候确实只拿走了那个假佛灯,没动那些工具。我估计当时他们是逮着大家伙了,没空管小虾米,没想到现在被韩城拿来威胁我了。我本想反驳几句,但一想算了,和警察抬杠对自己没好处,就问道:“韩大警官这次来有何贵干啊?不会是来盯梢的吧?”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韩城的软肋,他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说道:“我这次来,只是受人之托,所以不谈公事。”
我皱了皱眉,能让警察来当跑腿的,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哦,什么人啊?”
“被盗佛灯的主人,台湾来的齐小姐想约你见个面。”
“齐小姐?”换做之前,我对这个姓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在昨晚得知“金陵三杰”之后,这个姓让我异常敏感。
胡青山、苏星海……“金陵三杰”之中剩下的那一家,就姓齐。
莫非……
“她找我干什么?”我立马有了兴趣,问道。
“我想应该是为了琉璃佛灯吧。”
“佛灯?苏星海不是已经鉴定过我那盏佛灯是假的了么?”
韩城很诧异,问道:“你见过苏老先生了?”
“嘿嘿,我还以为你们警察什么都知道呢。哦,对了,既然那盏佛灯是假的,你们可以还我了吧?”
韩城摇摇头道:“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更何况那盏佛灯也不在我手里。”
“还在苏星海手里?”
“嗯,这件事牵扯太多,虽然我们警方不立案了,但是苏老还是要给政府和台湾方面一个交代,所以佛灯暂时还在苏老手里。”
也许是受到昨晚那张纸条的影响,我顿时很来气,大声喊道:“韩警官,你们这算什么意思?警察就能随便把我的东西交给别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胡闹,你先别发火,我说句不好听的,那盏佛灯虽是假的,但并不代表着你就没有嫌疑。金陵饭店监控录像里的那个人可以是你,也可以不是你。”韩城最后那句话威胁意味十足,顿时让我无言以对了。
见我不再说话,他的语气便缓和了下来,“其实你的东西还是你的,只是办事得有办事的规矩。尤其是台湾那边,肯定得有个交代。苏老无论威望还是能力,都是处理这件事的不二人选,交给他我们都放心,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齐小姐也正是在苏老证明你的佛灯是假的后,才提出想和你见面的。”
顿了顿,他又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有假佛灯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据说现在你很有名啊。”
我心里一阵冷笑,这个韩城年纪不大,手段却不小,恩威并施的几句话就让我不敢动弹了。更让我惊讶的是,假佛灯的事居然传出去了?
这个琉璃佛灯之所以能称为国宝,就是因为它失传已久。
所谓古董,并非是古物就行了。古旧之物有很多,但真正值钱的古物还是那些有明确出处的东西。而古董的出处,一般有这么几种:首先是家传之物,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传家宝,一代代传下来,出身来源清清楚楚;其次是有史料可考的,一些古籍文献中会清楚地记录下某些古董的细节特征,这些都是后人考证古董出处的风向标,如铜器瓷器上常见的铭文、书法字画上的落款题词都属这类;最后一种就是从古墓里出土的,几百上千年前古人埋下去的自然不会有假。不过这出土也分明暗,明的就是考古,暗的则是盗墓。
而台湾人手里的那盏琉璃佛灯,无疑就属于第二种。关于大报恩寺琉璃塔,在明代许多官方和非官方的史料中都有记载。只是记载归记载,文字毕竟不是实物,光靠文字是无法知道这琉璃佛灯到底长什么样的。更何况,太平天国一场内乱,琉璃塔被夷为了平地,大报恩寺也毁于一旦,那上百盏佛灯早就成了千古绝响。
其实以前市场上不是没有出现过假佛灯,只是因为谁都没有见过真佛灯,所以也没个定论。最可笑的是还出现过用琉璃烧制的佛灯,号称是永乐年间失传的琉璃佛灯。但所谓琉璃佛灯,不是用琉璃制作的,而是琉璃塔所用的铜质佛灯。
这次台湾人的真佛灯一出世,算是弥补了几百年来的空缺,只是见过这佛灯真容的人也有限,所以对外界而言它还是无比神秘的。
我也疑惑过为什么老石头会有一盏和真品一样的佛灯,本以为是巧合,但假如老石头是胡青山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佛灯是齐家祖传之物,胡青山当然可能见过,以他的本事,即使是一面之缘,造个外表相同的佛灯也不是难事吧。
假佛灯的事,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还是无意传出去的,但毫无疑问这么一传,我就成了众矢之的。前一阵子,有传言地下黑市为那盏万众瞩目的真佛灯开了个高得离谱的价格。所以不管警察还认不认为我偷了真佛灯,肯定有不少心怀叵测的人认定了真佛灯就在我手上。
因为仿古法大家都懂,没有真器,怎么可能仿出相同的仿品!
不过这两天冲击太多,我已经有点麻木了,便挥挥手道:“行,想见就见呗,反正也不能把我怎么着。不过今晚可不行,今晚我有事。”
韩城点点头:“那你留个电话,齐小姐安排好时间会联系你。”
我笑了:“电话?你看我像是装得起电话的人吗?”
韩城愣了下,也笑了。这个年代电话是高级货,装一个得上万,十家里有一家装得上就不错了。接着他掏出一个寻呼机丢给我道:“那就暂时用这个吧。”
我看了看,还是个最新款。“不要,无功不受禄。”我刚要丢还给他,他却说:“这是借给你的,事后再还我。我不是帮你,我只是想破案。”
到了傍晚,来到约定的地方,发现老贾已经先我一步到了。
老贾远远地看见我,就冲我招招手。等我走近了,才发现除了老贾外,还有两个人正蹲在地上抽烟。
老贾拍拍我的肩道:“小胡,辛苦辛苦。”
我指指那两个人,小声问:“这两位是……”
老贾摆摆手小声道:“不用管他们,都是一块儿做买卖的。”
我想问是什么买卖,老贾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个东西递给我说:“这是昨天答应你的照片。”
我大喜,赶紧接了过来。这是张六寸左右的老照片,已经泛了黄,边上还有点发霉。照片里是两个男人,左边那人穿着长衫,右边的穿着中山装。两个人年纪都不大,穿长衫的大概三十出头,中山装的那个略年长一些。
老贾说的一点都没错,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果然和我长得很像,不说十分相似,但至少有七八分,看来这个人应该就是胡青山了,而旁边那个穿长衫的大概就是老贾的爷爷。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一行字,应该是用钢笔写的,前面有日期,但是墨已经散开,看不清了。整句话的大概意思是“某某年,贾程与青山先生相遇甚欢,遂合影留念”。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老贾得意地笑道。
我点点头:“贾大哥,这张照片能暂时借给我吗?”
“没事没事,送给你好了。”
我受宠若惊道:“那怎么行啊,这是你先人的遗物啊。”
老贾哈哈一笑:“我爷爷留下的照片又不止这一张,你拿去吧,不碍事。”
我便不再推辞,千恩万谢一番,心想今天他托我的事我可一定要给他办好。刚要收起照片,想起还有个疑问,便问道:“对了,贾大哥,这张照片的形状有点怪啊,是不是缺了一块?”
老贾点点头:“兄弟,被你说对了,这照片确实缺了一块,就在胡青山那边,你看这胡青山都贴着照片的边了。因为那一部分照片受潮发霉得厉害,就被我妈给剪掉了。不过万幸,没把我爷爷和你爷爷给剪掉。”
我恍然大悟,再次谢谢他,然后收起了照片。
这时候,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开了过来。蹲在地上抽烟的那两人马上站了起来,老贾冲我说道:“车来了。”
“贾大哥,我们这是上哪儿去?”
“嘘。”老贾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先别问,等下你就知道了。”
面包车停下来,司机下来打开车门,那两个抽烟的先一步爬上了车,老贾拉了我一下,让我跟着他也上了车。然后司机便关上了车门,回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整个过程中,乘客和司机都没有任何交流,好似他们之间有着约定俗成的规则。
一开始我没看出来车往哪里开,但是开了半个多小时后,我就发现这车是往郊外去的。随着夜色渐浓,周围的人烟也越来越稀少。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我看看老贾,他笑了笑,示意我眯一会儿。我心想,这次也不知道会蹚什么浑水,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就睡一觉吧。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突然车子一阵颠簸把我给折腾醒了。我揉揉酸痛的脖子,借着外面的月光看了看表,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看了看窗外的景物,这显然是到了农村啊,前面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所以特别颠簸。
难道是来这里上货的?
“上货”是古玩术语,一般指古董商从农村市场或收藏者手里购买东西。但想想上货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吗,还大晚上的来。
我凑到老贾旁边低声问:“贾大哥,这是来上货吗?小心有人埋地雷啊。”
老贾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说:“放心,两码事。”
他这么一说,我就更糊涂了。这“埋地雷”是行里一种诈骗的手段,因为有人觉得从农村收来的东西可靠,所以就会有假货贩子联合农民把一些假的东西故意放在农村等着人上钩,就像埋一颗地雷等人来踩一样。
“各位爷,到了。”又过了一会儿,司机终于开口了。
车停下,我们四个鱼贯而出。我看了看四周,确实是农村,黑漆漆一片,偶尔有一星半点光亮。不过就在我们正前方,却有一栋和周围格格不入的两层小楼,楼门口挂着两个刺眼的大红灯笼。
直到这时候,老贾才笑着开口道:“兄弟,哥哥带你来吃满汉全席了。”
“满汉全席?”我一愣,这是什么东西?
小楼里出来一个人,把我们迎了进去。看不出来有什么玄机,等我们一进门,刚才迎我们的那人就把大门给关上了。
我发现,除了我和老贾还有那两个抽烟的之外,屋里还坐着三拨人,有一个人单独前来,另外两拨都是两个人。
屋里的座椅都是贴着三面墙摆的,老贾拉我坐在一旁,看他的样子肯定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了。
大家似乎都懂规矩,很有耐心地等着。我实在按捺不住了,就悄声问道:“贾大哥,这满汉全席到底是什么?”
他嘿嘿一笑,也轻声道:“你没听过?”
我摇摇头,造假的事我懂得多些,古董行明面上的道理和把戏我也基本上都懂,但是这暗地里的东西还真不那么清楚。古董这行,说难听点有些规矩和行事很像过去的黑社会,水太深,轻易下去很容易被淹死。这也是我专门盯着外国人的原因之一,惹不起的,咱换条路照样走得潇洒。
“‘铲地皮’你总知道吧?”
我点点头,铲地皮我知道,也叫游击队,一般是指那种自己不开店,专跑农村收货,或者是收盗墓货,拿了东西后再转卖给各商家的人。但是铲地皮的还没见过有这么大排场的。
“这个应该说是从铲地皮演化过来的,只不过比铲地皮的规模更大、组织性更严密,也更见不得光。”
我吃了一惊,古董行里如果说一件东西“见不得光”,那不是从古墓里盗出来的鬼货,就是来路不正的贼货。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来这里不容易吧?”我问道。既然一路上都这么小心,说明组织这个满汉全席的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拉几个人来。
他点点头:“一顿满汉全席,一般也就三五个人来吃,而且都是熟客或有熟人介绍。来之前先得交一笔入场费,因为这里上的菜,都不会差。”
我看他那轻车熟路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来过不少次了,不禁有点好奇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正想得出神,他突然用肩膀轻轻碰了我一下,用嘴努了努那单独的一个人道:“这种活动刚开始的时候都只允许来一个人,所以鉴定和买货都是一个人,就像这哥们儿,一般这种人都有两把刷子。但大多数人眼力还是不行,于是便被允许带一个人来掌眼。”他自嘲地一笑,“就像你老哥我一样。”
我笑了笑,终于明白我这次来是干什么的了。“我和你认识还不过二十四小时,你就敢把这种事交托给我?”
他嘿嘿一笑,冲我道:“胡青山的后人我要还不放心,那这整个金陵城我就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
我知道他这话是捧我,但确实听着很是受用,人与人之间最大的羁绊不就是信任嘛。
我还想再问问这里的细节,却见有个人开门从里面走了出来,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他朝我们拱拱手道:“各位爷,久等了。废话咱就不多说了,下面直接开始上菜。今天一共四道菜,菜虽然不多,但色香味都是一等一的。”说着,这人拍了拍手,马上就有人把一个盖着罩子的盘子拿进来,放在了房间中央的桌上。
这人一伸手道:“各位爷,谁先请啊?”
我看看老贾,他如老僧入定般冲我微微摇头。此时,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两个人之中便有一个站了起来,抱了下拳道了一声“各位抱歉”,就上去了。
他十分小心地掀开了罩子,我定睛一瞧,居然是件唐三彩!
这东西一现身,几乎所有人都微微一惊。唐三彩是盛行于一千三百年前的一种唐朝彩釉陶器,以黄、白、绿为基本釉色,作为一种极为罕见的陶瓷艺术品,唐三彩在普通人眼中就有很高的知名度。这几年来唐三彩的价格受到国际市场的影响,更是水涨船高。
三年前,伦敦苏富比拍卖行拍出了一件唐三彩枕,成交价是816 万港币。
我远远地看了下,从外形来看,这件唐三彩呈人面兽身状,我判断应该是一尊镇墓兽。不过镇墓兽一般都是一对的,一个是人面,一个是兽面。如果是一对那价值可就非常高了,缺了一个价格可不单单是打对折这么简单。具体情况我现在也看不清,只能等上去再看了。
第一个上去的那人,围着桌子转了两圈,又是凑近了看,又是后退几步看。我扭头问老贾:“这东西鉴定的时候是不是不让碰啊?”
老贾点点头道:“聪明,这个比的就是眼力,是草是宝,全凭本事。碰了就是坏了规矩,待会儿你记住千万别动手啊。”
我点点头。
那人上去看了大概有个四五分钟,然后退了回去,凑在和他一起来的那人耳边窃窃私语。
等到其余三个人都上去之后,老贾拍拍我道:“兄弟,去吧。”
我点点头,站起来走到了中间。虽说不让碰,但幸好唐三彩的鉴定本身就以观为主。
第一是看造型,越是异形的越值钱。唐三彩中最多的应当是三彩马了,其中静立马是最为普通的,像什么饮水马、啃蹄马就属于罕见的。而眼前这尊镇墓兽,无疑属于异形三彩,人面兽身呈蹲坐状,头上长角,面目狰狞。
镇墓兽是古人放置于墓门口,用来镇魔辟邪、守卫亡灵的,我估计这东西是件鬼货,一对中的另一个不是毁了就是丢失了。
再来就是看胎质,陶瓷器最重视的就是胎质了。制作唐三彩的陶土越细腻,就说明工艺越好,作品档次越高。我凑近仔细地看了看,顿时觉得有点可惜,这件镇墓兽的胎质算不得细腻,还略微有点粗,最可惜的是胎上有几处细小的坑洼。凡是胎上有炉渣沾染痕迹,或是坑洼破损的,都不能算是精品了。
最后就是看釉色,唐三彩中常见的釉色为黄白绿或红白绿,而如果是蓝釉或黑釉,那就是极品了。这件镇墓兽就是普通的黄白绿三彩。
我估了下价,东西虽是真品,但也算不得上品,如果拿下后再转手,小赚一笔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退了回去,把我的看法和估价都告诉了老贾。他点点头,问我:“东西有没有可能是仿的?”
我摇摇头,笑道:“没必要花力气去仿造这种程度的货吧?”
他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你不要觉得仿造者都是一心只想着仿那些价值连城的至尊货,这种货即便仿出来了也不好脱手。更多时候那些以赝品盈利的工匠或作坊,瞄准的目标就是这种有一定价值又容易销售的。”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有道理,虽然我仿造的功底是不错,但实际上我并不了解这个市场的需求和特点。
“应该……不是仿的。仿制唐三彩先要做开片,用高温炉加热后再喷冷水,让表面收缩裂变,形成接近自然的开片。开片之后还要用电动机器顺着裂纹把某些釉剥离下来,伪造成自然的局部脱落。如果加金丝铁,还要多一道工序。应该……”我点点头,肯定道,“不,肯定不是仿的。”
老贾安慰似的笑了笑,然后偷偷道:“其实我跟你说实话,一般满汉全席的第一道菜,都是真的。”
我惊讶地看看他,他得意地一笑,原来他心里早就有底了。我不禁脸上一红,刚才自己被他一唬就底气不足了,还解释了一大堆。
等我们全都看完之后,那个矮胖男人开口说道:“各位爷,请赏一个吧。”
所谓“赏一个”,应该就是出价。只见这矮胖子拿着个托盘,像旧社会打把势卖艺请赏一样绕着走了一圈。更奇怪的是,这些人居然都只往里面丢一个铜板。等轮到老贾的时候,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当”地一声丢在了盘子里。那矮胖子瞧了那铜板一眼,道了声“谢爷赏”,就伸手把铜板收了起来,然后走开了。
我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注意了下,老贾丢的是一枚不值钱的乾隆通宝。
“这是规矩,铜板都是按照等级分好价位的,丢的铜板越值钱就表示出的价越高。而且这样彼此间出的价也就不知道了。当然,出价的机会只有一次,最后是价高者得。”
我一听,顿时觉得做出这种设计的人实在是聪明。表面上看起来既没有低价也不能追价,十分不利于拍卖。但实际上因为彼此间都不知道对方出的价格,就会互相猜疑,再加上只有一次出价的机会,你想要东西的话就不得不出一个自认可以拔得头筹的价格。
这与其说是拍卖,不如说是心理角力。
如果像老贾那样丢个乾隆通宝,肯定是根本没打算抢这东西了。
一轮价出完,也不知道是谁得了这件东西,矮胖子居然直接就让人把这唐三彩给撤了。
“这是防止有人知道买主后黑吃黑。”这次是老贾主动跟我说的。
我问:“那就不怕卖的那方作假?”
“嘿嘿,要是怕摆席做东的耍花样,那就直接不来了。”
他这么说,显然是对这买卖的东家十分信任。我不禁惊讶,没想到南京城古玩界暗地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买卖。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也许不是一摊浑水,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