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撞上砌着漂亮油漆的墙面,如水波一般在房间内轻轻荡开。
家光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上抬。
我紧张得掌心有些出汗,紧紧握着阿纲的手。窗外夜幕更深,白炽灯盈盈照着这一方天地,映得男人沉沉的眸色也亮了几分。
他收回审视性的目光,转而落在打造精美的指环上,拾起来拿指腹轻轻捻了捻,不答反问:“那个大块头列维,最擅长的招数是雷击。”
“由数道闪电聚集而成的雷霆一击,你有办法抵抗吗?”
直击核心的提问。
答案当然是——没有。
若真如家光先前描述所言,那明显已经属于魔法的范畴了。我姑且、姑且只是个稍微脱离正常人范围的普通人,但列维甚至不需要市面上卖五百日元一支的廉价变身器,就能像变身后的魔法少女一样能使出各种各样的魔幻招数。
我唯一的胜面,大概就是在开局后,趁他准备大招的空隙迅速制服他。
我细细思索着,另一只手探进随身小包——里面躺着一小盒Reborn给的弹匣。
就在三日之前,他找到我,给了据说是彭格列特制的特殊弹。
打出去不会危害到性命,又能暂时性的麻痹神经,在短时间内令敌人丧失行动能力。
具体作用表现为,中弹者会变得像被埋在湿软的泥土中数十年,直挺挺躺在棺材中的腐朽僵尸一样,大脑跟身体呈现协调不一致的分离状态。
通俗易懂点讲就是,脑子跟身体精神意义上的分家了。
考虑到阿纲中过的、种种效果不一的特殊弹——比如生发弹,弹簧弹等,这个僵尸弹听起来尽管有点离谱,可又不完全离谱。
指尖沿着弹匣弯曲的弧度一点一点划过,铁合金皮质感冷硬光滑,给人的感觉有点像Reborn的手,仿佛沉进冰水里刚刚捞上来一般,沾染着雪似的冰寒。
“两种弹匣,正常子弹跟特殊弹,你自己选。”
脑海里又回响起婴儿淡淡的嗓音,萦绕在耳边真实得犹如他本人在场重现;面前不由自主地随着虚幻的声音一帧一帧浮现起当时的情景——Reborn看也没看弹匣一眼,只是默默盯着我的眼睛,带着清楚结果的了然与叹息。
我拢起眉头,不禁有些出神,直至家光的声音又再度传来:“你看,你也没有好的办法。”
我没有,难道蓝波就有?
我下意识地在心底反驳,拉回几分思绪,悄悄摸摸拿眼角余光瞪了他一眼;家光正垂着眼帘,端详着手中的雷之指环,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小动作。
未等我出声反驳,他忽地又道:“如果不是六岁的蓝波,而是十六岁,甚至比你们还要年长的蓝波呢?”
凝起的几缕辩言登时被惊讶所冲散,如浮屏一般在水中飘散,他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我怔忡好一会,才渐渐理解他的言外之意。
“你是说……用十年火箭筒?”
要实现家光所谓的年龄操作,只能依靠这个唯一能进行时空转换的机器。
“你们也见过十六岁蓝波的攻击手段了,他的牛角甚至能凝聚起比列维更强大的雷击,再加上他电击皮肤的特性,足以将胜率锁定在百分之六十。”
“至少,要比你赌运气来的胜面大吧?”
我险些被他的诱导绕进去,缓了几秒,才发觉他话里的漏洞。
十年火箭筒的效力只有五分钟,五分钟一到,他又会恢复成小孩蓝波,况且……
我回想着大人蓝波跟牛郎一样的装扮以及种种不靠谱事迹,轻轻叹了口气。
一碰就哭的逃避体质,这不是跟小孩蓝波没什么区别嘛!外表年纪长了是没错,可心理年龄却不见得有多少变化,让他上战场,总觉得跟让小孩蓝波上场一样,过不去心里那关。
大概是把蓝波像对待弟弟一样照顾久了,哪怕他个儿再高,打扮得再成熟,也摆脱不了跟在屁股后头跑的熊孩子印象,出于老母鸡护崽的护犊子心理,我始终不想让他出战。
阿纲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紧皱着眉头提出“五分钟时限”的问题,家光看上去却早有准备——也许是早就打好了草稿,也许是在方才那段长时间的缄默之中思考出的对策,他语速不紧不慢,逐一压下我们的顾虑。
“我准备在蓝波刚上场,或者上场前几秒就让他使用十年火箭筒,在时效结束之前分出输赢……噢,我是说,赢了自然不必多说,若形式不见好,便让十六岁蓝波干脆利落地认输。”
“当然,即便这样,也还是会存在一定的风险。”
男人嗓音粗犷,像空旷荒漠上骤然刮起的一阵飓风,裹挟着颗粒分明的的沙子与干枯的树枝劈头盖脸迎面袭来。
他那双锐利雪亮的眸子在我们身上跟勾子似的轻轻刮过,慢悠悠地说:“风险嘛,蓝波身上有,你们身上有,你们的朋友也有,这场争夺战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百分百会赢,只能挑胜算最大的一面尽力去做。”
我几乎能听出他话语之下的暗流涌动,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不仅要对蓝波负责,也要对其他同伴的命负责。
每一场指环争夺战都很重要,与存活率息息相关。
而十六岁蓝波的胜算比我大。
阿纲似乎也听懂了言下之意,他垂着头,指节泛白,不声不响抓紧了我的手——甚至用力到我有点痛,我抿了抿唇,指肚安抚地划过他掌心。
良久,他才闷闷开口:“这件事,不是我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所能决定的,首先得看蓝波自身的意愿。”
“我会用火箭筒跟大人蓝波谈谈,在得出结论前,弃权的选项仍做保留。”
“并且。”他抬起头,眸光熠熠生辉,嗓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犹如金石擦过的斐然铮鸣,“若真有万一,我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男人静静听着,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雷之指环,半晌,笑了笑:“我不会插手指环战,阿纲,你可以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
……随心所欲想做的里面,一定不包括拒绝继承。
我灼灼盯着家光,废了好大劲才压下在喉头呼之欲出的话。家光把指环竖着立在桌面上,抬指往戒身上一掸,雷之指环便顺势咕噜噜滚向阿纲,在少年面前巧妙地打了个旋儿,最后平躺在离他身体几寸之处。
阿纲一点一点垂下眼睛,定定看了会,才动作僵硬、不情不愿地收下指环。
家光见状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一下子又恢复了往常吊儿郎当的模样。他随意交叠起双腿,又拿小拇指抠了抠耳朵,笑道:“我们阿纲也不再软弱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已经是个出色的小男子汉喽。”
“不仅交了女朋友,还有了这么一大群好朋友,看来你也有在好好享受青春,爸爸我放心不少。”
家光说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阿纲,我这几天去附近神社求了个平安符,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我一会拿给你。”
“别太担心,放开去做,你可是我沢田家光的儿——”
“够了!”阿纲低斥一声,他拳头攒紧又松开,终于隐忍不住似的,狠狠砸了记地面,“表现得这么轻松,你以为是因为谁的关系才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的啊!”
“我一点、压根也不想当什么黑手党!也不想让自己和朋友卷入这种玩命的争斗!”
拳头撞击地面发出的声音沉闷而响亮,回声短促,重重震碎房间里本就微妙的空气,脆弱的平衡一瞬被无形的声音所打破。
阿纲胸膛剧烈起伏,指节红了一片,他一把拽起地上的书包,低低说:“……抱歉,小唯,我情绪不太好,今天就先回去了。”
房门被“喀嚓”合上。
屋外传来下楼梯的“咚咚”脚步声,又逐渐远去,家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空调冷气充斥着房间,冻得手指有点发僵;方才被阿纲紧攥的部位仍有些隐隐作疼,我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家光好像没听清,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换了种问法,放大了点音量:“你爱阿纲吗?”
家光摩挲着下巴,略显吃惊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不过他依然很快给出了答案:“当然,阿纲可是我的儿子。”
冰凉湿润的空气进入肺部,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体内温度仿佛也降低了不少,连带着倾吐出的话语也似带着冰渣般的凉意。
“那你可真是惊人的傲慢。”
我说,“你好像从未认知到,如果当事人感受不到你所谓的爱意,那充其量只能算自我感动。”
我一直认为,他们两个之间的父子关系,不该我这个外人来插手或者多加评判。
可家光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
……不对,比起反省,本质上他并未觉察到自己的错误。
“你知道奈奈阿姨因为常年弯腰做家务,导致腰肌劳损、经常反复隐痛吗?就在前段时间,她还为这事儿专门去了趟医院。”
“你清楚阿纲崇拜什么球星吗?他很喜欢科比,看见坠机新闻时他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食欲不振,连饭也没能好好吃。”
家光面容渐渐变得严肃,他沉默地望着我,犹如一尊经年累月不曾移动半分的雕像。
连这些都不清楚,那奈奈阿姨发烧差点得肺炎的事,与阿纲常年被诟病单亲家庭的流言蜚语,他更是无从得知了吧?
好笑的是,我这个外人,要比身为血亲的他知道更多。
“你看,你什么都不知晓。”我轻声说,“沢田家光先生,现在我们来谈谈你正在做的。”
“作为丈夫,你常年抛下妻子不管不顾,瞒着她让孩子赌命。”
“作为父亲,你无视孩子的意愿,亲手把他往犯罪者、杀人犯的道路上推。”
话至末尾,我已经维持不住平静的语调,尾音隐隐带了点破碎的颤抖;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被心间的无名火点燃,烧得越来越旺,烧得我有些哽咽,烧得我视野泛起一层模糊的水雾。
沢田家光,他和我父母很像。
以至于有刹那间我有点恍惚,眼前的人似乎与那两个模糊的黑影渐渐重叠。
“这场争夺战,你也有一半责任。可你却躲在自己儿子身后,把一切该承担的义务与风险全部转移给他,看他整宿整宿的发愁,看他因为把朋友卷进来而自责内疚,看他害怕一个疏忽,害得身边的人都没了命,每天都在被痛苦与恐惧折磨。”
“你只是看着,然后说,因为自己是门外顾问所以绝不会插手,甚至连一句解释与道歉也没有。”
我指甲用力掐着掌心,薄薄地嘲讽道,“任谁看来,比起爱,不如说你其实憎恨着自己的孩子吧?”
像在说阿纲,也像在说自己。
家光的所作所为,简直同我父母如出一辙。
黑曜时托人给我捎来的口信,既非道歉也非解释,仅仅只是让我不要辜负他的期待,成为出色的首领夫人。
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是否会因此受伤甚至没命,就如同高高在上的国王给臣子下达诏令一样,轻轻松松就决定了他人的命运,流放、升迁、亦或砍头。
凭什么?
哪怕拥有着各一半基因,长相再相似,雨水坠落的重量、风吹动树叶的窸窣声响、夜市里把巷子映照得流光溢彩的店招,落到每一个人眼里,感受到的景色都不会一模一样。
小孩不是父母未完成梦想的延续,也不是他们为了摆脱阶级的工具,更不是可以被随意摆弄的玩偶。
光是让孩子成为黑手党就已经足够称得上是脑子不正常、教唆犯罪了,如今这些事更是让我感到荒谬得可笑。
白炽灯灯管忽地闪烁了几下,灯光明灭,男人的面容一会隐没在黑暗中,一会又亮得纤毫毕现;他难得坐得板正,神色肃静。
我等了一会,家光却始终没有出声,思索一般拧着眉头,我于是再度开口,这次怀揣着一点小心翼翼:“你……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想要孕育生命的呢?”
像在问他,也像透过他在问我的父母。
那些在时间的瀚海里被削去棱角、磨得圆润的情感似乎又重新卷土重来,关于我父母的大部分事情,我已经能随着年岁的增长平静和解,但唯独一点不行,它就像深埋在海底蠢蠢欲动的巨兽,时刻准备着掀起滔天巨浪。
“对你而言,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我颤抖着嗓音问。
我一直想要一个答案。
孩子无法选择父母,父母却可以选择是否留下孩子。
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怀着怎么样的想法,才会把我生下来的呢?
既像声频天生52赫兹、孤独歌唱得不到回应的鲸鱼爱丽丝,也像永远抵达不了尽头的纸飞机,这个我以为再也听不到答案的提问,此刻仿佛一根岌岌可危的稻草一样被我使劲抓着,带着自己也不清不楚的复杂感情,颤巍巍地抛向面前这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天好热 热得快化了 好想变成雪糕 这样化开来也是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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