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纲他们进了二楼客房。
里面人的声音很大——确切来说,只有阿纲的嗓音越提越高,而家光始终保持着低低的、波澜不惊的语调,只时不时回应几句。
哪怕隔着一扇门板,也能清楚听见这对父子之间的争吵,一高一低,恰似极度不协调的音符被强行粘合在一起,奏出不成调的曲子。
那扇门像一道结界,把房间内外划分得泾渭分明;我伫立在门外,盯着门板呆呆出神。
找不到进去的时机。
父子之间的事,好像也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插手。
耳边争执不见好转,楼梯口又传来了一阵不规律的踢踏声,像是有人跳着台阶上楼。我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跟炮弹似的,在视野中越放越大,转眼就冲到了脚边。
是蓝波。
我眨眨眼,没有动弹,任由他围着转了几圈。旋即熊孩子仰着小脸蛋,扒拉几下我的裤脚管,委委屈屈:“唯,蓝波大人饿了。”
“蓝波大人饿了蓝波大人饿了蓝波大人饿——”
房间内的话题逐渐转移到熊孩子身上,我蹲下身,眼疾手快地紧紧捂住了他的耳朵;熊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惊,缩了缩脖子,话音戛然而止。
蓝波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迷茫地同我对视。
……弯腰的时候,似乎高度没以前那么低了。
我有些不确定地想着,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蓝波,在心里默默与最开始的他作对比。
来沢田家的这一年里,蓝波身量肉眼可见的长了不少;小小的躯体也渐渐变得肉墩墩的,抱起来都吃力,但凡他在怀中不安分地动上一动,重心就会直直往下坠,险些叫人兜不住。
原因,我大概也知道。
他与世上大部分小孩一样,只喜欢吃肉,不喜欢吃蔬菜——那些青椒、娃娃菜、青豆每次都要人追着他喂,又偏爱甜食糖果以及各种各样的零嘴,让他好好吃饭不亚于打一场城市保卫战。
但他也不是不那么听话,在长达一年、深刻且孜孜不倦的教导下,起码他已经能认得一些简单的文字,也重新纠正习惯,不再随便掏出手榴弹。
除了过于调皮捣蛋之外,蓝波看起来与普通而正常的小孩别无二致,完全叫人想不出跟黑手党有所关联。
蓝波在短暂的怔忡之后,脑袋开始胡乱扭动,似乎极力想要摆脱对他耳朵的控制;我回过神,分开一条指缝,贴近他脸庞,让自己的声音能从缝隙里流泻给他:“一楼客厅有零食,你去拿吧。”
蓝波闻言眼睛忽地一亮,我松开手,他立马倒腾着小短腿跑得飞快,没过几秒已经连楼梯口的人影都望不见了。
说是弟弟,他的年纪相对太小,我们之间年龄差又太大,以至于我看他……莫名有种老母鸡护崽的微妙心态。
小鸡崽子此刻应该已经顺顺当当钻进了零食柜,门内的争执声渐渐变得微弱,到最近,只剩下阿纲充满疲惫与厌倦的嗓音。
“雷之指环争夺战,我会弃权。”
他声线不复之前那么清越温润,掺了几分沙哑低沉,像是被风霜浸染、无形印刻上一层厚厚纹路的石块。
随着这句话的尾音落下,房内一片死寂。
让蓝波上,是在叫他白白送死;既然结局、输赢早已注定,那不如直接放弃这一场争夺战。
但是,也许还有不用弃权的另一种办法。
切尔贝洛机关只大致介绍了一对一争夺战的规则,具体人员名单、时间安排与场地还未决定,要等明晚在并盛中学作宣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入。
窒息般的寂静一瞬被打破,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过来。
我视线扫过铁青着面色的阿纲,落到家光身上。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似乎终于褪去了先前大大咧咧的伪装,收起以往的懒散姿态,沉着脸,面上没什么表情,正抱臂坐在地毯上,叫人揣测不出他的心理。
房间里冷气开得很足——方才进家里的大门时,我便用手机打开了空调。一阵一阵的冷风从出风口徐徐钻出,给空气裹上冰凉的外壳,随着呼吸起伏灌入肺部。
“你刚刚说的电击皮肤,尽管我不懂是以什么原理运作的,哪怕蓝波的确可以防住那个谁……列维的雷电攻击好了。”我回忆着家光在争执中透露的信息,慢慢走到阿纲身边坐下,“但如你所见,蓝波没有任何可以回击的手段。”
凉意从肺管一点一点弥漫到四肢百骸,我吐出口气,绷紧了嗓音:“况且,蓝波才六岁。”
这句话带着浓重的谴责意味,男人余光淡淡扫过,表情没什么变化,身体一动未动,仍旧保持着沉默。
我看不出家光到底是什么想法,有没有听进去,但他这样平静的态度,反倒让我觉得从脊椎处腾出一团比空调吹出的风要更加冰凉的寒颤,强行压下的怒火不由自主的又燃了起来。
“蓝波满脑子只有今天吃什么、明天玩什么,他连学习都误以为是在跟他做游戏,你让他上战场,他只会慌得大脑宕机。”我闭了闭眼,言语之间不禁带上了些攻击性,质问道,“这不是等同于让他去送死吗?”
蓝波还小。
这年龄的孩子,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如果将其比作旅程,那他才踏出最开始的一步。
他什么都不懂,也就代表着世界的所有一切落在他眼里都将是新奇而未知的;如同拉开一场浪漫而盛大的冒险物语,他每尝试一件事物,每踏入一个地区,都会挖掘出闪闪发亮的宝物,寻找到独特的色彩。
这道理,我在被奈奈阿姨抚养后才明白。
独自一人的那段时间,房间内的空气窒息而阴沉,望出去的景色也犹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冷灰色调,没有多少生气,下雨天在被窝里蒙着头、听着雷声入睡的次数多了,也就渐渐习以为常。
直至遇见奈奈阿姨后我才知道,原来小孩子可以被涂满果酱的香喷面包、淋上金黄蜂蜜的松软薄饼,与烘烤的正好、鲜香酥脆的培根所包围;夏季用肥皂水吹出的大泡泡,会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流光溢彩,挤挤矮矮地铺展在眼前时,仿佛组成了彩虹色的光圈。
周围的景象都褪去了灰蒙蒙的纱布,变得富有活力。
我不确定自己对蓝波来说,有没有成为像奈奈阿姨当初带给我全新景色那样的“家长”,但大抵他在沢田家的这段日子是过得愉快的;我也考虑过要不要把蓝波送回波维诺家族——说实话,我实在不认为黑手党会是个好去处,可起码比留在我们身边活下来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撑着,至少,对蓝波而言,我希望自己是一个靠谱的大人。
杂七杂八的纷乱念头一会从平静的湖面浮现,一会又跟泡泡似的“啪叽”一下破碎,我往前倾了倾身,接着道:“蓝波他甚至连死亡的概念都是模糊的,他世界观、价值观都未培育成熟,思考逻辑也不完整,需要依靠大人来教导最基本的常识。这样的小孩,是无法辨认出自己行为背后所隐藏的意义的。”
我把从蓝波那讨来的雷之指环放在桌上,戒身与木质桌面相敲,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家光此刻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半边眼皮沉沉耷拉着,眼珠微微转动,探究似的看向我。那双眼睛锐利而雪亮,虽然与Xanxus给人带来的压迫感所差无几,但他的眼神更趋近于一种利益性的考量。
Xanxus给人的感觉,则像森林里饥不择食的饿狼。
“与此相反,我认为自己的临场反应还算可以,而且能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样的选择,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至少比起六岁的小孩,我更能充分对自己的生死负责。”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远远地在房间里飘荡开来,轻柔地撞击在一起,碰出坚定低哑的音色。紧握成拳放在腿边的手忽地被温热的什么东西覆上,我微微一怔,扭头看去,阿纲苍白骨感的手指正搭在我的手背上。
仿佛清楚我接下来要讲的话似的,少年眼里有犹豫、挣扎,更多的则是铺满眉梢眼底的浓厚担忧,他沉默地抿紧唇,眉头皱得死死的,压出一道道深刻的印子,嘴唇淡的没有一丝血色。
半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垂了垂眼,白炽灯光从他眸底明灭滑落,像一条拖着长长尾巴坠落的流星;他使了几分劲,撑开我五指之间的指缝又默然收紧,算是一种无声的支撑。
热度沿着指尖攀升,驱散几分冰寒。我轻轻晃了晃交握的手,冲他安抚地笑笑,而后重新正视着家光,吐出一直在喉间不断盘旋的话语。
“趁现在名单还未决定,请让我跟蓝波作交换,替代他出战。”
不弃权,蓝波不用白白送死,并且存在一战的可能性,不会因为必输的局面拉低朋友们生存下来的概率。
我想不到除此之外更好的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唯同学:我可以!
实际上:纯粹的雨属性
最后还是得蓝波来捏【邓摇.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