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马尔眯起眼睛不作声,掸了掸夹在指缝的香烟,黑色灰烬簌簌往下掉。他静静注视我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忽而莞尔道:“随你。”
简单两个字,算是默认了。
他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我跑到十字路口,刚要伸手拦计程车,夏马尔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他同对面简短交谈几句,视线转到我身上,把手机从自己耳边拉远。
“不用去警局了。”他扬了扬手机,道,“你的小男友没事,就是受了点伤,人刚往医院的方向抬呢。”
夏马尔说的轻描淡写,实际阿纲的伤非常严重。
全身多处骨折,皮肤到处是擦痕和淤青,腹部甚至有用巨大钝器击打出的伤口——好在不是太深,没有伤到内脏。
见到他的时候,医生已经给他做了些简单的伤口处理,人尚在昏迷之中。
本应身处意大利的风太跟在一旁。
据Reborn所言,风太在彭格列住了一段时间后并不习惯,还是更怀念在沢田家度过的日子,于是九代目便派人把他送回日本,对外则放出风太依然还在彭格列的消息。
风太回日本这件事也只有少数知晓,黑曜的那些人——六道骸他们却不知怎么拿到的情报,半路劫走了风太。
Reborn肃着张脸,发出一声极浅的哼笑:“看来六道骸有属于自己的情报源。”
病床上躺着的少年面庞苍白,薄唇没有一丝血色,我默不吭声地替他整理乱糟糟的棕发,风太亦步亦趋挪了过来。
“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小男孩不安地搅动手指,闭着眼低垂头颅,像是在等待一顿铺天盖地的谩骂。
他消瘦不少,衣服脏兮兮的,小小的脸蛋上布满了尘土,和我印象里那个可爱漂亮的外国孩子天差地别,几乎像是两个人。
——很明显,六道骸他们不会精心照顾利用完就能丢弃的棋子,哪怕对方是个幼童。
“……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往自己身上揽莫须有的责任。”
话一出口,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怕吓到还处于应激状态的风太,我灌口水润了润嗓子,尽力让声线听起来正常一点:“抱歉,我有点事想问Reborn,你能……”停顿一下,考虑到风太现在的状况,还是不放心让他自己一个人呆着,我改口道,“你能先去找护士姐姐,在她身边呆一会吗?”
护士台就在这间病房对面,打开门就可以看见。
风太乖乖照做,甚至贴心地给我们带上门。
Reborn见状眼皮微掀,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瞳。
来龙去脉已经听Reborn说了,我极力压下即将井喷而出的情绪,深呼吸后笔直地注视着他:“所以,你也认同这场九代目所谓的试炼,是吗?”
传达九代目命令的是他,引导阿纲去的也是他。
Reborn默然片刻,视线来回在阿纲跟我身上梭巡,像是在考量,良久才道:“认不认同不重要。”
“阿纲是彭格列的继承人,这样的事必定会发生,无非是早晚的问题。”
他语气平静得如同一汪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喉头似乎卡着一团东西,不温不凉,难以吐出又难以下咽,哽得人难受。我下意识抚上身后人的手,冰冷瘦长,我不由稍稍收紧力道,就仿佛这样能让他暖和起来似的。
“可是我们只是普通学生,以往十四年过得平凡本分,不知道也不想当什么黑手党的继承人。”我感到眼眶有些发烫,于是吸吸鼻子,试图憋回呼之欲出的水汽,“但你们好像没一个人,愿意去听听我们的意志、问问我们的想法。”
每一次的努力发声,都被选择性忽视。
Reborn垂下眼帘:“这是九代目的意思。”
又来了。
今天一整天,我听到最多的就是九代目这三个字。
眼前迷蒙的水雾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瞧见低垂的黑色帽檐。心口仿佛刮起滚烫的风,哽在喉咙的东西终于打破桎梏顺着那阵风冲至舌根,然后炽热燃烧,连吞咽都愈发艰难。
“所以呢?因为他是九代目,就可以凭借一句话随意更改别人的命运;因为他是九代目,就可以点名让手无寸铁的学生去直面逃犯?”
胸口发胀,眼睛作疼。
我一句一句,用尽力气反驳:“别人的命不是可以随手摆布的废铁,也没人有资格去敲定他人的人生。”
冻结一般的沉默在病房内弥漫。
窒息的氛围持续了很久,Reborn偏偏头,忽然开口:“想见九代目,可以。但还是之前那句话——蜉蝣无法撼动大树。”
他抬手点了点帽檐:“拒绝命运、想要谈判,起码得先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恰巧,我是世界一流的家庭教师,十分擅长培养出色的学生。”
他的意思是……愿意帮我?
我眨眨眼,模糊的视野看不真切。Reborn像是笑了,又好像没笑,他声音罕见的带了点温和,轻得如同叹息。
“——有正确的坚持是件好事,唯。”
Reborn走后几个小时,阿纲悠悠转醒。
窗外夜幕初上,屋内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少年呢喃着睁开眼,艰难坐起身,面色茫然。
我冷不丁出声:“来谈谈吧。”
他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震颤一下,循声望来:“咦、咦?小唯?我这是在……”他环视打量周围,“医院?”
我没接话。
阿纲似乎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他抬手开了灯,许是我表情真的很难看,他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小唯?”
“嗯。”我浅浅应声,直截了当问,“为什么要瞒着我去黑曜乐园?”
其实我心里有答案,也几乎能猜得到他的回答——
“对、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他不安地看着我。
果然。
“我现在也很担心。”我目光在他打着石膏的胳膊与大腿上转了一圈。直至此刻我也能清晰回忆起夏马尔告诉我这件事时,整个人仿佛被投进深海的惊慌与惶恐。
只要稍稍一想,那些犹如海水挤压五脏六腑,叫人几欲作呕的不适感又再次卷土重来。
我舔舔干涩的唇:“你不说,不代表事情不会发生,尤其是你现在这副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没有办法不担心。”
他垂眸:“……事件解决后就能归回正常,我想保护好你。”
这句话一下子像是点燃了火药的引线,从早晨开始一直努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瞬间爆发。
“可是我不要。”我抱着双肘,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定定注视着少年惘然无措的脸庞,话语在舌尖滚了一圈又被咽下,喉咙里泛起苦涩的味道。
最终,那些词句尽数化为一句短小的——
“我不喜欢这样。”我说。
自打有记忆以来,我几乎大部分时间都跟阿纲一起。
上学、放学、休息,到最后奈奈阿姨干脆直接买了许多同款的小衣服,旁人总调侃说我们黏糊得跟双胞胎一样。
五岁时我跟同班的人打架,他骂我没人要的野孩子,那会父母刚离家,我格外敏感,总觉得他们不久就会回来,因此咬住那人的胳膊死活不肯松口,阿纲不会打架,急得在旁边直转圈,后面才想出办法——抄起沙丘上的铲子一边铲土一边往那人身上泼。
六岁那年,奈奈阿姨突然发起了烧,深夜下着大雨,她烧得厉害,我与阿纲冒着砸在身上的雨帘子,无助地去一户户敲邻居家的门。
十二岁,阿纲最喜欢的一款游戏相隔十年终于再次发售新作,为了抢首发特典,他第一次产生逃课的念头。学校的墙矮,他没搬扶梯,自己一个人费力地往上攀爬,我蹲在草丛里给他把风,没想到他卡在墙头,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被巡校的教导员逮个正着——后来他实在憋不出检讨,还是我帮他写的洋洋洒洒四千字检查。
十三岁我生日,他捉了满满一瓶的萤火虫,又买了星空灯。晚上把我拉至他的卧室,窗帘一拉,星空灯射到墙壁与天花板上,整个卧室登时变成布满繁星的夜空,点点萤火像是天空飘洒的星屑,星河金海被装在狭小的一方空间中,近得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一点冰凉的温度。
十四岁,他被几个男生关在体育仓库,没带手机,我找了他整整一节课才找到。他浑身湿透,明显是被人泼了一身的水,却还固执地同我拉钩,让我不要告诉奈奈阿姨,一副我不答应就不走的架势,我没办法,只能应了下来,转头悄悄打听加入学生会的要求——并盛的不良不敢多惹和风纪委关系匪浅的学生会。
回过头来看,才发现他贯穿了我至今为止所有人生的片段。
已经度过的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的童年,拥有金黄阳光与浅白校服一角的青春。
既是家人、朋友,也是恋人。
无论大小,无论开心悲伤,我们总是一同走过。
“我想你能多依靠我一点,能多与我商量,不要像这次一样瞒我。”眼眶又逐渐开始发烫,饱胀的泪腺弥漫出一点湿意,我掐把掌心,企图通过刺痛平复情绪,“我的世界也很小,只有你跟奈奈阿姨,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出事。”
“太危险了。”少年极为认真地说。
我想起Reborn说的,起码得先能自保。
——他说得没错。
“你同意狱寺跟山本跟去,却独独不告诉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完全没有战斗能力吧?”我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关键,“体能不行,我可以练;不会战斗,我可以学,比起这些,我更讨厌被抛在一旁、被蒙在鼓里让别人保护。”
“我不需要你一味为我受伤牺牲,未来的路很长,我更期望能跟你并肩同行。”
纯白的灯光描摹出他清隽的面庞。阿纲眨眨棕眸,漂亮的眼瞳隐约泛起一层淡薄的雾气,在灯的映照下折射出粼粼的光,一瞬又像是鹰隼击打湖面,碎开满池的月色。
“……好。”他哑着嗓子。
我扯出一个笑,但我猜那一定不好看,于是我拥抱住他,不让他瞧见自己比哭还丑的笑:“黑曜的事你已经做得很好啦,辛苦你了。”
阿纲的手轻微的颤抖起来——也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庆幸,也许是因为生死一线的害怕,忍耐许久的眼泪因为他小小的动作打开某个濒临崩溃的闸门,一下决堤而出。
我小心避开他受伤的地方,转而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抑制住哭腔,笑道:“我亲爱的男朋友,谢谢你完好无缺地回到了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这周更新这么早?
因为圣诞要出去嗨呀!祝大家圣诞快乐哈哈哈哈 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