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在阿纲家隔壁。
从家到并盛中学,需要穿行一整条并盛商业街。
正值五月,街道绿化带中栽种的丁香花郁郁葱葱,大片紫白夹杂,香气浓郁,沉沉压住了轻薄的空气。
我们牵着手肩并肩走在商业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那个啊,我昨天不是在玩奥O赛吗?”我想起昨日蹲守在电视屏幕前的艰苦奋战,絮絮抱怨,“沙漠关有一个月亮真的好难拿,手柄都快摁漂移了。”
阿纲自然而然地接话:“地下密室那关吗?确实,又要加速又要控制方向,我也练了好久。”
“对吧?我整整玩了快一下午才过去,到后面反而自己跟自己较上了劲……”我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半空比划,模拟出推动摇杆的动作,等了片刻,却没等到身边人的回应,反而步子停了下来。
我旋即迷茫地看向他。
少年立在原地,面色古怪,诡异地沉默了会,才幽幽开口:“我玩了一周才拿到这个月亮。”
我:“……”
他看上去仿佛一只受到打击、垂下耳朵焉嗒嗒的兔子。
我试图找补:“换个想法,你这不也是充分享受到了游戏设计的乐趣嘛!”
兔子先生的耳朵顿时垂得更低了:“这种过于痛苦的乐趣我也不太想要。”
好吧。
我凑到他面前,摇了摇彼此相牵的手,想让他的耳朵重新支棱起来:“下次我们可以一起玩双人模式,通力合作,争取带飞兔子先生!”
“兔、兔子先生?”阿纲瞪大了眼珠,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后半句上。
我理直气壮:“对啊,阿纲像兔子一样很可爱嘛。”
“……说实话,很难界定这到底是不是夸奖。”他吐槽,“先不提你对我的印象为什么是个兔子,这个称呼实在太羞耻了,还是算了吧?”
我努力尝试挣扎一下:“但是,它不是别的,是真的很可爱的那种……”
“嘿,早上好呀,阿纲,藤间同学。”
剩下的话语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叫住我们的是一个身着并盛中学校服的俊朗少年——他皮肤是常年经过锻炼而显得健康又富有活力的小麦色,黑色短发修得干脆利落,此刻正带着大大的笑容朝着我们挥手打招呼。
——山本武,无论在男生女生中都极受欢迎,加之其亲和开朗的性格,是哪天在路上被星探搭讪后出道都不会令人觉得奇怪的存在。
他的视线在我和阿纲相牵的手上转了一圈,挠了挠头:“咦?难道是我打扰到你们了?”
顺便一提,这个人是天然中的天然。
身旁的兔子先生因这直白的提问怔了一下,洁白的面庞迅速染上一抹浅红,他摆摆手,慌乱回应:“早、早上好,山本同学。打、打扰……也没有特别打扰吧?”
这插入的时机也太赶巧了。
阿纲迅速瞄了我一眼,我哀叹一声,挂上礼貌的笑容开口接话:“也没有打扰不打扰的,倒是难得在路上碰见山本同学,要不一起走吧?”
“哈哈,好呀。”山本武笑眯眯地点头,步向我们,“平时在班上没什么机会交流,我其实还挺想和阿纲你们多说说话的。”
“真巧,其实我们也是。”我跟着寒暄一句。
随后,空气便陷入一阵尴尬的死寂。
在这冻结般的氛围里,我感觉自己仿佛能抠出两座芭比城堡。
总得有人先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平时跟山本没什么过多交集,对他只有人比较开朗、是棒球部王牌之类的印象。我清清嗓子,打算从这块入手。
“说起来,山本同学最近好像有个校外的棒球比赛要准备吧?”我随便起了个话头。
“对,是和别校棒球社的比赛,因为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实力。”山本武心领神会地接话,同时比了个挥棒的手势,有力的臂膀在半空中迅捷的划出饱满的圆弧,残影带起一道破空之声。
阿纲看着这一幕,轻轻鼓掌:“真、真厉害啊山本同学!”
“谢啦沢田!不过以甲子园为目标的话,现在的我还需要更努力才行。”山本武认真道,“昨天练习的时候,部长还……”
他停顿了下,像是忽的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对了,藤间同学是学生会的吧?我差点忘了,部长说让我有机会问问你今年关于棒球部预算的事呢。”
我愣了愣。不是,同学,这么直接的吗?
在并盛中学,每年社团的预算经费是先由各个社团填写申请表,再由学生会根据往年的社团账目、新增减人员变动、学校的财政情况等方面来综合考量予以审批,最后提交给风纪委员会复核。
在整个环节中,有一条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规则——最终审核未完成前,学生会不得泄露各社团的预算金额以及进展情况。
如果要类比的话,那应该是相当于职场工作保密原则。
阿纲闭了闭眼,还是没忍住,吐槽说:“那个,山本同学,我想部长大概是想让你用委婉的方式来问的……”
“啊?是这样吗?”山本武闻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太擅长这种事情。”
这个人,是真的什么都没想就来问了啊……
在这里泄露出去情报被风纪委员会知道了的话,别说上学了,可能我都得躺在病房里呆个一个月来养伤。
我想到可能会发生的场景,不由打个寒颤。
但如果在这里直接拒绝了作为转达人的山本武,也就等于拒绝了棒球部部长,而棒球部,姑且算我们学校的招生王牌之一,比其他社团有着更大的权利,某些时候甚至学校会给他们开绿灯,在能不得罪的情况下,尽量还是别得罪好了。
我摸了摸鼻子,决定——打太极。
“本年度的预算会议应该在近几日就会召开,就我个人来看,这次各个社团提出的请求都挺合理的,只是在经过学生会的讨论后还要递交给风纪委员会,由他们作出最终的决议。”
“所以,实际上会变成怎样,我这边也不是很清楚。”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山本武爽快地接受了这个回答,仿佛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儿似的,迅速就把它抛到了脑后。他大喇喇地将手臂搭上阿纲的肩膀,转而问,“阿纲是什么社团的?还没听你说过呢。”
你思维跳跃的可真快啊!而且真的很自然熟!称呼一下就从沢田变成了阿纲!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侧头看了眼同样被山本武的自然熟惊到的阿纲,棕发少年看上去不太习惯被人搭肩,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僵硬。
这也难怪,毕竟过去的十四年里阿纲都没什么朋友。
阿纲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肩膀的平衡,沉默几秒后道:“山本同学,我没参加社团……”
山本武表情未变,仍是乐呵呵的:“嗯?这样啊,也没有一定要参加社团的规定嘛,开心就好。”
阿纲一时没有说话。他神色犹豫,踌躇片刻,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些紧张地问道:“山本同学,那个……请问你打棒球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呢?啊,当然不想说也可以不说,不必勉强的!我就是、就是有点好奇。”
他越说声音越小,手心微微冒汗。
也许是这份温度通过相牵的手传达给我的关系;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非常好读懂;我竟奇异的有些理解了阿纲话语下掩藏的意思——
和什么都不行的我不一样,已经足够优秀、拥有着突出才能的人,在做自己最为擅长且喜欢的事情时,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唔,什么心情?”山本武摸了摸下巴,向来含着笑意的唇角微微绷直,面上褪去了漫不经心,难得带了点儿严肃认真。
他注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就仿佛那里有一根金属制的球棒一样,屈起指关节虚握了下,“怎么说呢……「咻」的「哗」的一下就过去的感觉?”
他偏头想了想,又接着补充,“因为要注意力很集中,挥棒的一瞬间,就感觉连自己也融入了球棒,什么也没有思考、什么也感觉不到,眼里只有球棒和球。四周都是无声的,而且像是老式影片的画面一样只辨得出黑白,当挥棒结束后,才重新又变得喧闹起来。”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里,眼神锐利、声线沉沉,尾音处竟带了点压不住的兴奋颤抖:“哈哈,越说就越想立马打棒球了。”
阿纲静静听着,垂下眼帘,极轻地说:“有点像是恋爱呢……”
大概是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原因,阿纲的自语在安静的环境下反而显得很明显,山本武追问:“什么?”
“欸?啊、不……”阿纲紧张的咽了下口水,他可能没想到这么轻的声音也会被人听到,只好努力的组织语句解释,“因为我觉得,坠入爱河的瞬间也是这样的——脑子会变得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褪去了色彩,寂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身体里有个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感情又随之迸发出来。”
“眼睛里看到的明明还是以前的世界,但是又宛如被水洗过一般闪闪发亮;浓的颜色更浓,清的颜色更清;空气也好、路边的花草也好,像是从前没见过一样,都是新鲜的。”
“啊,当然山本同学的心情应该和恋爱还是有区别的……我只是觉得,嗯,有一点点相像。”
阿纲一口气说完,忐忑的瞄了眼山本武,随后低头,不过几秒,他又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红着脸、湿润着眸子看向我。
一旁的山本武低声重复着方才听到的话语,他沉思了一小会,很快便舒展开眉眼,先前凌厉而充满锐气的眼神霎时变得柔和。
他攥紧空荡荡的手心,犹如握着对他而言最重要的球棒:“确实呢。我对棒球的着迷,从某种程度来说,可能的确是贴近于恋爱也说不定。”
……山本武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我僵硬着身体和阿纲视线相对,感觉脑袋“啪嗒”一声陷入短路的状态。
猝不及防间被男友直球表白恋爱心理历程,灼人的温度从脚底一下子窜上头顶,如果放壶水在上面,我甚至怀疑它会直接烧开发出刺耳的嗡鸣。
我捂住发烫的脸颊,心跳砰砰作响,像是里头养了只小鹿正在蛮横地左冲右撞。
我错开和阿纲的眼神接触,双膝屈起蹲下身子,想说些什么,却只能从喉头挤出几声不成调的气音,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兔子先生也太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2022.9.19 修正更改了一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