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黛西打来电话时,卡罗尔差不多已经能控制自己。她感到疲惫和愧疚,但也知道她心里的重压已经变质。她能重拾自我,掌控目前的任务。也就是阻止杰克·万斯造成更多的伤害。
她刚才站起身,走到远离贝齐的地方,和斯黛西讲话,下意识地把自己和这两个女人分隔开。她知道自己并不想让她们知道她的计划,因为怕万一她对她们仍然忠于万斯的判断是对的。卡罗尔结束通话,说:“我得走了。”
“我认为你现在不适合去任何地方。”贝齐说道,声音温和地,并不专横地。
“谢谢你的关心,”卡罗尔说道,“但是其他地方需要我。我在布拉德菲尔德的团队需要指挥官。你的前夫不是唯一意图破坏社会稳定的人。”她拿起包,一只手拂过头发,感到额头有些汗。她猜想自己发烧了。这样的后果不足为奇。“我自己能出去。”
卡罗尔并不后悔自己在这里的行为。贝齐表现出能让人解除防备的友善。然而贝齐对于被万斯攻击的人类受害者非常冷淡。冷淡抵消了友善,正合卡罗尔之意,因为她并不想解除防备,尤其是在米琪·摩根面前。她还是不相信这个女人真的已摆脱万斯。卡罗尔相信她们之间还有些事没有解决,不管这是出于恐惧还是直觉。
她到了外面,在车里坐了一会儿,集中思想。她要去击垮万斯。他的复仇名单上有她的名字。没有人比她更有权利拥有那个时刻。安布罗斯要组建队伍,应该还没有离开伍斯特。她可以抢先一步。她打赌安布罗斯不会特意从伍斯特闪着灯鸣着喇叭到文顿伍兹。安布罗斯和帕特森都不是热情高涨的人。她把蓝色的警灯从杂物箱中拉出来,啪地一拍,装在车顶,发动车,沙砾从转动的车轮下溅出。
今晚她要么死,要么击败万斯。
托尼想知道宝拉和扫黄组联系的情况。扫黄组总是我行我素,跨越令人尊敬和声名狼藉之间的模糊地带。他们如果不能与他们监管的至少一片分区建立和谐关系,就无法从事那份工作。和谐关系总是与方便、肮脏的腐败并存。有许多扫黄组的警察变坏,变坏的形式各异。他们应对扭曲的现实,所以犯罪的危害性不那么直接。
宝拉和他们有一段过去。托尼想知道愧疚感是否会让他们愿意帮助她,或者她的出现会让他们想起自己宁愿忘记的过去。
他的电话响起,屏幕上显示“未知号码”。他忽然想到这是万斯,打来幸灾乐祸。但万斯绝不是夸耀自己罪行的那种人。他不是因为渴望关注而杀人。他为获得关注几乎做了所有其他的事,除了杀人。
要知道答案,只有一个办法。托尼按下接听键。“希尔博士?是你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挺熟悉的,但太轻了,无法辨认。
“你是谁?”
“我是斯黛西·陈,希尔博士。”
嗯,有道理。她可能在使用电子设备掩饰声音。她一向对周围环境持怀疑态度。“有什么可以帮你,斯黛西?顺便说一句,你查网站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只是捣鼓数字,”她不以为然地说,“只要有合适的软件,任何人都可以完成。”
“你对克里·弗莱彻的追踪进展如何?他出现了吗?”
“老实说,我比较沮丧,尽管我不喜欢因为电脑系统而灰心丧气。他不在选民名册或地税登记名单上。他没有公布财产,我在相关年龄人群的医疗记录中也找不到这个名字。不管他是谁,他的生活无人察觉。”
“我能想象你有多沮丧。”
“我会成功的。博士,我并不确定是否应该打电话给你。但是我有一点担心,而我认为你是唯一能帮忙的人。”
托尼露出微笑。“你确定?这些天我总是给出错误答案。”
“我想我已经找到万斯在不犯案时的藏身之处。”
“太棒了。在哪儿?”
“那地方叫文顿伍兹。在利兹和布拉德菲尔德之间。到达山谷地区之前的最后一片林区。”
“在富兰克林的辖区?”
“是属于西约克郡警区。”
“你打电话给富兰克林了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发现这个地址时,安布罗斯警长也在,所以我告诉他了。他决定由西麦西亚执行逮捕行动,命令我不可以告诉富兰克林或者西约克郡其他任何警探。”
“我想你当时一定很尴尬。”托尼说道,仍然不清楚斯黛西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
“一点点而已。所以我认为应该告诉乔丹总督察,让她来打这个电话。”
“只是,她也不会打电话给富兰克林,我说得对吗?”
“非常对。她现在正往那里去。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出发的,但她可能会赶在西麦西亚警察前面到达那里。我担心她自不量力。万斯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希尔博士。”
“你说得没错,斯黛西。”他说话时,伸手去拿外套,在口袋里摸索车钥匙。他把一只手套进袖子,然后把电话换到另一只耳朵。“你打电话给我是对的。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谢谢。”斯黛西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她好像想说什么,但考虑一下,还是不说为好。然后她匆忙说:“照顾好她。”电话断线了。
他把另一只手塞进袖子,跨上台阶,用挂锁把船锁住。托尼觉得斯黛西说那四个字,好像重案组所有人扼住他的喉咙大喊道:“她如果发生任何不测,我们会杀了你。”
“我会照顾好她,斯黛西。”他对着夜空说,跑上码头,冲下船坞,直奔停车场。他没有停下来思考,直到进入高速公路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也没有斯黛西的号码。“你这个蠢货,”他对着自己大叫,“你这个白痴。”
他觉得只能打电话给宝拉。电话直接进入语音信箱,他在听提示音的整个过程中都在咒骂。哔哔声之后,他说:“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宝拉。我没有斯黛西的号码,而我需要她发短信给我,告诉我怎么去她刚才说的地方。请不要问我们俩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会哭。”
这不是无聊的威胁。托尼已经决定保持情感疏离,但还是开始担忧,维系情感的绳索似乎正在磨损。他很容易就想到卡罗尔在他的生活中是多么重要。他已经习惯于他们在一起,习惯了两人偶尔交流时他产生的愉快心情。卡罗尔的存在是保持他感情持续稳定的力量。
他在成长岁月中从没学会与他人建立爱和友谊。他的母亲瓦娜莎冷酷无情,一言一行都经过精确的计算,以获得她想要的东西。这是个拿刀对着未婚夫埃迪·布莱斯的女人,因为当时这似乎是最能获利的事。托尼是幸运的,因为母亲没有计划杀死他。但母亲把他吓跑了。
托尼还是个孩子时,瓦娜莎忙于建立事业,不愿戴上为人母的枷锁,几乎把托尼丢给外祖母,而外祖母也是个冷酷的人。外祖母憎恨他剥夺自己应该无拘无束的晚年,而且她让托尼明白这点。瓦娜莎和外祖母都没把社交生活带回家中,所以托尼从来没有多少机会看到人们正常的交往方式。
他回顾童年,会看到一个被损害生命的完美模板,这个被损害的人最终成为临床医师和侧写师。没人爱,没人要。因为正常的童年恶作剧或随便什么事情受到严厉责罚,远离成长和发展所需要的正常交往。从未出现的父亲和咄咄逼人的母亲。他面谈那些成为他病人的精神病患者,听到如此多与他自己空虚童年相似的经历。他想,这就是他如此擅长这份工作的原因。他理解他们,因为他差一点就变成他们。
爱拯救了他,给了他同情心这件无价礼物,这也是唯一能拯救他这类人的东西。它来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记得,所以知道这是真的,因为别人一直以来都这么说他。他没有很多客观证据。几乎没有照片。有几张老师给的班级照片,因为老师强行要求瓦娜莎订购一张,不过如此。他只知道哪一个是他,因为他的外祖母指给他看。外祖母通常还要加一句:“任何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知道谁是最没用的杂种。”然后她用因关节炎而凸起的手指戳着照片。
小杂种托尼·希尔。短裤有点太短和太紧,露出瘦削的大腿和突出的膝盖。肩膀蜷着,手臂僵硬笔直地落在身体两侧。脸窄窄的,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似乎从未有过女人兮兮的设计师替他修过头发。小孩子的谨慎表情,像是不确定下个耳光来自哪里,但是知道它会来。但即使在彼时彼地,他的眼睛也引人注意。眼里闪烁的蓝光被身上其他一切衬得明亮。这双眼是还没有完全屈服的精神的外观。还没有屈服。
他在学校总是被欺负。瓦娜莎和外祖母赋予了托尼明显的受害者气息,很多人一眼就看出他无人保护。你可以猛揍托尼·希尔,知道他的母亲第二天早上不会出现在学校,像卖鱼妇一样对着校长大吼。他总是最后一个被选中参加集体体育活动,第一个因为任何事受到嘲笑。他就这样在痛苦的状态中坎坷地度过学校生活。
他总是最后一个出现在食堂。他懂得这是唯一可以吃到一点饭的办法。他如果让所有的大孩子在他之前吃好,就可以守住自己的盘子,碎屑和蛋奶沙司不会“不小心”掉在炖肉和水果布丁上。没有一个小孩这时还有兴趣绊倒他或在往他的薯条上吐口水。
他没怎么注意过管饭的阿姨们。托尼习惯把头低着,希望大人们不会注意到他。所以一位管饭的阿姨某天在他靠近热腾腾的桌子时对他说话,让他吃了一惊。“你怎么了?”那个阿姨说道,浓重的地方口音使得这个问题听起来像质问。
他转过肩膀看,惊恐地发现一个捣蛋鬼偷偷摸摸地来到他身后。他吓了一跳,意识到阿姨正看着他。“对,你,你这个傻大小子。”
他摇摇头,上嘴唇因为恐惧而噘起,牙齿露出,好像一条紧张的小猎狗。“没什么。”他说道。
“你说谎,”阿姨说,舀了一勺超多的奶酪通心粉到他的盘子里。“到后面来。”她招招手,用头示意通向厨房的边道。
托尼现在真的害怕,确信没有人在看着,从旁边走向通道。他把盘子紧紧抓在胸前,站在厨房门口,就像一块水平放置的盾牌。那个女人走向他,把他带向后厨角落,阿姨们工作的地方。四个女人正在冒着热气的深水槽里洗大罐子。还有一个斜靠在后门柱子旁,抽着烟。“自己坐下来吃。”那个女人说道,指着工作台旁边一个高脚椅。
“又一条该死的需要被拯救的小狗吗,琼?”抽烟的女人说道。
饥饿战胜焦虑。托尼把食物大块大块地塞进嘴里。那个女人,琼,满意地看着他,手臂环抱在胸前。“你永远是最后一个来的,”她说道,声音很友善,“他们故意刁难你,是吗?”
他感到眼泪涌出眼眶,几乎被滑溜的通心粉噎住。他低头看着盘子,什么也没说。
“我养了狗,”她说,“我得在放学后遛狗。你喜欢遛狗吗?”
他不喜欢狗。但他想和琼这样跟他说话的人在一起。他点点头,但仍然没有抬头。
“那就这么定了。放学铃响后,我在后门等你。你需要告诉家里人吗?”
托尼摇摇头。“我外婆不会在意,”他说,“我妈妈从没有在七点前回过家。”
这是这样开始的。琼从不询问他的家庭生活。托尼明白可以信任琼后对她诉说自己的事,但她从不深究,从不评判。琼有五条狗,每一条都个性显著。托尼从不像琼那样关心那些狗,但学会了假装关心。并不是以无礼的方式,因为他不想让琼失望。琼没有试图成为托尼的母亲,或是哄骗托尼,从而让自己在他的生活中更重要。她是个没有孩子的善良女人,对托尼痛苦的关注就好像在动物救助站关注那些狗一样。“我总是想认识性情好的人。”她会对托尼夸耀,也会在停下来跟其他遛狗者聊天时这么说。
她鼓励托尼。琼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但能认出聪慧的人。琼告诉托尼,他忘记那些折磨他的事,才能想到和看到其他事。他通过考试后琼会拥抱他;他气馁时,琼告诉他能做到。托尼十六岁时,琼告诉他不能再来看她。
他们坐在她厨房里那张塑料贴面的桌子旁,喝着茶。“我不能再让你过来了,”琼说,“我得了癌症,托尼小伙子。癌细胞显然已经他妈的扩散到全身。他们说我只有几个星期可活。我明天会把狗带去兽医那里安顿。它们太老了,无法适应其他家伙,而且我觉得你外婆不会收留它们。”她轻轻拍着托尼的手。“我想要你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如同以往的样子。所以我们现在要说再见。”
他吓坏了。他抗议琼的决定,声称愿意陪在琼身边,直到最后。但是琼坚持己见。“都已经安排好了,小伙子。我已经安排好一切,我会住进临终安养院。我听说那里的人很好。”
然后他们都哭了。托尼很难接受,但还是尊重琼的愿望。五个星期后,另一个管饭的阿姨把他叫过去,告诉他琼已经死了。“非常安详,真的,”她说,“她留下了一个该死的大摊子。”
他点点头,不相信自己能说出话。但是他发现琼已经教会他如何弄妥一个该死的大摊子。他不再是那个琼曾经帮助过的小男孩。
多年后,他攻读研究生,探究人格障碍和心理变态问题时,明白了琼为他做的事所具有的力量。说琼把他从晚餐队伍中抓出来是拯救了他,不让他受到接下来的伤害并非夸大其词。她是第一个对托尼表现出爱的人。一种率直、冷静的爱。这是真的。那就是爱,他即使没有经验,也可以辨认出来。
然而尽管有琼的介入,托尼还是从没完全掌握和其他人随意沟通的艺术。他学会假装——他称之为“假装是人”。他不像那些与他共事的男人那样有很多朋友。他也不像他们那样,有女朋友和爱人名单。所以他在乎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对他来说都意义重大。他想到会失去卡罗尔·乔丹,心口作痛。患上心脏病之前是不是有相似的感觉?
失去她的方式不止一种。卡罗尔曾经清楚地表示不在乎是否再也不见托尼。但总有希望改变卡罗尔的这种想法。而其他失去的方式无法改变。处在目前状态中的她几乎不看重自己的生命。托尼可以想象她决定独自对付万斯,他担心卡罗尔那样做只会有一种结果。
然后他领悟到他可能不是唯一能拯救卡罗尔的人。他伸手拿手机,打电话给阿尔文·安布罗斯。“我现在有点忙。”警长接起电话后说。
“那我简单说一下,”托尼说道,“卡罗尔·乔丹正在去对付杰克·万斯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