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被耳中低沉的阵阵电视新闻的声音吵醒。她想挪动一下身子,但僵硬了一整晚的脖子传来一阵疼痛,嘴里还残留着发酵的酒味。片刻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卡罗尔咳嗽着睁开双眼,托尼正在看电视新闻对爆炸的报道,新闻播报员正在谈论死者。死者们的生活照出现在屏幕上。照片里全是欢乐、微笑的脸庞,丝毫看不出他们即将面临死亡。这些人的死亡给予世人的生活沉重一击。
“你睡得好吗?”托尼问,瞥了她一眼。
“当然!”卡罗尔回答道。他俩之间摆着空酒瓶,大部分是被卡罗尔喝掉的。她准备要走时,托尼提醒她喝了太多酒,应该考虑还能否开车。他俩都知道,在周日凌晨时分,想要在市中心打到出租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于是托尼递了一条毯子给她,但毯子被她扔回到椅子上。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打瞌睡,没想到醒来后觉得体力充沛,反应灵敏。她清了清喉咙,看了一下时间:六点四十五分。时间还很充足:回家,喂尼尔森,洗个澡,换身衣服,去上班,正好赶上晨会。
“那么,你今天有什么打算?”托尼把电视机声音调小后问道。
“早上八点和组员开个短会,然后去拜访汤姆·克鲁斯的遗孀,”她愁眉苦脸地回答道,“会是很特别的一个场面,他一直因为被开除的事情责怪我。”卡罗尔站了起来,试图抺平裤子上的褶皱,还没想到妆容和发型。
“你会熬过去的,投毒和爆炸必定存在某种联系。”
卡罗尔正梳着头的手指突然停下来,回忆着在睡梦中的想法。“万一你提出的这并不是恐怖袭击的疯狂想法是正确的,那么这是否有可能是对维多利亚队的仇杀呢?”
托尼笑着说:“什么?亚力克斯·弗格森对曼彻斯特联队下个月来维多利亚体育场比赛感到害怕?”
“非常好笑!但最好不要拿反恐联盟开玩笑。俗话说得好,你加入反恐联盟,你就不得不像接受外科手术一样,切除幽默感。”
“我知道,我在看《军情五处》。”
卡罗尔吃了一惊。“你在看?我都不看。”
“你应该看,他们都在看。”
“我不这么认为。”她一想到大卫和约翰尼会宅在家看电视,就忍不住开始想对他们改变看法。
托尼用力地点点头。“他们确实都在看!所以,他们知道他们能做什么!”
“你是想告诉我,反恐情报部门和反恐联盟作出的决策是基于一部电视剧?”卡罗尔用食指轻敲自己的头,“药吃太多了吧,托尼?”
“我想告诉你的是,”他认真地说道,“他们雇用懂得犯罪心理学的人为他们卖命。”
“犯罪心理学?”卡罗尔满心疑惑。
“就是这样。最老练的观众看《军情五处》这样的电视剧时,都不会对剧情产生怀疑。观众一旦入了戏,哪怕只进入剧情一点,都会相信,现实世界就是这样。所以那些疯狂的坏蛋有机可乘,不断突破人们的底线。”托尼说得很快,双手不停地比划着。
卡罗尔半信半疑。“你是说,人们看这样的电视剧,会更容易接受非法且极端的行为?”
“或多或少是这样。这取决于他们相信电视剧的程度。”托尼了解卡罗尔的疑惑。“好吧,举个例子:我不相信任何一位情报局的特工,会将别人的脸粗暴地按进油锅中。但是,你如果在自己相信的电视剧中,如《军情五处》,看到过类似的情节,哪怕这件事是坏人做的,你会觉得自己有理由认为:特工如此做是情不得已,不是吗?否则他们自己就会被坏蛋丢进油锅。这就是惩罚心理学。”
“假设你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反对严刑逼供呢?我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哦,天啊,我们在影视剧里看到这个方法多管用啊,我们也这样做吧。’”卡罗尔说话时,趴在托尼的床边,用手撑着脸,金色的卷发从脸上滑下来。
“卡罗尔,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有很多人已经提出来过了。在美国,参议院宣布严刑逼供不合法,但那些反对者因为在电影里见到过,所以相信严刑逼供有其作用,这类人中不乏身居高位者。我们还没有这样认为的原因是,我们不像他们那样轻信一切。我们对待所见所闻带着比别人更多的怀疑和批判。但是有些人会永远被蒙在鼓里。间谍和警察常常误入歧途。”
她眉头紧锁。“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你吓到我了。”
她在托尼的脸上看到痛苦的表情,但她认为这种痛苦与受伤的膝盖无关。“是的,我知道。但是我认为这或许不是坏事。在我看来,如果有什么使你害怕,它一定能激发你更大的决心去打败它。”
卡罗尔转过身去,跟往常一样对他的赞扬感到不适应。“那么,你认为这不是针对维多利亚足球队的行为?”
“不是。因为这一点不适用于丹尼·维德案。”
卡罗尔绝望地叹息。“见鬼的丹尼·维德。你和宝拉倔强得能把一头驴的后腿扯下来。”
托尼笑道:“我从来没有搞懂过这句话,为什么会有人想去扯驴的后腿?为什么是驴,而不是猪或犰狳?”卡罗尔抓起一叠报纸向托尼挥去,托尼举起手来遮挡。
“好吧,好吧。但是你知道我们把丹尼扯进来是正确的。”
“随便吧,”卡罗尔叹了口气,把报纸扔回桌上,“但我知道,我需要向大家证明这不是一起恐怖袭击事件,而不能随口讲讲心理学理论,”她向门口走去,“我一会儿会再来,祝你理疗愉快!”
“谢谢。哦,卡罗尔?你还要派人查出汤姆·克鲁斯曾经是在哪里上学的。”
卡罗尔离开不久,理疗师来了,她向托尼点头问好。“又在帮警察破案了,是吗?”她边开玩笑,边递给他拐杖,“我希望她没有让你筋疲力尽。”
“乔丹侦缉总督察正负责调查昨天发生在维多利亚体育场的案子,”他转移话题,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我是在和警察合作,她昨晚顺道跑过来问一些事情,太累了,于是在椅子上睡着了。”托尼知道自己很小心眼儿,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不管什么时候说到卡罗尔,都会对他们的私人关系表现得过于敏感,不管是对他妈妈,还是对出院后就再也不会见面的理疗师。他总是不得不做一番解释,当然解释他们在职业上的关系。他不会对他人解释他的个人情感。
半小时后,他回到自己的病房,和之前一样累,但还坚持得住。“你今天气色不错,要考虑穿上衣服吗?”理疗师问道,“试试在轮椅上坐一会儿,再起来走走看。每过一个小时就在大厅来回走动走动。”
他又把电视机声音开大,一边艰难地穿衣服,一边瞄着电视屏幕。所有新闻都与爆炸有关。足球评论员谈论此次爆炸事件给比赛带来的影响;建筑工程师推测重建韦斯特看台的费用和时间;马丁·弗拉纳根对罗比·毕晓普的告别仪式被毁表示愤怒;罹难者的亲友谈论着他们所爱的人;尤瑟夫·阿齐兹的弟弟桑贾尔声明,他的哥哥不是恐怖主义者。桑贾尔抗议反恐联盟从他家里搬走好几箱东西时,托尼停止同袜子的斗争,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
他虽然不同意“面部表情能反映一个人的思想意识”这个观点,但是他有多年与说谎者打交道的经验,已经建立一套表情和动作的数据库,他能据此判断一个人是否在说谎。他看到桑贾尔·阿齐兹时,看到的是坚定的信念:无论他的哥哥在维多利亚体育场炸出一个大洞的动机是什么,这动机绝对跟主义无关。反恐联盟抄他家时他并没有反抗。托尼还注意到,他不停地重复:他的哥哥不是个好战分子。他说的这句话是真的,然而记者对这样的解释不是特别感兴趣,只希望桑贾尔能最终屈服并道歉。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一种所谓的重量级分析称,爆炸将对维多利亚队的季赛产生影响。画面切回到播音室。他虽然是球迷,但不理解,三十五个人罹难后,这种新闻竟然能上电视?他愤怒了。托尼想知道桑贾尔·阿齐兹除了否认外还要说什么?托尼已经看见他的沮丧,情不自禁地想知道沮丧的背后是什么。
他继续与袜子做斗争,但还是没能穿上。“真麻烦!”他边说边按下呼叫器。让独立自主见鬼去吧!托尼想知道桑贾尔·阿齐兹想说什么,而且他不在意这是否会让他失去永远独立的机会。是时候出山,做点有用的事情了。
卡罗尔瞧了一眼她的组员们:个个都是一副睡眠不足、靠大量咖啡强撑着的模样。侦查谋杀案对体能是重大挑战。如果长时间破不了案,人会崩溃,接着个人生活也会崩溃。这种情况卡罗尔见得太多了,但是无法避免。警察对工作有这样的干劲,是因为人类本能地痛恨罪恶。卡罗尔认为这样的干劲跟情感反应无关,而跟如何面对死亡有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侦破每一起谋杀案,是出于对神的奉献,是对自己和至亲至爱的保护。
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听宝拉的报告:她提到了叫这个叫杰克或者杰德的神秘人物。宝拉汇报完毕后,抬起头来说:“我思考了一下,三个中毒的受害者都来自布拉德菲尔德。罗比·毕晓普和丹尼·维德都是在哈里斯顿镇长大,并都在那里上学。我想知道这样的关联是否值得追踪。因此我离开医院后,又回到这里,在‘美好时光’注册了账号。汤姆·克鲁斯不在上面,但是上面有好几个跟他一样年纪的人。他们有个版块叫‘摄影和留念’,我在版块上发现了这个。”
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大家传阅。“这段话是一个叫桑迪·霍尔的人贴出来的:‘还有人记得汤姆·克鲁斯将威瑟尔·拉塞尔锁在化学物品柜里,然后从钥匙孔往里灌笑气的事情吗?有趣的是,他后来成了一个高级督察。’然后一个叫艾迪·布朗特的人答复说:‘我几个月前在英式橄榄球俱乐部的宴会上见过汤姆·克鲁斯。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听到他的传闻,他仍然是个英雄般的人物,充满传奇色彩。他现在退休了。几年前他买彩票中了一次大奖,真是走运。’我觉得我们可以绝对相信,和丹尼和罗比一样,汤姆·克鲁斯也曾是哈里斯顿高中的学生。”
“你完全可以问我啊,我念的也是哈里斯顿高中。”凯文说。
“真希望我能早点知道,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宝拉吃惊地说,“话又说回来,我们至少找到了受害者之间的联系。我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这绝对是他们之间的共同点。”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凯文说道,“他们都是富人。罗比靠足球,丹尼尔靠乐透彩,凸眼泡靠足彩。一定有人以为凸眼泡因为杜恩尔姆大道的房子债台高筑。但是他并没有,他运气很好。”
“不错的观点,凯文!干得好,宝拉!”卡罗尔说。
“你认为我们应该提醒哈里斯顿镇高中那些赚得盆满钵满的校友吗?”克里斯问道。
“我认为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引起轩然大波。你可想过,我们这样做将会引起怎样的恐慌吗?不行,我们需要更明确的线索,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今天上午会去拜访克鲁斯夫人,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宝拉,你去问问毕晓普夫妇,看看罗比是否认识汤姆·克鲁斯;萨姆,你也去问问丹尼的家人;凯文,你去收集阿齐兹手机的所有来电记录,我希望你能跟踪下去。另外,既然你已经知道他们都是哈里斯顿高中的毕业生,去找学校的校长,看看学校是否还能提供他们三人之间的其他关系,正如你所说,他们都是富人,说不定学校曾经联系过他们参加捐赠活动呢,说不定校长请他们喝过酒呢,你去查一查。克里斯,我希望你跟反恐联盟通个电话,为我们造成的误会深表歉意,再为没有及时告诉他们匿名电话的事情赔个大笑脸,看看他们都查出来些什么了。伙计们,关于这起爆炸事件,我希望大家敞开思维。我昨晚跟托尼谈过,他有一两个观点着实超出我的想象。但是他曾经做出过看上去不正确、但最终被证明正确的推断,所以我们不要跳入先入为主和主观偏见的泥潭中。你跟得怎样了,斯黛西?”
“找到一些有趣的细节……克里斯要我查查阿齐兹的笔记本电脑在‘英国希望’网站的登录记录。我们运气真好,登录记录还在。但是别的什么都没有。”斯黛西故意暂停,她喜欢吊人胃口,而大家都很讨厌这一点。
“然而,”她继续说道,“我能挖掘出他曾经浏览过的所有网页的信息。袭击者对北安大略湖畔的出租小屋很感兴趣,我找到了一张清单。”
“他想逃到加拿大的小村庄去?”凯文表示不可思议,卡罗尔猜其他人也都不会相信。“加拿大?!”
“至少他考虑过!”斯黛西说。
“他不会认为加拿大是恐怖分子的逃亡圣地吧?”克里斯问。
“加拿大人非常宽容。”宝拉回答道。
“也不是那么宽容。但是那里的确有大批印度人,”卡罗尔说,“凯文,你去调查一下这些村屋,可能到明天都不会有什么进展,不过尽力查吧。克里斯,你联系完反恐联盟后,从凯文那里接手对手机号码的调查,”卡罗尔笑着对大家说,“你们干得真不错!我们现在手里虽然有一堆事情,但是我们要让他们瞧瞧我们的能耐,”卡罗尔站了起来,宣布会议结束,“祝各位好运!上帝知道,我们真的需要好运!”
托尼不禁为这里的居民感到遗憾。他们原本宁静的郊区林荫小道,长满绿草的隔离带,道路两边盛开的樱桃树都遭到围攻。现在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向这条街道,以往这里最轰动的新闻就是宠物的主人允许宠物在大街上随地大小便!而现在,路两边停满电视台的采访车、无线电基站车和记者们的车。警察和法院车队集中停在一百四十七号门口。托尼坐在一辆黑色出租车的后排,这车是他专门预定的,车里有足够大的空间,让他可以伸开腿。他再一次好奇公众对新闻报道的容忍度究竟有多大。
爱凑热闹的人无处不在,在这里的一些人可能也参与了追悼罗比·毕晓普的活动。人们的生活太无趣了,他们需要以某种方式成为公共事件的一部分,得到自我认可。托尼认为他们固然当受鄙视,但是他也觉得他们有权用不太成熟的方式发表对事件的观点。BBC主持人帕克斯曼采访了最重要的和最有名的人物,但是路人们也有话要说。
“请沿着右边的警戒线开过去。”托尼对司机说。司机按照他的要求按喇叭开道,缓慢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出租车开到再也走不动时,托尼挣扎着坐直,推给司机二十英镑。“请等我一会儿。”托尼打开门,调节拐杖,将其撑在地上,虽然他觉得既笨拙又疼痛,但还是挣扎着从车上下来。全副武装的警察时不时就出现在一百四十七号的车道和篱笆旁。在人行道上,桑贾尔·阿齐兹正在接受另一个采访,他累了,之前的站姿更有气势,而现在肩膀已经开始下垂。但是他脸上的盛怒仍在。闪光灯已经灭了,采访者敷衍地说谢谢,转身离开。沮丧的表情迅速在桑贾尔的脸上蔓延开来。
托尼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地走过去,桑贾尔上下打量他一番,毫无感情地问道:“你也想采访我吗?”
托尼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想跟你谈谈。”
桑贾尔皱起眉头,满脸疑惑。“唉,好吧。谈话,采访,一样的,不是吗?”他扭头张望,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人想要找他谈话。他想找那种能明白他的话的人,而不是因仇视他而故意来找茬的人。
托尼咬咬牙,感到惊讶。他好不容易才站直,现在还要站直了与人交谈。“不,不一样。记者想要你说他们想听的,而我想听你想说的:那些他们不让你说的话。”
托尼此时才引起桑贾尔的注意。“你究竟是谁?”桑贾尔问道,帅气的脸瞬间扭曲出被侵犯的受伤神情。
“我是托尼·希尔,托尼·希尔医生。我不太方便,不然一定给你看我的证件,”他沮丧地看了拐杖一眼,无奈地说,“我是个心理学专家,常常同布拉德菲尔德的警察一起工作。但不是和这些人,”托尼补充说,略带轻视地朝那些冷漠的防暴警察点了点头,“我认为你对于你的哥哥有话要说,但是没有人想听。所以你非常沮丧。”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桑贾尔打断他,“恕我直言,我不需要没用的心理医生,我只需要这些人,”他对着媒体和警察指了一圈,“能明白他们关于我哥哥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托尼说,“因为这不符合他们的信仰。但是我想知道,桑贾尔,我认为你的哥哥不是恐怖分子。”
托尼顿时吸引起了桑贾尔全部的注意力。“你是说你认为这不是尤瑟夫干的?”
“不是,我认为事实已经很清楚地表明,这是他干的,但是我不认为他这么做,是出于他们认为的原因。你说不定能帮我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托尼的头转向停出租车的地方说,“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谈谈这件事情。”
桑贾尔看了一眼他的家,刚有一位穿着白色套装的法医技术人员,拿着另一个塑料袋从家里钻出来。他转过身来对着托尼,觉得这可能是个与他有共同语言的人。他说:“好吧,咱俩聊聊。”
多萝西·克鲁斯将银壶里的咖啡倒进骨瓷杯子中,杯子上装饰着粉红色的玫瑰花,粉红色同周围墙面的颜色很匹配。护壁板木条上下有两种不同的墙纸。窗帘、地毯、双人小沙发、两个大沙发,以及四处的软垫都是不同风格的,但都是粉色和紫色的,所以看起来很和谐。卡罗尔感觉自己像是医学电视剧中被吸入到人体内部器官里做检查的摄像头,这是一种令她很不愉悦的感受。
多萝西停下来,仔细观察两杯咖啡,然后往一个杯子中又加了一勺咖啡。这下她觉得满意了,递给卡罗尔,然后将奶油和糖递给卡罗尔,带着一脸绝望的微笑抬起头来,努力不让自己崩溃。“这是奶油,”她说,“不是奶,汤姆喜欢加奶油,曾经喜欢!”她皱着眉头,“曾经喜欢!我不得不一直提醒自己,是曾经,不是现在!”她颤抖着说。
“我也很伤心,请节哀顺变!”卡罗尔说。
多萝西眼中闪过玻璃碎片般的亮光,问道:“你也伤心?真的吗?我以为你俩相处得不好。”
妈的,英国人的得体去哪儿了?卡罗尔心里想道。“我们的确在很多事情上有不同的意见,但是你不一定非要跟你欣赏的人成为好朋友吧。”卡罗尔自己都能感觉到光鲜话语里的虚伪。“汤姆在初级警官中间非常受欢迎,这点我确定你也知道。而且他昨天的行为……克鲁斯夫人,他是个英雄。我希望已经有人告诉过你了。”
“这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区别,乔丹总督察,这个名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了,我已经失去他了。”多萝西用两只手才端起杯子,送到嘴边。这样高大健壮的女人竟如此脆弱,的确罕见。卡罗尔还能看到崩溃的其他迹象:洗干净还打理过的发型看上去很奇怪,唇膏上有点污渍。“整个房子里都充满汤姆的气息,他是我生活的全部。你知道吗,我们在十七岁那年就认识了。我相信我俩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别人。我感觉自己就像失去了一半生命。有些人会被遗忘,有些人会被永远铭记。没有了他,我该怎么办?”她哽咽着,眼里闪着泪光。
“我不知道。”卡罗尔回答道。
“你知道,这件事根本说不通!”她不停地用右手的食指抚摸着结婚戒指。然后她目光锐利地扫了卡罗尔一眼。“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肯定有许多人想他死。那些他抓捕的犯人,那些他得罪过的人,但为何是现在呢?为何是在他退休七年之后呢?对不起,我真是不能相信有人能恨他这么长时间。是被他关起来的那些人吗?但他们不会投毒,他们如果找他报仇,会在家门口冲他开枪。”
“我同意你的说法。说实话,克鲁斯夫人,这是调查的一部分,我不能告诉你细节。”卡罗尔抿了一口很棒的咖啡。“我想你将来会知道的。”
多萝西看起来很痛苦,似乎不喜欢丈夫的死不是纯粹意外事件这个看法。“我希望不管是谁干的,你们能将他绳之于法,乔丹总督察,我会配合你们。”
“我明白,汤姆案是我们最优先处理的事情。”
多萝西从座位上跳起来,鄙视地俯视卡罗尔。“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维多利亚体育场死了三十五个人?”
卡罗尔放下咖啡杯,直视多萝西的双眼。“那个案子已经由反恐联盟接手,他们说了算。我们现在正全力调查汤姆案,而且我得告诉你,我们调查谋杀案的能力无人能比。”
多萝西慢慢平静下来。她在人生四十年中,最好的时光都是与汤姆在一起,汤姆对她的影响太大了。“你们绝不敢让爆炸事件影响对汤姆案子的调查,汤姆给了约翰·尼布莱登许多。”她说的话明确表明她对卡罗尔和布莱登的看法。
卡罗尔告诫自己,她正在同一个极度悲伤的寡妇打交道,现在不是争论汤姆·克鲁斯警察当得如何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汤姆昨天都做了些什么。”卡罗尔问。
多萝西站起来。“我知道你们想问这个,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她急忙冲出房间。卡罗尔不禁想,如果要给汤姆·克鲁斯拍个传记片,一定要找帕特里夏·劳特利奇演他的妻子。
多萝西拿着一张纸回来,将纸递给卡罗尔,然后又倒了一些咖啡。卡罗尔读到,那封信是哈里斯顿高中的校长写的,校长在信中邀请汤姆·克鲁斯担任一个筹款活动的安全顾问。克鲁斯在信纸的最下面记了一个名字:杰德·安德鲁斯,旁边有个手机号码和酒店名。在这下面,同样的笔迹但是不同的笔写着周六,庙区一家酒吧名,及时间:下午一点。
“你认识杰德·安德鲁斯吗?”卡罗尔问。
“他是筹款活动的组织者。汤姆说筹款活动大概会在潘纳尔城堡举行。汤姆和杰德几周前在马尔廷斯后面奢华的法式餐厅里一起吃过午餐。他们昨天打算在胜利酒吧见面后去杰德的公寓吃午饭。你认为就是在这时候出了事?”多萝西问,“杰德死了吗?或者你们正在调查他?”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你知道他家的地址吗?”
多萝西摇摇头。“听汤姆说,他们之所以在胜利酒吧碰头,是因为杰德的公寓很不好找。他告诉汤姆他们在酒吧碰头,然后再去他的公寓。”
卡罗尔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失望。这个案子充满曲折,他们每次刚得到一个线索,就又没了头绪。“汤姆在其他时候提到过杰德·安德鲁斯吗?”
多萝西想了一会儿,用一种奇怪的手势抚摸着下巴,卡罗尔的头脑中出现一个男人爱抚自己胡须的画面。最后,多萝西摇了摇头。“汤姆说过,他知道杰德的职务,仅此而已。就是那时出事的吗?”
“我们还不知道呢。汤姆见杰德之前,还见过谁呢?”
多萝西摇摇头。“他没有时间见谁,他叫的出租车十二点半到,时间刚好够他赶到庙区。”
卡罗尔觉得这是事实。“汤姆收到过任何威胁吗?他有没有说过他有什么仇人?”
“他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多萝西又开始抚摸下巴。“就像我说的,做这事的人找的时机和地点都让汤姆防不胜防。汤姆知道自己不能去本地的一些地方,他在这些地方抓了很多人。但是他从来没有生活在恐惧之中,乔丹总督察,”多萝西再度哽咽,“他活得很充实,船,高尔夫,花园……”她停下来,手捂住胸口,闭着眼睛。她稳定好自己的情绪后,将身体靠向卡罗尔,距离近得卡罗尔可以看清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不管是谁干的,你们一定要抓住他,一定要把他关起来!”
托尼回到家里后,觉得有点怪怪的。难怪人们常说习惯成自然。托尼才离开一个星期,就感到自己的自理能力已经退步了。他领着桑贾尔走进客厅,立刻倾倒在安乐椅里。“不好意思,”他说,“你瞧,我这条件真没有办法好好招待你。我一周都不在家,今天才回来。家里应该没有牛奶,不过你如果想要喝红茶或者咖啡,敬请自便。冰箱里好像还有碳酸饮料。”
“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这是他们离开瓦勒大街后,桑贾尔第一次开口说话。桑贾尔在出租车上没有说过一句话,托尼对此感激不尽。托尼再也受不了需要消耗体力的活动,在出租车上的二十分钟里,他恢复了一点体力。
“我想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发疯的斧头男!”托尼回答到,“这是发生在布拉德菲尔德沼泽精神病院的故事,主角是我们的一位病人。有一天,他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来,弄了一把消防斧在手上。”
桑贾尔指着他说:“你就是救了护士的那个家伙!?你都上新闻了哎!”
“是吗?”
“本地新闻报道了。而且他们放了你的照片。你干得好!”
托尼摆弄着椅子的扶手,不安地说:“我做得不够好,还是有些人死了。”
“是啊,我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太悲伤了,不是吗?”
桑贾尔看着火炉叹息。“我的父母伤心透了,”他说,“他们到现在都不能接受他们的儿子死了,不能接受他害死了那些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是说,我是他的弟弟,一样的基因,一样的教养。我简直不敢想,何况是他们!他们的生活已经被毁了,而且他们还失去了一个儿子。”桑贾尔强忍悲痛。
“我为此感到非常难过。”
桑贾尔怀疑地看着托尼。“你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的哥哥是凶手,不是吗?我们活该遭受这样的待遇!我们活该在警局里过夜,活该被一遍一遍地抄家!”
痛苦而愤怒。托尼在工作中不会让自己产生同情和想象。他应该尽最大的努力,避免陷入桑贾尔的糟糕情绪中。“不,你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为你们受到的伤害感到难过,我为你父母正在经历的事感到很伤心。”托尼真诚地说。
桑贾尔将头转向一边。“谢谢你!好了,我在这儿,关于我哥哥,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你真实的他是什么样。没有人愿意知道我哥哥尤瑟夫是个什么样的人。首先,你得知道我爱我的哥哥。但是现在,我不能去爱一个恐怖分子!我恨恐怖分子,所以我也要恨尤瑟夫!可他不是那么极端,他几乎都不能算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人。我爸爸很虔诚。他经常被我和尤瑟夫惹怒,因为我们看起来不像这个民族的人。我们俩常常找借口不去寺里。从小到大,我们经常逃学。但是事情就是这样,”桑贾尔继续说,大概已经定了托尼的问题,“就算我们虔诚,也不会去听激进分子的宣讲。我们没有参与过那种关起门来举行的秘密集会,学习如何将人炸飞!”桑贾尔突然爆发。
“我相信你。”托尼说,期待桑贾尔充满困惑的脸上会出现惊喜的表情。
“你相信?”
“我刚才已经说过,我认为你的哥哥不是恐怖分子。但我很想问一个问题:尤瑟夫为什么要带着炸弹去维多利亚体育场,然后把韦斯特看台炸出一个大坑来?”托尼故意不提到伤亡情况,因为他希望桑贾尔将此事遗忘,不要再回到之前的情绪中去。托尼不想让桑贾尔的戒备心变得更强。
桑贾尔的嘴抽搐了一下后抿成一条笔直的线。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这件事根本说不通。”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疯狂,”托尼说,“但尤瑟夫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收买了才这样做的呢?”
桑贾尔立刻跳起来,冲向托尼,双手捏成拳头。“你他妈的说什么?我哥哥是个职业杀手?妈的!你的脑子被门夹过了,你跟那些说我哥哥是恐怖分子的盲信者一样混蛋。”
“桑贾尔,你不需要一直维护家族荣誉。这里只有你和我,我这么问,是因为有证据表明尤瑟夫认为自己能从昨天下午的爆炸中活下来,然后离开这个国家。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不是自杀式人袭击者的思维模式。所以我不得不思考别的情况,明白了吗?我就是干这个的。”
桑贾尔走来走去,焦躁不安。“你搞错了,兄弟,尤瑟夫是个温和的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成为职业杀手的人。”他用一只拳头猛击另一只手掌。“尤瑟夫从来没有参加过训练营,也从来没有去过巴基斯坦或者阿富汗。妈的,我们都从来没有去过危险的湖区或者大山谷,”他拍着胸脯说,“我们是平和的人,我和尤瑟夫。”
“桑贾尔,他确实害死了很多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根本说不通!”桑贾尔悲叹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明白。”他突然停下来,盯着托尼已经淘汰的旧笔记本电脑。“你能上网?我能用你的电脑吗?有些资料我想给你看看。”
“用吧。”
桑贾尔登录一个博客网站,网站的名字叫“反恐之门”。托尼站了起来,穿过房间,靠在沙发的椅背上,看着电脑屏幕。桑贾尔在登录界面输入一个新的邮箱名。“看,这个是尤瑟夫的账号,不是我的。”他说,接着输入密码“Transit350”。他回头看着托尼说:“我们通常用车牌号当密码,这样就不会忘记了。”桑贾尔登录成功后,点了一下鼠标,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尤瑟夫发布的博客文章的清单。桑贾尔随便点了一篇,内容如下:
好吧,萨尔曼街三十一号。我从来没有在英国国家党委员会还有空席的城市中居住过。我知道我如果加入他们,一定会写出比伯恩利街道上的那群乌合之众更好的标语。英国国家党的暴徒们就像光头傻帽,毫无智慧的原始人!这真是太糟糕了,我们如果做了同样的事情,将会瞬间名誉扫地。我们太了解这类事情了,已经有过太多太多先例。我们一定要做得比他们更好,一定要。
“你看看他的这些文章,内容差不多都是这样。他看起来不太像一个职业杀手,不是吗?”
“不像。”托尼回答道,心里渴望能在桑贾尔不在身边时花点时间研究尤瑟夫的文章。“你已经非常清楚地表明你的观点了。那么尤瑟夫最近有什么变化吗?最近他有没有表现得反常呢?他有没有新的朋友,新的习惯,新的女朋友?”
桑贾尔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他最近六个多月里的确有点反常,”他慢慢地说,“吃得少了,也睡不好。高兴时就像老牛吃了嫩草一样兴奋,失落时又仿佛被老婆给甩了,接着又开始兴奋。然而我没有看见他认识了什么新朋友。我俩经常一起出去,去夜总会或者和朋友一起吃饭。他也没有跟哪个女孩子约会。他很努力地工作,签订新合同,开很多会什么的。他没有时间去交女朋友,不是吗?”
“他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桑贾尔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说过,”他看了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我答应了爸爸要回去。”他站起来,伸出手来跟托尼握手,“我很感谢你倾听,但是我认为这真的没什么用。”
托尼搜遍口袋,终于找到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你如果还想聊聊,给我打电话。”
桑贾尔带着托尼见过的最礼貌的微笑,将名片放进口袋。“没有别的意思,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不需要心理医生。”
“我不是心理医生,至少不是你想的那种。我不是让人躺在沙发上,听他们讲述自己悲惨童年的那种心理医生。这对我来说太无聊太简单了。我运用心理学做有用的事。我通常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直到找到答案才知道。我喜欢修理坏掉的东西,桑贾尔。”
年轻人桑贾尔微笑着,从电脑旁边拿了笔和纸,草草涂写了几个字,然后将笔放下。“我的手机号。你如果想聊聊,给我打电话。我自己出去,你不用送我。”
托尼看着他走出去,感觉案情更加复杂了。如桑贾尔所说,一样的基因,一样的教养。尤瑟夫·阿齐兹如果有丁点像他的弟弟,托尼很难想象他怎么会将三十五个人炸死。托尼极度渴望博客里面的文章能给他提供点线索。但是他首先得在医院报警之前回去,不然卡罗尔又要生气了。
凯文原本以为,奈杰尔·福斯特这辈子不可能当上哈里斯顿高中的校长。这个男人当时称霸学校,有着头排边锋的体格和号角一样的声音。福斯特很高,但现在才四十多岁就已经有点驼背了。他的POLO衫和牛仔裤松垮垮地搭那副瘦弱的骨架上,脑袋和肩膀枯干得像属于羸弱的老人。但是他的表情很活跃,眼睛明亮而犀利。他建议在自己家里会面,但是凯文想再看看哈里斯顿高中。福斯特反驳的理由是,让大楼保安解除警戒、允许陌生人入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们最后各让一步,选在摇摇欲坠的木头看台上会面,这样可以远眺足球场。凯文心中一股浓浓的怀旧之情涌起,想起自己也曾经在那片草地上驰骋过好些时日。他还记得一些比赛场景呢。“我很爱在这里打球,”他说,“不是所有学校都有看台。你几乎会以为自己是在正规赛场上。”
“这里恐怕要被拆掉了。”福斯特说,他有着令人愉悦的男高音,略带威尔士腔。“为了健康和安全。我们花了好多钱改造这里,但还是不能满足他们的防火要求。”
凯文的脸拧出愤世嫉俗的冷笑。“我们太纵容他们了。”
“我们已开展了谴责和起诉活动,”福斯特说,“但是我没有必要再浪费你的时间。我应该怎样配合你们的调查,警官?”凯文想,这是拐着弯儿谴责我占用了他这个校长宝贵的周日啊。“最近有三个人死于一种罕见的毒药。我们认为三个案件之间有关联,其中一个关联就是,他们三人都曾是这里的学生。”
福斯特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我只知道罗比·毕晓普,还有两个人死了?”
“现在所有的新闻都被炸弹事件给覆盖了,你可能并未注意到。另一个人死于昨天,跟爆炸无关,他是前任侦缉总督察汤姆·克鲁斯。”
福斯特皱着眉头问:“他死了?我看了他在爆炸中成为英雄的报道。”
“他的死讯还没有发布。但他和罗比一样,也是死于中毒。第三个死者名叫丹尼·维德,之前也是这里的学生,同样中毒身亡。”
“太令人震惊了,简直恐怖!”福斯特语无伦次,就像牧师失去了信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都是富人,而且都是本校的校友。所以我们想知道你是否邀请过他们同时参加过筹款活动什么的?”凯文若有所示地停下来。
福斯特连忙摇摇头说:“没有!没有那样的安排,”他笑了一下,“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人,而且据我所知,他们都与FODA没有任何关系。”
“FODA是什么玩意儿?”
“哈里斯顿高中之友,这是个校友组织,专门组织校友相聚和筹款活动。我很奇怪你为何没有被邀请参加。”
凯文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平心而论,除了踢足球外,在这里的其他日子并不是我人生中的美好时日。”他拿出笔记本,但目光始终未曾离开福斯特。“我们相信汤姆·克鲁斯是被人诱杀的,而这人冒充了你。”
福斯特被吓得目瞪口呆,就像凯文给了他一巴掌。“我?”他大叫起来。
凯文看了一眼他做的笔记,本子里记录了他来见福斯特之前和卡罗尔的谈话。“克鲁斯收到一封用有学校抬头的便笺纸写的信,寄信人是你,邀请他为学校举办的筹款活动处理安保事宜,”凯文把电话号码给福斯特看,“这是学校的电话号码吗?”
福斯特摇着说:“不是,肯定不是,我不认得这个号码。”
“我们打过去,得到的是自动回复,但自动答录的内容说电话号码属于哈里斯顿高中。根据克鲁斯的遗孀所说,她的丈夫留言后,一个自称是你的人回了他的电话。”
福斯特焦虑又急躁地说:“不是我,完全搞错了。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请别激动,我们还没有把你当作嫌疑犯。我们认为有人假冒你,但是我需要例行询问你几个问题。”凯文几乎都想扶住福斯特的膝盖,让它们停止颤抖。
福斯特咬住双唇,慢慢平静下来。“哦,很抱歉。被告知被牵扯进谋杀案中,的确让人震惊。”
“我能理解。信上说筹款活动被安排在潘纳尔城堡。”
“不,这简直太疯狂了。我不认识潘纳尔勋爵,也不知道谁认识他。我是说,在潘纳尔城堡举办筹款活动的确不错,但是不可能。我们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事,更别说做什么计划了。”
凯文继续说:“据克鲁斯夫人所说,那个自称是你的人叫她的丈夫与活动的组织者,一个叫杰德·安德鲁斯的人保持联系。你是否曾跟此人共事过?”
福斯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没有,我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凯文仔细观察福斯特,看不出任何表明他在撒谎的迹象。“我需要你查一下学校的档案。”凯文说。
福斯特点点头,他的喉结上下跳动着。“我们已经使用电脑好几年了,那些老的档案还在纸质文件上。我会找学校的秘书,她知道放在哪里了。我们查到任何跟这个人有关的线索,一定通知你们。”
“谢谢,越快越好,真的!我们可能还会回来找学校里的老员工了解情况,”凯文边说边站起来,“还有一件事:昨天午饭时间,你在哪里?下午一点左右。”
“我?”看不出福斯特是生气还是心烦。
“对,就是你!”
“我和一群朋友在兰开夏郡的马丁梅尔观鸟,”他庄重地站着说,“我们差不多中午时到,一直待到日落。我可以提供和同去的朋友的名单。”
凯文递过去一张印有自己邮箱地址的名片。“麻烦你把名单发到这个邮箱里,我等着你的来信,”他最后又流连地望了一眼球场,转身走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光明正大地让老师如此痛苦,这可不是常有的机会。福斯特真的很可怜,他知道,但是他真的很享受这个过程,好像给十六岁时的自己报了个小仇。
胜利酒吧最早是船员们出航回来后聚在一起喝酒的地方,那时候英国北部的货船跨过奔宁山脉,来回运输矿产和羊毛。胜利酒吧就坐落在运河的后方,靠近盆地,是三条水路汇聚的地方。酒吧初建时,庙区还只是这个地方的书面名字而已。而现在,酒吧外不再有寻草吃的动物出现。周日早上,人们像羊群一样聚集在这里,用蒜末烤面包和百吉饼、鸡蛋和烟熏三文鱼填饱他们空空荡荡的胃。
她们走进酒吧,克里斯审视着形形色色的客人。她用肩膀顶了顶宝拉,说:“这才有点意思嘛,乔丹应该经常派我们到这样的地方干活。亲爱的,我们超适合待在这儿。我一定要在某个周日带希妮德到这儿来,提醒一下她初恋的感觉是怎样的。”
宝拉说:“恋爱对我来说,就像是前世的经历。”
“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克里斯领着宝拉,经过站在桌边等位的酒徒。
“我每次一宿没睡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觉,而这份工作正好适合。”宝拉说。
她们进了门,里面几乎挤满人。石头地面和不高的天花板,使这里显得更吵。“说到这儿,你最近睡得怎样呢?”克里斯大声喊着问宝拉。
“好些了。”宝拉简略地说,然后低头看装在包里的杰克·安德鲁的照片。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克里斯转过来,用手肘顶了宝拉一下。“无论如何,亲爱的,我认为你做得太好了!”
她们来到吧台,这里有三个男服务员和一个女服务员正在努力地传酒和传菜。克里斯对其中一个服务员出示证件,那个人大声道:“你们在开玩笑吧!请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忙完了再来吧。”
正常情况下,克里斯不完成工作誓不罢休的激情会驱使她立即与那个服务员争辩一番。但是今天窗外阳光明媚,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她俩见了太多不开心的事情。那么多的逝者提醒克里斯,抓住美好时光,停下来闻闻鸟语花香非常重要。所以她决定不去计较,笑着说:“如果是这样,请给我们来二品脱大杯啤酒。”
她们端着饮料,找了一个正对着运河的靠墙位置,与阳光为伴,坐了下来,讨论着毒药和炸弹。人群渐渐稀疏,人们喝完酒后,低着头趴在桌子上晒太阳。“我们如果上了电视,一定是因为我们中有洞察力超强的人,将所有的案子都解决掉了。”克里斯说,平静地盯着运河,河上有一条涂着亮漆的假日租赁小船,正从三个盆地水闸的第一个中穿过。
“我们如果想上电视,你最好不要喝这些酒。”宝拉说,“我的角色是当一个值得信任但愚蠢的伙伴。”
“该死!我就说我做错了什么事儿,”克里斯不情愿地直起身来,“我们最好把这事了了,对吧?”
现在吧台处一点儿都不挤,没有人争抢着买东西了。一个男酒保看到她们走来,就从吧台后面出来欢迎她们。他看起来像个学生,但努力使自己显眼,留着长长的黑色流海和一小撮山羊胡子,文艺范十足。他需要这些装扮来给魁梧的身材和微微隆起的啤酒肚加分。“女士们,要我帮忙吗?”他问道,带着一口威尔士口音,“对先前的招待不周深表歉意。周日午餐时间这里人真的很多,我们根本忙不过来。我们这有个规矩:你点餐后二十分钟内还没有拿到食物,就可以免费就餐,”他做了个鬼脸说,“这当然要从我们的工资里面扣。”他领着她们,在远处拐角那里刚空出来的座位上坐下。“我叫威尔·斯蒂芬,我周末在这里上班。”他说。
她俩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克里斯问:“昨天午餐时间,你在这儿吗?”
斯蒂芬点点头,用手指绕着一卷刘海说:“我在,周六没有那么忙。你们想知道什么事呢?”
宝拉铺了一堆照片在桌子上。“你能从这些人里认出昨天来过这里的人吗?”
他直接指着杰克·安德鲁的照片说:“他来过!”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和那个家伙——就是昨天在爆炸后死了的那个人,在一起喝酒。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应该能想起来,我们今天早上准备工作时,看到这个新闻时,我还在说呢:这人昨天来过我们这儿,我招待过他。哦,克鲁斯,他叫克鲁斯。他昨天是真正的英雄,”他停了一下,“新闻说他以前是个警察。”
“是的。那么他是在午餐时间,这里见到这个人的吗?”宝拉指着安德鲁的照片问。
“是的,克鲁斯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点了一品脱喝的,我不记得是什么了。然后这个年轻的家伙就来了。他们看起来互相认识,安德鲁点了一杯红酒。我真的没有太注意他们,我们太忙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走了,”他点着安德鲁的照片说,“我之前在这儿也见过他,他总是在这里和人见面,喝一杯然后就一起离开。每次都一样,他从来不在这里吃东西。我想这儿只是他与人碰面的地方,他肯定就住在这附近。”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他的名字吧?”
斯蒂芬点点头,得意地笑着,就像赢了游戏的小孩。“我知道,他叫杰德。”
“你确定是杰德,不是杰克?”宝拉问。
“杰德!你们那个克鲁斯先生就是这么叫他的,肯定是杰德。”
“他们没有在这里吃饭?”
斯蒂芬摇摇头说:“没有。喝了一杯,然后走人。”
克里斯站起来说:“谢谢,斯蒂芬先生,你真是帮了大忙。”
他抬头看着她们,笑着问:“那有奖励吗?”
极客之间的惺惺相惜,远超所有其他人群。卡罗尔明确指定克里斯·戴文与反恐联盟联络,但是斯黛西已经通过自己的方式与他们建立了联系。极客们最喜爱做的一件事就是破解别人的系统。斯黛西有着令人垂涎的收藏品,总可以拿出东西与其他人交换。毫不夸张地说,在极客眼中,斯黛西就是蒙娜丽莎。
她将笔记本电脑交过去时,认识了反恐联盟的主力极客。杰里身材圆滚滚,二十多岁,有着令人作呕的马尾发型,对个人卫生毫不在意。他缺乏个人魅力,但拥有无限的网络系统知识。斯黛西给了他机密的社会安全数据库入口,他给了斯黛西英国皇家税收与关税局的数据入口,这可能是斯黛西唯一不能进入的大型政府数据库。他们都知道这么做是违法的,但是他们都相信,自己能力超群,是不会被抓住的。只有具有同样能力的人才能抓住他们。
斯黛西并没有指望这么快就会用到这个数据库,但是卡罗尔告诉她查找杰克·安德鲁在布拉德菲尔德市区的生活轨迹,克里斯打电话来确认杰克·安德鲁和杰德·安德鲁斯是不是同一个人时,斯黛西非常乐意趁此机会玩玩她的新玩意儿。
让斯黛西不爽的是,杰克·安德鲁和杰德·安德鲁斯似乎没有存在过。最后,她终于找到安德鲁在三年前的蛛丝马迹。但官方记录里居然没有安德鲁斯的任何信息。她本来非常确定自己独一无二的系统能提供重要信息,但是网络让她失望了,这个三流杀手从她的电子蜘蛛网上逃走了。
斯黛西从来没有如此恼怒过,她直接闯入卡罗尔的办公室。她的老板卡罗尔正埋头处理一大堆反恐联盟要求他们配合检查的证词。卡罗尔抬起头来问她:“有什么发现吗?”
“所有的数据库中都没有他的任何记录!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没有家庭交税记录,没有社保和国税账号,没有电视许可证,没有汽车,没有护照或者驾照,没有信用记录。无名先生,他到底是谁?”斯黛西知道自己很孩子气,但是她不在乎。卡罗尔直起身来,伸出双手抱着头,靠在椅背上,说:“我并没有指望你能查出什么来,但是我们得看看:如果所有的谋杀案都指向杰克·安德鲁,我认为他不会如此明显地留下与另一个身份有关联的线索。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发现?”
“我认为还有第三个身份,”斯黛西说,“他用这个身份完成了所有的公共事务。他诱杀校友时,用杰克·安德鲁这个身份,杰德·安德鲁斯在其他情况下使用,而第三个身份可能会留下线索。”
“而我们对第三个身份一无所知。”卡罗尔叹了口气,起身围着自己的办公桌走了一圈。
“我敢打赌,他的第三个名字也是以J开头的,”斯黛西说,“骗子一般都这样取假名,很奇怪,但事实的确如此。”
“这也没有太多用处,不是吗?我们还是没有进展,克里斯和宝拉见的那个索要奖励的吧台服务员只是提供了一个无意中听到的名字。”
斯黛西摇摇头说:“实际上,这也不是毫无用处。我有一个超级精密的搜索软件,我自己做的,它一定能让我们有所进展。”
卡罗尔看起来有点担心,斯黛西以前也在老板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我有时觉得,你真的不必告诉我你能做到什么。好吧,你继续。我们真的需要找到这个家伙。”她跟着斯黛西进入大办公室。“宝拉,我有个任务给你。”卡罗尔喊到。
护士收拾着托尼的病历和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不愉快的气氛。“不错,你还在这儿。”
托尼从笔记本屏幕上抬起头来。“我在想,这是医院,可不是监狱哦。”
“你来这里是有原因的,”护士说,“看看那只脚上的水肿,你在约会时,这样的腿应该影响气氛吧。”
“理疗师说我今天应该穿上衣服到处走走,”他说,顺从地吞下药片,喝了一大杯水。
“她可没有说你可以离开这座大楼,”护士严厉地说,插了一根体温计到他的嘴里,又为他把了把脉,“请你不要再玩消失了,托尼,我们很担心,我们怕你在四下无人的什么地方摔倒了,而你又没有办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抽出体温计,继续说,“你应该很幸运没把自己搞到那么糟糕的地步。”
“我如果告诉你们我要去哪里,你们可以让我离开病房吗?”托尼温和地问。他没有其他计划,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做一次今早这样的冒险。
“只要你不离开大楼,”护士严厉地说,“你应该庆幸,护士长这几天不在。你知道的,我的阿姨就是其中一位。她为了对付你的顽皮,可是会把你绑起来的。”她走到门口时,转过头来说,“哦,我差点儿忘了,你母亲早上来过,她也非常不高兴。”
托尼心一沉,问:“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
“她说下午晚些时候还会再来,从现在开始,你可一定得待在这儿。”护士走后,托尼挥起拳头,砸了一下床垫。他不想被母亲影响了情绪。他现在在正常水平之下工作,需要集中所有精力来关注爆炸和中毒事件。他尽管已经对护士许下承诺,但认为可以为了下午的自由失言一次。
但是现在,他只能躺着休息,等待精力恢复,除了阅读,不敢做其他更费力的事情了。他来到桑贾尔让他去看的那个博客,通读尤瑟夫·阿齐兹的文章。他根据文章,觉得尤瑟夫·阿齐兹是个年轻,聪明,口才不好,却总是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人。他的一部分文章是对那些误解了他先前观点的人的回复。
托尼看完全部文章后得到的印象是:尤瑟夫是个因世上的人无法和平共处而感到失意的人!阿齐兹尊重别人的观点,不理解大家为什么不能这样理智地生活呢?为什么有些人对冲突有着如此大的兴趣呢?
托尼第一遍看这些文章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文字引起他的注意。但他重新读前面的文章时,后面文章的内容仍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脑子里,这时他发觉到一些不同。他随机又批了几篇早期与晚期的文章。他是对的。现在,他肯定是要在趁人不备时再次出逃。
看来炸弹袭击尚不足以阻止英超联赛举行。宝拉出现在斯蒂夫·莫迪斯黑德家门前,想要跟他谈谈他的老校友时,莫迪斯黑德不耐烦地说:“我要看比赛!是切尔西打阿森纳,我在之前跟你聊时,已经告诉过你我所知道的关于杰克·安德鲁的所有情况。”杰克·安德鲁的照片就是莫特斯黑德提供给警察的。
“我们可以边看边聊,好吗?”宝拉赔了个甜美的大笑脸。
“那好吧。”他不情愿地打开门,让宝拉进去。莫迪斯黑德的房子是前议会的财产,坐落在唐顿边上。房间都很小,但是房子与高尔夫球场接壤,处在摩尔托普和唐顿中间。从休息室望出去,风景非常迷人。
宝拉是唯一一个对风景感兴趣的人。巨大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还四仰八叉地躺着两个人,从外表看来,这两人应该是兄弟。他们仨都穿着英式衬衫、运动长裤和超大运动鞋。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罐时代牌啤酒,屋子里充满浓浓的香烟味。这就是体育人生,宝拉心里想,跨过伸展在地上的长腿,继续走向房间的另一端,那里有一张摇晃的餐桌和四张纤细的椅子。
“我坐在这儿,得戴上望远镜才看得到球赛了。”莫迪斯黑德抱怨,一边挠肚子一边坐到椅子上。宝拉敢打包票,那椅子差点就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他砰的一声将啤酒罐扔在桌子上,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我想你们工作时不可以喝啤酒吧,那就来根香烟吧?”他点着自己的香烟,把香烟盒递到宝拉面前。受访者时常吸烟,但宝拉尽量不在谈话时吸烟,她担心吸烟会使自己在谈话中处于弱势地位。
“谢谢,不过我先不抽。我很惊讶,发生了昨天的事之后,比赛还能照常进行。”宝拉说。
“这就是足球狂热!”两兄弟之一说,“闪电精神,是我们国家强大的精神,两分钟的默哀后比赛继续。不要让见鬼的人肉炸弹阻止了我们的英超联赛。”
“他并不是那个意思,”莫迪斯黑德说,“我们都对昨天发生的事情很不安,就好像亲身经历了一样。”
“是的,我们亲身经历了。”他多嘴的朋友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抓那个该死的袭击者的同伙,却来烦斯蒂夫呢?”
“因为我们正忙于追查,到底是谁杀了罗比·毕晓普,”宝拉说,“我以为你会支持这个工作。”她的反对者哼哼几声,继续看比赛。宝拉转过头来对莫迪斯黑德说:“我很感谢你之前告诉我们的一切,你提供的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但是我还想你再跟我说说杰克·安德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他的生活情况,而是他的个人特点。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小伙子?”
莫迪斯黑德抓着短平头,咧着嘴笑:“说到杰克,任何事情都能使他情绪高涨。他老爸死后,他就像有点发疯了,好像在有生之年必须忙于各种事情。他好色,但女人如果不跟他上床,他会像甩烫手山芋一样甩了她们。她们如果跟他上床,他几周后就会厌倦,仍然会抛弃她们。我听说他迷上了各种形式的性交——三人行、性奴等,你说得出的花样,他都有兴趣。他如果喜欢,会反复做。酒精、香烟、毒品——他必须是圈子里第一个尝试的人。自从他的老爸死了以后,好像就没有刹车能让他停下来。”
宝拉觉得这个杰克听起来就像她的王子,幸好他们的生活没有交集。“难道没有任何人出来安慰他,让他平静吗?他妈妈呢?老师呢?”
莫迪斯黑德撇撇嘴,摇摇头说:“他妈妈有一半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记得,他妈妈就像喜欢糖果一样喜欢吃安定药片。而老师对教室以外发生的事情毫无兴趣。杰克太聪明了,不会让自己的成绩下降。他知道,获得一些证书,是离开本地的唯一方式,他非常想离开这里。”
“他说过打算怎样离开吗?他提到过什么职业规划吗?”
“他从来没有说过将来要靠什么生活,但他总是说他要成为上流人士。他打算远离我们这种人,竭尽全力进入上流社会,”莫迪斯黑德眉头紧锁,努力回忆,“我记得有一次,一门课要求我们讨论志向。老师给我们讲了保守党的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们叫他泰山什么来着?”
“迈克尔·赫尔塞廷?”
“就是他。这个人还在少年时就写下对未来的规划清单。单子上的第一条是当首相,当然,他没有当上,但是已经很接近了,他完成了清单上的其他所有目标。老师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叫我们设定目标。我们都在想:找个工作,找个女朋友,得到维多利亚体育场全赛季的门票等。但是杰克不是这样,他写下这些目标:买一辆法拉利,在杜恩尔姆买一幢别墅,在三十岁时拥有一百万。我们都嘲笑他,但他是认真的。”
“听起来真是有雄心大志啊。”宝拉说。
“杰克就是这样,”莫迪斯黑德严肃起来,“你们如果认为是杰克谋杀了罗比·毕晓普,我可不会像电视上那些人那样说:‘我不相信。’杰克很多年前就不同于常人,谋杀仅仅只是他需要打破的另一个禁忌而已,而他非常擅于打破禁忌。你们应该停止搜查,直接去逮捕他,把他关起来。”
宝拉打了个冷战。“他过去常在一起玩猜谜游戏的那些伙伴呢?游乐宫那帮人都在一起工作吗?”
“不是,他们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玩在线游戏。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我是个巫师,你是个矮子,我们一起战斗的游戏。他们后来发现大家都住在附近,所以决定聚一聚,一起玩猜谜游戏。不错的一群人,志趣相投,除了杰克。他实际上融不进去,提醒一下,杰克在哪里都融不进去。他太古怪,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伙伴。只有一起干坏事儿的同伙。”
“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很遗憾,我不是史酷比。我昨天跟你聊过以后,就开始四处打听,但是这几年没有人看到过他。”
“我不明白,”宝拉说,“我们确信他在庙区有一套公寓,并认为罗比被害那晚他就在阿曼迪斯。他肯定出来走动过,我真不相信没有人见过他。”
莫迪斯黑德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说不定这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住在那里呢。现在市中心很多豪华公寓都只是有钱人的备用房屋,他们都住在别的地方。说不定杰克的这套房子只是用来打掩护的呢?说不定他只是在寻找谋杀对象时才到城里来呢?”
压在拐杖上的手和肩膀处传来阵阵疼痛,托尼正走在三楼的走廊上。他不知道从电梯到重案组的大办公室竟然这么远。自从那天早上后,医院的走廊好像也变长了。
他骗了护士,说他到底楼去看看书,喝杯咖啡,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他只有和重案组组员面对面地交谈,才能发挥得更好。他想把尤瑟夫·阿齐兹的博客文章给卡罗尔看,因为他知道他只能靠证据说服卡罗尔。他还想借此机会避免跟母亲见面。
他进去后,发现只有斯黛西一个人在,有点失望。他对斯黛西没有什么意见,也尊重她的能力。他知道在过去的案子中,斯黛西的技能对团队的成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局里不懂电脑和网络的人,一定无法成为斯黛西的好友。她对人际交往一窍不通,托尼总是觉得和她相处很别扭。可是他也懂得,如果不努力克服自己人性的弱点,自己的社交技能也会如此这般。
托尼拄着拐杖荡进了房间,微笑地注视着抬起头来的斯黛西。她睁大眼睛,跳起来,从桌子后边拖出一张椅子。托尼感激地坐下,放下挎在身上的电脑包。“我们都不知道你要来。”他知道斯黛西不是在指责他,但听起来很像。
“我快要发疯了,”托尼说,“此刻,这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有你的支持真是太好了,”斯黛西像个会说话的洋娃娃,“你的膝盖怎么样了?”
“极其不舒服,有时还非常疼。但是至少我还能用这条好腿和拐杖支撑着站起来。我需要从腿上转移注意力,所以到这儿来了。乔丹总督察一会儿会回来吗?”
“她和局长在开会,”斯黛西已经继续对着电脑屏幕了,明显对那个比对他更感兴趣,“她二十分钟之前走的,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那好吧,我在这儿等她。我要跟她谈谈尤瑟夫·阿齐兹的事情。”
斯黛西鬼鬼祟祟地瞟了他一眼,问:“你在调查爆炸案?”
“还有别的案子,你在查什么呢?”
斯黛西冲他咧嘴笑,就像动画片里刚刚对狗做了可怕事情后的猫。“最好不要问我是怎样做到的,我获得了第一制衣公司的所有数据。”
“第一制衣公司?”
“尤瑟夫·阿齐兹家族的纺织品生意。我已经打印出所有的通信记录,让萨姆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通看一遍。他比我更擅长挑选人们的交流信息。”她说。
“你刚才是在取笑自己吗?”托尼问。
她突然朝托尼那个方向瞄了一眼,眼睛里闪着光。“我或许是电子人,但是仍然拥有幽默感。”
托尼确信她的回应中带有自嘲。“那么,你在看什么呢?”
“财务数据。”
“有什么发现?”
“大部分都很无趣,他们从不同的供应商那里购买面料,又将成衣卖给一堆中间商。”
“中间商?我不明白。”
斯黛西放下手里的鼠标。“服装行业的终端是零售商,他们的供应商是批发商。零售商告诉批发商他们想买什么和准备支付什么价格。批发商就去找中间商,给他下订单。中间商把订单分给不同的工厂。有的工厂可能不在这个国家,有的是非法血汗工厂,有的是正规工厂,比如第一制衣公司厂,他们也创作样衣,但只是用于试产,并获得更多的订单。”
“这听起来……太复杂了。”
“你也这么想?但是很明显,服装行业就是这样运作的。每一个环节都要拿走利润。你在一家店里用二十五英镑买的衬衫,工厂出货价不会超过五十便士。所以工厂只有批量生产,老板才能把生意做下去。”
“你是否很庆幸自己有比缝制衬衫更赚钱的技能?”托尼叹了口气说。
“那当然!总之,第一制衣公司就是如此运作的。买布,做衣服,把衣服卖给一两个中间商。在大约六个月前,他们一直都这么做。”
托尼的兴趣被迅速点燃。只要和尤瑟夫·阿齐兹这六个月状况有关的信息都能吸引他。“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公司在账户上出现了,叫贝加莱公司。他们在每个项目上都比其他中间商支付更多的钱。我可以算出来,贝加莱付给第一制衣公司的价钱介于中间商付给工厂的价钱和批发商付给中间商的价钱之间。”
“这是从六个月前开始的吗?”
斯黛西点击鼠标,打开一个新页面,她对着托尼,摇晃着鼠标。“在这儿”,她指着总账页面,“他们第一次打钱进来是在六个月前。”
“那么贝加莱是什么样的公司呢?”托尼问。
斯黛西发出啧啧声。“我没有进公司署的数据库。他们不会像其他公司那样发布很多信息。我只找到注册地址和公司营业性质,这个地址属于曼彻斯特北部的一个会计事务所。”
“营业性质是什么?”
“成衣批发商。”
“就是说,六个月前,第一制衣公司不知何故砍掉了中间商?”
“是的,小中间商有时会被抛弃。”
他直觉斯黛西对继续聊她的工作会感到不耐烦。“这真的很有趣,我要打个电话。”他用那条好腿,推着椅子走出去几英尺远,然后转了一圈,背对着斯黛西,拨通桑贾尔·阿齐兹给他的电话号码。电话在响第三声的时候被接起,但接电话的人不是桑贾尔。
“你好!”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口吻,是曼彻斯特口音。
“这是桑贾尔·阿齐兹的电话吗?”托尼同样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是谁?”
“我是托尼·希尔医生,请问你是哪位?”
“阿齐兹先生现在不在,我能给他带个口信吗?”
“不用,谢谢。”托尼说完挂断电话。他正要问斯黛西应当怎样确认桑贾尔·阿齐兹是否已经被逮捕,凯文拿着一捆纸进来了。
“你好,托尼!”他跟托尼打招呼,看起来对见到托尼是真的感到很高兴。他面对托尼坐在桌上,例行问了些关于那个疯狂的斧头男和托尼膝盖的问题。“你到这儿是来帮我们的吗?”
“我希望如此,”托尼说,“我想要找卡罗尔谈谈。你正在调查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事。我去见了哈里斯顿高中的校长,三个中毒者全都是那儿的毕业生。但是校长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对凸眼泡设过圈套。我认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请等一等,什么圈套?”
凯文大致描述一下克鲁斯的遗孀告诉卡罗尔的话。“校长不太可能真的这样干,是吧?”他最后说。
托尼若有所思地说:“是的。”他的思绪在奔腾:圆滑世故、煞费苦心的你提前圈出目标。你喜欢冒险,但是事前已经仔细考量过,竭尽全力降低风险程度。你喜欢和你的受害者联系,但不需要亲眼看着他们死去。我认为你预先做好所有部署,从开始到末了,你系统地运用自己的方式执行计划。但我不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如此做?你的目的是什么?托尼叹了口气。“唉,这些都不能帮助我们取得进展。那么,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处理阿齐兹的手机。我们今天早上拿到通话记录,然后我被关在碗柜里,检查所有的电话号码。”
“有什么发现吗?”
凯文摇摇头。“大多是生意和家庭电话。朋友很少,但是我们已经有了他们的名字。只有一个号码有点蹊跷。”他把一个电话号码给托尼看。“这是一个现买现付电话,购买号码者使用的是假名字和假地址。只要有钱赚,那些操蛋的电话商店甚至愿意把号码卖给奥萨马·本·拉登。他们本该问问此人的身份,但是什么见鬼的信息也没有。不管怎么说,就像你看到的,这个号码和尤瑟夫的号码之间通了很多次话,互发了很多短信。不幸的是,阿齐兹删掉了所有短信。我打电话过去,但是没有人接听。”
“通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托尼问。
“我不知道,只知道阿齐兹拿到这个手机是在六个月前。通话差不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神秘的“六个月”再次出现。托尼正打算再度开口,门开了,卡罗尔走进来,正在扭头跟走廊里的某人说着话。她转过头来,看见托尼,明显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说,“他们已经放你出来了吗?”
“还没有,”托尼回答道,“我想要和你谈谈,而且还想躲开我妈妈,你知道。”
“凯文,能回避一下吗?除非你真的有什么急事。”凯文退回到自己的桌边。卡罗尔把托尼的椅子推到离斯黛西更远的地方,然后坐在他旁边。
“你疯了吗?”她说,“他们让你住院是有原因的,你不知道吗?”
“你真像护士。”
“你有没有考虑过,护士很有可能是对的?”
托尼摸着下巴。“我只知道,我需要找点事儿做,卡罗尔。我可做不了躺着闻花香的人。”他看到卡罗尔眼中闪过一丝理解的光芒。她曾经用了三个月时间尝试放弃工作,但放弃工作并没有治愈她,反而差点毁了她。没有人会比卡罗尔更了解工作的重要性。托尼指着斯黛西桌子上的电脑包,说:“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我认为我已经发现了一些什么,但是不太肯定这是否是我想要看到的。”
卡罗尔取出笔记本,等着托尼打开文件,这文件就是尤瑟夫·阿齐兹的博客文章。“你从哪里得到这些的?”卡罗尔问。
“桑贾尔·阿齐兹给我看的。”他回答说,被电脑搞得心烦意乱,电脑运行速度太慢了。
“你在什么时候找桑贾尔谈话的?”
“今天早上。这儿,看一下这儿。”
卡罗尔抓着托尼的胳膊,说:“你知道反恐联盟已经抓了他去问询吗?”
他盯着键盘,点点头。“这就是我担心的事,”他按压着鼻梁说,“他跟他的哥哥一样,都不像恐怖分子。”
“是啊,但是有很多的人并不同意你的意见,”卡罗尔说,“他哥哥的确炸了一个足球场,托尼,他们不是毫无理由就抓桑贾尔。”
“他们昨天为什么不抓?”
“他们不想激怒他那个民族的人。他的哥哥死了,他的父母和弟弟正在悲痛之中,他也逃不到哪里去。”
“那么为什么是现在呢?他们什么时候为他的哥哥举行葬礼?明天?他们能让他出来送送送哥哥吗?”托尼的声音提高,卡罗尔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阿齐兹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吗?”
托尼告诉卡罗尔他和桑贾尔见面的情况,以及从尤瑟夫的博客文章中看到的东西。
“我看到他的立场改变了。他开始觉得大家应该在一起学习和生活,互相尊重,字里行间失望多过于愤怒。比如,国家领袖为什么不能尊重我们?为什么人们不能彼此尊重?但是,渐渐地,语调变了。他的字里行间主要是愤怒,因为他正在经历冲突,而冲突搞乱了生活。来,给你看看我是什么意思。”他翻找博客文章,指出例子。他们看了二十多篇后,托尼不安地看着卡罗尔的脸。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和那条腿一样糟糕。“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已经明白你想要表达的意思,我只是不能确定这是否有意义。我甚至不能确定我们看的这些能将我们带到何处。因为尤瑟夫·阿齐兹如果不是恐怖分子,那么这里就没有恐怖组织,所以我们全部都是在浪费时间。”
“反恐联盟是在浪费时间,但你不是,”托尼说,“一定还会有别的什么线索。他或许只是被人雇去运送炸弹,但是中间出现了什么差错;他或许被恐吓了,家人受到威胁。这可能不是恐怖行动,但是这并不排除有一些与此案相关的人此时正逍遥法外。我们应该查查受害者,卡罗尔。我们一向是这样开始工作的:谁死了?死者是什么人?谁从他们的死亡中获利?我需要死者的信息,卡罗尔,越快越好。”他激情燃烧,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卡罗尔,这是谁?”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理着光头的男人问。托尼皱眉,向后仰起头,让这个新来者完全进入视线。“我是托尼·希尔。”他说,“托尼·希尔医生,请问你是?”
“我是谁与你无关,”他说,然后对卡罗尔说,“他在这儿干吗?这儿没有你温和的侧写师什么事儿。”
卡罗尔转向托尼说:“这是大卫,他为反恐联盟工作,而你毫无疑问是在为自己工作。他们告诉我,他们不需要对任何人客气。”她站起来,抬脸对大卫说:“他不是在跟这个案子,他在查另一个案子。一个你可能并不关注的事件,那就是我们这儿有一个投毒者仍然逍遥法外。而希尔医生正是为此来帮助我们的。”
“我希望不要再有任何事情在匆忙中被牵扯进来,”大卫说,“提醒你,根据我听到的关于你的功绩,这回你可能逃不过去了。卡罗尔,说再见吧,我需要你到隔壁房间去。”他转过身走掉了。
“克里斯,”卡罗尔爆发了,“他们这些人是怎么了?”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小鸡鸡小得可怜,”托尼说,“而且他肯定看过我写给内政部的关于反恐联盟架构的报告,”他苦笑,“但内政部如果认同我的报告,就不会雇用这样的人。”他眨眼看着卡罗尔,直到听到她扑哧的笑声,才放下心来。
“来吧,我送你上电梯。”她说。
“你要把我送走?”他问。
“是的,不过不是因为那个笨蛋,而是因为你现在应该躺在床上。你看起来太糟糕了。我晚点儿尽量过去看你。”她扶托尼站起来,走在他前面,好为他开门。他们慢慢地走过走廊,托尼意识到自己的很累。“顺便说一句,”卡罗尔说,“你问我汤姆·克鲁斯上的是哪所学校,宝拉已经查出来了,是哈里斯顿高中。我猜这就是你说的联系吧。”
“是的,凯文已经告诉我了,这只是一条线索。”他靠在电梯旁的墙上说。
“还有更多线索吗?”
“幸运,卡罗尔,他们都很幸运。”
卡罗尔满心疑惑。“幸运?他们全都中毒,死得很惨,怎么能说幸运?”
电梯到了,托尼蹒跚着走进去。“我是说他们在死之前很幸运。我想正是这幸运使他们遭遇了谋杀。”
卡罗尔来到医院时已经很晚了,她被反恐联盟的那帮跳梁小丑搞得筋疲力尽。值夜班的护士本想在她经过时跟她说点儿什么,但她真是没有心情再说话。她轻轻地敲托尼病房的门,然后静悄悄地推开门。她希望自己没有打扰托尼睡觉。托尼如果睡着了,她打算放下一捆爆炸事件罹难者的资料,然后就走。
他的床头桌上还有一小片亮光,卡罗尔看到托尼正握着一支笔,面前有几张纸。他被药物和疲惫搞得昏昏沉沉,头懒洋洋地耷拉在肩膀上。但是桌子上不止有他的手,还有另外一双手!一只手稳稳地接住纸,另一只手导引着托尼的手在恰当的地方签字。那是一双修剪完美、涂着猩红色指甲油的手。
“晚上好,希尔夫人。”卡罗尔大声喊道。
希尔夫人试图拽走那些文件,但是卡罗尔比她更敏捷。“你在这儿干吗?”瓦娜莎盘问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卡罗尔咯嗒一声打开天花板下的灯。托尼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清醒过来。“卡罗尔?”他问。卡罗尔正忙于仔细查看瓦娜莎试图让托尼签字的那些文件。瓦娜莎沿着床边冲向卡罗尔,不顾一切地想伸手抢走那些文件。
“我提醒你一下,我是个警察,希尔夫人!”卡罗尔用她通常对付非常顽固的嫌疑的口气说道,“托尼?你知道这些是什么文件吗?你妈妈想让你在这些文件上签字。”
他搓了搓眼睛,挣扎着坐起来。“这是处理我外祖母房产的文件,我有房子一半的产权,我需要在文件上签名,房子才能被卖掉。”
“你外祖母的房子?”卡罗尔在把文件递给他之前又审查一遍,怀疑这里边有蹊跷。
“是的。”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瓦娜莎争辩道。
“我知道,”他光火了,就像一个累坏了的小孩,“你追踪我到这儿,就是想让我在上面签字。”
“你祖母的名字叫埃德蒙·亚瑟·布莱斯?”卡罗尔假装一脸无辜,只为激怒瓦娜莎。
“你好大胆子!”她朝卡罗尔吼道。
“什么?”托尼说,“谁是埃德蒙·亚瑟·布莱斯?”
瓦娜莎再一次冲向卡罗尔,卡罗尔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她推开。瓦娜莎摇摇晃晃地往后退,撞在墙上。她在那里站着,一脸受伤的表情,用手捂着嘴。然后她像喝醉的人一样,靠着墙慢慢滑下去,瘫在地上。“不!”她呻吟道,“不!”
卡罗尔走向床头,对托尼说:“一个自认为是你父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