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在格雷森街看台的阴影下停车时,这个小城昏暗的天空边际已经发白。她还没来得及关掉汽车引擎,一位被腰带上的装备压得有点弯腰、穿着制服的警官朝她走来。卡罗尔走出去,满心希望能听到些什么有用的消息。“很抱歉,你不能停在这里。”这个警官的声音里充满疲惫的宽容。
卡罗尔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警官证,说:“我不会停太久。”
年轻女警尴尬万分。“对不起,长官,我没有认出你……”
“这不是你的问题,”卡罗尔说,“是我没有穿制服,”她指着自己的牛仔裤和靴子,“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警察。”
这个女警不确定地笑了笑。“那么你也许不该停在这里。”她清楚自己这是在冒险。
卡罗尔笑了。“说得好。我太赶时间了,不然会开到其他地方去。”她走向堆满鲜花、卡片和毛绒玩具的小道围栏。这里堆了太多的东西,几乎只容一个人通过。
她看到这些东西后心情很复杂。卡罗尔在多年的工作中学会了抵触下意识的情绪。她要想做好这份工作,就不能沉溺于这样的情绪。警察、消防员和急救人员都知道,不能为他们接触到的那些真人真事感到悲伤。他们对因黛安娜的死和索汉姆谋杀案此类公众事件产生的公众情绪,有不同程度的免疫。她知道所有的生命是平等的,但是像罗比·毕晓普那样的人被谋杀时——那么年轻,有才华,给百万人民带来欢乐——一般人一定会感到更生气,更悲哀和更有决心伸张正义。
卡罗尔之前在电视上记者身后瞥见过一些片段,但是她不知道在足球场外面,也有这么多纪念品。她深有感触,但不是因为那份痛苦。触动她的是这幅苍凉的景象。汽车行驶在积了一晚雨水的路上,毛绒玩具和卡片被溅上脏水和泥点。人行道上洒满枯萎的花,这里开始变得像垃圾场。
在这个凌晨,她是这个圣地唯一的朝拜者。车辆摇摇晃晃地开过,司机根本没有注意到地面。她慢慢地沿着栏杆向前走,在路的尽头停下来,掏出手机。她就要按下拨号按钮时,又决定不打这通电话。托尼在医院,可能已经醒了,但他也许还在睡,她不想吵醒他。这就是她找的理由,她不耐烦地将手机塞进口袋。
真正的理由是她并不想再跟他讨论罗比·毕晓普和丹尼·维德之间薄弱的关系。他在医院里待得太无聊了,以至于通过幻觉来刺激大脑。他希望有东西占据大脑,所以允许自己被某种可笑的巧合带偏。他虚构了不存在的连环杀手。卡罗尔认为这仅仅是他的期盼,因为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也可能是他最怀念的东西。卡罗尔想知道他还有多久才能回到工作中,哪怕只是兼职。至少杀人的疯子能让他暂时压制住心魔。
她的直觉告诉她,不可抱太大希望。直觉,她提醒自己,被工作经验锤炼得直逼托尼的直觉。她再次把手机拿出来,拨通电话。“凯文,”她说,“抱歉,在你休息时打扰你。我想你今天得穿上制服,组织一些人到维多利亚球场,给这里的东西拍拍照片。我希望每张卡片和画都被拍下来,把所有的东西收集起来并带回去给大家看看。再见。”她挂掉电话,走向汽车。是时候该回家换上制服了,是时候向自己证明,即便托尼不在身边,而又没有其他选择,她也能破案。
斯黛西·陈总是第一个到达办公室,她喜欢与自己的电脑安静地沟通。她周五走进办公室时,却发现萨姆·埃文斯已经在那里。开水壶的水烧开了,伯爵茶的茶包已经在她的杯中,她立即警觉起来。这种情况不经常在组里发生。她不管被分配到哪里,同事们都排着队来请求她帮忙。每个人都需要电子设备为他们服务,但是没有人费心学习如何让计算机真正地为他们服务。他们把她当成快捷方式使用,这曾经令她异常愤怒。
她冰冷地说声谢谢,接受了那杯茶,然后藏到两台显示器后面,其间只起来过一次,挂她的普拉达牌外套。萨姆看起来在自己的电脑前工作得非常开心,所以斯黛西放松警惕,开始专注于深度分析罗比·毕晓普的硬盘。她查到一些近期删掉的照片,决定先搞清楚那是些什么照片。可能什么都不是,但是斯黛西从不喜欢承认失败。
她太专心,萨姆站起来靠近她的工作站时她没注意到。萨姆站在她旁边,不断靠向她,直到身体散发出的柑橘辣椒和雄性气味刺激到她。斯黛西感到自己的肌肉开始绷紧,就像准备迎接一拳。“别傻了。”她告诉自己。这可是萨姆,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可不会约你出去什么的。“怎么了?”她问,语气中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需要我帮忙筛选罗比的邮件和其他东西。”
斯黛西的眉毛扬起来,她不记得萨姆之前曾提出过要做枯燥的信息技术类工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谢。”她说,身体僵硬得就像衬衫衣领。
萨姆举起手来,这在斯黛西看来是个抚慰的姿势。“我知道,”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忙读一些材料。有复杂情况出现时我会完全听你的。我想你也许会需要我帮你做一些随便哪个老家伙都能做的事情。”
“我很好,谢谢,所有事情都在控制中,罗比·毕晓普对如何使用电脑并不在行。”斯黛西说,没有隐藏对那些不熟悉计算机的人的轻视。如果直接告诉萨姆她不需要帮忙,或者他帮不上什么忙,也许会给她带来更多间接的骚扰。
萨姆耸肩。“随你高兴,我只是想在有人带回消息前找点事情做。那么让我们面对……”他很友好地笑了笑。斯黛西想,非常迷人,但我不想被欺骗。
“面对什么?”斯黛西问。
“好吧,坦白说,你在一堆废物上浪费时间。就像我说的,任何老家伙都能做这个。那些我这样的笨蛋拿它没办法的事,才是你应该做的事。你应该把面包加黄油这样的东西扔给像我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扔给那些想不劳而获的人?”斯黛西用笑容软化这句话。
萨姆看起来生气了,但斯黛西不太相信他的表情。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追逐名利的人。他抓住胸口,假装心碎。“我不相信你会这样说我。”
“萨姆,你这样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昨天才来的新手,我还记得在爬行者案调查中,你不听老板指令,被疯狂的雄心遮蔽了双眼。”
他看起来很疲倦。“此一时,彼一时。相信我,斯黛西,我已经从上次的小灾难中吸取了教训。来吧,让我帮你,我很无聊。”
“我如果把收集罗比·毕晓普琐碎信息的活儿交给你,你会觉得更无聊。我太了解这种感觉了。”
门开了,他们抬起头,看见克里斯·戴文走进来。她穿着上过蜡的短风衣和长筒雨靴,好像要去乡村漫步。她看见他们的表情后做了个鬼脸。
“我知道,我知道,我睡过头了,又遛了狗,而希尼德在爱丁堡忙公务,你们如果是我,又能怎样呢?”她脱掉雨靴,穿上从袋子里拿出的一双鞋。她脱下夹克,她穿了件漂亮的羊绒衫。
“你就像在演变形记。”萨姆说。
“是的,虽然徐娘半老,还是得打扮一番,”克里斯说,“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她走向水壶和咖啡壶,准备泡茶。
“我提出要帮助斯黛西,但是她不接受。”萨姆说。斯黛西噘起嘴巴,这话听起来像是她成为了麻烦。
“我一点也不意外,”克里斯说,“你鼓捣计算机?依我看……”
“他对计算机挺在行的。”斯黛西说,惊讶于自己的直率。萨姆再看她时眼睛里没有一丝温暖,只有冰冷的猜疑。斯黛西看到克里斯在估量眼下的情形,斯黛西觉得克里斯每天只想着一件事:如何有创意地利用她和萨姆之间的紧张关系。这对小组有利。斯黛西很担心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萨姆,你想做什么?”克里斯看着他们两个人说。
“我认为如果由我来阅读那些邮件,斯黛西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处理复杂的事情。”萨姆瞪大眼睛说。
克里斯看向斯黛西。“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他如果找到了什么,肯定会让我看起来一无是处,而他却能得到嘉奖。而且我不信任他。我也不太喜欢他,不想让他进入我的空间。“我是为了安全考虑,长官。我们应该不希望一些信息在整个警察系统里流传。像对于这样的案子,如果没有处理好背景信息,我们回过神之前,信息已经被小报刊登出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斯黛西,萨姆是我们中的一员,他知道保密的重要性。萨姆如果手头上没有工作可做,帮你做做杂事挺好的,我不明白这会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长官,”斯黛西回头看她的电脑屏幕,不想让克里斯看出她非常生气。“我会打印出所有相关文件。”她说,想守住最后的防线。
“没必要这么做,”萨姆说,“你只需要给我拷贝一张盘,或者把东西发到我的邮箱。我会很高兴在屏幕上阅读。”
斯黛西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打败的。所有人都站在男人那边,包括女同性恋者?“很好。”她喃喃道。
卡罗尔一小时后到达后,斯黛西有了比谁来读罗比·毕晓普的信件更焦虑的事情。卡罗尔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斯黛西新建的用于收集“美好时光”用户反馈的临时邮箱中已经有超过二百封邮件。她困惑地看了斯黛西一眼。“你拉拢在线社区的做法成功了,”她语气冷淡地说,“你管他们要的是什么样的信息?”
斯黛西看起来很无聊。“一些明面上的信息。他们在学校时是否认识罗比,他们能告诉我们的关于罗比在学校或者毕业后的一手信息,他们近期的照片和与同学的合影,他们在周四晚上做了什么,谁能证明,他们能否想到谁会可能想要罗比死,为什么,”她挤出一个微笑,“我觉得你可能会看到,有些人会提到拥有切尔西和曼联的大老板。”
斯黛西设置的问题无可挑剔。“好的。克里斯,宝拉,我想让你们两个分头处理这些信息,先过滤掉无用信息,然后打印出照片,今晚就带着照片再去一次阿曼迪斯。我们看看是否有酒鬼或者吧台工作人员能认出一些面孔。”
克里斯靠向电脑屏幕,仔细研究。“这是个大工程,我们说话时又有四封邮件进来。我们可能需要更多的人手。”
“有道理。看看你们今天早上能收到多少,你们如果实在看不完,我们会去抓一些人手来协助你们。”卡罗尔环视一圈。“萨姆,你在做什么?”她问。
“看罗比的邮件。”他头也没抬地说。
“好的,克里斯和宝拉如果需要帮忙,你可以把那个搁置一下,加入她们。”卡罗尔在脑中过了一遍事务清单。凯文在忙着确认维多利亚体育场的那些东西的记录和评估工作。他会整理出更多潜在证据,很多调查活动在同步进行。但问题是,这些行动有意义吗?他们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他们怎样才能知道自己到达哪里了?
每个案子到了这个阶段,卡罗尔就希望能够依靠托尼的洞察力,虽然他的想法有时候似乎很疯狂。她不担心逾距,在她孤立无援时,如果有人给予支持和鼓励,她会觉得舒服很多。
她的组员们能找到点东西。他们会找到的。艰难的部分是那些线索意味着什么,会把他们带去哪里。但是目前她只能等待。
从别人的错误中吸取教训,要好过从自己的痛苦中吸取教训,尤瑟夫想。他们一大帮人偶然相遇然后一起去伦敦。在监控录像里,他们很显眼,很容易被认出,很容易被跟踪,行动从那时就失败了。他们的家,支持他们的网络和友人很容易就能被追查出来。
他们如果分头行动,动作会慢一些,但这样能分散安保力量。如果失败了,安保人员的调查进程会非常缓慢。最好在准备炸弹期间都不要联系彼此。英国的大部分地方都有监控,录像一般会保存数周,所以除非发生紧急情况,否则在正式行动前几周不应该见面。保持最少的联络,如果有必要,用统一的密码来发短信。目标应该被称作“家”,炸弹被称作“晚饭”,等等。每个人都知道要做什么,自己准备。
此刻尤瑟夫身处布拉德菲尔德城市艺术长廊的屋顶餐厅,坐在左边靠墙的第三张桌子旁,混在晚起的喝咖啡的人之中,毫不起眼。他排队自助取好食物、买好单回来。他买了一杯可可和一小块餐厅著名的热柠檬汁蛋糕。他只吃了几叉子,食物就像一块甜甜的石头堵在喉咙里,看来不只在家吃东西时有麻烦。他拿着一份当天早上出刊的《卫报》,但没看体育版。他假装阅读G2的副刊,一眼就能看到左手腕上的手表。因为紧张和期盼,右腿摇晃着。
当分钟指向十,他感觉脸滚烫,有汗滴滑下来,落到脖子和肩膀上。因为紧张和期待,他的肚子硬邦邦的。
几秒钟后,一个女人穿着招摇的雨衣走近他的桌子。她穿过门走向屋顶阳台时,约瑟夫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就在那里背对着他坐下,一瓶矿泉水放在手边,深色的头巾遮住了头发。他希望自己可以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以减轻孤独感。尤瑟夫桌前是块空地。他强迫自己吃完剩下的蛋糕,然后大口喝可可,冲洗嘴巴。然后,他悠闲地将自己的报纸收拢,大步走向出口,努力隐藏体内突然增加的糖分带给自己的恶心。
他等不及回到车中,溜进餐厅外面的男厕所,将自己锁在隔间里。他太紧张,大汗不止,笨拙的手匆忙翻开运动版那几页。非常讽刺的是,报纸分析了维多利亚队失去罗比·毕晓普后在英超的夺冠机会。放在塑料文件夹里的几张纸质文件告诉他明天该出现在何处。里面有一份伪造成的维多利亚总经理发给合同商的传真,投诉看台下的分线盒出现了紧急问题。第二份传真是合同商给A1电力的,说明他们将这份工作转包给了A1电子。
尤瑟夫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稍微放松一下。就要开始工作了,就要出现奇迹了。明天,世界将成为一个不同的地方。
托尼鼓起所有的勇气,将整条腿放到地板上。即使有腿环托住受伤的地方,锯齿线状的疼痛还是传到另一条腿上。他咬紧牙关,用手推动带环的瘸腿划着弧形。他到达地毯边缘时,松开手,向前倾身,让重力帮助他调整成直立姿势。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他用手背擦掉。他必须在出院之前适应这样的情况。
他停下来,将重心转移到屁股和右脚。他缓过劲后,想要伸手够肘拐,他已经在那天稍早时学会了如何使用。他小心地抓起它们,并确保自己的前臂卡在塑料托口里,然后将塑料套管放在地上,做了一次深呼吸。
托尼站直,惊讶于自己的平稳。拐杖向前,好的那条腿甩向前,坏的那条腿跟上,趾尖扒着地,尽量不让坏掉的膝盖承受力道。颠簸会导致疼痛,但不是不能忍受,咬紧牙关,收紧屁股就可以做到。五分钟后,他已经可以走到厕所那么远了,回来时花了八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感到自己的动作更流畅、更稳健了。卡罗尔下次来时,他又有东西展示给她看了。但他如果要回家,还需要卡罗尔的帮助。他有点难以启齿,但他怀疑卡罗尔也会有点难于主动提出要帮忙。
他回到床上,舒服地躺下来,这花了他几分钟时间。他发誓,今后再也不会将站立小便视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不在乎人们是否会嘲笑他,他会高兴地站在那里,说:“看看我,我站起来走到了这里,你看见了吗?太神奇了。”
他一旦安稳下来,就情不自禁地会思考罗比·毕晓普和丹尼·维德。也许应该说是丹尼·维德和罗比·毕晓普。但很有可能丹尼·维德也不是狡猾鬼的第一个受害者,但托尼费力搜索了一晚,但没发现更早的相关案件。
“你热爱这个计划和结果,但不是很在乎过程,”他说,“严格地说,你不是连环杀手,但是我认为你已经在这条路上了。大多数连环杀人案都是关于性的,但你的案子不同。有些案子看起来与性无关,但是最后会被证明与性有关。扭曲的目标需要扭曲的方式达成,这符合逻辑。但你不在此列,对吗?你对尸体不感兴趣,至少对尸体没有性方面的欲望。”
“所以,你想达到什么目的?政治目的?传达‘杀富’信息?你是新马克思主义捍卫者,想要惩罚那些获得财富却不懂得分享财富的人吗?这有一点道理……”他盯着天花板,在脑中反复推测这些想法,从不同角度审视这些想法。
“问题在于,你既然想达到这样目的,为什么不做得明显一些?你使用这种别人不理解的语言,无法传达政治信息。不,你这么做,不是为了达到某种抽象的政治目的。你的目的应该是私人化的。”
他挠着头,天,他多想好好地洗个澡,沉浸在长长的水流下,洗干净头发,也整理好思绪。也许明天就能洗澡了。护士说过,会再用塑料薄膜裹住支架,套在腿上,看看情况怎么样。
“所以,既不是为了性,也不是为了政治,那是为了什么?你能得到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杀罗比,我相信你可能是因为他曾在学校里抢走了你的某种东西而复仇,他让你感到渺小,他用自己甚至都不知道的某种方式伤害过你。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丹尼·维德不可能做过同样的事情。丹尼是个奇怪的男孩。新型铁路,我的上帝。他在食物链的最底层,再低一点就是那些需要照顾的人了。”他叹了口气。“这个思路没什么道理。”
然而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杀手一定正逍遥法外。当地报纸已经将那件事描述成悲惨的意外事故,媒体不会再调查这件事,嘉娜也无法再从丹尼之死获得任何好处。但他现在如果问对了问题,一定还可以找到答案。也许有人在俱乐部看到过丹尼刚认识的那个杀手,也许有人在丹尼被谋杀的那个晚上,看到杀手到他家来。他现在如果不是被困在医院的床上,卡罗尔肯定不会忽略他的直觉。他要亲自到多尔去,同地方上的人聊聊。不过总的来说,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认识他的人都会注意到他的古怪之处,并不知道怎么办。托尼在一生中都感觉自己是在假装人类,但这个伪装无法欺骗所有的人。大腿支架肯定也不会帮他骗过所有人。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无法亲自去多尔调查。托尼沮丧地叹了口气,然后突然睁大眼睛。他认为有一个人能帮他跑这一趟。这个人欠他一个人情。
托尼笑了,伸手拿出手机。
卡罗尔观察一下外面的组员,大家不是正盯着电脑屏幕,就是在打电话。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伏特加,在桌下打开瓶盖,然后悄悄地把酒倒进咖啡。她从工作和精神创伤中了解到酒精是位好朋友,但是个坏主人。她曾经几乎就要沦为它的仆人,但及时戒掉了。现在,她很容易说服自己是有分寸的。但事实是,沮丧和压力大的时候,比如此刻,酒精就成为她的避难所和力量。特别是当托尼不在时。
并不是说托尼会谴责她。不会那么明显。但他的出现对她来说就是责备,还会让她想到还有其他的逃避方式。他们之前曾几次紧密追寻这种方式,但是他们只要想建立亲密关系,就会有干扰出现,通常是跟工作相关的事情。总是这样,她想,真是讽刺。工作令他们相识,而工作又总是在他们的关系往前走的路上设置障碍。他们俩都不知道该如何克服障碍,只能任时机一次次溜走。
她小酌一口,喜欢酒精在体内延伸开来的这种感觉。天啊,他们急需能推动事件进展的新线索。
她这样想时,萨姆·埃文斯将头伸进来。卡罗尔点头示意他进来。她对萨姆总是有一种矛盾的感觉。她知道他有抱负,她曾经也拥有这个特质,她明白这是多么珍贵,而对警察来说又是多么危险。她也意识到他特立独行的性格和直觉能力直逼自己。他不是个团队合作者,但是她跟他在同一级别时,也没有太多团队合作精神。她在找到值得为之努力的团队后,才成为一名合作者。萨姆太像她了,所以她理解他,原谅他。但是她不能原谅他的鬼鬼祟祟。她知道萨姆在监控同事,即使他做得够好,别人都没有发现。他有一次为了在布莱登面前夸大自己的成就,将卡罗尔陷于不义之地。底线是不能完全相信他。建立和运营这个团队越久,卡罗尔对这一点就越坚定。
“我想我有点事情要汇报,老板,”他说,几乎神态炫耀地坐下。他提了提裤子膝盖处,抚平褶皱,并伸展一下覆盖在熨烫妥帖的衬衣下面的肩膀。
她几乎不敢抱任何希望。“什么事情?”
他将邮件原件打印稿丢在桌子上,给她一点时间阅读。“我同冰蝶谈过。里斯·巴特勒,跟踪狂,在伯明翰酒店外对罗比大喊大叫。警察控制住他,但警告他之后又释放了他。我跟抓捕他的警察谈过,他们释放他的原因是罗比和冰蝶不想这件事情被公开。之后,这个辛格警官监控着巴特勒,还去拜访过他住的地方,直到确定他不再痴心妄想,并离他们俩都远远的。巴特勒发誓事情已经过去,他因为丢掉工作才走了极端。他扮演了几个月的好男孩,然后找到一份新工作,搬到纽卡斯尔。下面这一点很关键,老板,”他戏剧性地停下来,“他现在在制药公司做实验室助理。”
卡罗尔清楚地知道,在谋杀案调查中,各种假象比警察局食堂体面的食物还多。但是她没有更有力的线索,只好追寻这条线索。“干得好,萨姆,我想让你联系下诺森布里亚,看看他们是否能帮我们找到地址。”
萨姆的笑让她想到面对一碗鸡肝的纳尔逊。他将第二张纸放在她面前。“单位地址和家里地址。”他说。
卡罗尔对他笑笑,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是否让诺森布里亚介入,但她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卡罗尔告诉自己,她想亲自看看里斯·巴特勒的家,不想让那些不知道要找什么、穿制服的家伙来代表自己。她把凳子向后一推,站起来。“那么,我们还在等什么呢?”
尤瑟夫打开冰箱,玻璃大口杯放在架子上,装着一大半清澈的液体。他需要最低层出现水晶般的粉末。他仔细地将大口杯拿出来,放在工作台上,之前他已经将玻璃漏斗和滤纸放在工作台上。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祈求计划成功。然后他举起大口杯,将液体倒进过滤器。
不一会儿,他就透过面罩的窗口看到那堆白色晶体,但似乎不足以造成破坏。但他懂什么呢?织物和碎布。他只能按照别人的指示做,否则一切都将变得没有意义。无眠的夜晚,变形的灵魂,他的家庭将要承受的后果,一切都将变得没有意义。他不可能是他们之中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他必须克服脆弱,将注意力集中在目标上。他轻轻地从漏斗里举起滤纸,然后将滤纸一点点弄到一碗冰水中,将其冲洗干净。然后他把融液分装在许多纸盘子里,这样发生意外爆炸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他推起面罩,惊讶地摇了摇头。他做到了,他已经做好了足够多的TATP,足以将维多利亚体育场的主看台炸出一个洞。对他来说,剩下的事情就是明早组装好炸弹。
然后他将炸弹运送到目的地。他将证明,反恐战争永远不会胜利。尤瑟夫笑了,表情扭曲。他会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震惊和敬畏。
“你一定是疯了。”宝拉坚定的说。她和托尼在一起时总会想到这个词,但是从来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哪个部分听起来疯狂?”托尼甜蜜地问道。
“哪一个部分不疯狂呢?”她看了看四周,“你有轮椅吗?我们能离开这里吗?”
“没有,也不能。你可以把烟灭掉。”
“我在面临疯狂的情况时需要抽烟。”她说。
“你一直这么说。但是卡罗尔·乔丹不想追查,不能说明这是个疯狂的主意,她并不是永远正确。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宝拉指着他的腿说:“你也不是永远正确。”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永远正确。宝拉,我们需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我自己要是能做,我会去做的,但是我不能。我如果是错的,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我如果是对的,调查罗比死因的方向就完全改变了。”
宝拉感到自己动摇了,她命令自己不要受他的逻辑的影响,也不去想她陷入痛苦时,是托尼帮她重新振作。“你说得容易,‘没有任何妨害’,这又不是让你丢掉饭碗,我不能在别人的势力范围内兴风作浪,然后还指望我的老板不知道。”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首先,我只要你去找当地人谈谈。那个俱乐部,当地居民,嘉娜·扬科威克斯。我没有说过要到谢菲尔德找碴,告诉他们案子办得糟糕。你看到对他们没侦破的那起谋杀案的报道了吗?”
宝拉抱怨:“我不会去调查这种事,不然肯定会丢掉饭碗。”
“看到了?我不是让你去做这个,只是问几个问题,宝拉,你必须承认,这件事值得一做。”
托尼真是循循善诱。她崇拜卡罗尔·乔丹,她想自己可能有点爱上了老板。但正如托尼所说,她比谁都更清楚卡罗尔也有犯错的时候。宝拉不自觉地搓着手腕,伤口在很早之前就愈合了,但是在她的手掌和手腕上留下了清晰的网状疤痕。“太牵强了。”她说。她试图说明托尼是对的,但卡罗尔也没有全错。
“从卡罗尔告诉我的情况来看,我的这个线索不比你们的线索更牵强。”
宝拉不安地在房间里走动。“你错了。她和萨姆因为一个重要线索去纽卡斯尔了,有个喜欢冰蝶的跟踪狂曾在罗比所住宾馆外对罗比不利。”
托尼发出啧啧声。“浪费时间,她打电话来说今晚上不过来时,我就告诉过她这一点。跟踪狂失败后,会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为爱而做的一切。约翰·辛克力试图暗杀里根,为的是让朱迪·福斯特爱他。跟踪狂不是神秘的松鼠,而是会站在屋顶大喊大叫的人。所以不管凶手是谁,他都不可能是为冰蝶而做这件事。”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去?”宝拉话一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屈服了。
托尼伸开手掌,一副困惑无辜的表情。“今天晚上?你现在已经下班了。”
“我还没有下班,”宝拉说,咬紧牙关,噘起嘴唇,“我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应该去帮助克里斯处理从‘美好时光’网站寄来的海量邮件,这样我们今晚就可以带着大量照片,去阿曼迪斯看看是否有人可以辨认出照片里的那些人。”
托尼没有退步。“好吧,那么明天?”
宝拉踢了一下他的床脚,希望能让自己疼一下。“别玩弄傻子了,托尼,你知道我们工作的方式。有大事需要处理时,我们连轴转。我们没有加班这种说法,我只有在完事后才能睡觉。”
托尼摇头。“讲得好,宝拉,但我了解你们。你说了太多团队合作,你迷恋‘团队’这个概念,但是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你们的很多行为。你们就像里尔·马德里,一群战友骑着玩具木马冲向日落。你们有时候驶向相同的方向,所以看起来是一个团队,但这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巧合。”
宝拉听到托尼以这种方式来谈论卡罗尔·乔丹所骄傲和喜欢团队,感到很吃惊。她不相信他内心真的认为他们如此迟钝。“你错了。”她说,这不是反驳,而是一种机械的否认。
“我没有错,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渴望证明什么。这是你们赖以生存的工作,而你们想做到最好,所以你们都独自去完成自己的小任务。”托尼似乎生气了,“你们如果成功了,当然很好,如若失败……”
“唐·梅里克。”宝拉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且不带情绪。
托尼将自己的拳头伸进被子里。“该死,宝拉,那不是你的错。”
“他想要做给我们看,证明他值得被提升,可以成为我们的中坚分子。”宝拉看向远处,有些东西她不想让托尼看见。“你是对的,我们都太随心所欲。”
“那么请帮我。”
宝拉认为他太绝情。但拒绝接受“不”让他成了一名很棒的临床医生,也经常让他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她想知道卡罗尔是如何应对他的这一性格的。“我尽量,”她说,“但是不保证。”
“你不需要保证,”他说,“我如果认为这不重要,不会这么希望你去,宝拉。”
她点头,表示已被收买,并极不情愿地成为同谋。“如果最后成功了,我会怪罪于你。”
托尼笑了。“你当然会的。而她如果想开除我,我可以随时遂了她的心愿。”
周五下午茶时间,A1公路一定会让大多数耐心的司机烦恼。已经很久没有人指责过萨姆·埃文思没耐心,而卡罗尔·乔丹今天指责他。她和很多乘客一样,认为自己可以比握方向盘的人更快开到目的地。他们接近华盛顿服务中心时,车流缓慢地停下来。卡车、货车和小汽车在路上堵成一团乱麻,那些以为别人的路会更快的机会主义者一直加塞,情况更糟糕了。银色、白色、黑色在这个午后混成单调的一团,形成一道单调的风景。
“什么?”萨姆听起来就像被她从遥远的地方极不情愿地被拉回来。
“不论是去他工作的地方还是他家找他,都会花很长时间。我认为到他家去找他更好一些。”她翻着临行前打印出来的地图。“我们应该开我的车来,上面有导航。”她在寻找目前所在地及此行同目的地的关系时,喃喃自语道。
他们花了大半个小时才找到里斯·巴特勒的住址。房子位于通向荒郊镇的数条相似街道的某一条上,两层红砖房。房子散发着快要崩塌的萧条气息,似乎完全是被另一边的邻居用意志力支撑着。没有光亮,也没有车停在外面。卡罗尔看了看手表。“他可能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等半个小时。”
他们在几条街外找到一个酒吧,那里的氛围热闹而友善,让他们在长途跋涉后心情有所好转。里面的人明显分为三个群体:年轻的小伙子喝品脱啤酒,穿短袖衬衣,衣角散在牛仔裤或卡其裤外面;年纪稍长的人穿着汗衫和牛仔裤,无檐帽塞进背包里,双手因为做过太多活而粗糙,喝着品脱苦啤酒和纽卡斯尔棕啤;而年轻女人的着装在盛夏都会显得太少,脸上的妆容化得不太娴熟,大口地喝着百加得冰锐朗姆预调酒和伏特加,好像她们放荡的生活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每个注意到卡罗尔和萨姆的人都在盯着他们看,但不带敌意,更像自然学家在观察之前没有被列入名录的羚羊。他们把这两人当成陌生人,但也并未因他们的到来而兴奋,因为之前已经见过这样的人。
卡罗尔向萨姆指了指远处的角落,然后给自己买一大杯伏特加汤力,给萨姆买了一杯矿泉水。他厌恶地盯着水。“你要开车。”卡罗尔说。
“那又怎样?我可以要一大杯掺柠檬汁的啤酒。”萨姆抱怨。
“你没资格,”卡罗尔喝了一口自己的饮料,瞪了他一眼,“你开车,我才有时间在路上思考。你又在耍老花招了,是吗?”
他受伤的无辜眼神盯着卡罗尔递给他的钱。“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今天早上才挖出这些消息,不然你得到信息也太多太快。你搜索罗比房间时,你截留了一些证物,是吗?”她只是猜测,但是萨姆移开目光,卡罗尔知道自己是对的。
“有关系吗?”他蛮横地对老板说,但也没有真的提出挑战,“我并没有想要保守秘密,我有了进展后立刻来向你汇报了。”
“听起来有道理,但是为什么要等?为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想利用线索得到更多的虚名。你还想让斯黛西出洋相,因为她负责调查那部分,但是没查出什么来,是这样吗?”卡罗尔轻声说,他只能向前靠才能听见。她看见他咖啡色的皮肤上出现潮红,但这也有可能是因为酒吧里的热度。
萨姆看向远处,假装为邻桌女人的脐环而着迷。“我知道她太忙了,我想确保我们没有遗漏任何信息。”
“你在胡说,萨姆,我们之前处理过比这个信息量还要多五倍的案件,斯黛西连那样的案子都能应付。斯黛西可能已经发现了,也或许会比你晚一天两天才发现,但是她会发现的。你想当英雄,不惜牺牲斯黛西,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卡罗尔摇头,“我不想失去你,萨姆。你很聪明,也很有抱负。但是我更需要的是能够信任组里的每一个人,大家通力合作。我曾经见过一张贺卡,那上面写道,真爱不是凝视彼此的眼睛,而是肩并肩地面对同一个方向。好了,我们也需要这样。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警告你。我如果再发现有类似事情发生,你就会被解雇,”她一口喝掉杯中剩下的酒,视线没有离开他,“现在我想要杯伏特加汤力,谢谢。”
卡罗尔看着他愤怒地走开。她希望萨姆除了生气,还能收获点别的东西,一些能让他停下来考虑自己将来的东西。她希望萨姆有所触动,理解她为什么对他这么严格。但是她也知道,萨姆会像她当年一样理解错误。
他带着饮品回来时,愤怒已经熄灭。他的行为说明,他仍是一个好下属。“我没有守规矩,”他说话时没有看卡罗尔的眼睛,“我在学校时是跑步运动员,不是足球运动员。我从来不了解足球,知道我的意思吗?”
“好奇怪的表达方式,不过我知道。”她小口喝着酒,看起来正在想别的事,不必再为此烦恼。“你是怎么想的?再去看一眼?”
十分钟后,他们回到里斯·巴特勒的房子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但主人似乎仍然没回来,“你觉得我们该走到后面去看看吗?”萨姆说。
“为什么不呢?”他们沿着街道走下去,快到拐角处时沿着房子间的空隙走上一条全是后院的小道。萨姆一边走一边数着房子,最后停在巴特勒房子的后面。他试了试门把守,然后摇头。卡罗尔将手放在耳朵后面。“你听到了吗,警官?”
萨姆笑了。“像是有尖叫声或者玻璃打碎的声音?”
“可能是尖叫声,”卡罗尔向后,给萨姆让出可以冲刺的空间。当二选一意味着你能避免肩膀被撞疼时,让公平都见鬼去吧。他撞门,同时拧着把手,锁周围的软木碎了一地,然后门开了。
高墙的阴影投射下来,后院看起来比小道还要阴暗。房子里没有光线,卡罗尔手伸到包里,掏出信用卡大小的长方形塑料硬板折了一下,然后卡片散发出一道狭窄的光束。“漂亮。”萨姆惊叹道。
“圣诞节时放在袜子里的礼物。”
“显然有圣诞老人给你送礼物,而我只有袜子。”
卡罗尔移动光束,照亮院子。厕所占据一个角落,门半开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大便了。”卡罗尔说。房子后面呈L形,厨房伸出来。厨房和后屋都有窗户面向空荡荡的院子。卡罗尔透过厨房的窗户,将光柱调整到合适的角度,照向里面。
厨房里配备七十年代的深色木制家具,看起来像从七十年代起就没有人碰过。卡罗尔看到灶台对面有电水壶、面包机和面包罐,水槽里还有一个碗,一个杯子和一个平底玻璃杯,滴水板上有一个面条碗和一个红酒杯。萨姆从她的肩膀上看过去,说:“看起来他还没有找到老婆。”
看起来就像我家一样,卡罗尔痛苦地想道。她转到一边,尽全力照亮另外一扇窗户,有面墙就像是一幅巨大的拼贴画,在房间里向右伸展。
“见鬼,”萨姆说,“他好像回来了。”
卡罗尔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身后的动静。自行车轮胎旋转的滴答声在稳定而杂乱的交通噪音中显得格外突出。她立马回头,看到一个男人和自行车的剪影出现在门口。“你们在搞什么鬼?”他大叫。
萨姆向前冲去,但是太慢了,门在他面前被关上。卡罗尔跑上前去,想帮他把门打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你们太慢了,”外面的声音大喊,“我已经把自行车锁在门上,你们不可能打开的。我要去叫警察,你们这些肮脏的混蛋小偷。”
“我们……”萨姆叫喊之前,卡罗尔用手捂住他的嘴。
“闭嘴!”她发出嘘声,“如果告诉他我们是谁和来做什么,他就会马上逃跑,到时候我们还得费劲去把他找回来。我们冷静一下,等当地警察来了再说吧。”
“但是……”
“没有但是。”
他们能听到按手机键盘时发出的微弱的唧唧声。“你好,请接警察……”这真是一场噩梦,卡罗尔想。
“你可以帮我爬到厕所的屋顶上,厕所比围墙矮,”萨姆喃喃道,“我可以看到外面,确保他待在原地没动。”
“可怕的刑警人梯。”卡罗尔喃喃。
“是的,我抓到了两个打算闯进我房子的人,我把他们困在了我的后院里……巴特勒,里斯·巴特勒,”他告诉他们地址。“就像我说的,他们出不去,我已经把他们困住了……不,我不会做任何傻事,只是等着你们到来。”他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大声叫道:“看见了吗?警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所以你们不要做任何傻事。”
“我们从没这么倒霉过。”卡罗尔叹气。
“帮我爬到房顶上。”萨姆催促。
“你这是想再得一个罪名。”卡罗尔跟着他绕到离门最远的厕所那里。她振作精神,用两只手做成一个摇篮,弯下腰让萨姆把脚放上去。“一,二,三!”她吸气,然后在他起身离地时站直身体。
屋顶在萨姆胸口的位置,他用肩膀和上臂的力量,撑住身体,爬上屋顶,这时候卡罗尔叫道:“我们会把你打到精神失常,伙计,你会后悔的。”她这是为了掩饰萨姆在瓷砖上向前爬发出的声音。
“你闭嘴,”巴特勒喊,“警察很快就到了,你到时候就会后悔惹上我。”
卡罗尔想,这个像矮脚公鸡一样虚张声势的人想证明些什么?刚才那短暂一瞥让她看见了里斯·巴特勒是多么瘦弱,罗比·毕晓普一拳就能把他打倒。“我们来看看谁会后悔,”卡罗尔叫道,“你这个小人物。”
她靠着厕所,又气又冷。她并不太在意尊严,但是这样的情况对她太不利了,很可能会登上别人的博客:卡罗尔·乔丹,被她打算要抓的坏人抓住了。
没过多久,当地的警察出现了,听声音应该是来了两个人。巴特勒听起来兴奋的像一个过生日的孩子,告诉他们他深信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我回到家来,他们就在那里,他们闯进我的后院。已经把门弄坏了,你看,全是碎片,我只能用自行车锁住门把手。”
巴特勒不断地重复着,有一个警察叫他闭嘴。“我们是警察,”他叫道,“我们现在要打开门了,我建议你们保持平静,待在原地。”
萨姆在房顶上探出头。“上去还是下来,长官?”
“待在原地,”卡罗尔咆哮,“真是尴尬。”她拿出警官证,举到自己面前,各种金属噪音从墙的另一面传来,然后门开了一点点。一个壮硕的人几乎占满整个门框,他将电筒举到肩膀的高度,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布拉德菲尔德警察局的侦缉总督察乔丹,”她说,“那个人,”她指着屋顶,电筒的光束跟随她的手臂照去,“是警探埃文斯,而他,”她越过警察的肩膀,指着巴特勒,他正站在另一名制服人员旁边皱眉,“是里斯·巴特勒,是我打算带回布拉德菲尔德进行审问的人,跟谋杀罗比·毕晓普的案件有关。”
巴特勒的嘴巴张得老大,退后一步。“你在开玩笑吧,”他说完后盯着卡罗尔的脸,又说:“你没开玩笑,对吗?”他拔腿就跑。
可他刚跑出两步,萨姆就跳到他的身上,令他损失了两颗牙齿,差点背过气去。
这真是个非常漫长又滑稽的夜晚,卡罗尔疲倦地想。
宝拉的拇指和食指滑过杯子,在凝结而出的水蒸汽上划出一条路径,“你看,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她说,“一方面,他在我……受伤后帮助过我,我欠他一个人情;另一方面,我不想背叛长官。”
克里斯从斯黛西提取的邮件里打印了很多照片,照片里的人都在学校认识罗比,而在上周四,每个人的不在场证人都是伙伴或配偶。她又整理了一遍,按照自己的标准重新排列顺序。“你可以让她知道你的行动。”她说。
“据托尼说,她已经拒绝这个想法了。”宝拉伸手拿到照片,以研究的眼光看着,大部分照片非常清晰。但他们看起来都像普通老百姓,而不是警察局的嫌疑犯。
克里斯耸耸肩。“你用自己的时间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情,只要不妨碍正在调查的项目就行。”
“但是,我是不是应该去呢?”夜晚即将结束,宝拉开始觉得托尼的想法是错的。
克里斯把手放在小小的吧台桌上,拇指朝下,就像在暗示宝拉需要迅速行动。她低头看自己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有一次,我认为自己欠一个人人情,就像你欠托尼这样,但是因为不同的原因。她请求我做点事情,只是一个电话号码,仅此而已。一个我可以轻易拿到的号码,但她拿不到。她既然提出了要求,我肯定会给她。总之,我做了这件必须做的事情。然而这就是让她被杀害的第一步。”克里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然后直视宝拉的眼睛。“我真的没有为这件事而谴责自己,我如果没有帮她那个忙,她也会通过其他渠道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对我来说,重点是她请我帮助她时,我做到了。我现在想到她,只觉得我没有让她失望。”克里斯的手离开桌子,给了宝拉一个充满能量的微笑。“你自己决定,自己承担后果。你也必须想想,如果没有托尼,你这六个月或者一年会是什么样子。”
宝拉被感动了,克里斯并不经常分享个人经历,就算是和她。她知道,每个人都认为她们两人之间存在一种特别的关系,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同性恋者,但是他们错了。克里斯对待宝拉和对待其他人一样,没有特别偏袒,她们之间也没有秘密,她就是宝拉的队长及顾问,她们对彼此有着职业化的尊重,对对方也足够了解。这种关系让宝拉感到很舒服,她在工作之外有朋友,但工作中的最后一段亲密友谊结束了,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悲痛。今晚她觉得队长身上还有很多值得她学习的地方。她点点头:“说得有道理,唯一的问题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始采取行动?这个事情不像能又快又轻松地处理。”
克里斯看了看手表,“你如果现在离开,可以在九点之前到达谢菲尔德,你还有时间在酒吧里找人谈谈。你如果住便宜的汽车旅店,明早可以和那个保姆聊天。”
宝拉看起来很吃惊。“但是我应该……”
“凯文和我可以处理阿曼迪斯的事情,这事有可能是浪费时间,我明早替你打掩护。卡罗尔如果还在纽卡斯尔,明天根本就没办法注意到你是否缺席了。”
“她如果仍在做调查走访可能就没问题。但事态如果变得不好处理,她喜欢让我参与进去。”
“有道理,”克里斯笑了,“但我可以替你打几个小时掩护,告诉她你太累了,我让你回去休息几个小时。但是你必须做好你分内的事情,确保一大早就能见到那个保姆。你认为她会在早饭时见你吗?”
宝拉笑了。“她是波兰人,她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她肯定会在大清早见我。”
克里斯将一堆照片推给她。“你最好带着这些,如果是同一个杀手,他可能就在这些照片中。”
“那你和凯文怎么办?”
“我会重新打印一套,不会花太长时间。斯黛西还在处理这些文件,我如果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她会在我喝完东西回去之前就打印好照片,”她伸手拿起杯子,“你需要动作快一点了,警官。”
宝拉不需要再说什么,她收拢照片,走向门口,步伐轻快而有力。她不愿意去思考证明卡罗尔·乔丹的错误会令她多么尴尬,她要专注于证明是托尼·希尔是正确的。
宝拉从没有买过彩票,她认为那是傻瓜的游戏。但是她走进多尔郊区的“铁匠手臂”酒吧时,她觉得自己曾经可能想错了。丹尼·维德的房子离酒吧只有四分之一英里,她在来酒吧的路上时已经经过那所房子。她向房子里张看一下,吹起了口哨。她知道填满那栋房子需要多少物品。她想了想谁会是继承者,以便排除明显有作案动机的人,但没能想出来。
酒吧的装饰风格和周围的环境非常匹配,宝拉认为里面比外面要时尚很多。天花板非常高,应该是聚苯乙烯材料,但看起来跟真的一样。木板和擦光印花棉布装饰的桌子和凳子,布置得更像会客厅而不是雅座隔间。在房间的另一端,火炉边的长凳让人想起老教堂,木柴在铁壁炉柴架上燃烧着。
宝拉猜想,在午餐时间和周末,这里肯定非常热闹,但在周五晚上九点过一刻,这里比市中心的酒吧安静太多了。一半的桌子被夫妻或是四人小团体占据。宝拉觉得他们是会计或者建筑行业的经理。穿着得体,举止恰到好处,所有人看起来都差不多。而她独自一人,穿着皮夹克和黑色牛仔裤,就像是节日里的冠鸭那么醒目。她在走向吧台的路上,能注意到人们中断谈话,目光都转向她。他们就像电影《稻草狗》里中产阶级的翻版。
几个家伙穿着普林格尔牌衬衫和深色宽松长裤,挨着吧台坐在高凳上。他们穿这样的衣服,可以直接散步去附近的高尔夫球场。她走近后,发现他们可能比她年轻几岁,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在丹尼·维德家附近的这条街上,她爸爸那个年纪的人看上去都挺开放的。
宝拉对着吧台的服务人员微笑,他看起来曾长期在故乡西班牙的卡拉OK吧工作。“你想来点什么?”他的口音符合宝拉的预测。
天啊,在工作时喝软饮料是件多么令人厌烦的事情。“橘子汁加柠檬水,谢谢。”宝拉说。他准备饮料的时候,她拿出一大堆照片。没有必要和人套近乎,没有人会成为她的朋友。这个西班牙吧台服务员不会,那对尼克·佛度的克隆体也不会。饮料放在她面前时,她把准备好的警官证放在啤酒瓶盖垫纸板上。“谢谢,我是警察。”
吧台服务员看上去有点不耐烦。“酒吧请客。”他说。
“谢谢,不过不用,我会买单。”
“随便。”他收过钱,然后找给她零钱。穿着普林格尔牌衬衫的两个人睁大眼睛看着她。
“我在调查丹尼·维德的死因,他住在这条街上?”
“就是被毒死的那个?”服务员勉强被提起兴致。
“使用廉价外国劳动力时,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就变大了。”靠她最近的普林格尔说,他是愚蠢、迟钝,还是无礼?宝拉只有听他继续说才能知道。
“维德先生确实是被毒死的。”她冷静地说。
“我以为全部事实已经被调查清楚了,”另一个普林格尔说,“管家犯了个悲剧性的失误,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必须再弄清一两个细节。”宝拉说。
“见鬼,你是说她是故意这样做的?”普林格尔一号说,立即转过身来,热切地看了她一眼。
“你认识维德先生吗,先生?”她说。
“只是到说过话的程度,”他转向朋友,“我们认识他,见面会打招呼,是吧,杰夫?”
杰夫点头。“只是在酒吧里聊过,你知道,他有一对可爱的湖地狗,非常听话。在夏天,他会带它们出来,坐在露天啤酒店里。狗狗们后来怎么样了?卡洛斯,你知道狗狗们后来怎么样了吗?”他期待地看着吧台服务员。
“我不知道。”卡洛斯继续擦着杯子。
“他总是一个人吗?”宝拉问,“或者他会和朋友们一起来?”
普林格尔一号嗤之以鼻。“朋友?帮帮忙。”
“我听说他最近在这里碰到了读书时的朋友,你们不记得这个事情吗?”
“我记得,”卡洛斯说,“你们两个知道这家伙,他一个人来过几次,有一天晚上,丹尼进来后就认出了他,他们在火炉边一起喝了几杯,”他指着房间那头,“他喝的是伏特加和可可。”
“你还记得关于他的其他事情吗?”宝拉问,故作轻松,决不能让他们觉得这很重要,否则他们会为了取悦你,让自己的大脑充满想象。
两个普林格尔都摇摇头。“他总是带着一本书,”卡洛斯说,“一本大书,不像是闲书,”他用手来形容尺寸,大概八到十英寸长,“上面有图片,我想是园艺书。”
“你真是太闲了,无事可做,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
宝拉将图片散在吧台上。“你们看这里有他吗?”
三个人一起凑过头来,杰夫迟疑地摇头。“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指着三个深色头发、蓝色眼睛、削尖脸型的男人。
服务员皱眉,拿起这些图片研究起来。“不,”他坚定地说,“不是他们,是这个人。”他用食指指了指第四个人,然后将照片推向宝拉。这张照片里的人有着深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脸和其他三人一样长,但是眼睛之间的距离更大,短下巴。“他的头发现在更短了,还梳到一边去了,但就是他。”
杰夫盯着这张照片。“我刚才没有看到这张,但是现在看起来……你可能是对的。”
“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人脸,好配出适合每个人的饮料,”卡洛斯说,“我非常确定就是这个人。”
“谢谢你,你帮了我的大忙。你们有没有凑巧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宝拉问,把照片收起来,将卡洛斯认定的那张放在顶部。
“不,”卡洛斯说,“我的英语还没有好到能听懂那样的谈话。”他用一种异国的姿势摊开手,宝拉本能地感到他在说谎。“我的工作是接单,准备饮料和食物。”
是的,但宝拉觉得还需要再同他谈谈。“不要介意。”她说,希望自己的笑容使他安心。
“你已经帮了很多忙。我可能会再回来同你聊聊,卡洛斯,”她拿出笔记本,“你也许可以写下全名和详细的联系方式?”
他在写字时,宝拉将注意力转向两个普林格尔,“在他遇到丹尼的那个晚上之后,你们在这里还有再见过他吗?”
他们交换一下眼色,杰夫摇头。“再也没见过他一根汗毛,对吗?”
当他完成了任务后就不必再回来了。宝拉收起笔记本,告辞了。她回到车上,盯着卡洛斯认定的那张照片。十四号,根据斯黛西编排的编号—姓名表,他叫杰克·安德鲁,他并没有主动发自己的照片,但在另外三个人的合影中。他读的是哈里斯顿高中,与罗比·毕晓普同一届。
宝拉看着仪表板上的时间,才九点四十五分,幸好她在八点就见过嘉娜·扬科威克斯。她现在可以在谢菲尔德找个便宜的汽车旅馆住下,享受糟糕的睡眠,也可以回到布拉德菲尔德自己的床上,舒服地睡上几个小时。那样她就可以在阿曼迪斯露面了。也许他们能幸运地在照片上再认出些什么人。可以肯定的是,她要为克里斯·戴文提供帮助而付出点什么。宝拉宁愿别人欠着自己,不愿自己欠着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