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接踵而至的意外差点将宝拉·麦金太尔淹没,让她又重新开始吸烟。她讨厌房间里有陈腐的香烟气味,因为这让她回忆起唐·梅里克在她家客厅借宿时的那段日子。他曾是她的导师,教会她许多如今被她娴熟应用的技能。然后他们成为朋友。他婚姻崩溃时求助于她。他去世后,也是她收拾好他的个人物品,将它们归还给那位逼着他证明自己的妻子。宝拉还没来得及创造出值得回忆的情景就失去他的友谊。所以她要花时间、钱和精力在房子隐蔽的角落搭建逃避的甲板。她早上就蜷缩在那里喝咖啡,吸香烟,试着振作自己,然后洗个澡再去办公室。她不会失去对这份工作的感情。她仍然非常热爱这份工作,几乎原谅了它给她带来的所有伤害。她与托尼·希尔的谈话帮助她认识到,布拉德菲尔德警察局是治愈她伤口最好的地方。有的人为了疗治创伤,会尽其所能地让自己远离过去。而她则恰恰相反。

她大口地吸着红万宝路,喜欢这种感觉却又讨厌这样的需求。每天早上,她都严厉谴责自己又开始吸烟了。每天早上,她喝第一口咖啡前就会拿出烟盒。开始,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临时性的精神支柱,一旦案件有突破,她就可以戒掉。她大错特错,案件来了又去,但是她始终没戒掉烟瘾。

今天是典型的布拉德菲尔德式冷酷清晨,天空低沉,被污染的空气带着苦味,一阵潮湿的风不经意间透过衣服吹到骨头里。手机响起来时,宝拉哆嗦着抽着烟,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抓出手机随即皱起眉,除了同事,没有人敢在早上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但是她不认识这个号码,她愣了一会儿,大声咒骂着按下接听键。“你好?”她小心地说。

“是麦金太尔警官吗?”北方口音,黑暗中咆哮般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马丁·弗拉纳根,布拉德菲尔德维多利亚队的。”

这个名字在她脑中飞速运转。“弗拉纳根先生,当然,我很抱歉,没有……”

“不,不,是我有东西要给你。因为太担心罗比,所以我像是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直到今早进办公室后才看到它。”

宝拉吸了口烟,试着保持平静。她不必像女王在审讯般暴露自己的不耐烦。“完全理解,”她说,“慢慢说,马丁。”

宝拉听得见他的呼吸。“抱歉,我太不在状态了,很抱歉。这是我们维多利亚主导的测试。我们要求小伙子们做随机的药物测试,让他们保持干净是为我们的利益着想。我的意思是说,我完全忘记了周五早上做的检查。当然,我指的是罗比接受的检查。”

宝拉丢掉香烟,用鞋后跟将它碾灭。“然后你今天早上得到了结果?”她说,尽量不让声音中显露出兴奋。

“对的,这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啊,老天……”弗拉纳根的声音嘶哑了,然后他用咳嗽来掩饰。“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我的意思是,那是在他死之前发生的事情。”

“罗比的测试结果有什么问题吗?”

“你可以这样说,根据实验室……天啊,我没办法说出口。”弗拉纳根似乎快要哭了。

宝拉已经穿过厨房门,走向楼梯。“我马上就过来,马丁,”她说,“就坐在那里,不要对任何人说任何事情。我会在半小时内赶到你身边,好吗?”

“听起来不错,”他说,“我会在办公室里等你,我会告诉他们你正在赶来。”

宝拉惊讶的是,她感到眼睛里有眼泪引起的刺痛。“会好起来的。”她说,她知道这是谎言,但也知道说谎并没有关系。

布拉德菲尔德红十字医院的病理学套房是卡罗尔·乔丹特别小组的基地。格里沙·沙塔洛夫医生用他细心的刀法和观察力很强的眼睛研究尸体死亡原因。沙塔洛夫的曾祖父八十五年前从俄罗斯移民温哥华,格里沙出生在多伦多,喜欢宣称他搬到英国是自己家族回归东方缓慢移民进程中的一部分。卡罗尔喜欢他温柔的口音和自贬的幽默,也喜欢他给予死者的尊重,他对待死者就像对待家人。卡罗尔每次去停尸房,都更坚定了要替天行道的个人承诺。面对受难者,想要为市民带来正义的激情总是在她心中燃烧得更猛烈。格里沙对那些受难者的周到体贴引起她的共鸣,并在他俩之间搭建起桥梁。

今天,她为了罗比·毕晓普来到这里。尸检本来该在头一天就完成,但是格里沙之前一直在雷克雅未克参加会议,而卡罗尔又不想让其他任何人动这具特别的尸体。卡罗尔到达时,格里沙差不多已经完成工作了。她走进来的时候,格里沙抬头看到她,简单地点了点头,“我们还有十分钟就完成了,乔丹总督察。”他用官方口吻是因为有电子录音,录音有一天可能会成为呈堂证供。格里沙离麦克风比较远时,会称她卡罗尔。

她靠在墙上,想到罗比如今的下场,感觉心底渗透出一阵悲凉。爱人,儿子,朋友,运动员,一个曾在世界上优雅地发着光、用自己的才能带给人们快乐的人,现在离去了,只因为有混蛋认为世界上有些东西比他更重要。她的工作是找出谁是这个混蛋,以确保他们没有机会重复毁灭性的行动。她从没有比今天更期待这份工作的结果,或者憎恨这份工作的难度。

格里沙的工作终于完成,尸体又近乎完整。样本已经取到,器官被称量过,伤口也缝上了。格里沙取掉手套和面罩,脱去围裙和实验室靴子,穿着袜子轻轻地走过走廊,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卡罗尔跟在他身后。

这个办公室完全无视无纸化办公的要求,到处都堆满文件夹和散装的平板纸。除了桌子后面的椅子和靠墙的实验凳,一堆堆纸覆盖了所有东西的表面。卡罗尔坐上平常坐的位置然后问:“有什么结果吗?”

格里沙像块石头一样坐到椅子上,非常特别的椭圆形脸因为缺乏睡眠和日照变成灰色。这是因为工作,也是因为一个夜间还无法睡整觉的小宝宝。他灰色眼睛的形状像又长又矮的金字塔,与下面的黑眼圈相呼应;饱满的嘴唇没有什么血色。他此时看起来与其说是个病理学家,不如说更像一个犯人。他搓着脸颊上的胡须说:“没有太多新鲜的东西。死亡原因是众器官因蓖麻中毒而衰竭,”他举起一只手指说,“我负责任地说,我的结论是建立在他死亡时医治他的医生提供的信息。我们必须等待自己的毒药筛选完成后才能得到最终结果,对吗?”

“没有其他发现?”

格里沙笑了。“我可以告诉你与他身体相关的所有信息,但是我不认为这些信息对你会有太大帮助。有一件事情可能与他的死亡有关,那就是在他的肛门附近发现有创伤——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在肛门内有一些淤青,还有,括约肌上面好像也有受过刺激的组织。”

“被什么捅过?”卡罗尔问。

“淤青与性活动相关,我认为应该是双方在你情我愿的情况下进行的,不是强奸。好吧,不是强奸的意思是说他不是被压制住然后被强行插入,但插入动作还是很猛烈。没有找到精子的痕迹,所以我无法冒险下结论说插入的是阴茎或其他什么东西。人造阴茎、瓶子、萝卜及这么大尺寸的任何东西,真的,”他笑了,“我们在这方面无奇不有。”

“看起来像是经常性的吗?”

格里沙击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我想说不是。没有证据表明罗比经常干这件事。”

“那么受刺激的组织呢?那是什么造成的?说明了什么情况?”

格里沙耸耸肩。“很难说。无论由什么导致,任何伤口的痕迹都会消失。异物插入也会导致这种情况。”

“蓖麻毒素会引起这样的情况吗?”

格里沙向后靠,然后盯着天花板。“我认为理论上是的。”他突然又坐直身体。“我以为他已经被认定是吸入蓖麻的?”

卡罗尔摇头。“我们只是认为可能是他的饮料或者食物有问题。”

“不可能。如果布莱辛医生对他死亡过程的解释是正确的,那就不可能。真相是这样的,卡罗尔……蓖麻毒素如果是被咽下而不是吸入,那么所显示出来的症状是不一样的。而如果你是通过敏感的直肠黏膜来吸收它,症状可能会更像吸入而不像咽下的。现在,我更赞成吸入的理论。”

卡罗尔摇头。“每个与我们谈话的人都坚定地认为他不会吸毒。我觉得他们不是在维护他的形象,而是实话实说。除此之外,医院实验室做了测试,也没有找到毒品的任何痕迹。”

格里沙扬起眉毛,明显对此表示怀疑。“这取决于得到的是什么测试样品和得到的时间。他们取样时可能已经晚了。他如果真的没有吸毒,我会认为蓖麻毒素进入他体内的方式可能是借助某种载体——硬脂肪栓剂、凝胶胶囊之类的东西。但是再说一遍,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们找不到任何痕迹。我已经取了样,我们有可能走运,但是不要期待太多。”

卡罗尔叹了口气。“太好了,这个案子正在变得越来越棘手。我现在正被媒体的走狗逼着寻求一个快速的解决方案,坦白说,我觉得球队似乎急着跟我签约,好取代罗比。”

格里沙靠向前,敲击鼠标。“我会尽力帮忙,但你是对的,这是个难题。”他给她一个同情的微笑。“但是自从你到我们这里后,我们没怎么一起吃过饭。我知道爱丽丝会很高兴再见到你的,”他凝视着屏幕,“这周六可以吗?”

卡罗尔想了一会儿。“应该没问题。”

“七点钟?”

“八点吧,我要先去医院看望病人。”

“医院?”

“托尼。”

“哦,当然,我听说了。他怎么样?”卡罗尔回答之前,敲门声响起。“请进。”格里斯说。

宝拉将头伸进门。“你好,医生,我在找……”

“你找到了。”格里斯说。

宝拉笑着走进来。“医生,你留在这里也没有关系。”她向他们挥了挥信封。“我想我们终于有能量了,长官。我刚与马丁·弗拉纳根见过面。他原本不想全盘交代……”

“但是你向他施展了魅力。”卡罗尔说。她多次见识过宝拉的谈判技巧。

“我认为他现在更在乎我们能否抓住杀死罗比的杀手,而不是俱乐部的声誉。总之,根据弗拉纳根先生所说,被他完全忘记的事情就是,俱乐部在周五做了一次常规药物测试,罗比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了尿检。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测试结果显示他服用过迷幻药。”她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格里沙。“迷幻药测试项目结果呈阳性,”格里沙读道,“我听说过这个实验室,他们相当可靠。但你还是应该联系他们,问问他们是否还留有罗比的测试样本。我在这张纸上看不到详细信息,无法确定药量和服药时间。”他将纸递给卡罗尔。

“我想我们知道时间,星期四晚上在阿曼迪斯。”卡罗尔酸溜溜地说。

格里斯皱眉。他敲击键盘,点击鼠标。“我的想法是,也许不是在那个时间。这种迷幻药进入体内后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就会发挥药效。所以罗比如果是在俱乐部被下药,那么他离开时药效就已经发作了。”

“没有人说过他喝醉了,”宝拉说,“在监控录像中,他的行动很正常。”

“所以他一定跟随他很信任的那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在那里被灌了一杯有迷幻药的饮料。”卡罗尔沉思道。

“药效会因为酒精而加强,而他之前又喝过酒,那么他在服药后一小时内就不省人事了,”格里斯说,“他任随那个人在自己身上做任何事情,比如肛门被侵入,直肠被放栓剂。事后他却记不起任何事情。这是个完美的杀手,真的。受害者死亡时,凶手离你们已经十万八千里。”

卡罗尔将报告还给宝拉。“干得好,”她说,“但是这个案子太荒谬了。我们每得到一点信息,案情似乎都变得更复杂了。”

半个小时后,情况依然非常严峻。卡罗尔关上门,坐在办公室里,她为避免分心,把百叶窗也关上了。她将胳膊肘放在桌上,一只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另一只手抓着一大把头发。“我希望没有吵醒你。”她说。

“事实上你吵醒我了,但是我正好有些杂事要处理。”冰蝶·布莱斯刚醒来,声音有些迟钝。她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吸了吸鼻子。卡罗尔能听到她起床的声音。

“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但这些问题涉及个人隐私。”

清晰的打火机声音传来,然后是吸烟的声音。“我是不是应该说:没有关系,谋杀案件调查中没有个人隐私?”冰蝶用相当不错的美国口音说。

卡罗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我想谋杀案件调查不仅需要个人隐私。我们需要查明关于受害者的所有事情,即使这些事情到头来可能与案件完全无关。但这不是骚扰,只是谨慎。”她对自己发出啧啧声。“我很抱歉,你也许觉得我有点油腔滑调,但我是认真的。我对你提到过的那个同事,那个心理学家,总是提醒我,你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被杀手杀死的受害者。所以你如果觉得我是在窥探隐私,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没关系。我并没有那么不讲道理。你问吧,我不会生气。”

卡罗尔吸了一口气,羞怯是没有意义的。“罗比是否喜欢被肛交?”她问。

一阵惊讶的笑声从电话那端传过来。“罗比?罗比喜欢那个?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我曾试着和他玩这个,但是他完全认为任何喜欢钉钉的直男都是隐形的同性恋。”

“钉钉?”卡罗尔感到古板的自己和冰蝶相差甚远。

“你知道,用人造阴茎来玩弄你的男朋友,就叫钉钉。”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词。”

“在北方很盛行。”冰蝶说,语气明显是在逗她玩。卡罗尔无望地感到自己土得掉渣。

“我的前任,在罗比之前的那个男人,真的喜欢。我仍然有全套的设备。我尝试让罗比喜欢这些,但是老实说,他就像我在建议他去找流浪狗一样吃惊。我们做爱的时候,他都不愿意我放一根手指在他的屁股里。”

“我们在他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一个肛门栓。”卡罗尔平静地说。

对方沉默了几秒。“那可能是我的,”冰蝶说,“没关系,我不打算要回来。”

“好的,”卡罗尔说,“感谢你对我如此坦白。”

“没问题。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隐私?”冰蝶苦涩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说过我比较轻率。你为什么想知道罗比在床上的喜好?”

“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调查的细节,”卡罗尔说,她想给冰蝶些什么作为回报,“我们正在追查一些线索。但是老实讲,进展很慢。”

“时间不是问题,总督察,”冰蝶说,从没有像现在这么严肃过,“关键是要抓住那个作恶的混蛋。”

伊姆兰再一次打开又关上他房间里的抽屉。已经第五次了,尤瑟夫猜想。“伙计,你已经准备好了,”他说,“你已经检查过无数次了。”

“你说起来容易,我可不想到了机场后才脑子一炸,想起忘记带iPod。或者到了伊比沙岛,才发现我最爱的耐克鞋还留在床下,知道我的意思吗?”伊姆兰跳到地面上,用胳膊在床下扫荡。

“你如果不抓紧时间,根本就到不了机场,”尤瑟夫说,“那是辆旧沃克斯豪尔,不是蝙蝠侠的战车。”

“而你也不是杰里米·克拉克森,表哥。”伊姆兰站起来。“好吧,我整理好了。”他拉上手提旅行箱的拉链,看起来仍然有一点不确定。最后他拍拍口袋。“护照,钱,票,我们走吧。”

尤瑟夫跟着伊姆兰下楼,耐心地等他跟妈妈说再见。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可能要去南极洲艰苦跋涉三个月,而不是去伊比沙岛免费待上三个晚上。他们终于走出房间。伊姆兰将车钥匙丢给尤瑟夫。“你最好在我还在场时习惯它,”他说,“离合器有时候有点紧,知道我的意思吗?”

尤瑟夫并不关心离合器,他关心的是即将拥有一辆印有“A1电车”标记的汽车。“无所谓。”他喃喃地说,然后发动车。音响爆发出虎啸般的鼓点和贝斯混合的音乐,巨大的声响吓得尤瑟夫往后一退。他伸手够着音量控制钮,把声音调低。“够了,伊姆兰,”他抱怨,“我的耳朵。”

“不好意思,兄弟,他们苏格兰人真会演奏啊。”伊姆兰轻轻地击打他的肩膀一下。“兄弟,我要在伊比沙岛听到巨好的音乐了,我真开心。”

“是的,太酷了,我的意思是,我从来都不喜欢泡吧。”尤瑟夫说。他想到如果使用商用汽车,计划会变得更容易一些时,就想到表弟伊姆兰。问题变成怎么样将伊姆兰和他的车分开两三天而又不被他怀疑。他们谈过好几次,试图找到可行的计划,然后尤瑟夫脑中就有主意了。客户有时会为供应商提供免费的东西,权当鼓励忠诚度。不管是尤瑟夫还是桑贾尔,都不是很喜欢泡吧,但是伊姆兰喜欢整晚跳舞。尤瑟夫说自己可以在伊比沙岛夜总会度三天假,他为表示友好,把假期让给伊姆兰。这样伊姆兰去了伊比沙岛,而尤瑟夫可以用这辆车。计划完美得就像一场梦。伊姆兰高兴得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他们去机场不用尤瑟夫的车而要用他的车。“你别客气,兄弟。”尤瑟夫此刻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它卖出去,换成现金。”伊姆兰用拇指搓一下其他几根手指。

“嘿,你是家人,”尤瑟夫半耸起一边肩膀,“我们应该为彼此着想。”他一时感到有点内疚,自己计划中的事会直接捣入家族的心脏。事情很快就会像万花筒一样,制造出一幅与此刻完全不同的画面。他认为很快就不会再有任何亲戚会在任何时候表扬他的家族精神。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但是涉及金钱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伊姆兰讽刺地说,“所以是的,我完全被你感动了,表哥。”

“是的,好了,你在那里好好玩。”

“我会很爽的,”伊姆兰的手指偷偷伸向音量按钮,“只一点点,好不?”

尤瑟夫点头。“当然。”音乐顿时响彻车中。音量很低,他也能感受到贝斯的声音在骨头中回响。他和伊姆兰只相差两岁,但是他感到表弟还是个孩子。他不久之前也是这个样子,但是现在已经变了。他身上发生了让他成长的事情,他已经有责任需要承担。现在,他看着伊姆兰,感到他们就像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甚至是在不同的星球。他感到惊奇的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改变后,会质疑生活中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情。最近,尤瑟夫开始明白世界运行的真正方式,他之前信仰的大多数事情都变成了谬论。

“我唯一感到难过的就是会错过周六的比赛,不是吗?跟罗比道别是个大事。拉杰会去吗?”

尤瑟夫点头。“节哀顺变,伙计。你这架势好像死的是我或者桑贾尔,而不只是一个足球运动员。”

伊姆兰在座位上翘起屁股。“咳,你这是歪理邪说,表哥。罗比不只是个足球运动员,”他用手指在空中画出引号,叹气说,“他是足球运动员,是我们家乡的足球英雄,我们热爱罗比,我告诉你,我热爱他。所以你告诉拉杰,代我向罗比说再见。”

尤瑟夫翻了个白眼,这个世界疯了吗?因罗比·毕晓普产生歇斯底里的悲伤,却不将一丝同情转向伊拉克、巴勒斯坦和阿富汗每天发生的死亡。

伊姆兰消停了,用手指敲着斜纹裤子的大腿部分,耐克鞋点击着塑料脚垫。他们就这样一路到达曼彻斯特机场。尤瑟夫在一号航站楼外面的停车区域停下来,在伊姆兰抓过包出去时并未关掉引擎。他将头伸到门外。“嗨起来,尤瑟夫,周一再见。”

尤瑟夫笑了,他不会在周一见到伊姆兰,但是他没有必要告诉伊姆兰这些。

托尼从美梦中醒来。这次他是真正因疲劳入眠,而不是因药物作用。可他没想到起个床会花费那么多能量。他扶着助行架移动到三米开外的浴室,小便之后再回到床上。他重新躺回到枕头上时,觉得自己似乎翻过了一座小山。理疗专家一定会为他的进步而高兴,他自己已经高兴地发狂了。理疗专家说他明天就可以用拐杖。兴奋点对他来说实在太多了。

他坐起来,想将眼中的睡意揉走,然后把电脑从待机状态唤醒。他刚才入睡之前,已经最后一次搜索,但是在完成之前他就睡着了。他没有盲目乐观,甚至开始接受找不到任何信息的可能性。但他认为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信息,信息只是隐藏得太深。

屏幕变得清晰起来,他惊讶地看到一个小对话框:“(找到一个匹配)。”括号的意思是匹配并不完美,但是结果与搜索条件的匹配度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托尼瞪着搜索结果,完全清醒过来。

搜索结果来自谢菲尔德东部的一份免费报纸。没有披露太多的细节,但是他已足以根据这些信息搜索更多信息。

他带着期望输入一系列新的参数,他好像终于有东西可以给卡罗尔看了。

萨姆将夹克留在椅子上,大踏步地走出办公室,佯装内急。门在身后关上后,他加速跑向电梯,来到停车场,钻进汽车,接着拿出手机,拨通冰蝶的号码。

电话响过第二声后,她接起电话。他表明身份后她咆哮道:“不要再问了,我今早已经答复过总督察。”

冷汗从萨姆的额头上滴下来,幸好他没有在卡罗尔·乔丹之前打这通电话,不然该如何向这个已经对他很不满意的女人解释?妈的,他必须小心处理这些事情。“我很抱歉你被打扰了两次,但我们各自有不同的线索需要调查。”他说,期待老天保佑他调查的事情不要跟老板的撞上。

“好吧,你真会安慰人。你即使再次更深入调查我的性生活,我也不会觉得奇怪。那么我能帮你做什么,警官?”

“请回忆一下二月,你给罗比写了封邮件,说有人在骚扰你,还跟踪你到演出现场什么的,你记得吗?”

冰蝶又咆哮:“我记得吗?这种事根本就很难忘记。”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你不会以为这件事跟罗比的死亡有关系吧?那是个可怜的没出息的人,不是什么犯罪天才。”

“我的工作就是查清所有的可能性,”萨姆说,“所以请告诉我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开始是信件、卡片、花那一类东西,然后他就出现在我当DJ的俱乐部。大部分时候,他们不让他进去,因为他看起来令人讨厌,给人很奇怪的感觉。但他有时候也能进去,在舞台或者表演棚里游荡,试图与我攀谈或合影,我有点生气,但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罗比和我有一天晚上公开吵翻,你知道的,就是几杯下肚后,事情有点失控。我们在一个酒吧外以尖叫声结束争吵。狗仔队捡到这个消息,然后刊登到所有的报纸和杂志上。分手能上头条,和好不一定。”萨姆听见她点燃一支烟,等她继续。等待,是他从宝拉那里学到的技巧。

“所以这个怪人就自以为是地想要保护我的声誉,并诋毁对待我不像他期待的那样好的邪恶男朋友。罗比在伯明翰离开团队酒店那天,他与罗比碰面了。他也就是朗诵《取缔暴力法》,没有暴力行为。只是声音有点大,令人尴尬,罗比是这样说的。但罗比不是那种会被轻易吓倒的人。总之,后来他报警,警察将这个怪人强行带走了。结果他只是被警告了。跟我谈话的那个警察说,警方向他解释了他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潜在结果后,他醒悟了,感到非常抱歉,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他当然也承诺再也不会烦我和罗比。所以他们将他放走了。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事情,这是真话。这件事就是这样。”

她所有的话都未出乎萨姆的意料。据他的经验,跟踪者被警告后,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如果非常愚蠢,会继续下去,直至被禁锢起来。在那时,总能在地毯上找到暴力导致的血迹和牙齿;而他们如果够聪明,就会为自己扭曲的感情找到另一个发泄口,或者让自己变得更狡猾。而聪明的人最终常常会导致地毯上出现更多的血迹和牙齿,不信就去问小野洋子吧。“你真的从此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件?”

“没有,连对罗比的吊唁卡都没有。”

“有很多吊唁卡吗?”萨姆问。

“我昨天在BBC亲手收到了四十七张,我想今天还会收到更多邮寄过来的。”

“我们可能想看看这些东西。”

冰蝶发出夸张的噪音。“你的老板果然没瞎说。在谋杀案调查中没有任何个人隐私。你想要我怎么做?把它们收集起来,打包寄给你?”

“你如果能打好包,我会让人去取,这也是为了方便你。我们再来说说……”

“他的名字叫里斯·巴特勒,住在伯明翰。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我已经把所有信件和卡片都送到伯明翰警局,以防他又无事生非。”

“谢谢,你读懂了我的心思。”

冰蝶嘲笑道:“我差点得过布克奖,警官。”

萨姆很讨厌认为自己比警察聪明的人。“帮你处理这件事的警官的姓名也会很有帮助。”他也用起了嘲讽的语调。

“请等一分钟,我有他的联系方式。”萨姆听见她走动,抽屉被打开,另一支烟被点燃。最后她说道:“他叫乔恩迪·辛格警官。天啊,太美了,这个国家的名字都怎么了,乔恩迪·辛格,多么绝妙的名字。我热爱这个世界上用英语表达的大多数东西。兰普·拉卡什和潘·尼萨,特雷西·柯西克和施特劳斯。我热爱我们从帝国主义走向多元文化的这五十年,这都不能让你微笑吗,萨姆?”

他对后面几句话充耳不闻,只关心乔恩迪·辛格这样的名字在西米德兰兹郡会不会不好查。他也注意到,她不再称呼他警官,而是称他为萨姆,她是否在调情?萨姆考虑到她在电台的性格,这很难分辨。就算她是,她不是萨姆想要追求的对象。他可不想做她的下一任。“感谢你。”他说。

“我不介意,”她说,突然又严肃起来。“我现在只能为他做这点事,我真的在乎他,你知道。”

“我知道,”萨姆说,迫切地想要挂掉电话,然后开始追寻线索,“我们保持联系。”他匆忙挂掉电话。他的车里如果有一台超级电脑就好了,他可以马上开始,手指飞舞几下,汽车就将他带到下一目的地。现在他只能回到桌子前,期盼斯黛西不会偷窥他的屏幕。如果有任何人看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他就死定了。

他提心吊胆地等她到来,但是卡罗尔走进来时,他没有立即宣告自己的新发现。他想要品味这份希望。此外,他承认卡罗尔对他福利式的关心让他很有满足感。所有痛苦与危险的起伏流动都侵入到他们关系中,让他们几乎无法只是简单地坐在一起,向对方示好。他知道卡罗尔体验过——据他所知目前仍在体验——家庭的和睦,而这是他从没有体验过的。在他的家庭里,友好总是被视作软弱。所以他不打算为工作所需而牺牲他们拥有亲密的瞬间(他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不过他们很快就要开始工作了。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给他们关系中的一些事情排序。他想按此顺序过一段日子,很好奇过段时间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他惊讶的是,自己很高兴按照新安排走下去。

所以当卡罗尔问他过得怎么样,他如实交代。他们有了一次他认为一定是普通朋友甚至是情侣间才有的日常对话。但是当然,这场对话不会持续太久。他问到案情时,卡罗尔也如实告诉了他。

卡罗尔快要描述完案情时,将胳膊靠在椅子扶手上,将手指插进浓密的头发。“这个案子和我曾经处理过的案子不一样,一般谋杀案发生时,有人死掉,一个或多个凶手离开现场,各个点相互连接。你可以取证,有证人和证据,有精确的时间点。但是这次不同。谋杀发生和他死亡本身之间有个巨大的鸿沟。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或者他同谁在一起时谋杀已经发生。”她用脚尖摩擦着地毯。“我们查到的越多,事情就变得越扑朔迷离。凯文是对的,这个杀手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托尼等到她不再那么沮丧才开口说话。“案情并不像你所想得那样糟糕。我们确实已经了解到一些与凶手相关的事情,我的意思是,我们除了知道凶手与哈里斯顿高中的关系,还知道他和当地妓女一样了解庙区。”

卡罗尔瞥了他一眼。“还有呢?”

“我们知道他擅长计划,他仔细评估过自己能承担的风险,所以我们也就知道他不是个草率的人。他感到没有必要去目睹受难者的痛苦,并且很高兴事情发生在台面下。所以他肯定不是班上曾经的恶霸。罗比在学校里是小霸王吗?”

卡罗尔摇头。“明显不是。我们还没有艰难地了解‘美好时光’网站上认识他的每一个人,但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大家认为他是个有魅力的人。”

“所以这不是青少年受屈辱后的报复事件。除非报复原因关乎成功……”托尼声音低下去,皱眉。“我需要再想想这一点,但是我们确实知道他一定了解化学或者药理学,但我不知道根据这一点能得到什么。”

卡罗尔走向她带来的提包,从里面拿出带螺旋瓶塞的澳大利亚设拉子葡萄酒。“我会从互联网着手,这些天我主要靠互联网得到信息,你能喝酒吗?”

“我可能不行,但是你不要受我的影响,浴室里有塑料杯子。”

卡罗尔带着满满两杯红酒回来,托尼说:“你刚才说到互联网……”

“嗯,”卡罗尔在品味着酒,她在尸检后已经偷喝了好几杯。但在那以后,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喝,这也算是小小的成就。

“我不认为这是他第一次作案,很少有初犯者这么谨慎。”

他可以看出卡罗尔脸上怀疑的神色。“什么谋杀案在你看来都是连环凶杀案,托尼。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你虽然不认同,但事实就是杀手要么很专业要么很幸运。”

“我不相信这是幸运,直觉指引出正确的方向是种幸运。直觉是观察和经验的产物。你知道近期有些研究表明,我们信任直觉而不去反复掂量时,作出的决定会更正确。”

卡罗尔笑了。“我看到坦根特船长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你没有回答问题,托尼,是什么让你认为他是惯犯?”

“卡罗尔,就是你说的互联网。当然还有一些小道消息和一点点小聪明。我们昨天晚上交谈后,我偷偷搜索,发现了非常有趣的事情。”他伸手拿到笔记本电脑,敲击鼠标区,然后将笔记本电脑面对卡罗尔。卡罗尔浏览屏幕上的短篇地方报道时,他说:“丹尼·维德,二十七岁,两周前在谢菲尔德郊外的豪宅中死去。他也是被茄属植物,贝拉东纳浆果毒死的。他的波兰管家为他准备的水果派里有这个东西。你看,水果派。大家都知道贝拉东纳浆果很甜,而天井旁边就可能有贝拉东纳树丛。顺便提一下,你需要查查这种东西能否通过容器栽培。但毒物也许是杀手从什么地方找到的。管家否认做过水果派,而警方在冰箱里发现含有致命茄属植物的水果派的残留物。主人死的那天晚上管家休息,与男朋友在罗瑟勒姆,她每个周三和周六都休息。他们遇到障碍,案件悬而未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这个——”卡罗尔指着屏幕,“与罗比·毕晓普有任何关系,”卡罗尔说,“这案子看上去很清楚,就是管家做水果派时放错了东西,然后说谎。正如报道所说,这是悲惨的意外。”

“但她如果没有撒谎呢?她说的如果是事实,那这就是另一个被奇怪毒物毒死的年轻人。”托尼试着转身,以便面对卡罗尔,但是没做到。“转一下椅子,我想更清楚地看到你,”他不耐烦地说,“求你了。”

卡罗尔有点吃惊,按照他要求的做了。“好的,你现在可以看到我了。但你只是在推测,托尼。”

“在有确凿证据之前,总是会有假定。我就是做推测的,我们称之为性能分析。推测是在经验、概率及直觉的基础上产生的,尽管有些人认为这是科学,但大多数时候它更像一门艺术。地理分析器使用的算法,也是建立在概率而不是数据的基础上。”

“所以让我看看,除了移民管家由于意外杀死自己老板而撒谎之外,其他的可能性是什么。”卡罗尔说。托尼看到她在迁就他,认为他的敏锐被疼痛、药物及奇怪的睡眠模式钝化了。

“丹尼·维德不是在出生地被谋杀的,他几年前因为疾病和厌倦当地搬到谢菲尔德西部边缘的多尔。他三年前在布拉德菲尔德中了彩票,得到五百多万欧元,这让他的生活无法平静和安详。他曾经在维镇铁路公司做管理者,未婚。他在生活中只在乎两件事情,一是现代铁路,二是他养的狗,一对湖地狗。他有一点孤独,但是他中大奖后,大家突然都从阴暗角落现身了。新闻播出后,学校里的老朋友和前同事表现得都像他欠他们似的,远方亲戚也突然想起血浓于水。丹尼受不了了。”

“但是他至少拥有钱,”卡罗尔说,“五百万可以买到许多平和与安静。”

“所以丹尼就这么做了,他在荒郊边缘给自己买了一栋漂亮的房子,房子设有高墙、电子门,及许多附带现代轨道的空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去哪里了,都没对妈妈和爸爸说。没有人打扰他,除了据大家所说人很好的年轻女人嘉娜·扬科威克斯,她的未婚夫在罗瑟勒姆的一座大楼里做电工。”

卡罗尔摇头表示不相信。“你在哪里挖到这么多信息?当地报纸上根本没有这些重要的背景资料。”

托尼看起来志得意满。“我找这位记者聊过,他们笔记本上记录的故事,通常会比发表在报纸上的多。她给了我嘉娜的电话号码,所以我给她打了电话。根据这位可爱的嘉娜所说,丹尼与狗、铁轨在一起的日子快乐得像头猪。我还查出,丹尼是哈里斯顿高中的学生,比罗比·毕晓普高两个年级。嘉娜的英语还没有到能进行深层次有意义的交谈的水平,但她明白地告诉我,丹尼死前有一晚是从本地俱乐部回来,还说他遇到了学校里的某个人,”托尼兴高采烈,“你觉得怎么样?”

卡罗尔摇头。“我觉得你疯了。”

他沮丧地摊开双臂。“两个案子有联系,卡罗尔,投毒的凶手已经近在咫尺。两个受害者读过同样的学校,都是有钱的男人,而且他们在死前都遇到过读书时的老朋友。”

卡罗尔为自己添满酒,喝了一大口,动作和语言都充满挑衅。“好了,托尼,丹尼的死亡不是谋杀。据我所知,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不认为这是一场悲惨的事故。我不太了解毒药,但是知道你如果要在俱乐部给某人下茄属植物毒药,他们当晚就会死去,而不是在几天后才死。丹尼跟罗比不同年,想想你在学校的那些日子,你会与同年的孩子一起玩,年纪大的孩子不想与你有任何关系,只有失败者才会跟比他们小的孩子玩。所以罗比的校友不可能是丹尼的朋友。我的意思是,两个死者没有什么共同点。”卡罗尔张开双手,就像在衡量两件东西。“我们来看看,一流的足球运动员和现代铁轨怪人,嗯,让我想想,”她指着笔记本屏幕上的新闻报道,“看看丹尼,他长得并不好看,也不是运动员。他跟罗比·毕晓普会有什么共同点?”

托尼看起来有点气馁。“他们都不是从一生下来就有钱的,”他仍在努力,“而现在都非常富有。但是他们富有的代价是在二十出头时就命丧黄泉,他们的运气不算好。”

卡罗尔干完剩下的红酒。“很好的想法,托尼,非常有趣。但是我觉得你没有太多根据,我现在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她站起来,把外套穿上,然后靠过来给了托尼一个尴尬的拥抱,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我明天争取过来看看你还有什么能取悦我,好吗?”

“我会尽力。”他早就学会将失望化作更努力工作的动力。

乔恩迪·辛格坐在杜德里中心巴尔蒂餐厅的角落里,看起来像只不修边幅的大熊,跟餐厅里传统的媚俗装饰一点都不协调。萨姆联系上他时,他建议他们在本地碰面吃饭。他是在帮萨姆的忙,所以没有什么好争论的。“我体型肥硕,不戴帽子,穿着棕色细条纹衣服。”他说。萨姆觉得自己肯定会认出他,他是对的。他一走进巴尔蒂餐厅就认出辛格,他正在手舞足蹈地同服务员交谈。他没有谎报自己的尺寸,他挤在一张可以坐四个人的圆椅上,即使是坐着,也高出桌子许多。他有一头浓密发亮的黑头发,大大的棕色眼睛,大大的肉鼻子和突出的下巴。这张脸不会轻易被忘记。

萨姆在拥挤的餐厅里迂回前进。他向前走了十几步后,这个胖子停止说话,目光转向小镇上的这个陌生人。服务员溜走,萨姆靠近。辛格站起来,他有六英尺多高,看起来很壮观。“萨姆·埃文斯?”他用与体格不相衬的轻快男高音说。他伸出两只手与萨姆的手紧握。“我是乔恩迪·辛格,很高兴见到你,你好吗?”他只说了几句话,但萨姆听出了他的黑乡4口音。

“很好,谢谢。”

“请随便坐,”辛格示意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然后招来服务员,“两大杯眼镜蛇,尽快。”他的笑声爽朗而友好。“你能信任我为我俩点些吃的吗?”

萨姆当然知道该如何正确回答。“点吧。”他说,听任辛格点了大量过咸的肉,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蔬菜和成块的米饭。他一路开到杜德里不是为了这顿饭,但是他如果吃掉这些东西才能查明他需要得到的关于里斯·巴特勒的情况,他会大口地吃,然后在公路上停下来吃胃药。

“我喜欢这个地方,”辛格坦诚地说,“我的两个叔叔是这里的老板,但我只能偶尔来一次。我如果可以,一定每个晚上都在这里吃饭。”

萨姆努力地将目光从辛格巨大的胃部挪开,并忍住想回嘴的冲动。“你无法抗拒好咖喱。”他撒谎道。辛格叫来服务员,飞快地说出一串音节,萨姆推测他说的是旁遮普语。

辛格的注意力回到萨姆身上。“所以,你对里斯·巴特勒感兴趣。好的,点头和眨眼在这里都好使。不难看出,你在跟罗比·毕晓普的案子。好玩,我正想给你们这些小伙子敲个警钟,是关于我们这个里斯的。但是我的长官认为那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紧接着你的留言就出现在我的语音信箱里,说想找一份简报。”他笑了起来,三桌之外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很高兴你是正确的。”

“老实说,乔恩迪,我们正在全力调查毕晓普的案子,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萨姆说。服务员端着一盘辣的印度薄饼和一盘混合泡菜急匆匆地走过来,乔恩迪像一只警犬扑向小猫一般扑向食物。萨姆等到他第一轮进食完毕后,仔细地弄碎一片薄饼。满口烟熏味的黑胡椒刺激着他柔软的味蕾时,他觉得至少食物还算脆和新鲜。“所以我们可爱的冰蝶提到里斯这个人时,你认为找到线索了?非常正确,萨姆,我如果是你,也会这么想。”

萨姆懒得告诉巴特勒,他的名字是如何进入调查中的。“那么你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什么事情呢?”

一大堆印度炒蔬菜和帕克拉炸蔬菜被端上桌,辛格又吃起来。他一边大口吃菜一边讲出(真让人担忧)里斯·巴特勒的故事。“在夜总会外面大吵大闹通常只是治安事件,但是因为牵涉到名人,所以我们要介入。”他笑了。“当然,有很多人认为我们应该让年轻的里斯踢死罗比,因为在去年的四分之一杯赛上,罗比的进球让维多利亚队赢了维拉队。但不管你之前听说过的西米德兰兹郡是怎样的,我们不会支持那样的谬论。”

萨姆吃掉一块完美的油炸鱼——外面脆,里面滑润——开始更正自己之前在另一家有名的咖喱餐馆对咖喱的印象。“真好吃。”他说,正确的判断能获得辛格的好感。

这个大个子快活起来。“真他妈的太棒了,不是吗?总之,我们到达时已经没事了。目击者说,罗比和一群人从俱乐部走出来,里斯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他面前。罗比很幸运,因为我们的巴特勒先生对打架并不在行。他踢了几脚挥了几拳,但是很快就被罗比的同伴拖开,并紧紧抓住,直到制服警察赶到。我们一到那里,就决定速战速决,不理会乞求的眼神和摄像头。”

开胃菜只剩下散落的面包屑。萨姆还没回过神来,盘子已被收走,半打装着各种主菜的碗又被端上来。还上了一盘印度比尔亚尼蘑菇,蘑菇被各种印度面包围着。各种香味刺激着萨姆的鼻子,激起他未曾料到的饥饿感。辛格在自己的盘子里堆起食物的高山,并示意萨姆也这么做。萨姆立即照做。

“罗比一开始主张就此罢休,他并没有受伤,袭击者也被警察带走了,没有必要大动干戈,但我提到巴特勒的名字,他突然变卦了,说,‘把书扔到他头上,砸死他,他对社会有危害。’坦白地说,我当时并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任由他对着我的同事大吵大闹,去审问室看看巴特勒是否愿意谈谈这件事情,接着就真相大白了。冰蝶·布莱斯是他生命中的最爱,但罗比横刀夺爱,罗比对冰蝶不够好,所以巴特勒决定给罗比一个教训。”

辛格用叉子指着深棕色的炖汤。“你还没有尝尝这个,羊肉、菠菜和茄子,除了我婶婶,没人知道用了什么调味料。我告诉你,你会把祖母卖掉来换这么一碗汤。”他扯了一大块印度飞饼,舀了一勺羊肉汤,还巧妙地往嘴里塞了一块面包,竟然没有一滴汤从嘴里漏出来。

“所以我就跟他摊牌了。我对他说,他如果继续像之前那样,就会被关进监狱。他这个中产阶级小伙子会被毁掉,会失去家、工作……他失去这些之后,还有更惨的事情等着他。然后我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工作,所以才变得这么极端。我们继续谈了一会儿,最后,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停下来,又大快朵颐。

“干得好,”萨姆说,“调查才进行一周,能得到这些信息,我真的感恩。那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又去跟罗比谈了一会儿。我指出,他如果把这个可怜又悲哀的混蛋送上法庭,他的女朋友和他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好处。我告诉他,巴特勒已经承诺以后再也不会打扰冰蝶。我还告诉罗比,对所有人都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给巴特勒一个警告,让事情过去。罗比已经不那么激动,也知道不能让这事上报纸。最终,我承诺会亲自看着巴特勒,罗比屈服了。我们达成一致,冰蝶如果再收到巴特勒的信件,我就会以骚扰罪逮捕他。”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萨姆。

“然后呢?”萨姆热诚地问。

“我说话算话。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每隔几个星期就会突然拜访巴特勒。我第一次去时,看到他家到处都是冰蝶的照片和有关她的杂志。我叫他丢掉这些东西。他如果打算忘记她,回归正常生活,就不应该每天在哪里都能看到她的脸。我第二次去时,那个地方干净了,他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冰蝶是谁。就这样,我再没有从冰蝶或者罗比那里听到过任何龌龊的事情。所以我猜他信守了诺言。接着,大概六个星期之前吧,他终于找到新工作,搬去了纽卡斯尔。”他暂时不再关注食物,在包中翻找,然后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递给萨姆。“这是他在英格兰东北的邮寄地址。”

萨姆看也没看就装进兜里。“这个新工作……巴特勒靠什么谋生?”

乔恩迪·辛格的脸上慢慢展开邪恶的笑容,门牙的牙缝里塞满菠菜。“我以为你不会问,”他说,“他是药理学行业的实验室助理。”

卡罗尔是对的,他在追踪鬼魂,但不是她说的那种鬼魂。托尼在枕头上将头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他需要找人谈谈,但是这里不可能有听众。他不能将卡罗尔拉扯进来,因为他有不想让卡罗尔知道的事情。他唯一信任、能给他解压的精神科大夫正在秘鲁休假。他无法想象如何向查克拉巴蒂的任何一个助手倾诉问题。

他叹了口气,按下召唤护士铃。他相信这里有一个人能够帮他保守秘密,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院方是否允许他去找这个人。

他给格里沙·沙塔洛夫打了个长达二十分钟的电话,然后找到轮椅和护工。最后他终于独自面对着罗比·毕晓普冰冷的尸体。托尼的椅子靠着一排停尸房的抽屉,罗比的尸体被抽出来放在他旁边。“我几乎认不出你了。”托尼在护工关上门出去后说,“我一定会尽一切所能,帮助卡罗尔找到对你下毒手的人。作为回报,你要听我倾诉一会儿。”

“你不能对任何一个活人讲我对你讲过的话。你看他们的脸时,会因他们脸上露出的恐惧和厌恶感到无所适从,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他们会无法视而不见,会觉得需要做点什么,需要为我做点什么。”

“而我,真的不希望他们为我做任何事情。不是因为我很幸福,没有痛苦或者调整得好,而是因为我真的不在乎。我怎么会这样,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很好地解决了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叶芝是怎么说的?‘与生相当的就是死亡’。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处在生与死、理智和疯狂、高兴和痛苦之间完美的平衡点上。”

“你如果搞乱了平稳,就得承担后果。”

“所以我不想改变,因为我没有看到改变的必要。我可以和自己相处得很好。但是你处在我的位置时,也可以感觉到改变的诱惑力。毕竟我也受制于别人的意见,不同于我的那些人——我认为基本上占人口百分之九十九——不断基于他们的需求而不是我的情况,对我作出评判。所以我不想对任何人谈起我的母亲,特别是卡罗尔。”

“有一天早上,我在去买牛奶的路上路过当地一所小学,看到孩子和家长,从他们脸上看到高兴或失望。我想了解自己的童年记忆的碎片——有间起居室,但我已经想不起那是谁的起居室;有蒲公英、牛蒡的气味和雨点落在帮厨屋顶的声音;有我外祖母养的狗的气味;有湿润的草在膝盖上的感觉;有野生草莓在舌头上的令人震惊的刺激。但几乎都是片断,没有什么完整的事件。”他用一只手捂住脸,叹了一口气。

“我在治疗课程中听别人谈论小时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重要细节。我不确定他们的记忆是否真实,他们的话是编造的,还是用记忆泥潭中一些真实关键的元素虚构的故事。那不是我想要的回忆,他们把平常的故事变得可怕。不应该像作家、诗人或者电影制片人那样谈论童年。那不是会让你产生怀旧情绪的故事。”

“但我和那些能讲完整故事的讲述者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我们都不怀念童年。我不是那种会在晚餐聚会上抒情的人,夸大童年时代无尽的夏天,金色的灯光洒在膝盖的皮肤上,美好快乐的帮派小屋和树屋。我非常偶尔地受邀参加聚会时,就是那个在他们提及自己童年故事时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人。相信我,没人会想听我回忆那些童年片断。”

“举个例子。有一次,什么事情都快火烧眉毛了,我还在地毯上玩耍。我对外祖母的印象太模糊了,只记得她有一大饼干罐硬币,几乎拿不动那个罐子。我可以玩便士,用它们来堆建城堡。敌人都完蛋时,我会将硬币以我满意的方式推倒。我在地毯上聚精会神地玩便士。祖母在看电视,但是我对大人看的节目不感兴趣。”

“门打开,我妈妈走进来。她从公交车站走到家,全身被雨水淋透了,身上散发出混杂着烟草和过期香水的气味。她像打仗般脱去外套,重重地倒进手扶倚,从包里掏出香烟,叹了口气。外祖母嘴巴紧闭,起身泡茶。她离开后,妈妈无视我,将头向后靠,对着天花板吐烟圈。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她当时脸上的表情可谓苦大仇深。我那时还不会用这样的形容词,但是已经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与她保持距离。”

“外祖母端来茶杯,把杯子递给妈妈。她喝了一口,因为茶太烫做了个鬼脸,然后把杯子放在椅子宽宽的扶手上。但她挪动胳膊时碰倒茶杯,茶水撒到她的膝盖上。她跳起来,大概被烫得很痛,所以动作很可笑,将便士踢得满屋都是。”

“然后我笑了。”

“我不是在嘲笑她。天知道,我那时候就已经非常明白,痛苦绝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我的笑声是焦虑和惊讶的释放,听上去很紧张。但是妈妈并不理解自己痛苦和震惊之外的东西。她抓住我的头发,对我猛抽嘴巴子,下手太重,我的耳朵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能看到她的嘴巴在动,但是听不见一个字。我的头皮因痛苦而颤抖,脸疼痛得就像有一大把蓖麻籽在抽它。”

“然后外祖母把妈妈推回到椅子上,她坐下去后松开我的头发。然后外祖母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墙边,然后重重地把我扔进碗柜,力量之大,让我从墙上反弹回来。门再次打开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我知道,这样的事不止发生了一次,因为我有许多在橱柜里滞留的不同记忆片段。总的来说,我缺少对完整事件的记忆。各种各样的专业人员为我提供帮助,填补空白。他们以为那是什么好事,以为让我想起刚才那样可爱的回忆,是对我的一种优待。”

“他们比我还要疯狂,”他叹气,“而现在她回来了,她离开我的生活这么长时间,我都可以自嘲自己已经摆脱了她,就像摆脱一场失败的恋爱。但我什么也没有摆脱,”他转身向前,将抽屉关上。“感谢你倾听,我欠你一个人情。”

托尼眨了眨含着泪水的眼睛,操纵着轮椅,驶向电话。他觉得心中有某种东西释放了出来,觉得轻松了许多。他拨打护工的电话。“喂,”他说,“我结束了。”

撒旦的妈妈,大家这样称呼尤瑟夫的终极成品。使用这样亲昵的称呼,是因为到它们极度不稳定。所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小心,希望能将非凡的计划变成现实。他打算把东西装进背包,上下火车,然后进地铁列车。他做法如果是对的,东西就是安全的,直到他不想让它安全。

他又阅读一次说明。他已经记住了,但还是用大字体将说明打印出来。他将说明贴在临时实验室的桌子上,穿上保护装备,然后从冰箱里将化学试剂一样一样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的三个容器里。有从木材漂白剂供应商那里买到的百分之八十一的过氧化氢,从专业油画公司那里买到的纯丙酮,和从机动车供应店购买的、用来做电池的硫磺酸。他用上了大口杯、量杯、温度计、搅拌棒和眼药水滴管——全都是玻璃做的——旁边还有一个可以封口的克纳儿大口杯。他产生了非常奇怪的感觉,他在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熟练地做过什么事情,他还觉得自己很像学校化学实验室里穿着短裤的疯狂科学家。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脱掉手套和耳朵保护套,感觉需要点东西来放松紧张的神经。于是他从背包里拿出iPod,将小耳塞塞到耳朵里,然后将个人最爱曲目设置成随机播放。加尔文·辛格低沉的声音即刻响彻在他的大脑中。伊姆兰会嘲笑他选择的音乐,但是他不在乎。尤瑟夫再次戴上耳朵保护套和手套,开始工作。

他先在水槽中倒满冰块,再放一点冷水,这样能更有效地制冷。然后他做了个深呼吸,将空的大口杯放进冰中。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个爆破手了。不管他的理由多么庄严,在世界的眼中,他就是跨过了底线,并且再也没有回头路。此刻,他并不在乎这个世界现在怎么看待他,只想着自己以后将被认作是英雄,一个用非凡的方式做了必须要行之事的英雄。

他量好过氧化氢,然后将其倒进大口杯。他艰难地吸了口气后,将丙酮也倒进去,然后轻轻地将温度计放进大口杯里,等着温度降到他要的那个数字。他站在那里,跟随尼丁索尼乐队的《迁徙》,轻轻哼唱着,不去想他如果成功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配制到了最棘手的阶段,他用眼药水滴管吸入准确剂量的硫磺酸,然后慢慢地将其滴入到混合物里,仔细观察温度。温度若超过十度,混合物就会爆炸。大多数业余制作者到这时都会过于兴奋,加得太多太快,结果功亏一篑。尤瑟夫非常清楚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他的手在颤抖,但他还是小心地在每往大口杯增加一滴后,就将眼药水滴管挪开。

他加好配料后,开始用玻璃棒搅拌混合物。秘方说需要搅拌十五分钟。他严格按规定时间搅拌后,非常缓慢地将大口杯从水槽里取出来,放进冰箱,确保冰箱温度被设置在最低。明天晚上,他会回来做下一个步骤。但是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今天要做的工作。

尤瑟夫关上冰箱,感到肩膀松懈下来。他应该信任秘方。他并不是傻瓜,之前在互联网上查过其他人的秘方。他还知道,混合物如果在准备过程中就爆炸了,那情况就不对了。那将是多么没有意义的浪费啊。他脱掉保护装置,将它们扔到乱七八糟的床上。

该回家做个负责任的儿子和哥哥了。但再过两个晚上他就不必如此了。他爱家人,知道他们会因他做的事受到别人质疑,但这对他来说不是个问题。他爱他们,而且憎恨即将失去他们的感觉。但是有些事比家庭关系更重要。他直到最近他才明白那些事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