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提醒我一次为什么我会让你开第三瓶酒。”侦缉总督察卡罗尔·乔丹叹了口气,发动车并向前开了几码。
“因为这是我们搬到戴尔斯后,你第一次大驾光临拜访我们。还因为我今天早上要去布拉德菲尔德,但你在那里又没有多余的房间给我住,所以你没有理由在昨晚就开车回去。”卡罗尔的弟弟迈克尔身体向前倾,想去摆弄收音机,卡罗尔将他的手打开。
“别碰这个。”她说。
迈克尔嘟囔道:“布拉德菲尔德之音,谁知道我的生活会降到这个档次,听这么狭隘的地方台。”
“我需要收听在我的地盘上发生的事情。”
迈克尔看起来满心疑惑。“你管辖的重案组相当于英国的FBI。你不需要知道在梅斯利路上是否有水管爆炸造成交通堵塞,或者某位足球运动员因胸部疾病而被送去医院。”
“嗨,IT先生,不正是你告诉我由小及大的魔咒?我想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因为它可能触发无法预知的事件。他可不只是普通的足球运动员,他是罗比·毕晓普,是布拉德菲尔德维多利亚队的中场球将,而且还是个本地小伙子。就在我们此刻谈话时,他的女粉丝可能已经围堵了布拉德菲尔德红十字医院。这有可能导致公众秩序问题。”
迈克尔噘着嘴收回了手,“随便吧!姐姐,感谢上帝,收音信号没有延伸到这个城市之外。如果你让我一路上都听这个,我会疯掉的。”他边说边活动脖子,小心地避免发出咔嚓声。“你没有那种放在车顶的蓝色警灯吗?”
“我有。”卡罗尔说。他们随着车流缓缓向前,她祈祷能一直前进。她虽然半小时前才洗过澡,但现在已经汗流浃背,濒临晕厥。“但只在紧急情况下才能使用。在到达你的目的地之前不会用,因为这并不紧急。现在只是交通高峰期。”
她说话时,拥塞的车流突然动起来。一眼望去,很难弄清为什么现在相对顺畅,但他们还是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才走了半英里。
迈克尔皱了下眉头,望着姐姐,然后说:“那么,姐姐,托尼怎么样了?”
卡罗尔努力地隐藏恼怒,她侥幸地认为没人会提这个问题。她同父母、兄弟和伙伴在一起的整个周末都没有人提到这个名字。“情况非常好。我喜欢那个公寓,他是个很好的房东。”
迈克尔发出啧啧声。“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卡罗尔叹了口气,让道给后面朝她鸣笛的奔驰。“我们住在城市两端时见面的次数可能更多一些。”她说。
“我想……”
她抓紧方向盘。“你想错了,迈克尔,我们是一对工作狂。他爱他的疯子们,而我需要尽快融入到新的团队中,另外还得让宝拉重新振作起来。”她补充道,因为想到这个表情略显紧张。
“真是可惜,”他嘲讽地看了她一眼,“你们都不年轻了,如果说我跟露西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当你与处在同一频段的人事无巨细地分享生活时,生活会容易许多。而我认为你和托尼就完全是同一类型。”
卡罗尔冒险迅速瞄了他一眼,以确认他是否在鬼扯。“这个男人曾经几乎认为你是个连环杀手。你认为我和他是同一类型的人?”
迈克尔翻了翻眼皮。“不要再翻旧账。”
“这不是翻旧账。像我们这样经历过那种事的人,需要带着起重吊钩和氧气瓶才能向前进。”
卡罗尔发现一个空隙,擦着路缘石开过去,预示危险的警示灯闪了起来。
“你就从这里跑过去吧。”她蹩脚地模仿史莱克。
“你要我在这里下车?”迈克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愤怒。
“到前面的学院再掉头会花掉我十分钟的时间,”卡罗尔说,身体靠过去,指着副驾驶座的窗外,“但你如果从新的商场拱廊走过去,客户会议三分钟后就可以开始。”
“老天,你是对的。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只有三个月而已,我就已经不记得了。”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后爬出车子。“这周我会再找你。”
十分钟后,卡罗尔走进布拉德菲尔德警署总部。从放迈克尔下车到在三楼出电梯的这段短暂时间里,她需要完成从姐姐到警官身份的转变。这两个角色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轻微的宿醉。
她走过走廊,这里淡紫色和黄白色的墙壁都被镶有厚玻璃板的铁门撞坏了。玻璃起雾了,因此看不到门后发生的事情。这样的室内装潢让她想起广告公司。但现在,现代警务的形象与抓坏人同样重要。值得高兴的是,她仍可以设法保持自己在第一线的形象,尽可能与警衔保持一致。
她推开三一六室的门,走进去。周一早上的这个时间,办公室里还没什么生机。警探斯黛西·陈是小组的IT专家,她只是从桌上的一对电脑屏幕下面抬头看了一眼,嘴里咕哝一声卡罗尔之类的,算是打招呼了。“早上好,斯黛西。”卡罗尔说。她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时,警长克里斯·戴文突然从长白板后面走出来,那些白板像是拦截敌人的篷车一样摆在他们的桌子四周。
卡罗尔吓了一跳,在路中间停下来。克里斯举起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对不起,老板,不是故意吓你。”
“没关系,”卡罗尔呼出一口气,“不过我们真的需要买一些透明的白板。”
“什么?像电视上那些人用的那种?”克里斯轻蔑地哼了一声,“个人认为没有意义,我总是认为看清楚上面的字非常困难,背景全是干扰。”她的老板走向自己的办公区域时,她接着问,“那么,托尼有什么最新消息,他怎么样?”
卡罗尔认为她这么问真是好笑。她微微耸肩说:“据我所知,他很好。”明显想要结束这个话题的语气。
克里斯转过身倒退着走到卡罗尔跟前,看了看老板的表情,然后瞪大了双眼。
“噢,天啊,你还不知道,是吗?”
“不知道什么?”卡罗尔感到胃部一阵绞痛。
克里斯将手放在卡罗尔的手臂上,朝她办公室的方向点了一下头。“我想我们最好坐下来说。”她说。
卡罗尔顺从地被带进房间。克里斯关门时,她走向自己的座位。“我只是去了戴尔斯,又不是去了北极。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托尼发生了什么事?”
克里斯用焦急的声音回应:“他被布拉德菲尔德精神病院的一个囚徒攻击了!”
卡罗尔的手举起来捂住变成O形的嘴巴,倒吸一口气。“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声音提高了,几乎是喊出来的。
克里斯用一只手抚过自己灰白的短发。“是一次无法避免的意外,老板,他正好遇上拿着消防斧的疯子。”
克里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而卡罗尔仍然处于震惊状态,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抱怨或窃窃私语。一涉及托尼·希尔,她总是特别脆弱。她也不想这样,但她的情绪在这样的时刻总会暴露无遗。“什么……”她的声音因过度紧张而沙哑。
她清了清喉咙。“情况有多糟糕?”
“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的腿被砍得不轻,都跪下来了,流了好多血。医护人员花了一点时间才靠近他,因为那个拿着斧头的疯子还在。”克里斯说。
这已经很糟糕了,但比她预想得好得多。膝盖被砍和失血都可以康复,不是什么大事,真的,特别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天啊,”卡罗尔说,松了一口气,“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说这个病囚攻击了一位值班人员,拿走了他的钥匙,还把他的头踩成了肉饼,然后到了医院的主区,打碎了玻璃,拿到了消防斧头。”
卡罗尔摇了摇头。“在布拉德菲尔德精神病院有斧头?在神经病保全医院里?”
“显然那就是问题所在。保全就意味着许多锁上的门和嵌着钢丝的玻璃。但出于健康和安全需要,发生火灾和电子门锁系统坏掉时,你得把病人弄出去。”克里斯摇摇头。“你要是问我,我认为这真是胡说八道,”她在卡罗尔带有警告意味的表情面前扬了扬手,“是的,好吧。让那些疯子被烧死几个,也比让我们遇上这样的事情强。值班人员死了一个,另一个因内部器官不可逆性受损而病危,再加上托尼被砍?我真该放些杀人狂来阻止他。”这些话被克里斯用强烈的伦敦腔说出来,听上去很糟糕。
“这不是选择题,你知道的,克里斯。”卡罗尔说,她的内心与小队长反映一致,但她知道带着情绪不能进行常识意义上的讨论。这些天,只有没心眼的人才会在工作场所讨论真实想法。卡罗尔喜欢她的队员,不想因为别人听到这样的谈话而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以她尽力扭转话题。“所以,托尼是怎么被牵连的?”她问,“那是他的病人吗?”
克里斯耸耸肩。“不知道呢。即使是这样,他也显然就是那一刻的英雄。他分散那个疯子的注意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护士将受伤的值班人员拖离危险区域。”
但他却没有时间救自己。“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谁是我们这周末的值班长?是萨姆吗?”
克里斯摇摇头。“本来应该是萨姆,但是他和宝拉换班了。”
卡罗尔跳起来打开门,扫视一下大办公室,看见宝拉正在挂外套。“宝拉?过来一下。”她叫道。这个年轻的侦探穿过房间时,卡罗尔感受到一阵熟悉的愧疚。不久以前,她曾置宝拉于险境,而且还真发生了危险的事情。那当然是一次官方批准的行动,但卡罗尔承诺过要保护她,但是没有做到。失败的行动和最亲密同事的牺牲给宝拉带来双重打击,让她失去了继续做警察的信心。卡罗尔了解这个情绪。她自己也曾经因非常类似的原因有过类似处境。她尽可能地弥补宝拉,但是说服她重新开始的那个人是托尼。卡罗尔不知道他们交流了什么,但是因为他,宝拉才有可能继续做一名警察。对此,她心怀感激,即使这些一直在提醒她作为领导的不足。
卡罗尔走到一边给宝拉让路,然后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宝拉靠在玻璃墙上,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仿佛这样可以掩饰最近的消瘦。黑棕色的头发看起来像是用毛巾擦干后就忘了梳,木炭色的裤子和汗衫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
“托尼怎么样了?”她问。
“我不知道,因为我刚刚才知道这起攻击事件。”卡罗尔说,小心翼翼地不让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责难。
宝拉看起来受到了刺激。“噢,天!”她咆哮道,“我绝没想到你会不知道。”然后她又沮丧地摇了摇头。“他们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最初是在周六早上看电视时知道的。那时我以为已经有人给你打过电话了。”她沮丧的声音越来越轻。
“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在戴尔斯同我的兄弟和父母团聚。我们没有开电视或者收音机。知道他在哪个医院吗?”
“布拉德菲尔德红十字医院,”宝拉说,“他们周六给他的膝盖做了手术。我问过,他们说手术还算成功,他自己感觉也不错。”
卡罗尔站起来,抓起包,“很好。如果你要找我,就到那里去找。那么昨夜也没有发生其他事件需要我们处理?”
宝拉摇摇头。“没什么事。”
“真走运,我们手头上已经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了。”卡罗尔走到宝拉面前,拍拍她的肩膀。“我想也没什么其他事情了。”她走出去时说道,“但我仍然要再打电话确认一下。”
嘴巴很干,干得无法吞咽。这是塞满棉花一样的脑中冒出的最大的想法。他眼皮颤动着,隐约知道眼睛无法睁开一定有原因,但是他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他甚至不太确定是否要信任脑中传来的模糊的警告。睁开眼怎么会这么困难?所有人总是毫不费劲就能做到。
答案快速揭晓。“该醒了吧。”声音是从他左耳边传来。声音相当熟悉,但同他目前杂乱无章的生活有点不匹配。
托尼将头转到一边,这个动作又引起说不出是哪里的疼痛。他咕哝着睁开眼睛,然后便觉得闭着眼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我待在这里,你至少可以有人说说话。”她的嘴巴紧闭成一条线,表示并不相信这个说法,这个表情他记得很清楚。她将手提电脑关掉,放在旁边的桌上,跷起二郎腿。她的腿比她的脸美多了,托尼的这个想法毫无意义。
“对不起,”他声音嘶哑,“我想是药的原因。”他伸手去够托盘上的水杯,但是够不着。她没有动。他试着自己坐起来,却愚蠢地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左腿夹着沉重的夹板,几乎无法移动,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迫使他倒吸一口冷气。伴随着痛感,他想起来了,是劳埃德·艾伦大叫着他听不懂的话将他击倒,还想起那斧刃上耀眼的蓝色锋芒。他一度痛到麻木,最后失去了知觉。随后意识模糊,医生在谈论他,护士在讨论他,电视在播放他,而她,带来的却是愤怒和不耐烦。
“水?”他提出请求,不确定她是否愿意。
她发出一声温柔而浪漫的叹息,然后举起水杯,将吸管塞进他的嘴里,这样他不必坐起来就可以喝到水。他小口地吸着水,享受着嘴唇重新被滋润的感觉。吸,品,咽。他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杯中的水被喝掉一半,然后将头靠回到枕头上。“你不必留在这里,”他说,“我很好。”
她哼了一声。“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你而来吧?布拉德菲尔德红十字医院恰巧是我的客户之一。”
她此时还如此粗暴,这让他失望,但是他一点都不意外,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受到伤害。“装装门面,是吗?”他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怨恨。
“我的收入和信誉什么时候有过问题?这点你可以肯定。”她尖酸地看了他一眼,此时她的眼神非常像他在表示不赞同时微微眯起的眼神。“不要假装你不同意,托尼,我要是需要装门面,那你都可以代表英国去参加奥运会了。我打赌你同事中没有一个人清楚你肮脏的小心灵。”
“我有一个好老师。”他回过头来,假装在看电视上的早间报道。
“那好吧,我们没有交流的必要。我还有工作要做,但可以找人给你带书来看。我还会在周围待上一到两天,直到你能站起来。然后我就会离你远远的。”接着他听见她在椅子上坐起身,手指敲击键盘。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显然我在你的个人履历上是你最亲近的人。也许你二十年都没有更新过履历了,或者你仍然像以前一样,是没有几个朋友的可怜鬼。总有一些不太聪明的老护士在我走进来时认出我。所以我迫于礼数被困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和布拉德菲尔德会有什么关系。”
“你认为这里很安全,对吗?我不像你,托尼,我是成功的典范。我与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都有关系,生意蒸蒸日上。”她吹牛的时候,表情变柔和了一些。
“你真的不必待在这里,”他说,“我会告诉他们是我赶你走的。”他说得很快,语句有些含混,尽量节省力气。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会实话实说?不,谢谢,我会待在这里。”
托尼盯着墙。英语里还有更让人沮丧的话吗?
埃莉诺·布莱辛正在用木棒将起泡的奶油搅拌到摩卡咖啡杯中。从布拉德菲尔德红十字医院后门步行到星巴克只需两分钟,这条路上布满年轻医生因想靠咖啡因提神而踩出的坑洼。但那天早上她并不打算清醒,她尽量避开那条路。
她眉头紧锁,灰色的眼睛盯着不远处。她努力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办,各种想法在脑海中交织。她已经担任汤姆斯·邓比的责任医师很长时间了,很清楚他的一些想法。他可能是与她合作过的最好的诊断师,有丰富的临床医护经验。与她见过的许多咨询师不同,他看起来并不需要通过践踏年轻医生和学生来自我满足。他鼓励大家在他查房时积极与他互动。学生回答问题时,回答正确了他会表现得很高兴,而回答错误了他会表现出失望。那种失望反而化为学生学习的动力。而他的大多数同事除了讽刺和侮辱别人什么事也不干。
然而就像优秀的律师,邓比一般都问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如果下属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却不知道,他是否还会那么大方呢?他会感谢在查房时为他提供他未曾想到的主意而扰乱了正常流程的人吗?而且碰巧他们是对的?
也许无论谁得出结论他都高兴。因为诊断是救助病人过程中的第一步。除非诊断结果令人绝望,就是那种治不好或是无法医治的病。没有人想要这样的诊断。
尤其这个病人还是罗比·毕晓普。
卡罗尔想,熟悉医院的门路真不是件什么好事。她因为工作的关系,清楚进入布拉德菲尔德红十字医院各个部门的所有路径。但好处之一就是她知道哪些停车区比较空。
男外科护士站的值班护士认识她。曾有个强奸犯在作案时被受害者奇迹般地用他的刀割伤。在他手术和康复那段时间,她们遇到过几次,两人都为他的痛苦甚感欣慰。“你是检查官乔丹,对吗?”
卡罗尔没有费心去纠正她。“对的,我在找一个叫希尔的病人,托尼·希尔。”
护士看起来很吃惊。“你这么高的级别还要录口供?”卡罗尔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同托尼的关系。单单“同事”是不够的,“房东”会有点误导,“朋友”多少有点失真。她耸耸肩膀。“他帮我喂猫。”
护士咯咯笑了起来。“我们都需要这样一个人。”她指了指右下方的走廊。“走过四人间的病房,最尽头的左边有一扇门,那就是他的病房。”
焦虑就像老鼠一样在骨头里撕咬着她。她朝那个方向走去,在门外停下来。接下来会怎样?她会看到什么?她对如何面对别人的身体残缺没有任何经验。她自己受伤后最不想面对的就是她在乎的人。他们显露出的悲痛让她感到自责。她也不喜欢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她打赌托尼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她回忆起之前他在医院探访她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还不是很熟,但是她记得那并不是一次开心的会面。好吧,他如果想一个人待着,她就离开。仅仅是露露脸,让他知道她关心着他,然后优雅地退出去,让他确信他如果需要,她就会回来。
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敲门。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衰弱。“请进,如果你是送药来那就更好了。”卡罗尔笑了,看来没那么糟糕,她推开门走进去。
她即刻就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但是她的眼睛只看到了托尼。三天没剃胡须让脸色更加发灰,看起来稍微瘦了些,但是他的眼睛是明亮的,笑容也很真实。滑轮和线巧妙地托住他的膝盖,在关节处绑在夹板上,看起来相当舒服。“卡罗尔。”他在被人抢先说话前开口说道。
“你一定就是他的女朋友。”坐在房间角落的那个女人说,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但是可以确定是本地口音。“什么事情让你耽误到现在?”卡罗尔吃惊地看向她。她看起来六十出头,保养得很好,在减龄上做得不错。头发精致,染成金棕色,脸上的妆容没有瑕疵,低调且不夸张。透露出精明的蓝色眼睛和清晰可见的皱纹表示她的性格并非友好大方。她身着职业套装,裙子开叉比普通人略高,当然价格也高到卡罗尔无法承受。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卡罗尔说,她很少被人出其不意地攻击,但即使是罪犯也很少会如此莽撞。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托尼说,显然有点恼怒,“她是侦缉总督察卡罗尔·乔丹。”
这个女人抬起眉毛。“你在耍我吧,”她极度缺乏幽默感地浅浅一笑,“我是在说女朋友,而不是在说她是不是警察。毕竟除了来逮捕你之外,一名高级警官不会来这里浪费时间。”
“妈妈,”托尼咬牙切齿的咆哮了一声,然后对卡罗尔做了个苦脸,表情里充满愤怒和恳求。“卡罗尔,这是我的妈妈,瓦娜莎·希尔。这是卡罗尔·乔丹。”
她们没有握手示好,卡罗尔是因为太过震惊了。他们确实没怎么谈过各自的家庭,但是她清晰地记得托尼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很高兴见到你,”卡罗尔说,“你怎么样?”她又转向托尼。
“服用了大量的药,但是至少今天每次清醒的时间可以超过五分钟了。”
“腿呢?他们怎么说?”她说话时,注意到瓦娜莎·希尔将手提电脑收拾进电脑包里。
“很明显的一条裂口,他们已经尽全力把它粘回去了……”他的声音变轻,“妈妈,你要走了吗?”瓦娜莎走到床头时他问道。她手臂上搭着外套,肩上背着肩包和电脑包。
“是的,我要走了。你现在有你的女孩照顾你,我的任务完成了。”她向门口走去。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托尼大声叫道,“她是我的租客,我的同事,我的朋友。而且她是个女人,不是女孩。”
“随便吧,”瓦娜莎说,“我不妨碍你们了。我离开对你是有好处的,护士会很清楚地看到有何不同。”她离开时草率地挥了挥手。
卡罗尔张大嘴,注视着这个走远的女人。“真见鬼,”她转向托尼,“她总是这样吗?”
他把头靠在枕头上,避开卡罗尔的眼睛。“可能同其他人在一起时不这样,”他疲惫地说,“她拥有一家非常成功的人力资源咨询公司。你大概很难相信,但是她的确为国内顶尖公司提供督导人事和培训业务。我想我给她丢脸了。”
“我开始理解你为什么从没有提起过她。”卡罗尔从角落拖来椅子,坐在床边。
“我几乎见不到她,甚至在圣诞节和过生日时,”他叹了口气,“我从小到大就很少见到她。”
“你的爸爸呢?她对他也那么无礼吗?”
“问得好!我都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妈妈总是拒绝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我只知道,他们并没有结婚。你能把控制床的遥控器递给我吗?”他的笑容恰到好处,“你出现得正好,我不用跟妈妈继续相处下去。我得为你坐起来。”
“我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很抱歉,没有人给我打电话。”卡罗尔递给他遥控器。他按按钮,直到半坐起来,因疼痛而眉头紧蹙。“每个人都以为我已经知道了,我真希望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知道你多么需要这个周末,”托尼说,“另外,我还需要你帮许多忙,我宁愿在最需要你的时候找你帮忙。”突然他张大嘴,眼睛瞪圆。“噢,该死!”他叫了起来,“你回过家了吗?还是直接去了办公室?”这似乎是个奇怪的问题,但是他看上去真的很着急。
“我直接就到办公室了,怎么了?”
他用手捂住脸,“真是抱歉,我完全忘记纳尔逊了。”
卡罗尔忍不住笑出了声。“一个疯子用斧头砍伤了你的腿,你整个周末都在做手术,你现在还在担心没有喂我的猫?家里有猫洞,它如果饿极了,会外出捕猎,”她拍了拍托尼的手,“不要在意猫,告诉我,你的膝盖怎么样了?”
“骨骼接上了,但是因为伤口,现在还不能上石膏。外科医生说他们得保证我不被感染。周末上石膏后,我才能试着依靠助行架四处走走——如果我乖乖听话的话。”他自嘲地补充道。
“那么你需要在医院待多久呢?”
“至少一周,这取决于恢复是否顺利。在我能用助行架自由走动之前,他们是不会让我出院的,”他摇了摇手臂,“可能还要先停止静脉注射吗啡。”
卡罗尔同情地笑了笑。“你成了英雄。”
“才不是什么英雄,”托尼说,“那些让别人脱离险境的人才是英雄。我只是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眼皮翻了翻,“那应该会是我最后一次加班到那么晚。”
“要我帮你从家里带点什么过来吗?”
“几件T-恤?T-恤应该会比病服舒服。还要几条拳击短裤,看着它们穿过夹板应该是件有趣的事情。”
“想要看书吗?”
“好想法。我的床头柜上有几本我想看的书,你会知道是哪几本,我在我想看的书上贴了贴纸。噢,还有,请帮我把笔记本电脑也带过来。”
卡罗尔觉得好笑地摇摇头。“你不觉得这是好好休息的绝佳时机吗?也许读点轻松的书更好?”
他盯着卡罗尔看,好像她在讲冰岛语。“为什么?”
“我认为没人会希望你这段时间工作,托尼,而且我想你可能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容易集中精力。”
他皱了皱眉。“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休息?”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不止是这么以为,而是知道,也能理解。因为我跟你差不多。”
“我当然会休息,我可以看球赛,打电脑游戏。”
卡罗尔笑了。“我见过你看球赛,也见过你玩电脑游戏,但这些事跟‘放松’这个词没有什么关系,放松是指不关心任何事情。”
“我不会和你争论。但是你如果帮我带电脑,把我的劳拉一起带来……”他眼神中充满期待。
“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坏人,我在哪儿能找到?”
“在我的书房里,进门后左手边的架子上。踩在椅子上就能够着,”他忍着哈欠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我得睡觉了。你还要去管理重案组。”
卡罗尔站起来。“一个没有重案的重案组。我这可不是在抱怨,”她急忙补充,“在办公室里安静地待上一天,对我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她再次拍了拍托尼的手,“我晚上会再过来。你如果还需要什么,就给我打电话。”
她沿着走廊离开时,已经把手机掏了出来,以便在接到电话时能即时回到医院。她路过护士站时,之前同她讲过话的女人对她眨了眨眼。“说了这么久喂猫的话题?”
“你是什么意思呢?”卡罗尔一字一顿地问。
“他妈妈说,他不止为你做了这些事。”她的脸笑成弧形,眼睛在说,我可都知道。
“传闻未必就是真的。你妈妈知道你的每件事情吗?”
护士耸了耸肩。“我同意你的说法。”
卡罗尔摆弄了一会儿包和手机,然后掏出一张名片。“我稍候会再来,这是我的名片。他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打电话给我知道。”
“没问题,毕竟合格的喂猫人是很难找的。”
尤瑟夫·阿齐兹看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间,干得不错。没人会知道他九点钟开始的会议,会在午饭前就结束。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周一的交通情况。但是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把会议安排在八点。当然,这样他就得早一点离开布拉德菲尔德。但这样车程就不用一个小时了,因为他避开了交通高峰期。他为了掩人耳目,对妈妈说不想与重要的新客户见面时迟到。妈妈以他的守时为榜样教育弟弟时,他会有点不舒服,但是这些话对拉杰毫无影响。妈妈已经宠坏了这个最小的孩子,正在亡羊补牢。
尤瑟夫为自己创造出了一点机会。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已经习惯于掩饰,已经能娴熟地从工作日中挤出时间而不被怀疑。自从……他摇了摇头,仿佛是想要驱逐这个想法。太分心了。他必须尽量不去想那么多,否则肯定会露出马脚。
尤瑟夫尽量将会议安排得紧凑,同时又不会显得对新客户无理。这样他能给自己挤出一个半小时。他跟着卫星导航系统,沿着机动车道开进安德拉·希尔中心。他非常了解北曼彻斯特,但是对这片红砖包围的区域不是很了解。他转进一条窄小的街道,那里有一排破旧的房子,对面是一小片工业用地。他看到了目的地的招牌——普罗科技解决方案,这几个红字在白板上的黑色框内。
他将车停在外面,熄掉引擎,然后趴在方向盘上,做了个深呼吸,感觉胃部有点不适。当天早上,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吃,用会议紧急为借口,平息了妈妈最近因他胃口不好而产生的让他难以忍受的关心。他确实没有胃口,也失去了一次睡好几个小时的能力。他能怨谁呢?你开始做这样的事情时,就该想到这一点。重要的是不能引起怀疑,所以他尽可能地远离家里的饭桌。
他吃和睡得都很少,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还有多少精力。有时他会有一点头晕,不过他认为这只是他计划要做的事造成的,而不是因为营养和休息不够。他从方向盘上坐起身来,钻出车子,然后走进一个印着“零售”二字的店面。这是一个十平方英尺的房间,镀锌柜台将房间一分为二,后面是仓库。消瘦的男店主趴在电脑上,头发、皮肤和衣服都是灰色的。尤瑟夫走进来时,他从电脑屏幕上抬眼,眼睛也是灰色的。
店主站起来,靠在柜台上,空气中顿时弥漫出廉价烟的气味。“你好吗?”尤瑟夫说。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
尤瑟夫掏出一张单子。“我需要一些做重活的手套、一个面具和耳朵保护套。”
这个人叹了口气,从柜台里拿出一本卷边的目录。“最好先在这里看看商品介绍。”他打开目录,快速浏览有折痕的页面,直到翻到手套那页,然后随意指了一张图片说:“你看,这里有描述。比如这种手套既厚又灵活,主要看你想戴着手套做什么,知道了吗?”他把目录推到尤瑟夫这边,“你自己看看需要哪一种。”
尤瑟夫点点头,聚精会神地看目录,那么多的选择,他有点惊讶。他阅读商品描述时,情不自禁地笑了。普罗科技并没有将他要做的事列作保护装置的推荐用途。柜台后的灰先生知道事实后一定会骂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尤瑟夫一直都很小心,他的行踪很隐秘。位于韦克菲尔德的科技化学品供应仓库,奥德曼的绘画用品厂,利兹市的摩托车配件店,克莱克希顿市的实验室设备供应商,他没在本地买任何东西,这个他一出门就会被熟人认出的地方。他每次都会乔装打扮一番:画家的行头,机车皮衣,干净整洁的衬衣,衬衣上还有装着一排笔的丝光黄布笔夹。全是现金支付。他简直就是个隐形人。
他已经做出决定,指出自己想要的手套,外加一个尺寸合适的护胸盾。店主在电脑上查询后,告诉尤瑟夫马上就能拿到东西。尤瑟夫支付现金时,店主看起来有点困惑。“你没有信用卡吗?”他不大相信地问。
“我没带,”尤瑟夫撒谎,“不好意思,伙计,我只有现金。”他数着钞票。
店主摇了摇头。“对了,你们这些家伙就是喜欢现金,不是吗?”
尤瑟夫皱起眉头。“我们这些家伙?你是什么意思?”他感到自己的拳头在口袋里攥紧了。
“我在哪儿看到过你们这个民族的人,支付利息之类的事情违背你的宗教信仰,”这个人的表情有点顽固,“我不是种族主义者,你知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尤瑟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所有卖东西给他的人当中,这个人的态度算是非常温和了。他有过更糟糕的经历。但是这些天,他对任何偏见都高度紧张。这更坚定了他走这条路的决心,他要将计划执行到底。“随便你怎么说吧。”他说道,不想让自己像平常一样显得莽撞,但是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他收好钱包,没有再说一句话,拿起东西就走了出去。没回应店主说的那句再见。
机动车道很堵,他花了差不多近一个小时才回到布拉德菲尔德。他差点来不及把这些保护装备放进房间。他不能把它们一直放在车里。如果让拉杰,桑贾尔或者他的爸爸看见了,他们肯定会问他各种各样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房间位于曾属于一位铁路大亨的洋房的一楼。这里有哥特复兴时期的大柱,三角墙和堤坝架上是斑斑点点的涂层,如今又脏又破。窗架已经腐坏,阴沟里长出各种各样的杂草。这里曾经有很好的视野,如今从前窗望出去,只能看到半英里之外维多利亚体育场西边巨大的悬臂式看台。以前,这里每季度都会搞一次盛大的捐赠活动,如今已经堕落为穷人聚集的贫民窟。居民的肤色有非洲撒哈拉以南的蓝黑色,也有东欧的脱脂奶似的灰白。城市议会的调查显示,体育馆以西这一平方英里土地上的人有十三种宗教信仰和二十二种口音。
尤瑟夫在这里出入自由。在这里,没有人注意或者在乎来往他的房间及藏匿其中的是什么人。在这里,尤瑟夫是隐形的。
前台接待试图隐藏震惊,但是失败了。“早上好,希尔太太。”她机械般地含糊说道,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仿佛不相信自己会错得这么离谱。“我以为你……我们没有……”
“很好,你要一直这样保持警惕,宝芬妮。”瓦娜莎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走进办公室。一路上,她遇到的脸都充满惊恐,惊恐在他们结结巴巴问候她时转变为愧疚。她从没有想过会有任何事情让他们内疚,因为她的员工非常会耍诡计,但是她很喜欢这样不期而至,掀起一股焦虑的涟漪,她觉得付出去的工资值了。瓦娜莎·希尔不是个感情用事的老板,她已经有朋友了,所以不必与伙计做朋友。她很严厉,但认为自己很公平。她对员工和客户经常强调一点:保持距离,赢得尊重,这样你的人事问题就会变小。
可惜不能这么简单地对待孩子,她将笔记本丢在桌上,挂外套时这样想。你的员工达不到要求,你可以解雇他们,然后雇用更适合这个职位的人。而孩子,你甩不掉。托尼从来都不符合她的期待。那时她怀上那个男人的孩子,而他在得到消息后竟然像堤坝上的雪花一样消失了。母亲要求她把孩子做掉,但瓦娜莎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现在她回想过去,特别想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固执。
不是因为感情,她不是重感情的人。这是她向客户推销的另一条法则。她真的只是为了抵抗妈妈,为了控制妈妈而疯狂地孤注一掷吗?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是她已经不记得了。当然,荷尔蒙使她当时大脑混乱。不管怎样,她忍受了怀孕期间遭遇的鄙视和闲言碎语,然后做了单亲妈妈。她换了工作,搬到了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为了不再受屈辱,她编造经历,谎称丈夫去世了。但这不代表她是位合格的母亲。父亲去世了,也没有丈夫可依靠,她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知道自己需要尽快工作,支撑家庭。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做了这些事?
她的母亲不想带这个男孩,但她没有太多选择。因为是她的女儿在负担生活开支,并让他们活得像样。瓦娜莎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童年是什么样,所以很了解自己对儿子实施的责罚会带来什么影响。她尽量不去想托尼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不鼓励他说出来。她要承受的已经太多,先是管理一个繁忙的人事部门,然后创业。她很享受工作的挑战,无法将精力分给一个令她讨厌的男孩。
因此,托尼很早就懂事了,学会忍耐和保持沉默,别人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不小心忘记了,又像小狗一样在她周围蹦蹦跳跳时,瓦娜莎只需要几句刻薄的话就能把他敲醒。
即使这样,托尼还是拖了她的后腿,这毫无疑问。因为在很多年前,没有男人愿意跟有别人孩子的女人生活。而且托尼妨碍了她的事业,她刚创业时,只能尽量避免出差。因为她妈妈晚上带孩子带久,会撂挑子。因为托尼,瓦娜莎失去了许多机会,没能及时与客户建立联系,只能从其他方面弥补。
托尼不止欠她这些。其他女人的孩子都已结婚生子。桌上摆放着全家福,会议间歇拉家常,在太阳下度家庭假日,这些事会成为打破沉默的话题,是信心的来源。这些事还会像泥浆和砖头,可用于发展事业和赚钱。托尼持续的失败意味着瓦娜莎不得不更加努力的工作。
好了,现在是托尼偿还他的时候了。她如果有过什么打算,现在正是绝佳时机。如今他困在医院里,因药物昏昏欲睡,无处可藏。她随时可以接近他。她只需要避开他的女朋友。
她的私人助理溜了进来,无声地递过一杯咖啡,她总在瓦娜莎坐下后几分钟之内将咖啡送到。瓦娜莎打开电脑,挤出一丝微笑。难得托尼遇上的女人好看又聪明。她没想到儿子能找卡罗尔·乔丹那样的女人。如果让她来设想,托尼的女朋友应该是个胆小的姑娘,崇拜他掌管的那片天地。好吧,是不是女朋友都无所谓。
埃莉诺举起手打算敲门,又停下来。她是要扼杀自己的职业生涯吗?她如果是对的,是否说出来都无关紧要。因为她如果是对的,罗比·毕晓普无论如何都会死去,无法避免。但是她如果是对的而又没有说出来,那么还有人会死。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无论是意外还是蓄意的,都将再次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还将有人会死的念头折磨着埃莉诺。自己最好是个傻瓜,一无所知,这样也好过处理这样的事情。她轻敲房门,等邓比回应。“是的是的,请进。”他不耐烦地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布莱辛医生,有什么变化吗?”
“是指罗比·毕晓普吗?”
邓比苦笑道:“还能有谁?我们声称对所有的病人公平,但是我们进出医院都受到球迷的严厉谴责时,这就不容易做到了,”他将座椅转过去透过窗户看下面的停车场,“现在比午饭后人更多了。”埃莉诺开始说话时,他转过身来。“你认为他们觉得能改变结果吗?”他的话听起来不像嘲讽,而是充满困惑。
“我认为这取决于他们是否相信祈祷的力量,我看见一些人真的在门口挤作一团,念诵玫瑰经,”她耸了耸肩膀,“看起来并没有帮到毕晓普先生——他的病情似乎在持续恶化,肺部积水还在增多。我看呼吸似乎更困难了,根本就无法离开呼吸机。”
邓比咬着嘴唇。“他现在还是对抗艾滋病毒的药没有反应吗?”
埃莉诺摇头。“到目前还没有反应。”
邓比叹了口气,点点头。“见鬼了,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吧,有时的确会发生这样的事。谢谢你通知我,布莱辛医生。”他的目光转向桌上的文件,不再说话。
“还有一件事情。”
他又抬起眼,眉毛也抬起来,表示对她要说的话非常感兴趣。“与毕晓普先生有关?”
她点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你考虑过蓖麻中毒吗?”
“蓖麻?”邓比看起来几乎被激怒了,“一位明星足球运动员怎么可能会蓖麻毒素中毒?”
埃莉诺坚持不懈。“我不知道。但你是一位厉害的诊断专家,你也得不出结论,我想事情一定有蹊跷,也许是中毒。所以我搜索了在线数据库,他的症状与蓖麻毒素中毒相符——虚弱,发烧,恶心,呼吸困难,咳嗽,肺部水肿,关节痛。而且他对我们用的药物没有任何反应……我不知道,但这或许真的是个巧合。”
邓比看起来很困惑。“我想你可能悬疑片看多了,布莱辛医生,罗比·毕晓普是个足球运动员,不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叛徒。”
埃莉诺盯着地板,这就是她一直担忧的事,但是她仍要努力。“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诞,”她说,“但是我们还没有根据这些症状进行过其他方面的诊断,与此同时,病人对我们用的药物没有反应。”她抬起眼睛,看到邓比的头偏向一边。邓比双唇紧闭,但眼神表明对她所说的话很感兴趣。“我不是在恭维你,好让你对我说的话认真。但是你如果都不能研究出罗比·毕晓普的病症,那么我觉得没有人能做到。只剩下中毒这一可能性。如果认为他是中毒,那他的症状与蓖麻毒素中毒非常相似。”
邓比跳了起来。“这太疯狂了,恐怖分子使用蓖麻,间谍使用蓖麻,见鬼的足球明星怎么会遇上蓖麻?”
“我满怀敬意地认为,这是其他人应该考虑的问题。”埃莉诺说。
邓比揉搓自己的脸。布莱辛从没见过他如此慌张和焦虑。“先做重要的事情,我们首先需要确认你的推测是否正确。”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布莱辛。
“你可以做个蓖麻酶联免疫吸附测定测试,但即便他们现在就得到可用的抗原,并能快速跟踪下去,我们今天也无法拿到夹心酶联免疫分析结果。”
邓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显恢复了镇定。“开展起来吧,你亲自取血样,直接拿到实验室。我会事先打电话确保他们了解情况。我们可以开始治疗——”他突然停下来,嘴大张开,“噢,妈的!”他立即闭上了眼睛,“无法进行血液治疗,对不对?”
埃莉诺摇了摇头。“无法进行,我如果是对的,那么罗比·毕晓普必死无疑。”
邓比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是的。好吧,我认为我们还不该把这个可能性透露给别人。在我们确认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疑惑。”
“但是……”埃莉诺皱眉。
“但是什么?”
“我们不该报警吗?”
“报警?你刚才说该由其他人来调查蓖麻毒素是如何进入了他的体内。我们不能因为猜测就报警。”
“但是他现在还可以清晰表达,还能与人交流。我们如果等到明天早上,他可能已经……无法再陈述事实,我的猜测如果是对的。”她补充道,看见邓比脸上不认同的表情。
“你如果错了呢?结果如果根本就不是这样呢?这个部门将在医院内部和本地区内名誉扫地。我们来设想一下,布莱辛医生,我们报警后两分钟,媒体的尖叫声就会从房顶涌进来。我不打算拿我和我团队的声誉来冒险。我很抱歉。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直到我们得到夹心酶联免疫分析结果并确定以后。你清楚了吗?”
埃莉诺叹了口气。“我清楚了,”她的脸随即又明亮起来,“我如果去问他呢?在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
邓比摇头。“绝对不要,”他很坚定,“我不允许你那样质问病人。”
“只是像了解病情那样攀谈。”
“这不是了解病情,而是在玩血腥的马普尔小姐的游戏。听着,请不要再浪费时间,开始做蓖麻酶联免疫吸附测定测试吧!”他苦笑道,“好想法,布莱辛医生,但让我们期待你判断错误。不说其他,维多利亚队如果没有罗比·毕晓普,就无法进入欧洲杯的下一个赛季,”埃莉诺一脸震惊,邓比翻了翻眼皮接着说,“我在开玩笑,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和你一样担心。”
不管怎样,埃莉诺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托尼醒过来,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张开,嘴角向后延伸,像在尖叫。吗啡让他重新感受了一次斧头的刀光,攻击者的战斗口号,以及汗水和血腥的气味,这些都令他战栗。他呼吸急促,感到上嘴唇凝结的汗水。只是个梦。他刻意控制呼吸,慢慢将痛苦平息下来。
托尼一平静下来,就试着臀部用力,想举起受伤的腿。他将手紧握成拳头,指甲刺进手掌。他用力移动似乎已经铅化的肢体时,脖子上的血管凸出来。这无用功持续了几秒,他发出沮丧的咕哝声,放弃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再也抬不起左腿。
托尼伸手拿到床的遥控器,将床摇起来,然后看了一眼手表,他们还有一个半小时就会给他送来晚饭。他不喜欢吃这里的东西,但这是他的计时方式。他期待妈妈能留下来,这样他至少可以找个人来顶撞。托尼摇头,震惊于自己的这个想法。他可不想要母亲的陪伴,他这是在产生错误的想法。他们的关系中并不是没有需要面对和处理的问题,但这并不是恰当的时间和地点。他不确定在什么时候或者什么地方,才适合处理那些可能会带来痛苦的话题。但是他知道肯定不是这里,也不是现在。
然而,他不可能永远等待。卡罗尔已经和他母亲见过面了,卡罗尔一定有问题要问。他不可能无视卡罗尔,他不能那样对待卡罗尔。问题是该从哪里开始呢?他童年时的回忆缺乏连续性,都是零散的片段,是一系列松散的事件形成的黑珠穿成的黑链。并不是所有的回忆都不美好,但他的妈妈不是个好妈妈。他知道自己不是唯一有这些经历的人,他与自己治疗过的那些精神病患者有相似的经历。
他在自己面前击了一下掌,就像在拍苍蝇,然后拾起电视遥控器,开始在有限的几个频道中浏览。可是没什么节目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这时,门外响起的敲门声解救了他,让他不必在此刻就作出决定。
门外的人没有等到回应就开门进来了。走进来的女人看起来像一只肥硕的游隼,灰棕色的短发从额头向后梳,波浪式,齐肩长。深陷的黑褐色眼睛在秀美眉毛下面闪烁着,鹰钩鼻从丰满的脸颊上伸出来。查克拉巴蒂夫人比任何电视频道更能令他精神,她是比BBC二十四小时频道更有趣的新闻。
她身后跟着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助手,他们虽然都已有六年工作经验,但看起来仍显稚嫩。
她接过托尼的病历时,飞快地冲托尼笑了笑。“那么,”她低眉看着托尼说,“感觉怎么样?”听口音,她好像来自皇族,而不像布拉德菲尔德的居民。托尼觉得自己应该起身行脱帽礼。
“我的腿就像灌满了铅。”他说。
“不痛吗?”
他摇头。“没有吗啡搞不定的痛。”
“吗啡生效后你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没有,我应该要感到痛?”
查克拉巴蒂夫人笑了。“这不是我们的首选方案,明天早上就不用给你打吗啡了。我们来看看能否通过其他手段来应付疼痛。”
托尼感到心头一紧。“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她的笑容带上了戏谑的意味,“就像你给你的病人提供建议时那么确定。”
托尼给出大大的笑脸。“如果这样,我们还是继续使用吗啡吧。”
“你会好起来的,希尔医生。”她换了一张病历卡,研究一下他的腿,然后将头偏向不同角度,检视膝盖伤口处用于排出血性液体的双排管,接着转身跟学生说:“你们看,伤口没有什么变化。”然后她回过头对托尼说:“我认为我们明天应该把管子和夹板去掉,这样就能知道你接下来需要些什么。可能是个漂亮的圆筒石膏。”
“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查克拉巴蒂夫人带着外科医生固有的谦逊表情,转向学生:“希尔医生什么时候能回家?”
“当他的腿能承受身体的重量时。”这个说话的学生看上去像是正在开新闻发布会,而不是在做临床诊断。
“多少重量?整个身体的重量?”
学生们作了些眼神交流。“当他能靠助行架行动时。”另一个声音回答。
“他什么时候能够靠助行架行动,腿能够抬起来并爬楼梯?”第三问题抛出来。
托尼感到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医生,”他费劲地引起查克拉巴蒂夫人的注意后,非常清楚地说,“这不是个随便的问题。我必须离开这里,我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在病床上完成。”
查克拉巴蒂夫人此刻表情严肃。托尼想,这就像老鼠跟肉食鸟类对峙,还好他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你与其他大多数病人一样,希尔医生。”她说。
他蓝色的眼睛闪烁着,但他不愿暴露出沮丧。“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与你的大多数病人不同的是,没有人能做我的工作,我不是自夸,事实就是这样。我不需要两条功能很好的腿处理太多事情。我真正需要的是大脑,但是在这里,它的运行情况并不好。”
他们注视着对方,没有一位学生因此而烦躁,他们呼吸着,等待着。“我很欣赏你的坚定,希尔医生,我也很理解你失败的感觉。”
“我失败的感觉?”托尼很困惑。
“毕竟,是你的病人把你弄到了这里。”
他大笑。“天啊,不是,他不是我的病人。劳埃德不是我的病人,这件事与成败无关。我只是要给病人他们所需要的,和你一样,查克拉巴蒂夫人。”笑容照亮他的脸,他的脸引人注目,很有魅力。
她嘴角抽动了一下。“如果是这样,希尔医生,我只好说随便你。我们可能可以试一下腿环,而不是石膏。”她严厉的眼神扫过托尼的肩膀。“很遗憾,你上身并不强壮,不过我们可以让你试试肘拐,底线是你必须运动,必须接受物理治疗,并且必须停止静脉注射吗啡。你家里有人照顾你吗?”
他的目光飘向远方。“我和朋友住在一起,她会帮忙的。”
外科医生点点头。“我不想假装说恢复不艰难,你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而且会很疼。但是你如果决定离开这里,下周初我们就可以替你整理床位。”
“下周初?”托尼并未掩饰沮丧。
查克拉巴蒂夫人摇摇头,轻轻地笑了。“有人用消防斧头砍裂你的膝盖骨,希尔医生。你心怀感激吧,因为这个城市有骨科非常优秀的红十字医院,你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就要躺着思考今后能否行走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告别。
“我们明天去掉针管和夹板时,会有一组人到场看看能做些什么。”
她离开床位,身后跟着队形紧凑的学生。其中一个学生急忙跑到她前面,打开门,差点撞到卡罗尔举起的拳头上。查克拉巴蒂夫人吓得往后一退。
“不好意思,”卡罗尔说,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刚要敲门。”她走到一边,让医生先过去,然后再走进来,向托尼抬起了眉头,放下东西,说:“看起来像是中世纪的皇家队伍。”
“差不多了。那是查克拉巴蒂夫人和她的学生。她负责治疗我的膝盖。”
“有什么消息吗?”卡罗尔问,将各种各样的手提袋和装在套子里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托尼的床桌上。
“我可能要被困在这里一个礼拜。”他发牢骚。
“只一个礼拜?天啊,她一定是个好人,我以为会更长呢,”她将手提袋打开,“生姜啤酒,蒲公英和牛蒡,柠檬水,奢华烤坚果,和你要的书。还有主角是劳拉·克劳馥的《古墓丽影》游戏,软胶糖豆,我的iPod,你的笔记本电脑,和……”她在一张纸上奋笔疾书,“这是医院的无线宽带网络密码。”
托尼惊得哑口无言。“我很感动,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来的路上认识了个老护士。我告诉她,你如果能上网,她会轻松很多。她似乎觉得违反医院规定不是什么大事。你显然已经让医院的人印象深刻,”卡罗尔将外套脱掉,放在椅子上,“但不是什么好印象。”
“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激。你比我想得来早了一些。”
“级别的优势,不过我怀疑我下次想进来得出示授权书了。”
“为什么?”托尼将电源线递给她,“你身后有一个电源插座。”
卡罗尔起身,走到椅子后面,插上电源。“罗比·毕晓普的粉丝。”
“你在说什么?”
“你没有新闻吗?罗比·毕晓普也在这个医院。”
托尼皱眉。“他在周六的比赛中受伤了?这里信息太闭塞了,我都不知道我们是否赢了。”
“一比零,维多利亚队赢了。但是罗比没有参加比赛,医生诊断为流感。他周六进医院时已经很糟糕了。我刚刚还从收音机里听到,他已经被转到重症监护室。”
托尼呼出一口气。“好吧,显然不是流感。他们说了是什么病吗?”
“没有,他们只说是胸部感染,但是粉丝们倾巢出动了。你没看见门口那一片淡黄色的汪洋。医院调了好多保安来维护治安。有个女粉丝穿着护士服混到了他的病床前。我确定还会有人这样做,这是个大问题。医院又不能对公众关闭,不然其他病人和家属会无法忍受。”
“他竟然没有进私立医院。”托尼打开糖豆包,用手搅了搅,直到找到他最喜欢的黄油爆米花口味。
“据你那位友好的老护士说,本地没有一家私立医院有能处理急性呼吸问题的设备。你如果想换个新的屁股或者切除扁桃体,他们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如果病情严重,一定得去红十字医院。”
“像我这样。”托尼挖苦地说道。
“你不是生病,”卡罗尔立即回答,“你只是受了一点伤。”
他似笑非笑地说:“不管怎样,我敢打赌,罗比·毕晓普一定会在我之前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