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整理发生于神户地区的一个叫作奥户的村子,一连串连续杀人事件的记录时,不由得又重新感受到本次事件的特殊性。
事实上,我是在几乎完全不认识本次事件重要人物的锻炭家——长男立一及其家人、次男立治及其家人、以及三男立造——的情况下,被卷进这一连续杀人事件的漩涡中。对于一个拼命想要为命案画下句点的素人侦探来说,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非常不利的。事到如今,我并没有要为自己开脱的打算,只是这次的事件之所以会演变成连续杀人案,我想或多或少都跟我无法直接和这些事件的当事人面对面有关吧!
另外,本记录是以乡木靖美先生的原稿揭开序幕的。虽说是造化弄人,但是这一连串惊心动魄命案的确也是因为他闯入了禁忌之山才种下的祸根。
附带一提的是,在原稿中虽然提到了身为初户村里大地主的乡木家等人,亦即靖美的祖父虎之助、祖母梅子、父亲虎男、三位兄长猛、刚、豪,以及堂哥高志等一干人等,但是本次事件的被害人或凶手都不在这些人里面,这点我可以先告诉大家。
因为登场人物太多,我担心大家在阅读这份记录的时候可能会感到不耐烦,所以请容我略过不提,之后如果有必要的话再补充说明。
最后,希望所有看过这份记录的人,都能度过幸福的一生,千万不要遇到宛如山魔嗤笑之物一般的存在……
于昭和某年的阴历十二月
东城雅哉笔 本名刀城言耶
禁忌之山的一夜 乡木靖美
1
当我爬上横跨我所生长的故乡初户的三山,进行村子里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成人参拜」是在去年的初秋,也就是御山神社举办例行的秋大祭隔天。
神户的高地是流经奥多摩的媛首川的发源地,由海拔一千公尺以下的群山所构成,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属于一片低海拔地带。然而,这些山的结构却复杂奇怪到极点,大大小小的群峰就像是被暴风雨掀起的惊涛骇浪一般,又像是盘根错节的巨木树根一般,蜿蜒曲折的四下延伸。由这些群峰所构成的山谷,则形成宛如迷宫一般的地形,阻止人类轻率的入侵。
尽管如此,以我的祖先为首,一些具有强烈开拓精神的人依旧进入了神户,历尽艰难险阻,终于开拓出初户这个村子。乡木家并一举成为这个村子的龙头老大,同时也是神户最大的大地主,从此以后掌握着当地的林业,直到今天。
但是我从小就对初户的历史或乡木家的产业丝毫不感兴趣,不,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能跟这些事情毫无瓜葛,就算我是乡木家的四男也一样……
我的三位兄长猛、刚、豪,就跟他们的名字一样,打从出生就拥有强健的体魄,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了不起的大病,顺利地长成强壮的男子汉,目前全都继承了家业。父亲在为三哥取「豪」这个名字时,原本是取其「豪猪」的意思,不过发音还是「Gou」。附带一提,我的父亲叫作虎男,祖父叫作虎之助。由此可知,乡木家代代都习惯成男孩子取作勇猛刚强的名字。
兄长们从小就都是足以代表乡木家的继承人、也是父亲最引以为豪的儿子。相反地,我打出娘胎就拖着一个体弱多病的身子,成天抱着书看,是个内向的孩子,跟一天到晚在外头游荡、与其说是外向还不如说是过动的三位兄长一点都不像。
一直到现在,四本松的产婆都还会在私底下嚼舌根,说我之所以会体弱多病,都是因为在我出生之前就被认定这一胎一定是个女孩,还事先取好了「靖美」这种名字的关系。虽然她这么说肯定是嫉恨我出生时没有找她接生,而是去拜托终下市的医生的缘故,不过村子里的人应该过多或少都认同这种说法吧!
已经拥有三哥活蹦乱跳儿子的父亲,在得知母亲怀了第四胎的时候,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很想要有一个女儿,「靖美」这个名字就是在这样的期望下出现的。只可惜生下来的却是一个体弱多病的男孩子,大失所望的父亲只好把「靖美」的发音从原本的「Yasumi」改成「Nobuyoshi」,草草地解决了其中的差异。
打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只有被兄长们嘲弄、欺负的记忆,尤其是常常被豪哥打。三位兄长的感情虽然还不错,但是一打起架来,还是猛哥最强,刚哥和豪哥总是只有挨揍的份,所以刚哥就把气出在豪哥和我身上,而豪哥的发泄对象就只剩下我了,因此我可以说是照三餐被豪哥、刚哥、猛哥打着玩的。只不过,真真深深地在我心头烙下伤痕的其实是父亲。虽然不是直接的暴力行为,但是三位兄长的暴行和父亲加诸在我心灵上的伤痕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所以就算我把兄长对我的欺凌告诉父亲,在父亲眼中,也只不过是单纯的兄弟吵架罢了。虽然对于本人而言,那可以说是宛如置身地狱一般的痛苦……
母亲可能是觉得这个体弱多病的幺儿很可怜,所以对我非常疼爱。只不过,屈服在父亲绝对的大男人主义淫威之下,母亲总是表演出跟我保持距离的样子。也或许是因为她对自己不但没能为想要有个女儿的父亲添个女儿就算了,还生下一个完全没有乡木家继承人架势的软弱儿子感到万分抱歉,而这份抱歉远远超过她对我这个儿子的心疼吧!
结果,能够让我打从心底撒娇的,就只剩下祖母了。所以即使当我到了基于学校教育法必须进新制小学就读的年纪,依旧和祖母挤在同一个被窝里,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入睡。托祖母的福,我很早就领略到读书的乐趣,也因此在学业上取得很好的成绩,也多亏有祖母和堂哥帮忙说服父亲,让我可以去念大学,如今才可以在东京当老师。
高志堂哥在我前往东京念大学这件事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是父亲底下那个弟弟的三男,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很得父亲的缘。长得跟我一样,都是脸色苍白枯瘦,身体弱不禁风。既不像他两个哥哥,也不像我们家那三位兄长,但是和我却有西多的共同点。虽然他念的是私立高中,而我念的是私立国中,但不管是在身为很会读书的运动白痴这一点上,还是在立志成为英文老师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是有志一同。只不过,在想成为老师的出发点上倒是存在着相当大的歧异,当他看到我花自己的钱买了一套昂贵的英语教材来念的时候,只是笑着说,如果他有那些钱的话,肯定会痛快地花在吃喝玩乐上。看样子,离开父母、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似乎大大地改变了堂哥的性格。
问题是父亲很买高志的帐,反倒是对我这个儿子...算了,别再想下去了。毕竟事到如今,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父亲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
只不过,被誉为所有亲戚里头头脑最好的高志在大学里混了四年的结果,就连基本的教育学分都拿不到,还是我三番两次地代点名,才为他确保了出席时数,也多亏我借他的讲义和笔记,他才能顺利地毕业。这个事实让常年萦绕在我心头的某种郁闷一扫而空。面对父亲还情有可原,可是面对堂哥,我明明就应该没有任何自卑感才对啊!而这股自卑就在帮他从东京的大学混毕业的过程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同时,我也真正地逐渐于神户的故乡、初户的村子、乡木家切割成功,我想我终于可以独立了。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如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或许我这一辈子就只会是个平凡的国中老师,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
然而,就在去年初夏,我收到祖母从初户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父亲又开始在念叨,希望我回去完成成人参拜的仪式,只要通过这个仪式,大家也就会认同我也是乡木家的成年男性了。信末还附注着一行字,写着祖母本身倒是认为我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参加。
所谓的成人参拜,是指在初户出生的男孩子,在二十岁那年的中元节,必须一个人独自从三山的里宫一路参拜到奥宫的仪式,也就是村子里的成人式。听说以前是在十五岁的时候举行,所以原本应该是类似元服的仪式吧!
然而,我却以要参加大学的暑修为理由没有回家,自然也没有参加仪式。所谓的暑修,其实只不过时刚好在我念的学校里举行了一场专门为想成为图书馆的司书及书补的人所提供的课程,所以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不过包括父亲在内,应该没人知道我是骗人的,所以我也一直不以为意,没想到没多久就传来我不仅在家里没地位,就连在村子里的立场也变得相当不利的传言。这些人的说法是,我如果是真心想要进行成人参拜的话,根本不需要拘泥于中元节这个时间;又说就算当年不行,第二年也可以补办,主要还是在于当事人的意愿云云。
没错,我根本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个故乡的仪式……不对,是我当时压根儿就没把什么成人参拜放在心里。对于打从出娘胎之后第一次摆脱父亲及兄长们的影响,尽情地享受一个人逍遥自在的生活的我来说,初户的故乡早就已经被我留在了遥远的过去,如果没有发生什么天大地大的事,是根本不会想要回去的地方。
当时的东京正值战后的复兴期,刚好又是朝鲜特需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据说韩国的李承晚总统后来还曾经说过:“联合国共计十六个国家的青年都投入了这场战争,用自己的热血来换自由阵营的和平,但是日本的青年们到底贡献了些什么?难道就只有看电影、打小钢珠、被脱衣舞娘迷得神魂颠倒吗?”我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说,而且就我们那个世代来说,根本就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换句话说,我也只不过是数以万计挥霍自我青春的日本青年之一罢了。
我唯一一点跟其他日本青年比较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我还是会无意识地从自己的故乡、从自己的家、从自己的父亲身边逃开……
正因为如此,当我知道父亲为此大发雷霆的时候,就更不想在那么糟糕的时间点上回去了。虽然也曾经担心过,要是因为这样就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该怎么办,不过也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到时候顶多再把裤带勒紧一点就是了。话虽如此,我却连一份像样的打工都没有,万一真的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肯定连学费都有缴不出来,然后被大学踢出来,最后流落街头。还好父亲似乎没打算赶尽杀绝,所以我便在不愁吃穿的情况下顺利地念完了大学,和同年纪的年轻人比起来,我甚至可以算是在一个得天独厚的环境下长大。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已经完全忘了什么仪式的事,所以收到祖母的来信时还吓了一跳。我猜父亲可能是认为我今年春天已经从大学毕业,如今为人师表,是时候可以回去完成成人参拜的仪式了……
换作是平常的我,根本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祖母在信末的那一句“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参加”的话却反而困住了我。祖母虽说是父亲的母亲,但是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现在儿子才是一家之主,在我们那种乡下地方,“夫死从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光是想象祖母夹在我和父亲之间的窘境,就不免让我为之鼻酸。
最后,和堂哥讨论过之后,我决定回去完成成人参拜的仪式。
“就算你从今以后都打算跟家里保持距离,但也不是从此就老死不相往来,所以还是尽可能不要留下疙瘩比较好吧!”
虽然高志已经当上了高中老师,却还是不改大学时代游手好闲、喜欢恶作剧、老是干一些蠢事的坏习惯,如今却难得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教。正因为他平常总是不够正经,所以认真起来的意见反而更有说服力,因此我也乖乖地照他说的话去做。
于是相隔四年之久,我又回到了初户。
2
在去年的第二学期过了一半之后的某个礼拜天早上,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其实礼拜六只要上半天课,如果我下了课之后马上离开学校的话,虽然抵达初户已经是半夜,但是礼拜天一早就可以开始进行仪式。问题是,礼拜天是御山神社例行的秋大祭,村子里的人都会聚集起来,我才不想在那种状况下进行成人参拜的仪式,所以才会故意请了礼拜一的特休。我的如意算盘是,只要进上进入三山,当天夜里应该就可以回到东京。而且回家的那天早上,我还可以慢条斯理地从东京出发,为的就是不想太早回家、不想太早面对父亲和兄长们。
作为成人参拜舞台的三山,顾名思义是由三座山形成,却被视为一座山,也就是所谓的神山。然后,最前面那座山的高度连五百公尺都不到,第二座山也只有七百公尺左右,第三座山还是没有超过一千公尺。而且还有称之为参道的山路从山脚下的“里宫”通往盖在第一座山里的“一之中宫”、再通往位于第二座山顶上的“二之中宫”、以及坐落在第三座山的“奥宫”,即使要穿过三座山,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问题。
这些资讯全是高志实现告诉我的,而他好像是从他母亲,也就是我婶婶那儿问来的。虽然直接问父亲或兄长们是最快也是直接的方法,但是我实在办不到,又不想再给祖母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所以只好拜托堂哥了。
礼拜天晚上,在初户的乡木老家迎接我的只有祖母和母亲而已,而且母亲还马上被父亲给叫走了,所以我只好一个人吃着祖母为我准备的迟来的晚餐。
不同于什么都吃的兄长们,我从小就是个非常挑食的孩子。不过,虽然我很讨厌青菜,但如果是祖母做的烫菠菜,我就肯吃;虽然我很讨厌醋饭,但如果是祖母捏的稻荷寿司,我就会喜欢;虽然我很讨厌酱菜,但如果是祖母腌的梅干,反而会让我多吃一点饭。我能够平安无事地长到这么大,怎么想都应该要归功于祖母的功劳吧!
那天晚上,眼前全都是我爱吃的菜。
“明天等成人参拜结束之后,你父亲和哥哥们要帮你开一个庆祝会。”
望着食量依旧很少的我,祖母一面叫我吃这个,吃那个,一面说:“就算没有经过这项仪式,你也早就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不对,你都已经是个了不起的老师了,当然是独当一面的大人,只不过村子毕竟有村子的传统呢!”
祖母不断地找话来安慰我。
我想,祖母一方面或许因为我终于愿意回故乡进行这个仪式而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可能也觉得被迫进行这个仪式的我处境堪怜吧!
经管如此,跟仪式有关的话题只有一开始的时候这么蜻蜓点水地提了一下,接下来净是一些左邻右舍的八卦,像是祖父为了消遣所盖的剧场小屋从去年夏天来了一家名叫“太平一座”的剧团,这家人四海为家、阴阳怪气的,如今却在祖父盖的剧场小屋里定居下来;奥户锻炭家的长男离家数十年,终于在今年夏天回来了;最近在神户出现了拦路打劫的强盗,专门袭击修道或朝圣的人们;明天将有一支送嫁的队伍,从初户前往奥户等等。
附带一提,所谓的奥户,是翻过三山再往北走,位于更里面的村子名称,祖母就是从那里嫁过来的。看来人无论离家多少年,都还是会关心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所发生的事吧!即便我没有很认真在听,祖母还是滔滔不绝地告诉我锻炭家的事。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话或许只是为了要争取时间。
吃完晚饭之后,当我正打算回房间休息时,祖母装着如无其事的样子,突然拿出一封信给我。
“这是什么?”
“今天有人送了封信来,要我转交给你。”
接过来一看,信封上只写着“乡木靖美收”这几个字,既没有写地址,也没有贴邮票 ,看样子就像祖母所说,是派人亲自送过来的信。当我翻到背面,看到寄件人的名字时,冷不防僵在当场,因为寄件人的名字是“日下部圆子”。
“今晚早点休息吧!”
祖母对呆站在那里的我轻声叮嘱了一句,便静静地走出房间。
好不容易克制住想当场打开信来看的欲望,我回到和四年前回来时一模一样的房间,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开始看信。
内容大致可以区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既担心我在东京的生活,同时又很羡慕的心情;第二个部分是希望我能称为一个了不起的老师;第三个部分,则是她即将要嫁到奥户的竈石家一事。
也就是说,祖母刚才提到的有人要从初户嫁到奥户,指的就是日下部圆子的事。
日下部家是负责统合初户的樵夫和伐木工人的领头家族,自古以来就为乡木家做事,所以我和圆子不但是青梅竹马,开始念书之后又是同班同学,一直到青春期……不过,那肯定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单恋而已。在夏日庙会的夜晚,光是要在黑暗中牵起她的手就已经用尽我所用的勇气……
圆子要嫁人了,而且还是要嫁去奥户的竈石家……
第二天一早,一夜未合眼的我在太阳还没没升起来的时候就起床了,先到浴室里把水洒在身上,以去除不净,在摒除所有杂念的情绪下完成净身仪式。渐渐地我开始感觉到,这次的成人参拜对我来说,似乎也是为了成为一个大人,从各式各样的事物中毕业的仪式。
动作迅速地把身体擦干,穿上祖母为我准备的衣服。身上是一件白色的棉质行衣,戴上手背套,再系上绑腿带,最后再穿上鞋,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白色的带子。
我半开玩笑地问祖母:“这是用来代替围巾的吗?”
却见祖母以非常严肃的语气告诉我:“不,这条白色带子是用来保护你在仪式进行的过程中,不会让一些邪恶的东西从脖子上的穴道侵入到身体里。”
等我穿戴整齐之后,祖母还给我一个可以挂在肩膀上的头陀袋。我往里头一看,除了用来当早餐和午餐的饭团和装有茶水的水壶、为了要供奉四座小庙而装满了御神酒的竹筒和小米袋之外,居然还有布做的钱包。
“山里面应该不需要用到钱包吧?”
我还以为祖母是在跟我开玩笑。
“里面没有钱啦!只有几个用半纸包起来的栗子等树木的果实而已。”
“用半纸包起来的树木的果实吗?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放在钱包里?”
“万一不小心在山里遇到了,不管对方是什么,只要把这个给他就行了。”
到底会遇到什么呢?关于这个问题,我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过去的习惯是要在山里面住一晚,所以得再背上一个装有白色的棉质浴衣和经过漂白的白布等东西的柳条包,才算是完成仪式工作。这些东西分开来明明都是蛮轻的,可是一旦全都穿戴在身上,感觉却重得不得了。虽然我坚持当天来回根本不需要带到柳条包,但祖母说这是规定,一定要我带去。相反地,当她知道我打算带上一台小型的收音机时,又说此行不需要任何文明的产品,结果连同我的手表都一起被她收走了。我想祖母的意思是说,规定就应该乖乖地遵守,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
由于成人参拜禁止一切送行的行为,所以我在屋子里和祖母告别之后,便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家门。我一点都不在乎没有见到父亲、母亲还有兄长们,这样我反而落得轻松。但是一接触到清晨的冷空气,这股轻松的感觉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从乡木家的正面玄关绕到后面,可以看见三山那三块巍巍隆起的地形浮现在清晨朦胧的薄雾里。虽然从山的高度上来判断,坡度应该不会太陡峭,但还是有一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存在感,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
这座山原本就弥漫着这种惊人的气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整个人突然充满了不安,仿佛自己是在跟另一座从未看过的山对峙,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而那座从未看过的山一直紧盯着我不放。
但我也不能一直杵在那里不动,于是便慢条斯理地走向第一座山的山脚下,走近供奉在山路入口旁边的里宫,进行最初的参拜。先把御神酒倒进收藏在小庙里的小酒杯,再献上装有米的袋子,然后行参拜礼。如此一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连我的心情也自然而然地转变成虔敬的心情,仿佛重新又在确认一次,自己真的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怀着这种澎湃汹涌的心情,我终于踏出了前往三山的第一步。
不幸的是,这种愉悦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愈往山上爬,怀疑自己似乎正朝着一个伟大场所前进的恐惧,也同时将我包围。
仔细回想起来,村子里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座山里到底祀奉着什么。从以前就只知道山里面住着“山神大人”。由于古文献里是以“巳山”或“眉山”的名称记载,所以根据前者的说法,也有人说所谓的山神指的应该是“蛇身大人”。另一方面,透过后者字面上的意义,也有一套说法是说山神指的是祖先的灵魂,因为“眉”这个字不只有“年老”、“长寿”、“老人”的意思,再加上神户一带还流传着弃老传说,所以“眉山”也有可能就是所谓的“姥舍山”。
无论是祖先的灵魂,还是蛇神大人,与战前的国家神道都是有所抵触的,所以这里似乎也曾祀奉着守护山岳海洋的大山祗命,只不过,对于初户村子里的人来说,三山的神祗终究还是指不明其出身背景的山神大人,这种想法一直到战后都还有改变,反而让让人有一种仿佛回到江户时代的错觉。
一想到我就要一个人进入那座不知道有什么的山里,就觉得毛骨悚然。在里宫参拜是感受到的那股虔敬的心情,如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话虽如此,我也不可能回头,要是这么做的话,不知道会被父亲和兄长们奚落成什么样子,肯定会落得被嘲笑、看轻:“靖美果然还是办不到……”得下场吧!好一点的话也许会沦落为大家同情的对象,被看作是没有出息的人吧!
当我发现我虽然满心想要抛弃这个家和故乡,却还是想要给父亲和兄长们一点颜色瞧瞧——不,老实说——作为乡木家的四男,我其实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同时,不禁有些愕然。
虽然一路上都抱着这种复杂的感情,但是多亏了不停往前走的双脚,很快就抵达了一之中宫,再度献上御神酒和米的供品,借由参拜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从头陀袋里拿出祖母为我捏的饭团,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吃个早餐。
过了一之中宫之后,山路是往下走的,笼罩在周围的树木密度也会跟着增加,当进入第二座山的登山步道之后,出现了裸露的岩石,再也没有什么事是要比一面确认脚下的安全,一面沿着坡度陡峭的岩岩壁往上爬更需要集中精神、跟累人的了。所以即使是只要低着头往上爬就可以的山路,走起来还是非常辛苦。
走到这里,我终于知道自己完全搞错了。对于那些平常就习惯在山里工作的村子青年来说,三山的纵走当然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换成是他们的话,要在清晨出发,然后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家,肯定就像吃饭喝汤一样简单吧!但是我不一样。虽然我也是在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但是我连爬座小山的记忆都没有,话说回来,我根本就不喜欢从事户外活动。
当我筋疲力尽地抵达二之中宫时,从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早就已经过了中午。尽管心里再着急,身体还是渴望休息。于是我只好一面休息,一面吃午饭。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留了一个饭团,因为我实在没有把握,自己是不是得了能够在还有阳光的时候下山,而且回程的时候肯定会累到极致,如果到时候还饿肚子的话,那就真的太惨了。
然而,跟我接下来马上就要面对着恐怖颤栗相比,这种程度的现实上的不安,根本算不了什么。
3
从二之中宫出发,小心翼翼地沿着来时的岩壁往下降,就会来到一个覆盖着山白竹,长得郁郁苍苍、十分茂密的地方。参道从这里开始变成细细的一条小径,宛如兽道一般,蜿蜒曲折地藏在竹林里,必须仔细看才看得到。
就在我踩在脚踝以下完全也没在草丛里的羊肠小径,一面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前进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
竟然是婴儿的哭声。
在这样的深山里...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真的觉得非常害怕。不过我马上想,那会不会只是幻觉?因此连忙冷静下来,竖起耳朵静听。
真的是婴儿的哭声……
被吓得慌不择路、拔足狂奔的我,脚底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拌了一下,一不小心摔了个四脚朝天,尽管如此,我还是拼命地往前爬,但是凭着一股想要逃离那股哭声的意志力,总算是站了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飞也似地向前狂奔。
那个婴儿还在哭……
不对……那不是单纯的哭声,听起来更像是被虐待,甚至是被踩在脚底下的哭泣哀号。
穿过草丛一看,前面是一片河原...不对,看起来像是河原,但是并没有水在流。我不清楚现在是不是缺水期,总之河原上只有一堆石头。
已经听不到哭声了……
但是才放心不到几秒钟,我马上就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普通的河原,因为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石头,还矗立着好几座用石头堆成的塔。
赛河原……
当脑海中浮现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不禁想到刚才听到的婴儿哭声,会不会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这个想法让我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不可以在这里停留……
我又开始往前跑。但是,由于生怕一不小心就把用石头堆起来的塔给弄倒了,所以虽然我就连一秒钟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在待下去,但是偏偏又走不快,总觉得要是不小心碰坏了塔,婴儿的哭声就会从此以后追着我到天涯海角,我死都不要。
好不容易穿过河原,冲进眼前的细长兽道里。可悲的是,体力不济的我根本没有力气爬上兽道缓升的陡坡。就在我几乎慢如牛步的过程中,呼吸愈来愈急促,脚步也愈来愈凌乱。正当我觉得自己的饿体力已经到达极限,就快要倒下去的时候,不得不停下脚步,戒慎恐惧地向后转。当我再次竖起耳朵,又听见那股微弱却又令人心生恐惧的哭声,连忙手脚并用地继续沿着山路前进。
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当我终于回过神来,停下脚步的时候,已经听不见哭声了。
那究竟是什么呢?……
当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心里同时也浮现出疑问。虽然好奇得不得了,但我还是拼命地压抑住好奇心,拼命地往前赶路。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一个诡异的地方,如果我正在爬的是第三座山,那么山路应该不停地上升才对,但是目前我脚下的山路,坡度却十分平缓,仿佛只是正在不停不停地往前延伸,一点都没有爬一千公尺高山的感觉。
不会吧……
我想我是迷路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由得背脊一凉。
问题是,从三山的里宫到奥宫应该只有一条路才对啊!难道我在哪里走错了路吗?一思及此,脑海中便浮现出山白竹茂密成林的光景。
搞不好是在那里跌倒的时候弄错了方向,仔细一看,白色的棉质行衣也弄得脏兮兮的。肯定是在那种近乎恐慌的状态下乱闯乱撞的时候,不小心冲进错误的方向吧!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我转过头,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只要回到长满山白竹的地方,应该就可以搞清楚哪一条路是我之前从第二座山下来的山路。为今之计,只能从那里从头来过了。
最糟糕的情况是今晚有可能要在奥宫过夜。要是在过去的路上天就黑了的话,那问题可就大了。自以为山不高就可以掉以轻心的我,搞不好会发生丢脸的山难。这种事情要是传了出去,真不知道会被父亲和兄长们耻笑到什么地步……
听说奥宫因为以前的成人参拜必须要过夜,所以还留有供人暂住一宿的小屋。在毫无人烟的深山里,在那种地方过一夜,光是想象就令人吓得魂飞魄散,可是再怎么样都比露宿荒郊野外来的强吧!无论如何,等到了奥宫再做判断也不迟。当我下定决心之后,之前的不安宛如做梦一般,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话虽如此,住在神户村子里的人,在翻过周围这些山的时候还真是辛苦啊!我想起在奥户出生的祖母,在说床边故事给我听的时候就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到,当年她要嫁来乡木家的时候还真的是大大地折腾了一番。
首先,必须由几位乡木家的亲戚从初户前往祖母位于奥户的娘家迎接新娘。由于不能直接穿越北边神明居住的三山,所以只好从东侧的臼山绕一大段路,方能穿越位于北侧的山顶。抵达奥户之后,当天晚上先和村子里的人开宴会,第二天一直到傍晚之前则什么都不做。这是因为新娘在离开娘家的时候,有必须朝着夕阳顶礼膜拜的习俗。等到这个仪式结束之后,新娘子的伯父、兄弟姐妹以及两位亲戚,再加上左邻右舍前来帮忙的大约八个人,就要负责抬衣柜、梳妆台、被褥、丝绸、米、红豆等等,和乡木家的亲戚一起前往初户。当然,由于是在夜里翻山越岭,所以大家都必须提着灯笼,工程相当浩大。听说祖母这个新娘子当时只把头发绑了起来,和服底下穿的还是裤裙。当翻过臼山的山顶,抵达初户的时候,天早就已经亮了。所以听说当祖母看见山脚下听着卡车的时候,心里还浮现“真是有够累”的想法。
然而,这时候还不能马上去乡木家,因为在嫁入夫家的时候,换成要先拜朝日。所以祖母便在乡木家实现准备好的住家暂住一宿,把头发重新绑好,第二天得趁着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先换好新娘礼服,再朝着初露曙光的朝日顶礼膜拜,才算是完成整个出嫁的仪式。经过数十年,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乡木家的左邻右舍全都出来迎接新嫁娘的盛况依旧历历在目——每次祖母说到最后,总会以这段话作为结尾。
圆子的婚礼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进行吗?
想象她扎起头发,走在山路上的模样,我突然心慌到就连自己也觉得惊讶。因为我还想到,如果她是嫁来我们乡木家,就不需要那么辛苦地翻山越岭了……
为了赶走这些无谓的烦恼,我用两只手用力地在左右两颊上各拍了一下。
这可不是在这座山里应该产生的念头,再怎么说,这里可是神山呢!虽然也有令人畏惧的地方,但这里毕竟是个神圣的地方。更何况我现在还在进行成人参拜呢!必须舍弃这些多余的杂念才行。祖母之所以要在仪式开始之前把信交给我,肯定也是希望我能够透过成人参拜的仪式,彻底地忘掉日下部圆子吧!
等一下在奥宫参拜完之后,就把她写给我的信撕碎,丢在山里吧!
下定决心之后,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与此同时,我又把分散的注意力往周围集中,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
周围的的气氛不太一样……
从里宫到二之中宫,再到长满了山白竹的地点,虽然四周的风景一直在改变,但是感觉上还是在三山里前进,周围弥漫着一股由危险与恐怖交织而成的气氛。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只剩下恐惧。
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就在我环顾四周的时候,从右手边幽暗的树林深处,响起一道令我全身寒毛直竖的凄厉叫声……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仿佛是在嘲笑着狼狈不堪的我,声音的主人一下子从右边移动到左边,一下子又从左边移动到右边,而那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也一直没停过。
会不会只是野兽的叫声……
虽然我很想这么说服自己,但是这个世上有哪种动物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又会发出如此凄厉叫声的呢?我虽然怀疑是鼯鼠,但鼯鼠应该是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不会特地跳到地面上叫吧?这样的话,那又是什么呢?
天狗……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吓得我连忙摇头。
自古以来,日本各地的确流传着许多以天狗为名的不可思议怪现象,例如走在山里面的时候,突然听见树木倾倒的巨大声响,然而走近一看,根本没有树木倾倒,这种现象称之为“天狗倒”;或是走在山路上的时候,突然吹起一阵怪风,吹得山摇地动,石头纷纷飞起的现象称之为“天狗砾”;又例如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笑声,觉得很可怕,急忙往前走的时候,笑声却紧追不舍地一路尾随在后,如果不顾一切笑回去的话,则会响起更巨大的笑声,这种现象称之为“天狗笑”等等。
但是,如果因为这样就认为天狗确实存在的话,未免也太可笑了。如果还是个会因为听到祖母说的鬼故事就吓得簌簌发抖的孩童时期也就罢了,但如今我已经是个大人,而且还身为一个教育者,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传出去未免贻笑大方。
用力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加快脚步,想要加速逃离现场。不止要逃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也是因为察觉到附近的天色愈来愈暗。我想那并不是因为树木把阳光遮住的缘故,而是因为太阳就快要下山的关系。
黄昏的脚步愈来愈近了。
从小我就常常听到有人用“掉下来”来形容山上的夕阳。当你以为天色还很亮的时候,不到两三下周围就整个暗了下来。当我想起这种说法时,无论如何都想要赶快回到还有印象的地方。
然而愈往前走,四周的样子反而愈来愈诡异,感觉上就快要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风景了,令人感到焦躁不安。该不会我心里想的虽然是要回到原来的地方,但是又不小心踏上了错误的方向了吧?因为我已经完全找不到自己的来时路,彻彻底底的迷失方向了。
无论如何都得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可以露宿的安全地点才行。
没想到我可以如此的冷静,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已经一筹莫展比较好吧!
再次提醒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都得先找出前进的方向才行,因此我慢慢地转头把四周看一遍,这时候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是什么……
这种感觉该说是哪里怪吗?对于跟山一点都不熟的我来说,所有山里面的东西在我的眼里都是怪异的存在,但我此时此刻的感觉却是就算在山里,也可以明显感受到其诡异的气氛,因为这种气氛就像是——
没错,就像有什么东西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似地……
不对,事实上真的又什么东西正躲在暗处,屏气凝神地盯着我看。当我身体感觉到这股视线的同时,两条手臂立刻就爬满了鸡皮疙瘩。
4
小时候从祖母那里听来的山女郎的故事,此刻正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神户一带的人们认为山神大人是位女神,但是这位山神大人长得奇丑无比,如果看到长得比自己漂亮的女人便会醋劲大发,降祸给在山里面工作的人,所以严格禁止女性踏进山里。有一天,一个受雇于乡木家的樵夫独自上了山,隔着前方的树木,发现有个穿着和服、长发垂肩的女人站在那里。熟知这一带传说的樵夫对这位大不敬的女人感到相当光火,气势汹汹地冲上前去,要她马上下山。
没想到,樵夫才一靠近,女人马上就从树的旁边走开,迅速地往山里面走去。樵夫升破追丢,连忙拼命地跟了上去,心想,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得在山神大人发怒之前,把那个女子赶下山去才行,这时,樵夫终于发现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对方明明穿的是和服,为什么可以走得那么快?怎么想都是自己的打扮更为轻便,对山里有熟才对,怎么可能追不上对方呢?一想到这一点,樵夫突然害怕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女人停下了脚步,看样子好像是走到了悬崖边,没想到女人当场蹲了下来,频频地往悬崖底下张望。
到底在干嘛啊?……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感,樵夫小心翼翼地走到女人身边。当女人被旭日映照的闪闪发亮的美丽侧脸映入樵夫的眼里时,樵夫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女人的年纪看起来明明有四十开外了,却还是散发出令人无法抵挡的女人味。
问题是,女人那么专注地朝着悬崖底下看,到底是在看些什么呢?樵夫也一起往下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比起这个问题,樵夫更想知道女人是什么人?打哪儿来?于是便看口问她:
“请问……”
就在那一瞬间——
“闭嘴!”
女人气势汹汹地大叫一声,同时站了起来,把脸转向樵夫。
那是一张非常诡异的合成脸,左半边是上了点年纪但风韵犹存的脸,右半边的脸却是张鸡皮鹤发的老太婆的脸。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的樵夫,回家之后把在山里遇到的事情告诉众人,只见头头一脸凶恶地问道:“你在上山之前,有好好地拜过神明吗?”原来那天早上樵夫忘了拜拜就出门了。
小时候我也以为那个女人就是山神大人,可是祖母却说不是,而且还告诉我山女郎的存在,同时也再三地嘱咐我,万一不小心真的遇到山女郎,绝对不可以看对方的脸。
该不会真的遇到山女郎了吧?……
我一面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想起这么恐怖的传说,一面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正当我以为一切的声音都静止之后,右前方的草丛里却传出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朝我这里过来。
一开始还以为是动物,这种现实的可能性令我放心不少,但是一想到会不会是熊之类的,马上又开始害怕起来。不过,我从来没听过这附近的山里有熊出没,狼也早就从这里销声匿迹了。那么,就只剩下山猪或狐狸,再不然就是野狗。
问题是,树叶摩擦的声音不止出现在草丛底下,就连草丛上面也有,感觉上就好像是有什么用两只脚走路的东西,正要从那里出现似地...
过了一会儿……
有一个看起来就像是用布袋包起来的东西,从郁郁苍苍的茂密的草丛里悄悄地冒了出来。看起来虽然是人的形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不是人。这种感觉令我害怕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简直是一种几乎与痛苦的恐怖颤栗。
那个像布袋一样的东西,一面直勾勾地紧盯着我,一面慢条斯理地走到山路旁,然后慢吞吞地停了下来,继续凝视着我……不对,正确的说法是紧盯着我,但事实到底如何,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没有办法确定呢?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然后,那个东西突然靠了过来,而且是一直线的朝我走来!
正当我感觉到背脊上闪过一阵恶寒的同时,也发现了我为什么会没有办法确定那个东西的眼睛,这个发现令我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冒出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
因为我虽然可以看到她那张被包裹在破破烂烂的头巾底下的脸,但是那张脸却没有一个明确的轮廓。
绝对不可以去看山女郎的脸……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头上包着一条脏兮兮的咖啡色头巾,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看起来原本应该是藏青色的和服,肩膀上斜跨这一个藤蔓花纹的大布包,右手还拄着一根拐杖。光看外边只会觉得是一个老婆婆,但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呢?真的是山女郎吗?...
万一不小心在山里面遇到,不管对方是什么,只要把这个给他就行了。
祖母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因此我连忙把布做的钱包从头陀袋里拿出来,用右手抓住用半纸包起来的树木果实,颤巍巍地把手往前伸。
如此一来,那个东西便把自己的脸一个劲儿地往我的手靠近。我超怕她会把用半纸包起来的树木果实连同我的右手一起吞到肚子里,结果她只是迅速地伸出一只手,把我放在掌心,用半纸包起来的树木果实给拿走,害我大吃一惊。不过,更大的冲击还在后头,因为那个东西的手就像是支饭勺一样,连一根像样的手指都没有。
然后,更令人吓得魂飞魄散的还在后面——
“现、在……几、点、了……”
异常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学会人类说话的方式一样。
“……”
说起来真是有够丢脸,被她这么一问,我却连一句话也将不出来,尽管如此,还是拼命地用肢体语言试图表达,我既没有戴手表,身上也没有怀表。
结果,对方又直勾勾地盯着我问道:
“涡……涡原……是往、这个方向……吗?”
我一开始还没听出来对方在问什么,后来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在问位于神户东边的“涡原”要往哪个方向去。问题是,我自己都已经迷路了,又怎么可能分得清楚东南西北?
尽管我已经自身难保了,依旧试图用肢体语言向对方表明自己的立场,那个看起来像是老婆婆的人,在看懂我的意思之后,四下看了一圈,开始慢条斯理地横切过山路,往前面的草丛里走去。
她打算直接走到涡原去吗?可是不管再怎么想,走到一半太阳就会下山了,更何况那里不是只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疗养院之类的机构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十分荒凉的地方吗?而且明明就有山路可以从神户通往涡原,为什么非得走在草丛里呢?
一切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到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一面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一面沉浸在那种说不上来的郁闷情绪里,突然,对方停下了脚步,然后把上半身转过来说:
“赶、快……离、开……这、里……”
她应该是要我赶快下山吧!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呢?因为她说得不清不楚的,再加上已经走得离我有一段距离,所以比刚才更难听懂她的意思。
但现在可不是惊讶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提出一个问题:
“这里是哪里?”
我想眼前这个东西一定知道这里是哪里,而且我的想法并没有错,只不过——
“乎、山……”
当我听见这个答案的瞬间,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有股远远超越自从我进入这座山以来所感受到的恐惧总和还要深刻的颤栗,瞬间将我包围。
在神户,最令人害怕得地方和最为人所忌讳的山名,就是“乎山”。
我哪里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在这座山里迷路呢?虽然我搞不清楚确切的地理位置,但是乎山似乎坐落在三山的北侧吧!禁忌之山竟然就位于神山的隔壁,怎么想都觉得很讽刺,不过三山(眉山)既然也流传着所谓的弃老传说,那么肯定也不是什么太神圣的地方吧!
姥舍山……
该不会...刚才那个,就是过去被家人带到眉山里,被抛弃在这里的老婆婆所变成的东西吧?该不会...经过漫长的岁月,她依旧在眉山附近的山里徘徊不去吧?所以她的衣物才会老旧破损到那种程度吗?
开什么玩笑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虽然立即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但是却猛然发现,老婆婆的背影似乎正散发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气息。
照这样看的话,那个东西大概会永无止境地继续彷徨下去吧!
回过神来,夜幕已经笼罩着大地,树林间已经确实被黑暗所盘踞,而且正逐渐扩散开来,即将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怖世界连成一体。再过不久,整座山就会被黑夜所吞噬。
趁着视线还算清楚的时候,我把柳条包从肩膀上卸下,检查一下里头的东西。然后再白色的棉质浴衣经过漂白的白布底下发现非常时期吃的干粮、手电筒、蜡烛和火柴。显然是祖母为了以防万一,偷偷帮我放进去的。虽然她拿走我的收音机和手表,却放入了手电筒,这点充分表现了她为孙子着想的心意。她之所以坚持要我背上柳条包再走,肯定也是因为里头放了这些东西吧!
我一面在心里头感谢祖母,一面拿出手电筒。冷不防,前面发出巨大的声响。我马上打开手电筒往前一照,发现树上有个黑色圆形的东西,同时还会发出红色的光芒...
那、那是什么啊?……
我的身体一阵紧绷,突然,那个东西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条火球般的轨迹,笔直朝我飞了过来。
我吓坏了,脑海中浮现出“天狗火”这三个字,赶紧趴在地面上,等到那团鬼火飞过去之后,马上宛如脱兔一般地拔腿就跑。直到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拌了一下,差点跌倒之后,才又想起要打开手电筒。
据说看到天狗火会使人生病,而且叫它,它就会过来,所以不幸遇到的时候,只要马上把视线移开,当场跪下来叩拜就会没事了。问题是,我又没有叫它过来,可是那团鬼火还是朝着我直扑而来,因为这里是乎山的缘故吗?
我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忌讳乎山。我只知道“乎”这个字带着呼唤的意思,如果回答的话,听说会遭到十分无情的嘲笑。
“被嘲笑会怎样?”
小时候,我曾经问过祖母这个问题,祖母的答案就只有四个字:
“那就完了……”
当时祖母的声音和语气曾经让我害怕得不得了。就完了是指什么东西完了?是指自己会完蛋吗?问题是,一个人的完蛋,指的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
当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景象——被山魔嘲笑之后,四周突然笼罩在黑暗里,然后掉进一个更为黑暗的洞里,不停不停往下坠落。光是想到一辈子要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就觉得不寒而栗。
或许就跟我现在所面临的状态很相似也说不定。
虽说有手电筒,但是在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的深山里,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漆黑的世界,对于不熟悉山中生活的我来说,就连眼睛也迟迟无法适应黑暗。如果能够确保头顶上的空旷,靠着月光或星光至少还可以多多少少看见一点东西,但是在这样密荫遮天的情况下,就连要看见一颗星星的空隙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
喂……
从后面传来了微弱的叫声,我想那只是我的错觉而已,因此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喂……
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但还是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喂……
那个声音越来越靠近,当我发现它已经欺近过来的瞬间,忍不住看是狂奔。
祖母以前常常告诉我,无论是不是乎山,只要是在山里面,听见有人“喂……”地呼唤自己时,绝对不可以回答,也绝对不可以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因为人在山里一定是“呀嗬!”地叫,只有怪物才会发出“喂……”的声音。
事实上,我也听说过很多在山里听到有人“喂”地叫自己时,不顾同伴的劝阻,坚持要前去察看的人,就这么下落不明的例子,我可不想为这些胆战心惊的例子再添一笔。
当我爬上曲折蜿蜒的坡道尽头之后,终于放慢脚步。这才发现,柳条包和非常时期吃的干粮早已被我丢在半路上了,可是我压根儿也没有回头去拿的打算。光是记得把手电筒牢牢地抓在手里,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然而,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一面大口大口的喘气,一面拼命地思考,因为不想留在原地,所以同时一面慢慢地移动着。
既然这里是乎山的话,那么前往奥户的村子或许比折回初户还快也说不定。管他是不是禁忌之山,这种时候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我决定了,与其找出那片山白竹的地点,还不如直接前往奥户。管他是山神还是山魔,山里的夜晚都是一样可怕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穿越比较靠近村子的山。不过前提是要知道该怎么走就是了……
于是我决定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这样像只眉头苍蝇地走下去,也只是浪费体力而已,万一要是不幸闯入禁忌之山的更深处就糟糕了,还是等到天亮时,可以从容地观察周围的状态之后,再做判断也不迟。
问题是,真的可以在这种地方过夜吗?这我也不知道。要是有个洞窟或巨木的树洞就好 ,可惜这两者都不是随随便便就看得到的东西,就算真的被我找到了,我真的有勇气在里面睡觉吗?这点就连我自己也感到怀疑。
曾几何时,脚底下已经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了,只剩下一大片郁郁苍苍的茂密草丛,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才好,只能漫无目的地不断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突然闪过一道光线。
我本来还以为是刚才的鬼火,连忙进入备战状态,可是那道光线看起来比较像是人工的照明。怎么会在这样的深山里...我心里虽然还有疑问,但是每走一步,就从树林间发出愈来愈清楚的光芒。走近一看,怎么看都像是煤油灯的灯光。
不久,眼前出现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那是一栋黑漆漆的大房子。
5
得救了...我欣喜若狂,但是这种心情只维持一秒钟,因为再怎么看,这栋房子都太不自然了。到底是谁,基于什么目的在这样的深山里建造了这样的房子?而且从房子的高度来看,这似乎是一栋两层的房子。虽然是用圆木和板材组合而成的简陋建筑物,但是以山中小屋来说,似乎又太大、太气派了些,看起来就像是一栋普通的民宅似的。
山女郎栖息的家……
这里该不会就是那个老婆婆的住处吧?她该不会是打算改天再去涡原,今天先回家吧?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刚才还给人温暖感觉的灯光,转眼之间变成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丢脸的是,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在走回黑暗山中的勇气,只是呆呆地傻站在原地,一下子望着眼前的灯光,一下子又看向周围的黑暗……
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那栋房子的大门口,诚惶诚恐地敲了敲玄关的木板门。
那一瞬间,房子里明明没有任何动静,却让我觉得屋内好像突然安静下来。就好像原本在屋子里的某种东西,发现到我的存在,急急忙忙地屏住呼吸,屏气凝神地留意着屋外的状况似的……
事实上,我真的觉得木板门的另一边肯定有什么,而那个什么正隔着木板门,窥探着我这边的一举一动。
我真想立刻向后转,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么做的话,就只会落到在深夜的山里独自徘徊的下场,但是比起要跟这栋房子里的某种东西面对面,那样搞不好还算是好的……然而,我的脚却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如果不赶快离开这里的话,等到眼前那扇门打开就来不及了……我虽然心急如焚,但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嘎啦嘎啦……”从木板门的另一边传来了类似大大的门闩被打开的巨响。
“叽……叽……”伴随着木材特有的吱吱作响声,门缓缓地开启了。
木板门的另一边,出现一个阴阳怪气的人影,因为背光的关系,我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不过似乎是个年轻的男性。
“不、不、不好意思……我、我迷、迷路了……”
还好不是刚才那个老太婆——这个发现让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是打哪来的?”
对方回问,语气既不和善,还带了点警戒的味道。
“我从初户来的,我是乡木家的人。”
“……”
男人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又把门给关上了。
“咦?……等、等一下...”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再次敲门,而且力道比一开始还要强得多。
虽然我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但至少可以确定是个人类。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盖房子,但是作为今晚借住一宿的地方,倒是没有什可挑剔的。所以我想告诉对方,不管他有什么隐情,只要能够收留我一晚就好了,我觉得没有要探人隐私的意思...
“不好意思,请开门好吗?我绝对不是什么可以的人,事实上...”
既然让我发现了一户人家,我就不可能再回到深夜的山里继续徘徊,继续寻找露宿的地方,所以我是拼了老命的请求。
“我是为了进行成人参拜的仪式……”我开始透过门板,巨细靡遗地说明自己目前的处境。看在第三者的眼里,可能会觉得很荒谬也说不定,可见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
然后,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了。
“啊!……”
在我惊魂未定的同时,门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男人,并不是刚刚那个男人。
“晚、晚安……”
反射性的低头致意之后。只见男人动了动下巴,做出一个“请进”的样子。
“打扰了。”
进去的地方是一个土间,和普通的民宅一样,那里似乎做了一个脱鞋的地方,上去之后则是板间,但是这栋房子的土间却不是密闭的空间,而是一直往左手边的方向延伸。沿着重叠挂有好几件蓑衣的墙壁往前走,绕过板间的外侧,就会抵达后面的厨房。
但我只是呆呆的傻站在那里, 根本还没来得及确认这栋怪异房子的室内结构。因为这个家里不只有刚才那两个男人,还有一个老太婆和年轻的女人已经一个小女孩。也就是说,无论原因为何,这里的确住了一户人家,在这座为神户的人们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忌之山里。
“怎么了?进来啊!”
发现年纪比较大的男人露出了狐疑的表情,我连忙脱掉草鞋,坐到位于板间中央的地炉旁,就刚还背对着人们进来的木板门。对面坐着第一次来开门的那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年长的男性则坐在我的右手边——看来那应该是这两个人的固定的座位。
有点奇妙的地方是,年长的男人背后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壁笼的空间,上头挂着一幅十分古老的卷轴,卷轴上画的是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的圣德太子,前面摆放着一个用布盖起来的圆形物体,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供品,特别用布盖起来反而倒令人起疑。在那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打火机,和这间屋子显得格格不入。
年长的男性看起来虽然是中等身材,但整体感觉十分结实。年轻男子的个头虽然比较高,但是看起来反而比较瘦,当然,和我比起来依旧是属于孔武有力的那一型。两个人的衣服都很破烂,脸也脏兮兮的,感觉上就好像是才刚从哪个地窖里爬出来一样。要是直接这么走在街上,搞不好会被认为是乞丐也说不定。
这个家有一半是同样的板间,走手边大约有五分之一是先前所述的厨房,土间有两个可以用来煮饭的灶。在后面墙壁左边看到的门,应该是这栋房子的后门吧!门的右边有一座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下方的空间里堆放着棉被。更右边的角落里有两个巨大的屏风,分别以垂直和水平两个方向呈直角摆放,从屏风的缝隙里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类似壁笼的空间一样,右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架子,一半放着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另一半则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大小看起来差不多的罐子。
在这样杂乱的空间里,在内侧板间的正中央,相当于年轻男子的后方,坐着老太婆和年轻的女人,两个人面对面地低头坐着,双手忙碌地动来动去,看样子应该是在缝补衣服之类的。而顶着一头稻草般的娃娃头短发的小女孩先是在两人对面玩着小沙包,接下来又在祖母和母亲之间走来走去,接着还躲在两人之间偷看我,好像我这个不速之客有多么稀奇似的。发现到这一点的年轻女人骂了她几句,但小女孩还是依然故我。
我一开始还以为年长的男人和老太婆是夫妻,比较年轻的那对男女则是他们的儿子和媳妇,而小女孩则是年轻夫妇的女儿,但是,他们的样子实在有够古怪,会不会是因为有外人闯入他们一家团聚的空间使然?但似乎又不是这个原因...该怎么说才好呢?总而言之就是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我已经开始后悔闯进这个家了。内心深处再度涌起当初看到这栋房子的那股不安,而且这股不安正逐渐扩大当中。
正当我觉得再这样沉默下去,只会让气氛愈来愈僵的时候,年长的男人问我:“肚子饿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从头陀袋拿出最后一个仅剩的饭团时,男人也把铁锅吊在地炉的钩子上,不一会儿,味噌汤的香味就飘散开来。接着年轻人从饭桶里盛出一碗饭,,连同酱菜一起递给我。
一时之间,我就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的饥民一样,拼命地把饭和汤塞进嘴巴里,完全忘了那股诡异的气氛。知道饱餐一顿,开始饮饭后的热茶时,才开始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人肯定是有神马原因,才会这在这栋房子里,而我只是要在这里借助一个晚上而已。换句话说,我只是个偶然路过的旅人,在我今后的人生里,应该都不会跟这些人有任何交集才对。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我虽然这么想,但是另一方面,好奇心和恐惧感同时在我心里冒出了芽,倒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好奇的地方当然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乎山里?他们知道这里是一般人不会靠近的禁忌之山吗?至于恐惧的部分则是担心自身的安危,我对这家人的事一无所知,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在这里住上一晚真的没有问题吗?结果搞了半天,好奇心和恐惧感最后都指向同一个问题——
这些人到底在这座山里做什么?
只是,到底该怎么问才好呢?我实在没有勇气开门见山地问,但是我又还没有高明到可以采取迂回战术。
就在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但是又觉得必须先找点话题来打开僵局的时候,年长的男人望着地炉里的火,头也不抬的问我:“你是初户乡木家最小的儿子吗?”
“是、是的……我是老四靖美。”
“我记得你去了东京……”
“是的,我在东京念完大学,现在是个国中老师。”
与此同时,坐在里面的老太婆和年轻女性似乎正不时地偷看我。只不过,和地炉的周围比起来,里面显得比较暗,所以我不知道她两人是以什么表情在看我。我看回去时,她们则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了下去,这就更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了。
“哦,那可真是出人头地了。”
当我被里面的动静吸引的时候,年长的男人似乎正把头从地炉里抬起来,一直凝视着我,我一把视线拉回来,就正好跟他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话说回来,他的语气和眼神似乎都透露出一股揶揄的恶意,是我想太多了吗?
“那么,乡木老师,你为什么现在才要来进行初户的成人参拜呢?”
没办法,我只好把我私人的理由尽可能简单扼要地向他说明了一遍。
“原来如此,我听说乡木家的主人和他上头那三个儿子都是非常孔武有力、刚强彪悍的男子汉……”
“没错,正如您所说的.”
我虽然回答得很坦率,但总觉对方似乎话中有话。
“然后呢?你却在三山里迷路了?”
“不、不只是那样……”
男人一幅“初户的男人居然也会在山里迷路,真实笑死人了”的样子,害我连忙把我在到达这里之前,一路上所遇到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和盘托出。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因为迷路就如此六神无主,而是同时发生了那么多的怪事,才让我方寸大乱的。
没想到,年长的男人却马上泼了我一大盆冷水:
“看样子,这年头上大学还得研究一些妖怪和魔物的事,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老师呢!”
“我是说真的。”
我朝年轻的男子投以求救的目光,想说他和我年纪相仿,应该可以了解我的心情,结果后者一样以讥嘲的眼神看我,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各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乎山吗?”
年长的男性想也不想地回答。
“既然如此,那我刚刚讲的那些现象……”
“你该不会是想说,因为是乎山,所以发生那些现象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把?这是读过大学、为人师表的人该说的话吗?”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那副德行让我联想到父亲和兄长们,不由得打着胆子问道:
“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会住在这座山里面呢?”
6
话才刚说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不光是眼前的男人,就连后面的女人——搞不好还包括小孩在内,全都在一瞬间绷紧了身子。
这里头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我想要平安无事地走出这个家,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这个秘密比较好...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警告的字眼,背脊一阵寒凉。虽然我可能有点太大惊小怪,但这里毕竟是乎山,不管有什么理由,会住在这种地方,事情肯定不单纯。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在一阵不自然的沉默之后,年轻人露出桀骜不驯的表情回到。他这种态度不仅让我更想问个水落石出,同时也缓和了恐怖的气氛。
“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就说与你无关了……”
“等等。”看到年轻人激动的样子,年长的男性淡淡地阻止了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既然他是初户乡木家的儿子,等他回家之后也一样会知道。”
“可是……”
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年长的男性以眼神制止,然后年长的男性把视线转回地炉说:
“你知道奥户的锻炭家吗?”
“我知道啊!就是烧炭工人的总管……”
日下部圆子即将嫁入的竈石家就在锻炭家的附近……当然,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着。
“我想也是,以前他们曾经因为林地的问题跟你们乡木家吵过好一阵子,你没有理由不知道。”
“倒也不是...我从以前就对我们家的事业不感兴趣,所以我对这方面的争执并不清楚,只是常常听祖母提起,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看戏,盖过意见很奇怪的剧场小屋,而锻炭家的上一代当家也很喜欢看戏,还曾经为了和我爷爷互别苗头,也盖了一间剧场小屋……”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锻炭家的团五郎和乡木家的虎之助的确都是戏迷,连在这方面也要整个高下。”
“对呀……”
“可是,虽然跟刚刚讲的事没关系,不过我们家业一样。目前锻炭家的主人叫作立治,我是他哥哥立一。”
我想起祖母昨晚说过的话,“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奥户锻炭家的长男离家出走数十年,终于在今年夏天回来了...
“我在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我儿子现在的年纪,因为和父亲发生冲突而离家出走,从此以后就在各地的山野里四处生活。”
看样子年轻人果然就是年长者的儿子,不过真正让我心跳快了一拍的是立一和他父亲吵架之后离家出走的事实。
“锻炭家世世代代都是烧炭工人的总管,父亲帮我取立一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够继承他的衣钵,成为立于众人之上的第一等人;把弟弟取名为立治,也是希望他能够立于众人之上,治理众人的意思。”
“可是你并不像继承家业,所以就……”
面对默认的立一,我的心理突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比起那种安定的生活,我想要追求的是更多的自由,我想要住在没有尊卑关系、更适合居住的世界,所以才会把儿子取名为平人。”
被点到名的平人虽然对父亲的侃侃而谈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但是并没有插嘴的意思。
“所以你才会直到今天才带着令公子夫妇回来吗?”
立一突然一幅被噎到的样子,随即大声笑了起来。仔细一看,平人的脸上也浮现出苦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儿子的笑容里似乎带着更多嘲讽的味道。
“那个年轻的女人是我老婆阿芹啦!”
“什么……”
不管再怎么看,那个女人的年纪顶多也只有三十出头吧!作为二十多岁的平人的母亲,怎么看都太年轻了。
可能是我的疑问已经直接写在脸上了,立一一脸贼笑地揭开答案:
“她是我的续弦啦!这小子是我和前妻生的长子,那边那个百合才是我和阿芹的女儿,也就是我们家的长女。”
“那这位是……”
我望向老太婆问道。
“她是阿芹的母亲阿辰。”
简单地说,也就是立一在离开锻炭家、到处流浪的时候,认识了他的前妻,然后生下了平人。后来前妻病死,他就和儿子过了一阵子父子相依为命的生活,接着遇见阿芹,又娶她为妻。不过因为阿芹也是跟母亲阿辰相依为命,所以立一就把阿辰也一起带来,然后又跟阿芹生下了百合...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再看一眼昏暗的屋内,阿芹的确像是快三十岁的样子,而刚才被我误认为是老太婆的阿辰,看起来也跟立一没差多少,尽管穿的一身褴褛,却还是感觉得到干净清爽的女人味。
记得我第一眼看到这家人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是因为搞错夫妻成员了!问题是,即便如今已经搞清楚他们真正的家庭结构,却还是感觉到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住手!”
平人突然大喝一声,我还以为被他猜出我在想什么了,不由得大惊失色。
结果,顺着他的视线往斜后方一看,只见百合正打算把手伸向我的手电筒。四目相交的瞬间,小女孩吓得缩起了身子,也顾不得小沙包掉在地上,急忙逃回后面的房间。
平人连忙打圆场地说道:“因为我们家很难得有客人来,所以……”
“啊……这个……”
我拾起肮脏破烂的小沙包想要还给她,本来还想说,如果她想要玩手电筒的话就借给她玩好了,不过最后还是打消念头。以为对方明明只是歌孩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四目相交的瞬间,我竟打了个哆嗦。真要说的话,她可以算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小女孩,应该一点都不可怕才对。
可怕?
我竟然会害怕一个小女孩?
这家人果然藏着什么秘密吗?
伸出去的手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知道平人走到我身边,把小沙包拿走,丢给百合。
虽然为时已晚,但我这时候最算发现,自己从行衣里露出来的手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不对,不止是手臂,我想就连绑腿带底下的两只脚,肯定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呃……不好意思,可以跟你们借一下医疗箱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提出了这个要求,立一马上用眼神差遣儿子去拿。
已经坐下的平人一脸老大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向后面的柜子,在一排密密麻麻的罐子里拿出一个比较小的暗红色罐子,接着走了回来,把罐子递给我:
“涂在伤口上。”
打开盖子往里头一瞧,里头看起来好像是蟾蜍油还是马油之类的东西。
“这是从以前就放在这里的,不过好像还挺有效的。”
“太感谢你了。”
平人原来也有亲切的一面,这个发现令我安心了不少,当然我的疑虑并没有因为这个就完全消失。
为今之计,只能一面跟立一东拉西扯,一面尽可能地把话给套出来了。于是我一边把药膏涂在伤口上,一边问道:
“各位一直都在山里过着山窝一般的生活吗?”
山窝是指居无定所,从这座山移动到那座山,在山坳或河原等地寻找暂时的落脚处,借由将山林里的竹子或藤蔓做成手工艺品、或者是以打猎或捕鱼为生的人。我记得小时候曾经看过有人带着竹笼来村子里叫卖的情景。
“差不多吧!就是那么回事。”
然而,立一似乎并不太想提起过去的生活,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
“其实我们也迷路了。”
“什么……”
“今年夏天,刚好是中元节之前吧!我们本来只是打算要取道神户,完全没有要靠近奥户的意思。”
“结果就好巧不巧地在这座山里迷路了吗?”
“没错,我想这或许也是一种缘分吧!”
“可、可是……这栋房子……”
看起来已经盖了好几年了,而且就算立一他们要盖房子住,盖成这么大的两层楼建筑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这栋房子是我弟弟盖的。”
“您是指……锻炭家的立治先生吗?”
整个神户的确就数奥户的居民最忌讳这座乎山了,这位负责总管所有烧炭工人的一家之主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相信了。
“虽说是弟弟,不过是指三弟立造。”
发现我误会了,立一还一副很乐的样子,不过,这只是更加刺激我的好奇心,并不足以让我生气。
“那么立造先生又是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里呢?话说回来,包括锻炭家的人在内,村子里的人难道都没有阻止他吗?”
“距今十九年前,有一位叫作吉良内立志的山师出现在神户,不久之后就跟立造混得很熟,还透露一个赚钱的讯息,说什么百万富翁不是梦什么的。”
“那是什么意思?”
“金矿啦!”
“金、金矿?神户有金矿吗?”
“你该不会是不知道乎山的别名是什么吧?”
立一一脸被打败似的说道,可是我脑中半点概念也没有,只好乖乖地听他说。
“乎山流传着一种说法,那就是乎山的‘乎’也可以写作‘金’,换句话说,乎山也有‘金山’的意思。”
这么说来,在我记忆的深处,似乎也有着类似的片段,当我还很小的时候,不晓得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传说,好像还跑去问祖母。只不过,当时的我对祖母有着绝对的信赖,所以当祖母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那些全都是连听都不值得一听的谣言之后,我对这些事就再也提不起兴趣了。
听完我的说明之后,立一大大的点头称是:
“就跟你的祖母一样,我相信奥户也没有几个人相信他的鬼话。”
“可是立造先生却做起一夜致富的发财梦对吧?”
“没错,而且因为他是老三的关系,比我还有立治都来得自由许多,不仅开始准备各式各样的工具,为了能够更有效率低开采到金矿,他还提出要在山里盖一栋房子,以这里为根据地之类的要求。”
“大家当然都持反对的意见吧?”
“不,当时就连锻炭家的当家,也就是我父亲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这座山刚好位于锻炭家和揖取家中间,自古以来对于这座山是那一边的产业始终没有个定论,不过这里本来就是禁忌之山,所以会有这种结果也很正常...啊!你不可能不知道揖取家吧?”
我当然知道,揖取家是奥户的大地主,势力足以与初户的乡木家匹敌。
“虽说他们是山上的大地主,但是当时锻炭家和揖取家可以说是势均力敌,所以我父亲便无视于揖取家的抗议,允许立造在山里盖房子。”
“还帮忙出钱吗?”
“嗯,是出了一点。立造听从吉良内的建议,雇佣了四名矿工,在这里住了下来,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军装。总之他穿上了军装,一幅指挥官的神气模样,只要探矿的工作稍有进展,或是挖出一点金子,吉良内就以提前情况为借口,在终下市的妓院里花天酒地。同时还假借说需要各种不同名目的资金,从立造身上卷走了不少钱,除此之外,还在山里肆无忌惮地开枪打猎等等,所有的举动都让大家怀疑,这些人真的又在认真的采矿吗?”
“打猎是为了取得食物吗?”
“听说食物都是从锻炭家带去的,所以我想打猎应该只是为了好玩或消遣吧,总之就是没有认真在工作啦!”
“结果怎么样……”
“结果根本没有挖到任何金矿。”
立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那个叫作吉良内立志的家伙应该是个骗子吧!
“会不会是那个山师自己带着金子逃走了?”
我抱着一线希望问道,没想到却得到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会,因为距离开始采矿才过了三个月的时候,所有矿工就全都失踪了。”
“什么……”
“起初大家都以为是矿工们终于认清楚现实,发现这座山里根本没有金矿,偷偷地逃走了,所以就算第二个,第三个,最后连第四个矿工都相继失踪,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
“山师和立造先生呢?”
“最后就只剩下这两个人,可是很快就连吉良内立志也失踪了,只留下他从立造那儿骗来的钱。”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立治来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的时候,就连立造也不见了,听说只在山林深处听见非常凄凉的笑声。”
“……”
“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是立造发现自己被骗了以后,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杀死这五个人,还把所有的尸体埋在山里的某个地方……”
7
“立造先生在那之后……”
“就一直下落不明,我父亲为了向揖取家表示歉意,还放弃了乎山的所有权,把乎山拱手让给对方。不过对于揖取家来说,多了这么一座禁忌之山其实也没什么好处,反而是给人家添麻烦,但是不管怎样,这样总算是扯平了。经过这一次的事件之后,两家互不相让的关系就被打破,锻炭家不管是在经济上还是对应上,都必须向揖取家俯首称臣。”
一口气讲完所有的话之后,立一闭上了嘴巴。可是我的好奇心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还愈发膨胀起来。
“立造先生真的杀害了矿工们吗?”
“我都说了,根本没有发现尸体啊!不过连他们都消失的话,会传出这样的谣言也不是难想象的。”
“会不会是山魔作祟呢?”
我把头转向如此说道的平人,被对方以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给瞪了回来,我连忙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再度转回立一的方向。
“立治先生听到的笑声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听起来虽然有点像是立造的声音,但又好像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谜团呢!”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唯一清楚的只有那个叫作吉良内立志的山师是个骗子,他恐怕是把一些涂上少量金箔的石头事先丢在山里,假装那里有金矿,利用锻炭家的财富大肆挥霍之后,临走之前还打算再捞一笔大的而已,除此之外都是道听途说,全都是一些未经证实的消息。”
立一的表情写着他已经把一切都说完了,而语气则充分地表现出他并不打算为以上的谈话内容负任何责任,而且他还是没有回答到最重要的问题。
“那么各位又是为什么会住在这栋房子里呢?”
“哦,这个嘛...我都忘记本来是在讲这件事了。”立一用手拍了拍额头,苦笑着说道:“发生金矿事件的时候,我早就已经离家出走了,我记得金矿事件刚好发生在我离家十年左右的时候。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跟揖取家现在的当家力枚很合得来,所以离家之后,每隔五年就会写一封信给他,向他报告我的近况。对方只要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就会把信寄到附近的邮局,让我知道奥户的情况,所以我可以说是马上就知道立造发生什么事,当然,我并没有因为这样就打算回去。即使大约两个月前,当我们迷了路,发现这栋房子的时候,也完全没想到这就是立造所盖的那所房子,因为我们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踏进乎山,所以没想到也是理所当然的...”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当我下山之后,看见揖取家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惊。不知道应该说是偶然还是幸运,还好没有走到锻炭家那一边。于是我就跟儿子一起去拜访力枚,请他答应让我们暂时住在那栋房子里,结果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可是,这里是禁忌之山……”
“对过着我们这种生活的人来说,只要房子有可以遮风遮雨的屋顶和地板就谢天谢地了,像你这种养尊处优的人是不可能了解的。”
“可,可是……”
万一立造真的是在这里犯下杀人案,万一他真的在这栋房子里把矿工们杀掉的话...这种事我实在说不出口。虽说立一在年轻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但是也不可能称亲弟弟为杀人犯的。
“话虽如此,我们也没有打算要一直呆在这里,最多就是一年左右吧...我们打算等到适当的时候就移住他处,因为我们原本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
“说得也是。”
总而言之先顺着他的话说,虽然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的觉得不大痛快,我并不认为立一是在说谎,因为就像他一开始给他儿子说的,我如果有心要查的话,一下子就查出来了。只是,他是不是刻意地隐瞒了什么呢?隐瞒了什么不可以告诉第三者的秘密?
视线不经意地瞥向他背后那个奇妙的壁笼,而且是瞥向圣德太子的画轴前面,那个用布盖起来的圆形物体。
“那是……”
“好了,你也差不多该休息了,不用担心,明天吃过早饭之后,我会告诉你通往山脚下的路该怎么走。不过,虽然有路可走,但是不是通往揖取家,就是通往锻炭家,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立一的话都还没说完,平人已经点上煤油灯,站了起来,摆出一副“跟我来”的态度往屋里走。
“好、好的。”
面对那两人不由分说的样子,我也只能乖乖照做,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向立一及女眷们打过招呼之后,就沿着楼梯往上爬。
里面的板间真的很阴暗,煤油灯的火焰映照出各种形状的影子,都在令人毛骨悚然地摇晃着。平人率先爬上了楼梯,把脚下的地板踩得“叽叽...”作响,听起来仿佛是藏身于阶梯与阶梯之间的黑暗魔物所发出的呻吟声,让人恨不得把而都捂起来。我还以为自己可以安静而慎重地上楼,结果还是摆脱不了宛如怪物发出的怪声,真实恐怖的楼梯——我一面这么想,一面往上爬,赫然发现阶梯与阶梯之间有双朝我这边窥视的眼睛。
“咦……”
好不容易才把尖叫声吞回去,但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怎么了?”
平人把煤油灯照过来,我也往楼梯底下看,却没有半个人...在往板间的方向望去,之间立一和女眷们全都直勾勾地紧盯着我看。
“快走吧……”
上头传来平人催促的声音,于是我一鼓作气地爬完剩下的台阶,虽然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那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刹那小女孩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爬到楼上之后,先往前走几步,紧接着向右转,前面是一条笔直地向前延伸的走廊,以方向来说,应该是通往玄关的方向。走廊左手边的墙壁上有一扇用来采光的小窗,右手边则并排着四道木板门。这栋奇妙房子的二楼部分看样子全部都是独立的房间,二楼的房间肯定是给立造和山师吉良内立志、加上两个地位比其他两个高一点的矿工住的吧!想当然耳,剩下的两个矿工只能用一楼的房间。
“就是这里。”
平人站在最里面的衣衫木板门前,指着门,丢下这一句,就转身下楼了。
周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我赶紧推门进房。可能是平常没有在使用的房间,一阵霉味扑鼻而来,害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室内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月光,尽管如此,在眼睛习惯黑暗之前,还是跟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没有两样。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房间的一边有一个壁橱,但是没有门,上下两层的收纳空间就像咧着大嘴,东西全都暴露在外,只见上层有好几个大布包,我拿下里一看,里头有多层刺绣的头巾、手背套、短衣、卫生裤、布袜子、草鞋等。这么看来,堆在下层的应该就是棉被了,我拿出一床来铺在地上,躺了上去。
感觉上,今天一天已经把我这辈子所能遇到的怪事全都给一次遇上了。
山中那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婴儿啼哭声、让我全身寒毛直竖,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从左右交错飞掠而过的尖叫声、一个劲儿的死盯着我,让把那个人头皮发麻的视线、令人搞不清楚方向的禁忌之山、让人联想到山女郎的老太婆、朝着我飞扑过来的鬼火、令人不寒而栗的山魔呼唤、看起来就像是盖在长满短芒草的荒野上的这栋孤零零的房子、再加上总觉得有点不对经的锻炭立一和他的家人……
没想到我还能够活的好好的,就连自己也有点激动,不过当我随即回想起各种恐怖的事件时,不由得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包得紧紧的。
也不知道自己躲在被子里面颤抖了多久,可能是在不熟悉的山里奔走了一天,我终于累得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上像是只睡了几分钟,又像是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往窗外一看,月亮可能是被云遮住了,黑暗填满每一个角落,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偶尔掠过树梢的声音……
不对,不只是这样,还有什么其他的声音,而且就在这栋房子里,所以我才会醒过来的。问题是,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叽……
走廊!而且是走廊的角落,也就是刚好走楼梯上来的那个地方,有人正踩在走廊那因为年久失修而有点翘起来的地板上。
是立一吗?还是平人?是哪个最后呆在一楼的人,因为要就寝而走向自己的房间吗?我猜阿辰应该是和孙女百合同一间房、立一和年轻的妻子阿芹一间房、平人则是自己一个人一间——三组人马分别使用着二楼的前三个房间,那么,第四个房间应该是空的。
叽……叽……
脚步声通过了第一个房间、然后是第二个……就连第三个房间也没有进去。伴随着刺耳的吱吱作响声,脚步声继续往前走,一路走向我借用的最后一个房间。
叽……叽……
突然,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而且就停在从刚铺好的被褥上坐了起来的我眼前的那扇门前……
肯定是立一想起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吧!但是这种想法只停留了几秒钟,因为走廊上的人连动也没动一下,如果有事的话应该会敲门吧!就算怕吵醒我,也会先小力地敲敲看吧!可是我却只感觉到在门另一边的某种东西正直勾勾地注视着我房间的动静。
最后我慢吞吞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打算从木板门的缝隙确认一下走廊上的情况。以盖在这种深山里的房子来说,这里可以算是气派了,但肯定还是会有偷工减料的地方,所以要在这种单用们一般拼起来的门上找出一两个缝隙并不是件太难的事。
话虽如此,可是当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时,不由得心里一紧。门板上明明有缝隙,可是却没有半点光线从走廊上透进来……不管上二楼来的是谁,基本上应该都会提着油灯上来才对不是吗?也就是说,现在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走廊上的,其实是那个……
在黑暗中,光是想象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东西,就已经够我浑身发抖了。
正要退回床边的时候,右膝下的地板发出了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正想要停止后退的时候,这次换左膝下的地板发出了声音,经过这两次声响,说不定对方已经猜到我醒了过来,正打算悄悄靠近门边。
此时此刻,我的姿势是四肢着地,脸几乎正对着木板门,忽然,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宛如地狱般的嘶哑嗓音——
赶快,离开这……
听不出来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小孩,总之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赶快,离开这里……
那声音听起来既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威胁。虽说眼前还隔着一扇木板门,但感觉上就仿佛正和那个东西面对面,而它有一张模糊难辨,看不见五官的脸,感觉非常恶心,一阵寒意顿时朝背脊蔓延。
那个山女郎出现了……
该不会是跟在我屁股后面来的吧?...难道这栋房子真的是山女郎的住处吗?山女郎会不会就是乎山的山魔呢?一个接着一个荒诞不经的妄想不断地膨胀,自己都快要被自己给逼疯了。
神户的,奥户的,六地藏菩萨……
突然从门板外的走廊上传来童谣般的歌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恐怖阴森。
白地藏菩萨,爬上来……
黑地藏菩萨,找出来……
红地藏菩萨,躲进来……
蓝地藏菩萨,分开来……
黄地藏菩萨,烧起来……
金地藏菩萨,亮起来……
唱到这里突然听了下来,静默一会儿之后又开始唱:
接下来的,会是谁呢?
虽然听不懂歌词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总觉得最后一句好像是丢给我的问题,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
叽……叽……
走廊上再度传来吱吱作响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那个东西正往楼梯的方向逐渐远离的光景。
我一方面觉得害怕,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东西;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好奇,或许可以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看到他的背影。
心里一边阻止自己这么做,一边又催促自己赶快看清楚对刚方式何方神圣——夹在两种想法中间,我终于悄悄地打开了木板门,提心吊胆地把头探到走廊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令人不寒而栗的脚步声,提醒着我那个东西的存在。然而,当我定睛一看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不同于黑暗的另一种漆黑物在蠢动着……尤其是当他往楼梯的方向,正从走廊的尽头往走手边转的那一瞬间,在黑暗中似乎真的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影子,虽然看不清确切的样子,只知道这是一团模模糊糊、乌漆抹黑的东西……
当耳膜捕捉到那个东西就要下楼的声音时,我大胆地冲出房间,开始跟在他的后面。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一定要看清楚它到底要去哪里。
我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前进,跟着下了楼梯之后——
“有什么事吗?”
突然有人跟我说话,差点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仔细一看,原来立一和平人还坐在地炉旁。
山女郎呢?我把一楼环顾了一圈,可是什么也没有。该不会是从后门跑出去了吧?因为下了楼会先看到土间,而后门就在土间的右手边。
问题是,木板门的门闩是放下来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立一或平人等到山女郎从后门离开之后才把门闩放下来的,但是要赶在我下楼之前回到地炉旁,似乎有点不太可能。那么会不会是从前门出去的呢?可是仔细一想,这次又换山女郎来不及。
“刚才有谁上二楼吗?”
我走近他俩身边,仔细观察二人的神色。
“没有啊!”立一摇摇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但是马上又接着说道:“不过我刚才一直在和犬子说话,如果有人偷偷摸摸地上楼下楼,可能没注意到也说不一定……”
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一楼就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会不会是从后门偷溜进来的……”
“你傍晚有把门闩放下来吗?”
立一转头去问平人,只见平人一副多此一问的表情点了点头,当时我的确也有看到他把门闩放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犹豫了半响,结果还是把发生在二楼的事情告诉他们。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哈哈大笑。或者把我奚落一番,没想到——
“你可能比你自己想的还累吧!这也难怪。总而言之,今晚好好地休息吧!”
“可、可是……”
“你别误会,我并没有认为你在说谎,毕竟山里本来就是会发生各种不可思议的、恐怖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我们也遇到过很多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的事。”
立一一面说,一面走到我身边,用一种像是在解释给小孩子听的口吻,催促我回到二楼的房间睡觉。
当我走到一半,用来遮住澡盆的两道屏风映入眼帘,我问也没问一声,就冲到后面一探究竟,结果不管是屏风后面还是澡盆里面,都没有半个人影……
“……”
我望了立一一眼,对方只是频频点头,一副叫我不要担心,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看样子,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放弃挣扎,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回到房间,躺回被窝力,一心祈祷着天赶快亮,只要知道哪一条才是通往奥户村子的路,就可以离开这座禁忌之山,回到初户了……
回到初户的乡木家又该如何呢?
该怎么向父亲及兄长们解释我没有办法完成成人参拜的理由?该怎么告诉他们,我之所以没办法完成在三山的成人参拜,是因为遇到了一连串的怪事?身为一个男人,就连这么简单的仪式也没办法完成,肯定会沦为家里人的笑柄!尤有甚者,我还是乡木家的四男,肯定会沦为村中之耻!
不要!我绝不想让时间变成那样!那干脆骗大家说我其实走到了奥宫,因为太阳下山了,就在供人暂住一宿的小屋里过了一夜……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绝对行不通,我根本就不会说谎,肯定会被父亲看穿的,一旦被父亲识破我在说谎,那下场一定更加凄惨……
咦?好像有什么声音……
我把头从被窝里转了出来,屏气凝神地竖起了耳朵,在夜风掠过树梢时发生的沙沙声中,隐隐约约地夹杂着……
喂……
一定是幻觉,就像立一说的,我的确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疲倦,不光是肉体,就连精神也呈现出精疲力尽的状态,所以才会……
喂……
我转出被窝,往窗外一看。
房子的旁边耸立着一排树木,树木之间则是一片乌漆抹黑的草丛,那个东西就在那里,正从草丛里颤巍巍地直立起身体,无声无息站在那儿,宛如抬头看着这栋房子似的,直勾勾地注视着我这个房间的窗户..
喂……
趁自己还没不由自主地回应对方之前,我赶紧躺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包的紧紧的。我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再起来了。没错,直到太阳出来之前都不会……
8
不知道是眼皮先感受到外界的光线,还是耳朵先听到几近嘈杂的鸟鸣声……
“天亮……”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声来,然后整个人跳了起来。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窗户往外看。我特别留意昨天晚上那个东西站立的位置,想当然耳,不但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那到底是什么呢?……
眼看着想象力又要脱缰驰骋,我连忙警告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然后马上发现自己饥肠辘辘。人类真实一种可笑的生物,即使昨天遇到再多怪事,一觉醒来肚子还是会饿。同时,空气中传来一股味增汤的香味,我本来还以为是幻觉,可是这个房间就在地炉的正上方,搞不好这股香味是真的。
迅速地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在走向楼梯的途中经过另外三个房间的时候,本来想敲门的,但转念一想,他们可能早就已经起床了,于是便作罢。乡下人都起很早,虽然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太像乡下人,不过在这点上应该是一样的。
一面下楼梯,一面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只好再请他们赏我一顿早餐,等问出通往奥户的路之后,就赶快离开这座山吧!至于之后要怎么找下台阶,等到离开这里再想也不迟,只要回到了初户,或许就会想到什么解套的方法也说不定。
然而,当我下到一楼,走近板间时——
“早……”
“早安”的“安”字却被我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因为一楼没有半个人影。
难道是男人在吃饭前要先工作、女眷们则出去采山茶来为味增汤加料吗?我试着这么想,但眼前的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
不光是饭已经煮好在灶上,吊在地炉上铁锅里的味增汤也已经完全呈现沸腾的状态,而且地炉的四周杯盘狼藉,碗里装着吃到一半的饭盒喝到一半的味增汤,盘子里的烤鱼和酱菜也都有吃过的痕迹。
眼前这种景象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吃早饭的一家人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口中极其自然地吐露出否定眼前状态的词语。
一定是大家都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只是稍微离开一下下而已...虽然我拼命地想要说服自己,但是全家人同时有事要做也太不自然了吧!而且有什么事会急到非要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饭出去处理不可呢?更何况还是全家都有事,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这一家人真的存在过吗?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该不会这一家人是妖怪变的把戏吧?
不过,当我看到我的头陀袋就放在我昨天坐的位置附近时,我可以肯定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我的确遇到过这些人,让他们招待一餐饭,还说了好一会儿话……
而且更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此时此刻就摆在眼前,那就是已经做好,也确实吃到一半,名为早餐的证据……
我等了好一会儿,希望能够等到大家回来,可是肚子是在俄得咕噜咕噜叫,所以就自作主张地装了饭盒味增汤来吃。然而,即使我已经添了第二碗饭,并且在吃完后开始享用饭后的茶时,还是没有半个人回来。
我把头陀袋挂在肩膀上,在土间穿上草鞋,正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令人错愕的事实,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门闩是放下来的……
我连忙飞也似的穿过土间,冲到后门,可是映入眼帘的,却依然是扣得好好的门,就跟我昨天晚上检查的时候,完全没有变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后门的门闩拔起来,再把门开开关关地重复试了好几次。虽然因为粗制滥造的关系,开关的地方结合得不太紧密,门板和门板之间也看得到细细的缝隙,但是再怎么想,也不可能从外面把门闩放下来。跑回正面的前门,也以同样的方式检查了一番,但还是得到一样的结论。
换句话说,两个出入口都是从里面栓上的,但是这家人却从屋子里消失了。
从设置在后面土间的天窗到东侧墙壁上的窗户,全都装有木格子,二楼房间里的窗户就算没有装设木格子,但是要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一定要有一个够高而且安定的梯子才办得到。话说回来,我完全想不出立一他们有什么理由,非得这么大费周章地离开家不可。
一面保持着否定的想法,一面爬上二楼,从走廊的窗户开始检查起,发现不但装有木格子,而且窗户本身也小得不得了,根本不可能让人爬进爬出。接下来则是检查那三个房间,前面两个房间都有壁橱,上层放着几个装有衣服的大布包,下层则塞入了折好的棉被,而第三个房间时间什么都没有的空屋子。至于最关键的窗户,每个房间的窗户都从里面用螺丝锁锁上了,根本不可能从窗户出去。
我觉得自己宛如坠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里,但还是打起精神回到一楼。
虽然觉得这么做很蠢,但我还是探头去看那两个屏风的后面,顺便也把澡盆里面检查了一遍。
没有半个人……
我站在板间的正中央,将周围环顾了一遍,但是双眼所及,只有吃到一半的早餐痕迹...原本放在那个类似壁笼的空间里,用布包起来的圆形物体不见了,不仅如此,原本堆在楼梯底下的被子好像也比昨晚睡觉前看到的少了一点……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幅奇妙的景象,立一他们把被子铺在外面的地上,从二楼的窗户一个接着一个跳了下去的景象...
问题是,如果要这么做的话,恐怕得用上屋里所有的被子才行,更重要的是,他们为什么不从正门大大方方地出去呢?而且二楼的窗户不是全都从里面锁上了吗?
这栋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突然不敢继续呆在这栋房子里,匆匆忙忙地从大门口走了出去。一走出去,感觉上就好像是脱离幽闭恐惧症的状态,让我松了一口气。
只见屋子前面各有一条通往左右两边的山路,可惜昨晚没有看清楚。从太阳的位置来判断,玄关应该是朝向北边,但是到底该往左边还是往右呢?我实在无法判断。
我虽然很想赶快离开这栋房子,但还是决定在周围绕一圈再说。才往西边走,就看到仓库和两个大板车。走近小屋一看,由于里头十分昏暗,于是便从头陀袋里取出手电筒,把每个角落都照了一遍。有一大堆我从未见过的斧子和杵之类的东西堆积如山,看样子这间小屋应该是用来存放各种挖掘金矿所需要的工具。还有一些造型特殊的镰刀等等,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尖锐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在离开仓库往东走的路上有一间茅房,当然里面也一样半个人影都没有,不过既然来了,就顺便迅速地上了个厕所。
出了茅房再往东走,有条向南延伸的山路,我本来还以为那是我来时的山路,可是仔细回想,在我抵达这栋房子之前,走的几乎都是原始山路,而且立一也说过,有两条路都可以通往奥户的村子,所以恐怕就是他们家门口往东西两个地方延伸的那两条路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眼前这第三条路又是通往什么地方呢?
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会在一大清早,而且是早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下山去。既然如此,那么立一他们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不就是这第三条路通往的地方了吗?
理智虽然这么想,但是双脚却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踏上眼前这条往南延伸的道路,因为心里有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好像从此再也回不来似的。
不要去……
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悲剧喔……
不要管他们,赶快离开这里……
本能正不断地发出警告,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我当然知道“好奇心害死一只猫”这句至理名言,但也没打算就这么乖乖地下山去,我想现在是白天的这种安全感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看不到尽头,不知道延伸到哪里的山路,两旁尽是茂密的树林和草丛,即使太阳已经出来了,却还是幽幽暗暗的。一面往前走,一面开始感到害怕,因为自己似乎正愈来愈往都山的深处走去,刚才的好奇心也随着每走一步就减少一点。我这才恍然大悟,在禁忌之山里,跟天是不是亮了、太阳是不是出来了,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回去吧……
曾几何时,那个没出息的自己又回来了,脚步也开始变得迟缓。就在我要停下来的时刻,发现地面变成了裸露的岩石,将视线往前看,前面是一片开阔的空间,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居然来到了山脊上,高低起伏的岩壁宛如巨大生物的背脊一般,往西南方延伸。唯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山脊上有好几个洞穴。
“我懂了,这是挖掘金矿痕迹!”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这里是开采金矿的洞穴”吧!虽然我当下就脱口而出的叫了起来,但是定睛一看,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诡异了,以不规则的间隔分散开来的洞穴,一个、一个、又一个……排列组合的方式就像是什么星座一样,称之为奇景或许也不为过。
走到四周都是裸露的岩石、寸长不生的地方之后,突然觉得风势凌厉了起来,生怕突然刮起一阵强风把自己吹落洞穴里,连忙弯下腰来前进,一面留意自己的脚步,一面逐一地检查每一个洞穴。
每个洞穴旁边都插着一根细细的铁棒,铁棒上还残留着一些破破烂烂的布条,宛如旗帜一般的布条分别是红色、黄色、蓝色等各种不同的颜色,可能是什么记号也说不定,只不过绝大部分的布条都因为风化的关系,只剩下少的可怜的布块。
关键的洞穴因为都挖得有点倾斜,所以看不太刀底部,虽说都挖得有点斜斜的,但是万一掉进这种宛如水井一般的洞穴里,应该还是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吧!过去曾经设置在洞里的梯子,如今也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几根像是圆木的东西遗留在洞穴里,可能是梯子的残留吧!
当我从这个洞穴移动到另一个洞穴的时候,突然就走到了山脊的尾端,赶忙手忙脚乱地往回走,把凹凸不平的岩壁整个看了一遍,到处都没有立一他们的身影。要从这个山脊往下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根本没有可以踏脚的地方。再说,从这种地方下去要做什么呢?南边只有一条蜿蜒的河流,北边则是郁郁苍苍的茂密森林,是可以在南边的河原上汲水、捕鱼没错,但那也要先能够平安无事地下到地面才行,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到那种地方汲水、捕鱼吗?既然如此,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
“洞穴里面……”
话一说出口,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哪有这种事……”
我一面摇头,一面在山脊最边边的洞穴旁蹲了下来,再次把头探进去问:
“有没有人在里面……”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试着叫叫看。
想当然耳,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自己的声音在洞穴里了无生气地回响着。然后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在经过第二个洞穴、第三个洞穴……的时候,都依序朝洞穴里问了同样的问题:
“有没有人在里面啊……”
问道第四个洞穴的时候,心想万一真有人回答我的话,反而更恐怖,于是突然整个人毛了起来。因为谁能保证回话的一定是立一他们呢?说不定不是人类的可能性还高一点呢!
立造发现自己被骗了之后,就一个接着一个杀死这五个人,还把所有人的尸体埋在山里的某个地方……
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立一所说的那个可怕的传说。要说山里有什么地方是最适合用来埋尸的场所,不就是眼前这个几个洞穴了吗?莫非立造真的杀了那五个人,把他们埋在这座山里……
洞穴里传出了回声。
宛如悲鸣的声音,从刚刚才检查过的第三个洞穴里传了出来。提心吊胆地回头一看,这下子换成了我身后的第四个洞穴发生声音……接着是第一个、再来是第二个也发出了悲鸣一般的声音,顿时,整个疑似有金矿的地方全都笼罩在亡者的叫声里。
冒着从山脊上摔下去的危险,我用最快的速度逃离那片裸露的岩地,好几次都觉得有一只脚就快要掉进洞穴里,让我吓得六神无主。虽然很想用两只手把耳朵捂起来,但是为了保持平衡,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幽灵的悲鸣固然恐怖,但是如果掉进洞里或摔落山脊的话,可是会连命都没有的。我只能拼命地逃离那片传出令人全身寒毛直竖的叫声的岩石区。
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回到山脊下,这时两条腿开始不住地发抖,连站都站不住,只好当场瘫坐在地上。
只可惜,能够松一口气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因为我马上就发现到,从岩石区通往山路的斜坡上,还有一个洞穴。看样子应该是我来的时候,一心只看着岩石区的方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所以才没发现。以爬行的姿势靠过去一看,发现这和刚才那些人工挖掘的洞穴不一样,这个洞穴是自然形成的。另外,裸露岩壁上的洞穴是以垂直的方向击穿地面,但是眼前这个洞穴却是倾斜地往旁边延伸,看起来有点像是动物的巢穴,但似乎有大了一点。它静静地张着血盆大口,洞穴大小足以吞进一只成犬。
仔细观察洞穴的四周,在茂密的杂草中,似乎可以看见什么东西,用双手把草拨开更靠近一点观察,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眼前出现了一座长满青苔的石塔,而且塔上还大大地出现一道龟裂的斜画痕迹,在龟裂的地方刻着以下的文字——
一切诅咒灵等皆为善心菩提也
石塔本身酝酿出一股祸国殃民的氛围,简直就像是在供奉着什么……不对,像是在封印着什么似的。
山魔的栖身之处……
脑海中虽然浮现出可怕的想象,却还是忍不住不断地往洞穴里张望,然后再稍微往里面一点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像玉一样的东西。起初还以为是树木的种子,但是却比树木的种子更有光泽,到底是什么呢?我正要伸手去拿的时候,从洞穴深处咻地伸出一只手来……
我一面放声大叫,一面宛如脱兔般地沿着来时路冲了回去。
刚才那是什么?
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手吗?……不对,是动物的脚吗?还是尾巴?可是...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手...像是一只用泥巴捏出来的手……
一回到那栋房子前面,我马上二话不说地选了通往西边的那条路,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可是才没走几步,就又遇到一片裸露的岩石区,而且前面就是悬崖,根本无路可走。胆战心惊往悬崖底下看,粗估高度大约有两公尺以上,而且底下也是一片裸露的岩石,根本不可能跳下去,再加上悬崖并不是垂直切开,而是底下有一个往内凹的空洞,就算用绳索或锁链垂降,对于不谙此道的人来说,肯定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如果没有梯子,就连要上上下下也很困难吧!事实上,悬崖上的确钉着两根生锈得很厉害的铁棒,我想这里或许就是过去用来固定梯子两端的地方,只不过那应该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所以说,立一他们也不是走这条路啰!所以就连我也必须在这里回头...这个结论真令人沮丧,三个选项里头已经有两个被否定掉的事实带给我非常不安的预感,这么想虽然很过分,但是立一他们的安危此刻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平安无事地下山去?如何才能抵达奥户的村子?
第三次走回那栋房子前面,正打算进入东边那条路的时候,突然抬头看了眼那栋房子。
“会不会已经回来了呢?……”
我明明已经不想再管立一家人的事了,可是双脚却不停使唤地往屋里走去。
站在大门口前,慢慢地把门打开,还是没有半个人。大声地呼唤立一的名字,屋子里还是一片死寂。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土间脱下草鞋,穿过一楼的板间,沿着里面的楼梯往上爬,一面在昏暗南的走廊上前进,一面检查每一个房间。第一件和第二件还是只有堆成一堆的棉被,第三件还是什么都没有,至于我昨晚睡的第四个房间,也还是保持着我今天早上离开时的状态。
今天早上,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一家人吃早饭吃到一半突然消失的现象——也只能这么想了。换句话说,从那个瞬间到现在,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的变化大概只有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这栋房子里里外外乱跑乱串,如此而已。
这等奇怪的现象,不是我的能力有办法解决的……
终于明白到这一点的我连忙冲出屋子,朝着最后的希望,也就是东边的那条路走去。
沿着那条路往前走没多久的地方,突然变成陡峭地下坡路段,而且看起来就像是击穿地面开垦出来的山路一样,左右两旁都是裸露的土石,只有下半部的山路宛如隧道一般,蜿蜒曲折地一路往山下蛇形而去。
我抓住从光秃秃的土石中长出来的树根往下走,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跌得粉身碎骨似的。好不容易下降了大约有十几公尺之后——
喂……
突然觉得后面似乎有人在叫我。
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就在那一瞬间,身旁响起一阵大石头被踢开,稀里哗啦地滚下山的声音,随后便是一片令人喘不过去的寂静。
喂……
的确有什么东西在山坡上呼唤着我。
被视为生人勿近的禁忌之山——“乎山”的“乎”字,指的就是呼唤的意思。所以在山里不管是谁在叫自己的名字,都有绝对不可以回答,因为那是称之为山魔的怪物的呼唤,一旦回答的话,就会受到无情的嘲笑,一旦被嘲笑,这个人就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
山坡上响起一阵尖锐的嘲笑声。
那嘲笑声的分贝之高之可怕,仿佛撼动了乎山里所有的草木,让乎山里所有的生物都为之惊悚颤栗,就连我全身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不要回头——
赶快逃...
无视本能的尖叫警告,我回头一看。
直到今天,我仍为当时的轻率举动感到万分后悔。不应该回头,不应该看的,如今再多的后悔都于事无补了……
事实上,我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因为前面的山路十分昏暗,在加上那个那个东西似乎拥有人类的视线无法判断的形体...我只能这么想了。
那个东西就站在山坡上,看起来虽然可以勉强归类为人类的形体,但是似乎又太扭曲了一点。头尖尖的,身体上长满密密麻麻,看了就恶心的东西,黑色之中夹杂着绿色,令人印象深刻。由于只看到那么一眼,所以是不是真如我描写的这样,我其实也没有什么自信……
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那个东西是一种非常邪恶的存在。
当然我马上就转身逃跑,一开始这么做不就好了——当我开始有余力后悔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在那个时候,我只知道那个正一面讪笑,一面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得快要发疯了,一路连滚带爬地沿着坡道往下飞奔,事实上也真的跌倒了两次左右,还好都只是脚底踩空,屁股着地,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要是整个人往前扑,以头先着地的姿势滚下去的话,肯定会受重伤吧!而且还会被那个东西追上……
不对,搞不好那个东西已经追在我的正后方了,因为在我往前狂奔的过程中,一直觉得背后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那种邪恶的视线,充满腥膻气味的鼻息、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一如芒刺般地扎在我的背上。
当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我终于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那就是在我出门之前,祖母帮我围在脖子上的那条白色带子不见了,我记得昨晚睡觉前被我拿了下来,然后……
遭了!当我想象有一只手咻咻地从背后伸出来抓住我的脖子,从步子上的穴道滑溜溜地钻进我的身体里,驱使我像得了失心疯似的疯狂大笑时,立刻从头顶凉到脚底,同时整个人往前扑。
幸好陡峭的山坡已经变平缓了,才免于一头撞进眼前的草丛里,但我还是一面尖叫,一面拔腿就跑。
眼前的路从斜坡变成九弯十八拐的山路,我顾不得摔得鼻青脸肿的危险,继续往前狂奔。然后不知道在转过第几个转角的地方,发现那个就站在我的前方,挡住我的去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悲鸣已经变成凄厉的尖叫声了。
9
接下来的事情,我其实不太想写。
因为自从礼拜一的清晨从三山出发,到第二天礼拜二离开乎山的这段期间,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太不寻常了,也因此发生在那段期间里的恐怖体验始终历历在目地烙印在我的心上,反而是回到日常生活之后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得暧昧模糊。
这对于我来说,真实痛苦的结果。
然而,又不能不写下后来在奥户的村子里所看到、听到的事,因为那些事,让我在那座山上、那栋房子里所经历过的体验变得更加莫名其妙、难以解释,所以还是得尽我所能地回想起来、并且记录下来。
我后来在乎山东边的山路上遇到了揖取家的当家主人力枚,他一面安抚着尖叫个没完没了的我,一面把我带回揖取家。换句话说,东边那条路是通往揖取家、而西边那条则是通往锻炭家的路。
我在揖取家脱掉脏兮兮的行衣,利用昨天剩下来的热水在浴室里冲了个澡之后,换上借来的衣服,在客厅里稍事休息,人家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其间,力枚完全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时而用眼神回应,表示他有在听。他和立一一样,看起来都是五十岁后半的年纪,就连身材中等但肌肉结实的体格也十分神似,但是和立一一比起来,力枚显得比较有威严。或许是他的威严让我感到很放心吧!我连一些非常细节的部分都一字不漏地交代清楚。
从对方的表情无法判断他相不相信我所经历过的怪事,但是,当我提到立一一家人平空消失的那件事时,他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开始有点慌张地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
等到力枚终于理解我亲眼目睹的一家人集体失踪是怎么一回事之后,我继续说:
“我不知道立一先生他们为什么突然不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放着门闩的家里消失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肯定是从东边这条山路进入村子的。”
“可是这实在有点难以想象。”
力枚脸上虽然浮现出复杂的表情,但还是以非常冷静的语气回了我一句。
“为什么难以想象?”
“因为我昨天白天才去找过立一先生。”
“什么?您去过他们家吗?”
“正确地说,我还跟他儿子平人聊了一会儿...我那时候好像还把打火机忘在他们家了……”
我想起来了!在那个貌似壁笼的空间里,确实放着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打火机,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力枚的时候,力枚说:
“果然是掉在那里了,今天早上我就想可能是掉在那里了,本来想当作早饭前的运动,去他们家碰碰运气的。”
“可是我们在山路上遇到的时间是……”
“大概是六点四十分左右吧!不过,今天早上大概五点半天就亮了,我在那之前已经起床,并且也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了。只是当我走出家门,正要走进山路的时候,大约是刚好走到被称为‘黑地藏菩萨’的地藏菩萨庙旁时,被我女婿将夫从背后给叫住了。”
这时我暗自感到奇怪,因为力枚总是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但是在提到女婿的名字时,脸色居然微微地变了一下。
“然后我们就在那里站着讲了一个小时的话……”
“请、请等一下!也就是说,在二位站着讲话的期间,并没有任何人从山上下来……是这么回事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
“既然如此,那他们就是走西边那条路啰...”
“我想那也不可能。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要从那个悬崖下去实在是太危险 ,如果只有男人也就算了,但是还有女人、小孩跟老人,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可、可是……”
“你不要那么激动,关于西边那条山路,或许有必要再确认一下也说不定。”
力枚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面说一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是等他回来之后,还是只会叫我稍安勿躁。
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好问他有关立一他们的事。
“那的确是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家庭,不过会选择过那种生活的人,或许根本也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吧!”
据力枚所说,立一好像已经五十六岁了,而他的续弦阿芹却只有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但是他和前妻所生的儿子平人也已经二十好几,所以这对母子的年龄根本没有差多少。阿芹的母亲阿辰大约是六十开外,立一的长女百合则是八岁左右。
“连您也不知道他们正确的岁数吗?”
“我想就连立一先生本人,恐怕也只知道平人老弟和百合小妹妹的确切年纪吧!话虽如此,他看起来也不太像是会留意孩子岁数的人。至于阿芹小姐和阿辰女士,如果本人不说的话,应该谁也没办法确认吧!毕竟他们过的是从这块土地流浪到另一块土地的生活,所以到底有没有户口,也还是个谜……”
根据力枚的说法,刚才推测的年龄也是因为大约四年前收到立一寄来的信,依照立一在信上提到的家人近况报告,自己推测出来的。
“锻炭家的立治也一样,虽然他是个非常积极进取的冒险家,但是要跟一个年纪小到可以当自己的女儿的女性交往,还是需要有很大的勇气呢!”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力枚说这句时的语气有点吞吞吐吐的。
不多时,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的男性出现在客厅里,物管端正的程度,在这种乡下地方可以说是非常少见,身材纤细,看起来就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样子。
“这是我女婿将夫。”
透过力枚的介绍,我对他稍微有一点兴趣。不过此时此刻,比起他这个人,他岳父拜托他去办的事还比较值得关切。
“我交代你去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是的,正如岳父大人您所说的一样。”将夫的性格似乎也非常的一丝不苟,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简直就像是警察办案似的说道:“今天早上因为有个新娘从初户嫁到锻炭家附近的竈石家,所以附近的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出门了,锻炭家当然也不例外,如果有人从乎山上下来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可是却完全没有这样的痕迹,就连广治老弟也是这么说的。”
广治是立治的三男,立治则是立一的大弟——虽然力枚详细地说明,但是我的脑子却被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名字给占满了。
日下部圆子……
光是她今天早上嫁人这件事,就已经是以个很特别的时间点了,更不要说她的婚礼还偶然地证明了立一他们并没有从乎山东侧的那条路下山,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那位叫作广治的先生会不会是基于什么理由说谎呢?...像是受到他父亲立治先生的摆脱之类的,毕竟对于立治先生来说,就儿子这么做,是包庇他哥哥立一先生唯一的方法……”
就连我自己都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说法了,果不其然,力枚摇摇头说道:
“虽说是兄弟,但是自从立一先生离家出走之后,那两个人就完全没有联络...差不多是在一个半月以前吧!当立一先生他们在乎山迷路,最后再那栋房子里住下来的时候,立治还曾经刻意透过中间人,非常不念旧情地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最好马上把他们赶出去呢!虽然我跟立治从以前就不对盘,不过比起他和立一先生之间的关系,应该算是好的了。”
“而且不光是锻炭家,左邻右舍的人也全都出来了,就算要掩人耳目地偷偷下山,应该还是会被发现。”将夫像是要帮岳父说话似的补充说明着,不过对于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状况外的事实似乎有点不满:“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广治老弟虽然什么也没有问,但是他的眼神就像是我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似的。”
由于将夫露出了些微不平的表情,我便把立一一家子平空消失的原委简单地说明一下。
“那家人可能只是出去了吧……”
“不对,以当时的状况来看,与其说是出去,还不如说是平空消失比较恰当……”
“怎么说都好,总之他们就是不见了对吧!”
看他说得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看起来造成这对翁婿心生嫌隙的原因搞不好就出在立一他们身上,力枚接下来所说的话更是证实了我的猜测:
“你至少也该关系一下他们的安危吧!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离开家的。”
力枚训诫了女婿一番。
看样子,将夫似乎对立一一家人住在那栋房子里颇有微词。这也难怪,很多人都不喜欢跟山窝扯上关系,所以将夫会表现出这种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感觉上似乎还有其他的理由。
只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理由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向力枚道过谢之后,便直接前往锻炭家,无论兄弟俩的感情再怎么不睦,无论多少年没有联络,立一毕竟是立治的亲哥哥,我想我有义务要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然后,当我抵达位于乎山另一边的锻炭家时,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七十多岁,感觉上左半身似乎有点行动不便的老人家。
“你是谁?来干嘛的?”
我才在大门口问有没有人在,就从里面走出来这个老人家,而且劈头就问我这个问题。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但他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态度也未免太出乎意料了。害我当场楞住。
“哪有人跑到别人家里来却不说话的!”
只见老人家的火气越来越大,也变得越来越难应付。对于这样的老人,我也省去了问候,连忙把立一他们的事和盘托出。然而,此举似乎踩到了对方的地雷。
“你,你说立一?那个不孝子,我,我才懒,懒得管他!怎么?你是那,那小子派来的间谍吗?哦,原来如此……”
老人家开始发生奇怪的低喃声,我真害怕他会因为太过于激动而心脏病发作。
不过,我也因此可以确定,这个老人肯定就是立一和立治,还有十九年前不知去向的立造他们三个人的父亲。对于长男寄予希望,一心希望他继承家业,没想到长男却离家出走,也难怪都过了几十年,老人家的怒气还是没办法平息。
我不是不能够了解他的心情,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沟通才好,只能惊慌失措地陪笑着。
“所,所有的家伙都一个德行...全都不把我放,放在眼里!最,最近就连立,立,立治他们也,也想要抛下我不管...还,还,还以为我不知道呢!他们一,一定是想要把我……把我丢到……丢到眉,眉,眉山里!”
说着说着,他的矛头开始指向最亲近的家人。
就在这个时候——
“哎呀哎呀!公公,你又怎么啦?”
伴随着含娇带媚,不合时宜地嗓音,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出现了。乍看之下说是少女也不为过,但是又散发出一股不太正经的女人味,所以搞不好已经三十好几了耶说不定。总而言之,看起来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就是了,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乡下地方,尤其是锻炭家这种名门大户里的女人。
力枚提到立一一家人的时候,曾经说过立治也是个冒险家,当时的言下之意该不会是说眼前这个女人跟立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
与此同时,有个看起来像是佣人之类的女孩紧张地从里头冲了出来:
“非,非常抱歉……我刚才去处理一点事情……”
“阿吉!你这样不行喔!怎么可以不好好看着公公呢?”
和刚刚跟公公讲话时的声音判若两人,女人用极其尖刻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把那个叫作阿吉的女佣给骂了个狗血淋头,接着又立刻便后原本千娇百媚的嗓音,非常有技巧地安抚了老人,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大吃一惊。
等到老人和女佣回到屋里之后,女人重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说道:
“你好,刚刚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请问立治先生在吗?”
“哎呀!真是不巧呢!我老公出门去了。”
“这样啊……”
我一面回应着,一面动着脑筋,立治的儿子广治应该也知道立一的事吧!他可能听祖父或父亲说过锻炭家有这么一个引以为耻的存在;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好了,把事情告诉他,也可以让他快点转告给立治知道。
“那么广治先生在吗?”
“呃...他好像跟我老公一起出去了……”
“应该不会,因为刚刚揖取家的将夫先生才遇到广治先生,还跟他说了一会儿的话。”
“是喔?那他可能还在家里吧!”
讲到最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女人一副靠不住的样子朝我点了个头,说要去帮我确认看看,就消失在屋里。
如果广治也不在的话,我只好改天再来了。
“你进了那座山吗?”
背后突然冒出声音,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回头一看,有个小孩子从大门口的那一边探出头来,虽然剃了一颗小光头,但是皮肤很白,在这种乡下地方算是很少见的可爱少年。
“你是这附近的小孩吗?”
“不是,我是这家的小孩。”
少年说道,同时指着屋子里面,我马上就想到他可能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孩子。那女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已经有这么大的儿子,不过如果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少年会长的这么好看了。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时……
“告诉我嘛!你真的进了那座山吗?”
“为,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因为你提到立一伯父的名字啊……”
“这个家里的人全都知道你立一伯父家的事吗?”
只见少年干脆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等一下遇到广治就好谈了。问题是,少年直勾勾地紧盯着我看的视线竟然让我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嗯,我是进了那座山...不过,那是有原因的,所以……”
“你有看到什么吗?”
“咦……你是指什么?”
“就是很厉害的那个啊!”
“没有,我没有看到什么厉害的东西喔!”
“是吗?可是我就有看见。”
少年的语气充满了得意,可是却又神秘兮兮的。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个孩子居然进入过乎山的事实。
“你是从这条路上山的吗?”
我指着锻炭家外面那条西边的路。
“那条路啊,走到一半就没路了,所以现在只剩下要去供奉盖在山脚下的‘白地藏菩萨’庙的人才会走那条路,因为庙就盖在西边那条山路的路口呢!我是从揖取家那边,从‘黑地藏菩萨’庙的前面经过...啊!我刚刚讲的事情,你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一定会被骂得很惨的。”
少年突然露出不安的表情,我连忙要他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顺便问了他今天早上的事。结果他因为昨天恶作剧,被罚今天不可以去参观竈石家的娶亲仪式。看样子,他是个非常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呢!而且今天早上似乎也发挥了他调皮的本事,瞒着大家躲在屋子旁边——而且还是靠近乎山的那一边偷看,这个意外的收获令我雀跃万分。
“可是,没有什么好看的耶!虽然邻居看到新娘子的衣服和她带来的东西时,都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还真是毒舌的感想啊!我苦笑着听完他的童言童语之后说:
“当时有人从山上下来吗?”
“咦...没有耶,我没有看到任何人。”
“可是你一直都是看着相反的方向不是吗?”
“是没错啦...可是我是趴在后院的围墙上偷看的,如果有人从山上下来,我想我一定会发现的。”
“会不会那个人注意到你在那里,所以就先折回山路上,等到参观婚礼的人离开之后再出来呢……”
“这招行不通啦!因为等到那个时候,种田的人早已经开始工作了,还是会被发现的啦!”
原来如此。虽然还是有必要跟附近的人确认一下,不过如果有人看到那一行阴阳怪气的人从禁忌之山大摇大摆地下山来,应该在就已经传得绘声绘影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早在将夫来找广治的时候,广治就会告诉他了。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当下,少年呐呐自语似的说道:
“你有遇到山魔吗?……”
“……”
“我是没有亲眼看到啦!不过山魔真的存在喔!”
“这,这个嘛......这我就知道了。”
就在此时,似乎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所以少年一溜烟地跑走了,然后是刚才那个女人走出来,一脸抱歉给告诉我,广治真的出去了。
我告诉她我还会再来,就离开了锻炭家。走出前门之后,还把四周看了一遍,但是已经到处都看不到少年的身影了。
山魔的真面目......
那孩子到底想说什么呢?
10
返回揖取家的途中,我在乎山的山脚下看到一座类似佛堂的建筑物,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在前往锻炭家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而开始我却完全没有发现。
从佛堂沿着山麓往右手边的东方走,就会走到揖取家;反之,如果往右手边的西方走,则会抵达锻炭家。两者的距离看起来是差不多的,所以若说佛堂位于两者的中心,似乎也不为过。
从揖取家到锻炭家,必须远远地绕过画了一个半圆形的山麓外侧,经由一条“コ”字形的原始道路过去。不过据力枚所说,两家人几乎没有往来,所以今天早上居然一次就有两个人经由这条路从立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或许是久久才发生一次的新鲜事也说不定。
我之所以会对佛堂产生兴趣,是因为它就盖在可以进入乎山的东西两条路全都一览无遗的位置上。
“コ”这个字的内侧全都是田地,其间有狭窄的田埂延伸到佛堂,一整片的金黄色稻穗迎风摇曳,简直就像是走在波光潋滟的海浪中一般,充满了如梦似幻的气氛。除此之外,还让我想起在初户度过的东年时光,不由得勾起我心中那股令人怀念的乡愁。
一直走到佛堂前,这才发现里头有人,不免感到有点意外,诚惶诚恐地打了声招呼,上头有着细致十字格的门便打开了,里头出现一个才二十多岁左右的年轻和尚。
令人惊讶的是,打完招呼之后,我问他是不是今天早上才来这间佛堂参拜的,他却说他从一个礼拜以前就已经住在这里了。
“住在这里吗?”
“没错。这间佛堂叫作‘御龙堂’,周游于全国各地的信徒者和各方信众都可以自由地在这里住下,修行,由于水电一应俱全,所以还可以自己煮饭来吃。尤其奥户这个地方有所谓的‘六地藏菩萨’,由于这几座极其灵验的地藏菩萨庙就围绕着整个村子兴建,所以住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参拜好几次,顺带一提,位于这座佛堂旁边的就是‘金地藏菩萨’。”
眼前这个法号惠庆的和尚已经在日本各地云游了五年的时间,听说关于乎山和御龙堂,六地藏菩萨的事,都是他在旅行的时候遇到一个奥户出生的男人告诉他的。
“请问那个人是谁?”
我故意问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换作是平常的我,一定不会在乎那个男人是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觉得不可能那么巧,但是直觉告诉我,就是那个男人了。
“因为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所以我没有问他的姓,只知道名字叫做立一,起立的‘立’,数字的‘一’。”
“那,那是前几年发生的事?你又是在哪里遇到他的?”
“大概是两年前的事吧!我们是在山梨县一个叫乙冲的村子遇到的。”
“那个叫作立一的人,当时是不是五十岁出头的样子......”
“是的,我记得差不多就是那个岁数。”
惠庆虽然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突然激动起来的我,却还是行礼如仪地回答。
“他是不是带着一位年轻的太太,和他太太的母亲,以及一个二十出头的儿子,再加上他和年轻太太生的...我想想看喔!大概是六,七岁左右,长得很可爱,留着娃娃头的短发小女孩?”
“我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印象中他的确是跟你所形容的这些人在一起。”
这两个同样是在各地云游四海的人,过去曾经因缘际会地有过短暂的交集,如今又在乎山的山上与山下,山里与山外不约而同地呆了一个礼拜......这种时间上的重叠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吗?光是地点都是禁忌之山这一点,就让人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了。
说到这里,惠庆到底知不知道立一他们的事啊?
“什么?居然有这种事!不,我完全不知道,真是太巧了!”
惠庆似乎非常惊讶的样子,不过,当我问道他惊讶的理由时,他的解释却是:
“我记得立一先生说起他离家出走的事情时,曾经强烈的表现出她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回故乡的决心,所以......”
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更令人惊讶:
“啊!肯定是因为他女儿死掉的关系,所以才会突然想要回到出生的故乡也说不定呢!”
“什么?请,请等一下!他女儿死掉了?......”
“好像是在贫僧遇到他之后不久所发生的事,就是你刚才讲的那个六,七岁左右,留着娃娃头的短发小女孩啊!因为感冒病死了,真可怜啊......”
“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后来我遇到一个山伏,是他告诉我的,当时他就在附近修行,因为那个山伏和立一先生他们也些有交情,所以我想应该是错不了。”
那么昨天晚上我在那栋房子里看到的小女孩到底是......
我为什么会觉得那个孩子很恐怖呢?
“请问有什么不对吗?”
惠庆看了我一眼,可能是觉得我茫然地杵在那里很奇怪吧!可是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如果立一先生也在这里的话,我想在离开这里之前去跟他打声招呼。”
听见他这么说,我终于渐渐地恢复冷静,想起我来这里的目的,十分冒失地问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惠庆倒是不以为意地回答:
“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先把早上该做的早课做完,然后再把佛堂四周打扫一下,那个时候西边的家家户户门前已经聚集很多人了。”
“最旁边的那户人家呢?”
我刻不容缓地指着锻炭家。
“嗯,那家人也马上就出来。”
“也就是说,等到天亮之后,这一带已经挤满了一堆人了吗?”
“就是说啊!好像还有一个什么剧团的人也被叫来表演,总而言之十分热闹就是了。”
“另一边的东侧呢?”
“可以说正好相反,就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啊!不过有出来一个好像是力枚当家的人,往山路的方向去,然后好像是将夫先生追了上去,然后两个人就一直站在路上讲话的样子。前几天揖取家才请我去吃饭,当时就有见到力枚先生他们,所以应该不会看错才对。打扫完之后,我就去参拜六地藏菩萨,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照这样看来,力枚在揖取家所说的话,还有力枚命令将夫去问锻炭家的广治所得到的结果都已经透过这个第三者的话得到证实了。
换句话说,立一他们并没有从东西任一条路下山,而通往山脊的陆又是一条死路,莫非他们真的沿着荒烟蔓草往深山里去了吗?但到底是为什么呢?还有,那个已经死掉的少女又是怎么一回事......一思及此,背上又感到一股电流般的颤栗恐惧。
“如果真要说从山上下来的路什么问题的话......”
面对只会一股脑儿地提出问题,却丝毫不曾加以解释的我,惠庆依旧是和颜悦色以对,而且再度不以为意地丢出一个炸弹般的事实——
“佛堂后面还有一座石阶。”
“咦......什么?您说的真的吗?”
惠庆带着激动不已的我走到佛堂后面。
“除了有用注连绳围起来之外,这里杂草丛生,根本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所以并不是那么容易爬上爬下的地方。”
抬头往上看,有座仅容一个人通过的狭窄石阶,从佛堂的后面蜿蜒到山上。看起来就像是外行人堆叠起来的石阶,每一阶都让人有下一秒就要崩塌的危机感,未免也太不安全了,要踩上去之前的确会让人犹豫半天。
“这天路一直通到山顶上吗?”
“我想是的。不过贫僧并没有真的爬上去过,所以也说不准......”
“如,如果说,今天早上有人从这座石阶下来的话,你会知道吗?”
“那一定会知道的。问题是,有人会这么做吗?”
其实根本用不着问惠庆,如果立一他们从眼前这座石阶下山的话,那些杂草已经会被踩烂才对,但是根本就没有那样的痕迹。
“不,不好意思,问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我想惠庆道谢之后,就打道回揖取家。因为我想,能够和我讨论这些问题的人,就只剩下力枚了。
然而,看到我回去,揖取家的当家却说:
“啊!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看一下乎山里的那栋房子呢!”
“咦......喔......你要去哦?”
“没有啦!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所说的话。只是觉得搞不好立一先生他们已经回来了也说不定,如果他们一直没有回来,我也有义务要去确认一下不是吗?”
虽然我自己没有发现,但我的表情和反应可能太不寻常了,所以力枚有点慌张地说道:
“当然,我一个人去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去过好多次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请让我跟您一起去。”
虽然心里一直排斥着不想去,但我还是强迫自己陪他去,为什么呢?我想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虽然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也绝对没有想要再回去那里的念头,时过境迁再来想我当时的反应,一定会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
我告诉担心我身体状况的力枚不要紧,请他不用担心之后,两个人就往乎山的方向前进,一面沿着九弯十八拐的山路往前走,一面聊着锻炭家的八卦。
“那个很难伺候的老人家就是团五郎先生,你猜的没错,他就是立一先生他们三兄弟的父亲。从去年的春天起,就有传言说他已经老人痴呆了,不过动不动就发火这点倒是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呢!至于那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告诉你应该也没有关系吧!她是立治的小妾,名叫春菊。”
“她是小妾吗?可,可是那个家......”
“没错,那里的确是锻炭家的主屋,所以他的大老婆志摩子女士也住在里面。”
“大老婆和小妾共处一室吗......”
“反正那个大老婆也是续弦的,而且说到底,她原本也是小妾。志摩子女士大概四十岁后半,而春菊再怎么装可爱,差不多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吧!立治小立一一岁,所以应该是五十五岁,这两个人虽然感情恶劣到断绝兄弟关系,但惟独在面对女性的积极性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呢!”
虽然有点失礼,但我还是问了力枚的年纪,他除了告诉我他已经五十七之外,也苦笑着告诉我他已经没有那种能力了。
“我还看到一个长的很可爱的少年......”
“那是立治和春菊的儿子立春,今年应该是十岁吧!”
“那么广治先生呢?”
“那是立治和志摩子女士的孩子......话所如此,他应该也已经二十六岁了。对了,如果说有什么血浓于水最好的例子,这个就是了。”
“什么意思?”
力枚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带点讽刺的意味,我不由得跟着好奇起来。
“立一先生和平人老弟来找我的时候,我明明跟立一先生很熟的,当时却一下子认不出来,不过这也难怪,别说我跟他已经将近三十年没见,就连跟他弟弟立治也已经好久没打过照面了......但是,当我一看到平人老弟,马上就知道他们两个人是谁,因为他和广治老弟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因为他们是堂兄弟的关系吗?”
“立一先生他们三兄弟也长得很像,不过比起平人老弟和广治老弟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啊!说到长相相似......”
力枚似乎想起什么,但是却闭口不言。
“怎么了吗?”
“我也是听来的...听说在好几年前,村子里有一个叫作驹潟的医生去山梨办事的时候,在那里遇到锻炭家的立造......”
“什么?他不是已经在这座山里失去踪影了吗?”
知道我已经从立一那里得知关于十九年前的事之后,力枚说道:
“既然你也知道,那我就可以直接讲重点了。一开始,大家都没有想到立造还活着,而且,根据,根据医生的说法,立造还维持着当时的样子......”
“没,没有变老吗?”
“驹潟医生的医术虽然还是很高明,但他的年纪毕竟也大了,所以当时我们都认为他是看错了,或者只是看到一个长得很像的人罢了。问题是,如果那个人其实是立造的儿子......”
“长得像就一点也不奇怪——您是这个意思吗?”
“立一先生和平人老弟,立治和广治老弟——这两对父子虽然长得都不像,但是平人老弟和广治老弟这对堂兄弟却长得很像。有鉴于此,立造的儿子搞不好长得跟父亲很像也说不定,这种情况并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说,那位医生所看到的人,长得并不像平人先生或是广治先生是吗?”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所关心的终于不再是那奇怪的一家人消失之谜,也开始对锻炭家的人产生了兴趣。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他看到的是长得很像那两个人的青年,正常人应该都会直接联想到会不会是立造的儿子吧!但因为他看到的是跟年轻时的立造很像,所以才会生出那样的臆测。”
“原来如此。对了,您跟广治先生之间有什么交情吗?”
因为他称呼立治时事直接喊名字,但是在称呼广治的时候却加上了“老弟”二字,所以我才会这么问,只见力枚有点难为情地说道:
“不是我,是我最小的女儿月子,她跟广治老弟似乎交情匪浅......”
力枚好像有四个女儿,分别以花鸟风月取名为花子,鹰子,风子,月子。长女花子招了将夫为赘婿。次女鹰子嫁给了终下市料理店的长男,三女风子也即将嫁给同市的煤炭批发商的长男,只剩下二十二岁的月子还待字闺中。
“该不会平人先生也同样对月子小姐......”
“不,我想应该正好相反......”
“什么?”
“找我看来,应该是月子单方面地喜欢平人老弟。”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是非常复杂的三角关系了。力枚跟立一的感情不错,但是和立治的关系不好。而立一和立治虽然是兄弟,关系似乎也水火不容。力枚的女儿月子喜欢上立一的儿子平人,对方对她没有意思。另一方面,立治的儿子广治喜欢月子,但是月子却对他没有意思。不管是父亲那一代的关系,还是子女这一代的关系,全都微妙地没有交集。
“关于立一先生一家人......”
正当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想要把这层三角关系画成关系图的时候,力枚把话题拉回了正规:
“假设他们真的是从乎山下山,就一定要在天还没亮之前离开家才行。今天天亮的时间大概是五点半左右,然而,你几乎是天一亮就醒来了,而且也确认过早饭还是热的,处于才刚开始动筷子的状态。换句话说,再怎么样,立一先生他们至少在十五分钟之前应该都还在那栋房子里,从那状态来看,不太可能三十分钟或是一个小时之前就出去了。”
“我想也是,那就一十五分钟为限吧!”
“从乎山上的房子到揖取家,以正常的速度大概要走二十分钟。而我在天亮以前就醒来了,假设他们是在将近五点半的时候踏进这条山路的好了,这么一来,要赶在我前面通过实在是有相当的难度。”
“就算真的有办法赶在您前面通过好了,我想应该也会被住在佛堂里的惠庆先生看到才对。”
“你说那个和尚吗?”
“惠庆先生说他有不经意地看到您离开家的时候和后来将夫先生追出去之后的样子,所以在那之前,如果有一行人出现在山路上的话,一定会被他发现的。”
我先大致地说明一下,再把从惠庆那儿得到的讯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原来如此,另外一边那条通往东边的路,因为有一座悬崖,原本就不用考虑,就算真的要放进来考虑的话,也是同样的结果。就算他们真的有办法赶在锻炭家的人出门之前下山,就像和尚说的,那个时间也早就聚集了一堆左邻右舍,他们根本不可能穿过那些人潮而不被发现。”
“的确是不可能,不过,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路......”
于是我把惠庆告诉我的石阶一事告诉他。
“啊!这么说来......是有那么一座石阶呢!可是你不也说那边并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吗?”
“是的......”
“这么一来,立一先生他们会不会只是进入山里去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急于在早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可是这么想是最自然的吧?”
“是的......”
聊到这里,九弯十八拐的山路也终于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是今天早上走过的坡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今天早上的恶梦,脚步自动停了下来。走在前头的力枚察觉到我的异常,回过头来看着我,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我终于努力地跨出了第一步。
“我们走吧!”
一直走到那栋房子之前,我们之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前半段高谈阔论的路程就好像骗人的一样。虽然我没有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力枚,但是我想他本身应该也有感觉到什么吧!因为他一直频频地左右张望,即使在爬到坡道的顶端之后,他依旧像是在警戒些什么,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四周。
走到终于可以看到房子的地方,力枚建议先检查一下前面的草丛,此举当然是为了要找出那个石阶。虽然夏天早就已经过去了,但是草丛仍被太阳晒的气味熏人,才在草丛路走没多久,马上就看到一个突然下陷的斜坡,那里就是石阶的顶端了。
“不管怎么看,这几年应该都没有人经过这里吧!”
我也同意力枚的说法。因为即使只有一个人也会留下走过的痕迹,更何况还是好几个人,如果真的走过,应该是怎样藏也藏不住的。为了谨慎起见,我还试着站在石阶上往下看,结果还是一样。
沿着原来的山路往回走,两个人并肩站在那栋房子的大门前。
我侧着身,表示让他先走,力枚由于了一会儿之后,敲了敲门,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敲,接着是大力地敲,最后还发生了声音,但是屋子里没有任何反应。
“还没有回来吗?”
力枚自言自语般的喃喃说道。虽然我很想放声大喊:“才怪!他们是消失了!”但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因为我无法对力枚先生的解释提出反对的意见。不过,我能够控制的也只有表面上不要发难,本能还是在心里不断地唱反调。
“我要进来啰!”
力枚可以打了声招呼,然后才把木板门打开。当然,屋子里没有半个人影,但是就在我前脚一踏进土间的那一瞬间,马上赶到一种非常不对劲的感觉,那种感觉到底是打从那儿来的呢?我一开始完全没有头绪。
但是——
“啊!”
我哑口无言地僵在当场,然后马上冲到地炉旁边,接着又冲到里面的土间,发疯似的将周围看了又看。
为什么?因为早餐的痕迹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不只吃到一半的饭盒喝到一半的味增汤,用来装烤鱼和酱菜的锅碗瓢盆全都消失无踪,就连灶上也没有一粒米,吊在地炉上的铁锅里也没有一滴味增汤。
不仅如此,根本是连走过早餐的痕迹都没有,不管是大灶,锅子,还是收在柜子里的锅碗瓢盆全都是干的,至少完全没有在今天早上被使用过的痕迹。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栋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强烈地感觉到,由始至终,我根本没有从这场怪异的恶梦中醒过来,根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