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院里,在周隽丽的病房外,段一和贾继光站在走廊里交谈着,柳文秀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手中拿着一个保温饭盒。少顷,她走进女儿的病房,进去给她喂饭。
“我现在有个大胆的设想。”见柳文秀走进病房,贾继光低声耳语道,“周隽丽和已经自杀的周紫英,或者那对整天在塔楼念书的小孩儿周宝文和周宝武,有可能并不是周家的骨肉。”
“啊?为什么你会这样想?”段一被贾继光的说法吓了一跳,他脑中再次浮现出病房里周隽丽柔弱无助的样子,“周隽丽以及宝文、宝武两兄弟,跟他们爸妈长得挺像的,你看不出来吗?”
“但是,如果他们都是周家的亲生骨肉,那诅咒的事情就说不通了。”贾继光说道,“过去一百多年的历史已经准确地表明,凡是打破了生双胞胎的规矩,就会有灾难发生,若是没有打破,周家的事业和家庭就一帆风顺。但如今连环杀人的灾难再次发生了,周家却并没有违背生双胞胎的规则,所以我猜测,有可能周家其中一对孩子并不是亲生骨肉,而是领养的,所以诅咒应验了。”
“贾队长,你还是相信诅咒的事情啊……”段一的右手无奈地往脑门上拍了一下。
“你之前讲的那个英国婴儿猝死综合征的案子很有道理,它虽然能解释周家频繁生出双胞胎的原因,但却解释不了诅咒应验的事情。”贾继光说,“如果连续生出双胞胎只是单纯的小概率事件,那为何每次在没有双胞胎出生后,周家都会发生灾难?这不就是诅咒嘛!”
“贾队长,”段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以前有没有侦破过利用封建迷信或民间偏方诈骗的案件?”
“啊?”
“有没有侦破过啊?”
“我主要负责的是谋杀案等严重的刑事案件,对这种迷信案子了解得很少。”
“那我给你讲个活生生的例子吧。”段一说,“现在在很多偏远保守的乡镇村落,重男轻女的情况还是很严重的,于是就衍生出一个专门的职业,即出售声称一定能生出男孩的偏方,这类人经常在各大医院的生殖科病房附近游晃,一有机会就向孕妇兜售。”
“找到买主后,他们一般会拿出捏成小球状的药物卖给对方,然后传授一套非常详细的服药方法,除此之外,还会要求一大堆的服药禁忌,比如要求服药期间忌荤腥、忌辛辣、忌房事,等等。有些从事这个的骗子在‘营业’数年后,甚至已经形成了口碑,附近的街坊邻居想生男孩的,就会被人推荐去找这个‘高人’。”
“其实我一直纳闷现实中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信这种东西。”贾继光面露鄙夷。
“贾队长啊……”段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个问题,跟你刚才说的那个诅咒的情况,是一模一样的啊。”
“啊?”
“我先问你,为什么你觉得不应该再有人上这种偏方的当了?”
“因为这个骗局经不起验证啊。”贾继光说,“如果生男生女的概率是一样的,那么服用了他的这个药物后,最后肯定会有一半人发现被骗的,这一半人就算不举报他,也起码会劝说周围的亲戚朋友不要再上当,那么这种骗子怎么还可能形成良好口碑呢?”
“你错了,贾队长,骗子利用了一种心理机制,让他的药物能百分百灵验。”段一提示道,“你想想,我刚才说了,骗子在出售药物后都会传授一大堆服药的方法和禁忌,这些要求比一般的药物服用过程要复杂和烦琐,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诈骗过程看起来更真实吧。”
“没那么简单。”段一摇摇头,“骗子很熟络前来买药的人的心理,这类人受教育程度低,迷信偏方的概率本身就大,对他们来说,如果服药后仅仅因为概率生下男孩,他们也深信不疑是药物发挥了作用,所以对骗子来说,他首先已经获得了至少百分之五十的药物有效比率。”
“对另外百分之五十,骗子的烦琐服药过程就发生了作用。对妇女来说,怀胎十月期间压力是异常大的,而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她还得面临来自公公和婆婆的要求生男孩的格外压力,精神高度紧张的她怎么可能做到在十个月内完全按照要求和禁忌去服药。若是最后一旦生出女孩,面对丈夫的责难、公公和婆婆的鄙夷以及骗子的有力辩解,这类人很容易陷入莫须有的自责中—都怪我没完全按要求服药!即便她这十个月都小心翼翼地按要求服药了,在没有生出男孩的情况下,也会因为无助陷入一种自我诘问,‘我是不是有一回没按要求服药,我忘记了?’”
“呃……”贾继光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因此,骗子利用这类人的心理缺陷,利用‘循环论证’的方式,让他在逻辑上处于不败之地。生出了男孩,就是偏方的功效;没生出男孩,就是孕妇没按照要求服药。”段一轻轻拍了拍双手,“其实,我们生活中的很多误解,都与类似的逻辑有关。”
“再比如,以孕妇为例,在我们生活中有一个很普遍的习惯,孕妇生产后‘坐月子’,但是国外则完全没有,现代医学也并不赞成这种习惯。传统观点认为,坐月子期间应当忌生冷、忌通风,甚至有比较极端的,在夏季让产后的妇女裹棉被、门窗紧闭、不开空调、不洗澡,曾经还发生过因为坐月子导致中暑死亡的案例。但如果产后孕妇拒绝坐月子期间的诸多禁忌,家里的老人就会百般指责,她们也会搬出悠久的经验证明不坐月子是错误的。”
“这个我听说过,我姐姐生完孩子后,就严格地坐了月子。”贾继光说,“据说不坐月子的人,在年纪大之后会有并发症,比如风湿、腰背酸疼、腿脚发软、四肢冰凉之类的。我的老母亲就曾跟我抱怨过,她在生我时因为没严格坐月子,导致现在经常腰肌无力,干不了重活。”
“那你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吗?”
“有道理吧……年纪大的老人几乎都这样说,而且也有无数的现实案例佐证了不坐月子的危害。”
“你的这个逻辑,就跟你对诅咒的态度是一样的。”段一咂了一下嘴,说道,“这是在硬生生地把两件毫无关系的事情建立起莫须有的因果关系。”
“如果理智地想一下,就会发现腰背酸疼、手脚发软等所谓的由于不坐月子产生的并发症,其实是年纪偏大的人经常会生的病,我们是如何得出它们与没坐月子之间存在因果关系的结论呢?其实,恰恰是‘生完孩子一定要坐月子’这种口耳相传的被深信不疑的观念让我们进入了奇怪的循环论证当中—如果坐月子后身体一直很健康,就是坐月子的成果;如果没坐月子,年纪大后的任何疾病都套到没坐月子的原因上;如果坐了月子将来仍然生病,那就归结为‘月子没坐好’!要是按照这个逻辑,那月子真的要非坐不可了。”
“同样的逻辑,也可以套到诅咒上,不是吗?”段一站起身,在医院走廊尽头的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一大口喝了半杯,“到底是因为存在诅咒,所以发生了灾难,还是灾难一旦发生了,我们就把它归结到诅咒呢?”
“周家在这一百年里,因为没有生出双胞胎而发生的所谓‘诅咒’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周家实,在一次饥民的暴动中受到牵连,周家实和妻女共三条人命受袭击死亡。第二次是现在仍然在世的周洪生,他当年没有生出双胞胎,而是一个女儿,结果在女儿两岁多时,周洪生父亲的双胞胎弟弟周卿月带着这个女孩外出散步时,一场车祸夺去了两个人的生命。
“说句可能有些残忍的话,一个大家庭,延绵五六代人,一百多年的时间,怎么可能不发生点严重的意外事故?如果我们剥离掉它们与诅咒的因果关系,在每一个大家庭里数代人里总能找到一出与之类似的意外事故,那能不能说,我们每家人都被诅咒了?恰恰是‘生不出双胞胎来,诅咒就会发生’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周家人中已经成型了,才会把任何意外事故都归结为诅咒灵验。尤其是周卿月和他的孙女的死,案发时,作为‘诅咒之子’的孙女都已经两岁多了,迟到两年多的灾难都可以归结为诅咒,那是不是如果孙女没死,未来一辈子只要有些磕磕碰碰,小病大灾,都会被归为‘诅咒’的原因呢?这个怪异的循环论证的逻辑,难道不是跟我刚才讲的坐月子的问题,是一回事吗?”
“可是……你不能否认,在周家生出双胞胎的日子里,周家的事业和家庭都出人意料地顺畅啊,这不也是从一个侧面证明诅咒存在吗?”
“周家在生出双胞胎的日子里,真的事业家庭都一帆风顺吗?”段一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说道,“贾队长,我不知道你从周家获取的有关诅咒的信息有多少,起码周彬轩在给我讲述相关的故事时,我还是比较认真地做了记录的,而且在那之后,我还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下,我给你提示几个细节。”
“在周家仓的两个儿子七岁时,由于政局动荡,周家仓举家迁移,路途中,小儿子周胜禄受伤化脓,感染破伤风导致死亡。这件事发生时,周家恰恰是生出了双胞胎的。”段一站起身,将喝水用的一次性纸杯抛进了旁边两米远的垃圾箱里,继续说道,“另外,在十几年前,前往美国开拓事业的周思贤和妻子柳文慧生下了双胞胎周宝文和周宝武,但孩子出生没过几年,周思贤就因为劳累过度积劳成疾死亡,他可一度被周家视为未来的主事人。如果不是他的死,周彬轩先生也不会接管周家的事业。这些事情,一样都发生了不太正常的死亡。我们为什么没把它联想成灾难呢?如果说周思贤的死仅仅牵连到他一人,称不上是所谓的‘灾难’,那么周家仓儿子的死呢?那个时候,全家可是都被逼着迁移了,搞不好从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呢!为什么这个就称不上是诅咒?”
“人的思维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特点,就是会不断地通过心理印象对客观事实进行‘挑选’,符合自己既有印象的,就选择接受,不符合的,就故意漠视。而且,伴随着时间的发展,这种固有印象会不断加强。”段一分析道,“因此,表面上看来是诅咒影响了周家的发展,但实际上,因果关系是相反的,恰恰是因为对诅咒深信不疑,所以才会在没生出双胞胎时,将发生的事故归因为诅咒;在生出双胞胎时,又会倾向于打断事故与诅咒的因果关系,甚至当不幸真的降临时,脑中还会琢磨‘这种不幸很快就会过去,毕竟我生出了双胞胎嘛’!这就是人心理上的循环论证过程。”
“看来你真是个死理性派,绝对不会相信诅咒的事情。”听完段一的长篇大论,贾继光感叹道,“说实话,我真的没法这么‘清醒’。”
“我记得上次就提醒过你,不要被诅咒的事情遮挡双眼。”段一说,“周家的连环杀人事件,是真真正正的人祸,不是什么诅咒。更何况,在周隽丽被袭击案之后,我们起码有了一个很明确的突破口,就是那个流浪汉。”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袭击周隽丽的人身上并没有臭味,这是怎么回事?”
段一笑了:“流浪汉的事情也是我们在之前的调查中陷入循环论证的一个典型体现。表面上来看,是周隽丽告诉我们袭击她的是位流浪汉,然后我们按图索骥地去查找那个流浪汉凶手;但实际情况却是,我们脑中事先存在着一个我们印象颇深、十分厌恶的小镇流浪汉形象,一听到周隽丽的证词,我们马上就把这个形象拼接为‘罪犯’,并深信不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流浪汉的调查方向错了?如果是这样,通缉流浪汉的布告已经发出去了,我们必须马上收回来。”
“贾队长,你还记得山下的那座破毡房吗?”段一问。
“记得啊……我们从山上下来时,你不正好在那里吗?那毡房的周围堆着不少瓶瓶罐罐,里面好像住着一位拾荒者……啊!”说到这里,贾继光猛地反应过来,他禁不住拍了一下双手。
“其实,‘流浪汉’只是周隽丽对袭击她的人的一种客观描述,她的描述没有错,错在我们太先入为主地把那个身上都是恶臭的人套在这个形象里。不管是拾荒者还是流浪汉,从外表看,应该都没有什么区别吧?”段一说道,“特别是他们两个,头发都很长,衣服都破得不成样子,身材也都属于消瘦型的,根本无法区别开……这么说来,周隽丽口中的‘流浪汉’如果是毡房的那个人,也很说得通吧?”
“这么说来,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那家伙就是凶手。”贾继光正说着,腰间的手机忽然响起。
“喂?我在医院……刚录完口供,哦,哦,知道了……什么?你说什么!?你现在在哪里?……好,我马上过去!”
贾继光收起手机,神色凝重。
“怎么了?”段一问道。
“在小镇一个小巷道的垃圾堆旁,发现了一个流浪汉的尸体。”贾继光脸色苍白地说。
“怎、怎么会这样?”段一也被这突然的消息吓了一跳。
“这小镇就两个流浪汉,山上的那个已经不见了,他没有什么理由再回来,那就只有毡房的那个拾荒者了……”段一推测道,“这么说来,死者是他?”
“应该是的。”贾继光点点头,“可是……是谁干的?犯下这一系列杀人事件的,不应该正是这个拾荒者吗?那他怎么死了?”
“也许……背后另有人在操纵着这整盘棋局。”段一眉头紧皱,认真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杀人灭口?”
段一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
二十分钟后,段一和贾继光依照接到报案的民警所说的位置,赶到了杀人现场。
拾荒者肢体扭曲地趴在地上,在他的嘴边有一小摊血。
“杀人手法确定了吗?”贾继光问刚刚来到的几位警员中的其中一位。
“是毒杀,刚死不久,报案的是附近的居民。”警员说道,“所用毒物据初步推断应该是氰化物。不过……”
“不过什么?”
“这是自杀。”警员边说边走到警车旁,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张纸,“我们在死者的身上找到了这封遗书。”
“遗书?”段一和贾继光异口同声。
贾继光冲上前,把塑料袋里的遗书拿了出来,这时段一也已经跟了上来。贾继光看了一眼段一,他慢慢打开遗书。
镇上的各位朋友:
首先我要向你们致以歉意,由于我一人的关系,使你们长时间处于连环杀人事件的恐惧中,如果因此对你们造成诸多不便,还请你们原谅。
我不是一个拾荒者,我只是利用拾荒者的身份来为我的复仇活动进行掩饰。事实上,最近发生在镇上的多起事件,包括杀害叶国立和镇长、袭击周隽丽、杀害叶月佳,这一系列的行动,都是我对周家进行的复仇。
周家事业的成长史完全是一个赤裸裸的掠夺史,他们在事业的初期就大量盘剥农民的利益,慢慢把营销范围扩大后,就不断吞并一些小的企业。我的家庭就是这样被毁的,父亲与周家签订了一个看似公平的合同,但周家却没有履行那份合同,以致父亲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后,资金链断裂,企业也不得不破产。
父亲承受不住打击,上吊自杀,母亲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三个月后也跟着父亲而去,我的女朋友也离我而去。我原本完美的家庭,刹那间只剩我一个人。
从那时起,我的人生就只有一个任务:复仇。大约在一年前,我调查清楚了周家所在的镇上的大体情况,乔装成拾荒者潜入村里,一直伺机寻找复仇的机会。我留了长发,刻意换上脏兮兮的衣服,花了接近一年的时间摸清了周家所有人的生活习惯,从大约一个月前开始,我的杀人计划真正开始。
我每天下午六点半左右藏在周家别墅的附近,因为周家在这个时间通常刚吃完饭,偶尔有人会外出散步,一旦他落单,我就可以行凶了,我根本没有考虑该杀谁不该杀谁,抑或先杀谁后杀谁,我本来就想要把周家所有人都解决掉。
但是,我等了四五天,完全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于是我决定改换方法。正好在接下来的一天,他们为了给周岳生庆祝生日,全家人都去饭店聚餐,在这其中,唯独叶国立落单了,我就抓住了这一机会,将他杀死。
叶国立死后,我很长时间都找不到杀人的时机,于是我只得转换目标,先把复仇的对象放到镇长身上。
从我在小镇生活的这一年得知,镇长与周家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他们两家联手,简直就是这个镇上的土皇帝!也许我父亲的那份合同,镇长也参与其中。想到这里,我心中涌出了强烈的杀意。
镇长没有结婚,一直是自己生活,杀死他非常容易。
镇长死了之后,我开始出现失误了,由于已经成功地杀死两个人,我心中渐渐骄傲起来,天真地认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于是在完全没有踩好点的情况下,非常轻率地袭击了周隽丽。但是因为准备得太过匆忙,我竟然没有能杀死她,还使她逃回家中,并把我的众多体貌特征告诉给了警察。
虽然杀死周隽丽的计划失败,我的行迹也已经泄露,但当时我认为,自己死定了,不如多杀一个是一个!于是,我在当晚又到了周家在本镇的厂房,将叶月佳杀死。
回到毡房后,我静静地躺在干草堆里,等待警察来抓我。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到,在山上的蝗神庙里还有一个流浪汉,他跟我一样,都是衣着邋遢,都有一头杂乱的长发,我袭击周隽丽是在夜晚,她不可能看得太清楚,这么说来,我何不来个偷天换日?
于是我在深夜来到了山上,打算趁流浪汉熟睡时将他杀死,再伪装成自杀的样子,结果,出乎意料的,他不在。从蝗神庙的一些摆设来看,他似乎收拾过自己的东西,这么看来,他可能已经离开了小镇。
任何一个流浪汉为了维持生计,都是“流动作战”的,出现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可这个事偏偏发生在这个时间,简直就像上天在帮我,于是我布置了一下蝗神庙,把我的一些东西放在里面,装成流浪汉畏罪潜逃的样子,这么一来,我就跟这起杀人案完全撇干净了。
不幸的是,第二天赶到的警察虽然如我预料地搜查了蝗神庙,但我没有骗过另一个人的眼睛,他就是段一。
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就被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所威慑,直觉告诉我,这个人身上具有极强的洞察力和推理能力,我很可能会因为他而遭遇挫折。果然不出所料,段一轻易地察觉出了我的伎俩。
在自杀前,我仔细总结了这一系列的情况,始终不明白我究竟在哪里泄露了马脚,后来我才知道,我输在“气味”上。山上的流浪汉虽然体貌特征与我很像,但他身上却有一样我不存在的东西—让人厌恶的臭味,周隽丽在被袭击后,一定向段一描述过我的特征,当段一问及有没有臭味这一点时,周隽丽的回答肯定是“没有”。
这么一来,我是杀人凶手的事实就无法掩盖了。
我不想被逮捕,与其被抓后强迫我说出自己父母的真实姓名,我宁愿带着这个秘密自我了结生命,我知道,周家得罪的人很多,而且年代久远,就算周家和警察费尽心思去查找这么一个符合我所叙述的情况的家庭,他们也永远无法得到确定的结论。这么一来,我的秘密就能得以保守,我们家族就不会因为我这一个杀人者而遗臭万年。
“一切都结束了。”贾继光合上那张纸,叹了一口气,“段一,你关于流浪汉的推理是正确的,我们确实混淆了两个流浪汉。”
段一不置可否,他转过头问警员:“验尸已经结束了吗?”
“没有,法医还没从县城里赶过来。”警员回答道,“至于已经得出的中毒死亡结论,都是我们警员自己检验现场的结果。”
“我能检查一下尸体吗?”段一问贾继光。
“请便吧。”几天来的相处,贾继光似乎已经完全把段一当成了自己的同事,他脱下手套,递给段一,“把这个戴上就行。”
段一戴上手套,将趴着的尸体翻过来,然后从尸体的脚部开始,一点点地往上摸,似乎在寻找东西。
“段一,你在找什么?”贾继光不解地问道,“案情都已经真相大白了,应该没有什么要找的证物了吧?”
段一没有理会贾继光,他继续自顾自地在尸体上搜寻着东西。
当他的双手移到死者胸前的口袋时,段一愣住了。
三
贾继光看出了段一表情里的不对劲,但无论如何询问,段一都三缄其口,他自顾自地离开了现场,慢慢往周家宅邸走去,而之所以这么做,段一也不很清楚,他只是觉得那里能够给他最后的提示,将案件最为关键的一环补上。
二十分钟后,段一来到了周家,周家宅邸的老妈子给段一开门,段一对她点了一下头,就信步走了进去。
站在水池边的高台上,段一环视着整个周家宅邸。
花花草草在秋风中已然褪了色,一片片毫无生气;假山、雕像耸立依旧,却没有了往日的神韵;别墅沉寂在那里,二楼的窗间依稀能看到几个人影;塔楼上下两层的窗户上,透着仍在刻苦学习的两个少年的影子,塔顶悬挂着的大钟仿佛在为他们计时。
别墅、庭院、塔楼,一切的一切都与第一次涉足这个家族时一样,只是,许多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留下的人,也将与往日相异。
想到这里,段一忽然感到鼻腔里一股酸痛,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段一从水池边的高台上跳下来,沿着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向别墅走去。
一进大厅的门,段一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摇晃着的吊灯上,一根套成环状的绳子垂下,绳子上面吊着一个女人的身体。
段一认出来了:是柳文秀。
段先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想死……
柳文秀那天在医院的话语再次浮现在段一脑中。
“夫人!”段一吼一声,猛地冲上前,抱住柳文秀的双脚,用尽全身吃奶的力气,将她缓缓抬起,让她的脖颈脱离粗绳的羁绊。在这一瞬间,柳文秀的整个身体倾倒在地,段一也因为没保持住平衡而倒向相反的方向。
“呼哧……呼哧……”段一喘着粗气,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对面的柳文秀也缓缓坐起,与他四目交接。段一松了一口气:幸好来得及。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柳文秀的双眸湿润,披头散发,仿佛一个鬼。
“我知道……柳夫人……我知道你一直不堪重负……”段一双手抱着柳文秀双肩,“但是你没必要寻短见,就算是为了你女儿,你也一定要坚强起来啊!”
“我……女儿……”柳文秀神志不清,双眼迷离,浑身软塌塌的。
“对啊!你不能只活在对已经去世的周紫英的歉疚中,你应该把周隽丽照顾好!只要有希望,周家就不会完,你们也不会完!”慌乱之中,段一随口胡说着,他感觉自己说的好像是电视里的励志讲座。
“可是……周家的诅咒,又一次发生了,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会的!不会的!这次发生的连环杀人事件,根本不是诅咒!是凶手干的!我们刚才已经查出谁是凶手了,周家不会再有事了!”
“查出凶手了?”柳文秀的双眼闪过一丝光芒,似乎刚刚脱壳的灵魂终于回来了,“是谁?凶手是谁?”
“是一个拾荒者,跟周家的人无关!拾荒者的家庭跟周家略有仇恨,他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杀人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段一见自己的劝说奏效了,于是赶忙说道。
“都结束了……”柳文秀慢慢站起身来,看着吊灯上悬挂着的那一根绳子。
“对啊……所以,你没必要再烦恼,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段一怕柳文秀再寻短见,他冲上前,挡住了柳文秀看绳子的视线。
“谢谢你,段先生。”柳文秀闪过段一,低下身,扶正旁边的一个歪倒的凳子,双脚踩了上去,随即又踮起脚尖。段一正以为她又要自杀,打算阻止时,只见柳文秀缓缓地把绳子拿下来,收了起来。
这个动作表示,她应该不会再自杀了。段一顿时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要把我今天的事告诉家里其他人,好吗?”柳文秀说道,“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四
段一从大厅里出来,站在泰山石的旁边,身上有一种不舒服的晕眩感。这段时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段一感觉快招架不住了。
先是叶国立被杀,一个月后,镇长也死于非命,之后,周隽丽受到袭击,周洪生心脏病发,落单的叶月佳也被杀害,再之后,拾荒者服毒自尽,柳文秀自杀未遂……
凶手到底是谁呢?真的如拾荒者的遗书所说,全都是他一人所为吗?还是说,另有主谋?
段一脑中逐个过滤着周家现在还活着的人。
首先想到的是那对迷迷糊糊的双胞胎老人,周培鑫和周培增。段一从心底不相信凶手是他们,当然,按照一些侦探故事的惯例,平日傻乎乎的人通常都是胸有城府、心怀不轨的真正凶手,他们的那种疯癫通常是刻意装出来的。尽管段一不相信这种假设,但是,他确实感到这对双胞胎老人行事的怪异。他们那种好似滑稽戏的表现,其实都出现在无关紧要的场合,比如与段一相遇时别墅的走廊,再比如案发现场附近,而且他们的话语中都似乎起到了暗示某些事情的作用。另外,在一些本身就比较严肃的场合,比如段一公布后院暗门时的饭桌上,他们就非常符合时宜地保持沉默了。这样看来,两位老人确实有可能是故意装作疯癫的,并不能完全排除他们作案的嫌疑。
第二个想到的,是两位迷糊老人的哥哥:周洪生和周岳生。作为老人,两人身体都还算硬朗,并非没有杀人的能力。但是,周洪生有心脏病,周隽丽被袭击后,他就心脏病复发了,至今还躺在医院里。如果他是装的,是不可能瞒得过医生的。从这一点来看,他是凶手的可能性低很多。但是,周隽丽被袭击这件事,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并不能排除袭击周隽丽的人与杀害其他人的凶手不是一人的可能。如果是这样,周洪生仍有作案的嫌疑。
至于周岳生,他的健康状况比周洪生要好,更具备作案的身体条件。而且,死者叶月佳本身就是他的妻子,而叶国立则是他的大舅哥,二人与周岳生的关系比起周洪生来都更进一步,这种情况下,更容易发生矛盾,也就更容易产生杀人动机。但是,周隽丽作为周岳生的孙女,不太可能遭受袭击。但正如前面所说的,也许袭击周隽丽的人与杀人凶手并非一人。
第三个想到的,是周家目前的核心人物,周彬轩。严格地说,他最不可能是凶手,因为就是他本人请求段一侦查周家命案的。但是,一个与前面相类似的疑问是,如果杀死叶国立的凶手并不是周彬轩,而周彬轩迫于某种原因在委托段一之后开了杀戒,是否有这样的可能?虽然叶月佳是周彬轩的母亲,但是,作为掌管公司的核心人员,叶月佳手握的股票确实对周彬轩造成了一些不良影响,从这一点来看,杀人动机也是存在的。
第四个想到的,是这个家庭中最劳累的一对女人:柳文慧与柳文秀。柳文慧失去丈夫后,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两个儿子身上;而柳文秀则始终活在女儿去世的阴影之中。在周家这个父系家庭的阴霾中,这对女人将永远被作为附属品,她们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从这一点来看,两个人都拥有很充分的杀人动机,但是,作为被长期压迫的两个女人,她们是否真的有勇气去复仇?另外,如果她们有什么仇恨,也应该是直接面对周家人的,然而,被杀的叶国立、镇长、叶月佳都称不上是周家的本姓人。如果不存在特殊情况,柳文慧与柳文秀对于他们应该没有足够的杀人动机。
第五个想到的,是周家原本最无忧无虑的女孩—周隽丽。她可爱、活泼、思想单纯,也许正因为大家都把目光焦注于负有传宗接代任务的周宝文和周宝武身上,她才能一反常态地在这个沉闷阴暗的家庭中保有那种超然的单纯。但是,这种单纯,是否有几分是刻意做出来的呢?如果被杀的几个人真的与周紫英的死有关,那么,深爱姐姐的周隽丽用自己的手替姐姐复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是……段一实在不想相信这一假设,他希望周隽丽的这份单纯是真实性情。
最后想到的,是周家未来的希望,周宝文和周宝武。这对自小接受凡人不可能承受的沉重的学习任务的十五岁少年,无论智商、情商,都大大地超出了同龄人。因此,并不能因为他们年纪尚小就排除他们杀人的可能。但问题是,作为天之骄子,周家的一切将来都必然属于他们,身处这样的优越感中,又有什么动机会促使他们去杀人呢?
但是,不可否认地,这对双胞胎身上所凝聚的谜团最多,比如说,他们常年待在塔楼里生活、学习,除了母亲柳文慧之外,很少有人接触他们,这便为他们隐藏某些东西提供了非常理想的环境。另一方面,除了柳文慧之外,家中其他人是无法区分这两兄弟的,如果他们利用这种便利,计划了某个身份替换的诡计,来协助他们杀人,也并非不可能。但问题是,周家每对双胞胎的不在场证明都是同时同地成立的,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发生利用身份替换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情况啊。
到底,凶手是谁呢?
周家的诅咒,到底真的如自己推测的那样,是人的心理缺陷所造成的“心魔”,还是确有其事?
段一正沉浸于冥想中,忽然,一阵钟声响起。
段一看了看塔楼的顶层,是那座大钟。
每次看到这座大钟,段一都感觉它像是周家的象征。从外表上看,它的面积占据了整个塔楼的三分之一;从材质上推测,它死板、笨重,如同整个周家的现状。
大钟继续以单调乏味的声音吵闹着,好似永不停歇。
忽然,段一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难道……
在大钟持续发出的声音中,段一的内心忽然间变得无比沉静。在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洞察了所有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实。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如果真是如此,真相……将多么令人悲痛欲裂……
我……真的不愿去相信这样的事实……
段一俯下身子,喉咙深处发出令人惊恐的嘶吼,简直就像要把整个七魂三魄都呕出来。
五
当天晚上,贾继光、老李、段一一行人来到周家的别墅,在大厅里,他们把别墅里的所有人都召集在一起—除了仍在住院的周隽丽和周洪生之外—包括周培鑫、周培增、周岳生、周彬轩、柳文慧、柳文秀、周宝文、周宝武八人,都静静地坐在大厅里。
贾继光和段一站在大厅中央,老李则靠墙而站,三人神色凝重,不断地环视着众人。
“各位,今天下午两点时我们接到了报案,在小镇的一条小巷里发现了一个拾荒者的尸体。”贾继光发话了,“经过我们对尸体的检验,确定死者是自杀。在死者身上我们也发现了遗书,遗书中交代了凶手的全部作案经过,包括杀死叶国立、镇长和叶月佳以及袭击周隽丽的详细过程,遗书的整个叙述与我们之前的调查结果完全相符,由此可以确定,此人就是杀人凶手。”
众人没有说话,段一只听到不知是谁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之前我们警方认为山上蝗神庙里的流浪汉是凶手的推测,但是……”贾继光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在拾荒者自杀之后,我们通过其遗书的内容可以看到,流浪汉是被冤枉的,因此我们立即取消了在小镇周围和县城设下的布告,停止对流浪汉的追捕。”
“可惜的是,拾荒者在遗书中拒绝透露自己的身份和家庭,他只是阐述了由于你们周家故意签订欺诈合同,从而导致了他家庭的衰败,并由此引发了杀意。”贾继光抿了抿嘴,无奈地说道,“我想,对于这种指控,你们肯定不会承认,我们警方手头上也没有相关的证据,所以这件事暂时不会追究。这么想来,这个拾荒者的籍贯和其他相关情况也许永远都要被淹没了。”
“既然真相已经揭开,我们就不会继续待在小镇里给各位添麻烦了。各位的口供我们会总结成文档保存,由于周家的企业在省里有很大的影响力,因此这件案子我们不会对媒体公布太多。另外,死者的那份遗书我已经找人做了复印件,明后天会给大家寄过来。”说到这里,贾继光忽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各位,案件至此已经终结,由于我们警方调查的失误,没能阻止住接二连三的命案,我作为这起案件的负责人,向各位致歉。”
段一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贾继光仿佛作秀般的表演,一语不发。
“这么说来,我们周家终于能回到平稳的生活中去了。”周岳生缓缓地说道,声音仿佛比几天前苍老了很多。
“还有一件事。”贾继光忽然再次开口,“我想我有必要说一下。
“想必大家都知道周家后院曾有一道暗门的事,尽管事后周彬轩先生把那暗门堵住了。但这道暗门是否与事件直接相关,一直令我们警方困惑不已。经过推测,我倾向于认为,那道暗门是伪装成拾荒者的凶手偷偷制作的。
“别墅后院的栅栏尽管很高,但毕竟不是泥砌的墙,行动灵活的人想要爬进来,并非不可能。据我估计,拾荒者在杀人时,需要经常在周家附近观察你们的情况,一旦有人落单,他就能得以行凶。但是,拾荒者的身体非常孱弱,行凶的钝器不可能一直抗在身上,所以,无奈之下,他相信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周家的后院几乎没有人去过。于是,他利用了一个晚上,翻身从后院的栅栏进入,并且偷偷制作了那道暗门。这么一来,他以后进出周家就十分方便了。
“这么做的好处有两个,其一,观察周家人的行动会变得更加方便;其二,他无意中发现了你们在后院荒置的那个储藏室,虽然里面只有废砖和编织袋,但这却无形中为他提供了凶器—用编织袋装上废砖,就是非常好的钝器了。”
“好啦,各位。”贾继光故作轻松地拍了一下双手,“我的意思是,既然这个大胆的凶手曾经长期在你们家后院活动,那难免会发生最糟糕的设想—他可能不仅来到过后院,甚至可能趁机潜入过庭院、塔楼甚至别墅!所以,我打算差遣我的属下在明天一早给周家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一方面是查找有没有被凶手偷窃或移动过的地方,以除后患;另一方面,或许这样可以查找到凶手的指纹,如此一来,案件就证据充分了。”
贾继光结束了促狭的发言,等待着众人的反应。
“好的,没问题,那就有劳贾队长了。”周彬轩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做了回答。
贾继光满意地点点头:“这么一来,我们就先告辞了。”他随即转过身,脚步急促地走出了别墅,紧跟在其后的,是老李和其他警察。
段一走到周彬轩身边:“周先生,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了,明天一大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段先生,这段时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其实你多待两天也无所谓的。”周彬轩强打起精神,说道。
“不用了,我也很累,想早点回去。”
“既然这样,我就不挽留了,至于报酬,我随后会打到你的银行卡上的。”
“不用了。”段一摇摇头,“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警方出了很大一部分力。”
“可是……”周彬轩正踟蹰时,段一为避免麻烦,就快走几步,离开了别墅。
周彬轩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大厅内一片寂静,除他以外的七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大家都没有说话。
良久,周岳生的喉头传来了一阵呜咽,周彬轩最先听到了,走上前关切地询问道:“爸爸,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紧接着,周宝文、周宝武、柳文慧和柳文秀也相继把目光注视到周岳生那里。
周岳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紧紧地闭上双眼,眼角的皱纹顿时深深地陷了进去。
少顷,一行泪从周岳生的眼中慢慢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