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拾荒者,一个无家可归,不知道自己过去与未来的彻底被世界遗弃的人。每日伴随我的,只有会发出怪异气味的垃圾,它们可帮我换取每日满足基本生存需要的食物。
我几乎忘记了我从何而来,忘记了我的身份、籍贯、履历,有关我自己的一切我都忘记了,或者说,即使没有忘记,我也强迫自己忘记。因为我一无所有,支持我基本生活需求的只有这肮脏低下的拾荒工作。
即便在这如此闭塞的小镇,并不富裕的镇民也对我这样的人投以鄙夷的目光,这也难怪,每当我透过溪水打量自己身上破烂不堪的行头,以及蓬头垢面的面容,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
恶心归恶心,我起码还能做到保持身体清洁,虽然落魄,但我的身上没有太大的异味。
不像“那个人”。
说实话,“那个人”可以算是我的同行了,也许我们两人是镇上唯一(或曰“唯二”)的流浪汉,本来我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但是他身上的异味不得不让人敬而远之。
作为一个拾荒者,我每天大半时间都穿梭在各个道路小巷,拣些可以回收使用的废品,如果拣到未吃尽或略有腐败的食物,则直接填进肚子。这样的生活虽然卑微,但也悠闲。
然而这位伙计却完全不同,虽然偶尔能看到他拣起地上的易拉罐和硬纸壳,但他似乎更喜欢乞讨谋生—我并非是说他这样是在作践自己,没有自食其力,坦白而言,像我们这种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已经不在乎是否自食其力了,拾荒与乞讨这两种行为都是低劣的不能再低劣的工作,作为拾荒者的我去嘲笑作为乞讨者的他,这怎么看也只是在五十步笑百步。
但是,如果只是普通的乞讨,那没什么可说的—以自己的可怜来换得别人的同情,也就是用尊严换金钱,没什么不可以的。但是我这位仁兄的乞讨却是别出心裁,他用以乞讨的资本不是自己的可怜状,而是身上的异味。
我始终觉得他身上的异味根本是故意为之。就算是再邋遢的流浪汉,也不至于像他那样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甚至在离他五六米的距离时,就已经能够闻到。他就是利用自己的这种“条件”,往路人身上去靠,路人摆脱不开他的纠缠,同时又急于逃离他那“毒气”的污染,只好给他点钱,将他打发走。
每当看到他计谋得逞时咧着大嘴狂笑的表情,我都感到一股愤愤不满的怒气。
杂乱的长发是每一个落魄者的特征,我与他均是如此。但他的头发格外的长,前额的头发已经长得盖住了半边脸,以至于我只能看到他的鼻孔和嘴巴,还有那每次咧嘴大笑时露出来的让人倒胃的黄牙。他身上常年披着一件到处都是窟窿的黑乎乎的外套,脚蹬一双脏兮兮的胶鞋,每日满村游荡,所到之处,人尽捂鼻侧目。
我始终觉得,流浪汉也是有尊严的,所以我绝对不会像他这样,尽管生活艰辛,我也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
虽然抱着这样的信念,但面对越来越窘迫的生活,特别是还有这么一位如同蛆虫一样恶心的同行在你周围徘徊,有时我也会迷茫不知所措,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会停止拾荒,在自己委身的被人废弃的破毡房里睡上一整天。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位同行的态度从反感变为好奇,因为我越来越发现,他似乎有着不为众人所知的秘密。我甚至觉得,他根本不是一个流浪汉,而他身上之所以有如此的恶臭,只不过是他为了防止别人靠近而刻意制造出的一种“屏障”。
我这么说并不是胡思乱想,而是有确实的根据:任何一个流浪汉都会偶尔出现找不到食物肚子饿的情景,尽管他以恶臭(其实是威胁)的“有效手段”来乞讨,也不可能每天都吃饱。我时常出现因找不到食物而饿一整天的情形,而他,据我观察,几乎一次也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
流浪汉住在山头一个废弃的蝗神庙里,以前我也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但那里实在太过寂寥,到了深夜,周围看不到一处人家的灯火,却有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猫叫和虫鸣,胆小的我实在是害怕那种环境,于是我就“搬离”了那里,在山脚找到了一个破毡房。
大约在三个月前,流浪汉第一次出现在镇上,他把那个蝗神庙作为屈身的地方,我起初以为他肯定也会像我一样受不了那里的气氛,过不了几天就会到破毡房来与我做伴,但出人意料地,他竟然在那里住下了。
我曾细心观察过他一段时间,作为流浪汉,一般情况下生活都是混乱无规律的,而他却有非常固定的作息习惯,每天有两次离开蝗神庙,分别是下午一点和晚上七点(我有一个拾到的破手表,所以能准确地知晓时间),每次一个多小时,之后返回。每次他回蝗神庙路经我的“家”时,我都能看到他,他的步伐多半很轻快,甚至还蹦蹦跳跳,有时嘴里还会含着一根牙签,给人酒足饭饱的感觉。
这一切,都让我不由得怀疑起他的身份。
有哪个流浪汉会一日三餐如此稳定?有哪个流浪汉会如此容易地便乞讨到足够自己吃饱的食物?又有哪个流浪汉会刻意选择周围没有人接近的气氛诡异的蝗神庙作为栖息地?
如果把这些疑问与他的面貌联系在一起,可疑之处就更多了—他为什么故意让长发遮盖住自己大半边脸?难道他就不觉得这样子很影响视野吗?他是不是出于某种原因故意用这种方式隐藏身份呢?
我越想越兴奋,心中涌起强烈的窥探他秘密的欲望。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决定晚上跟踪他到蝗神庙,看看他都在那里做什么。
二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甚至详细计划了整个行动。
其实,与窥探他在蝗神庙做什么相比,我对他在哪里顺利地乞讨到食物更为好奇,可是他乞讨食物都是在白天,而且镇上只有我们两个流浪汉,如果在白天跟踪他,实在是太过招眼了。反复思忖后,我决定暂时搁置这一好奇心,先把跟踪计划定在晚上,虽然晚上山头的气氛十分恐怖,但我的好奇心已经远远超过了内心的恐惧。
我选了一个晴朗的晚上展开行动,毕竟黑夜本来就容易让人看不清楚,若再起雾,更难上加难了。
那天晚上七点左右,我看到他像往常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下了山头,路经我的破毡房时,他没有向那里抛去一个眼神,这惹起我一股莫名的怒火。
我并没有立即跟上去,如果现在就展开行动,也许会幸运地查出他在哪里觅食,但是跟踪的时间越长,越容易被发现,我只需在这里等他回来,然后再跟着他上蝗神庙。
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虽然知道他只会出去大约一个小时,但是对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我来说,这一个小时委实难熬。
此时已是十一月初,寒冷的冬天即将到来,我打量了一下身上残破的衣服,心里默默地祈盼自己不会被冻死。
我躺在毡房的破草堆上,百无聊赖地上下摩擦着自己的后背,以起到挠痒的效果,同时双眼一直盯着门外上山时必须经过的那个路口,生怕错过那个家伙。
一阵阴风从毡房的破窗中吹入,钻进我破烂的衣服洞里,我瞬间感到一股冰凉。我急忙缩起脖子,将身子蜷在一起,头也深深低下,让暴露在外面的脖子不会太冷。这时,我那杂乱的长发却不受控制地从耳后搭下来,轻轻地扫过我的面庞,我看着眼前的沾染过不少灰尘的发丝,心想应该到小溪边洗洗头了。
毡房外响起一阵沙哑的猫叫,伴着会说话的冷风,仿佛一群妖魔在山间起舞。我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夜里的山脚况且如此,那山头岂不更阴森恐怖?我心里十分害怕,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一会儿一定要跟着那个家伙到山顶看看。
尽管感到寒冷,牙齿也在不受控制地打战,但我的双眼一直盯着门外,这种油然而生的莫名的执着,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
三
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恍惚,天旋地转。随即,我好像陷入了昏迷。
等再回过神来,我发现周围破毡房的景象已经消失殆尽,自己竟然身处一间有着华丽装潢的大厅内。
我身着整齐的西装,手中拿着一杯黑红色的葡萄酒,酒精的香味沁入鼻中,我的神经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失控。我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位艳女正在我面前跳着舞。她的衣服极其简单,伴随着舞动,胸前诱人的乳沟在一点点跳动,天花板上的吊灯投下各种颜色的光芒,照在艳女的衣服上,闪闪发亮。
我呷了一小口葡萄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艳女,对方一边跳着舞,一边向我靠近。她伸出右腿,搭在我的身子上,我看到一条白油油的毫无赘肉的美腿横放在我的眼前,然后我将酒杯放在茶几上,双手搂住她的细腰。
我看到,面前的艳女,表情尽是妖媚与谄媚,我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慢慢勾着她的下巴,然后慢慢地把嘴唇凑到她的朱唇上。
…………
梦醒了。
我睁开眼,舌头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似乎在品味刚才那一吻。
真傻,我竟然会做这种在现实中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梦,梦中的我,甚至连身份和模样都变了,而且还有艳女向我献殷勤,这个梦实在是离谱到了极点。
我从干草堆中坐起,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刚才……睡得真舒服。
这时,一阵刺骨的寒风猛地吹了过来,深深地刺激了我的神经,将我在迷离之极的情绪完全打开了。
我想起来了,我原本打算跟踪那个流浪汉来着!
我竟然在这种时间睡着了,还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真糟糕,希望我没错过那家伙回蝗神庙!
我赶快看了一眼手上那个破旧的手表:现在是八点十五分,这正好是流浪汉通常回来的时间。
不会已经错过了吧?我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我左脚刚跨过门槛时,我看到了那个流浪汉的身影。他从小镇的方向走来,嘴中哼着小曲,一副酒足饭饱的满足感。
幸好我没有错过!
我赶快把身子藏在门后面,一只眼睛隔着门梁向他走过来的方向凝视着。
他的步速很慢,似乎在边走边欣赏周围的景色,双手很悠闲地塞进破烂衣服的口袋里。而在一旁窥视的我,却不禁心急如焚。
混蛋家伙!你倒是走快点啊!这样一个破山头,有什么景色好欣赏的啊!而且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有什么东西是你没见过的?
流浪汉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始加快脚步,在那个上山必须经过的路口处停顿了一下,随即快步沿着山路向蝗神庙走去。
此时,站在门后的我由于长时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身体已经僵硬,一股十足的疲劳感贯穿着四肢,我赶快活动了一下脖颈,伸展了一下四肢。
尽管感到疲劳,但我依然按照之前的计划,快步跟了上去。
四
蜿蜒的山路曲曲折折,流浪汉在路中央快步走着,为了不被他发现,我在离他较远的位置慢慢跟随。
嗖嗖的冷风在身边呼啸而过,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猫叫仿佛婴儿的啼哭,让人感觉犹如走在前往地狱的途中,只有树叶的沙沙声略微让人放松心情,给这毛骨悚然的风景增添了一丁点温和。
山路终于到了尽头,歪歪扭扭的蝗神庙就在眼前,看到自己的“家”,流浪汉又加快了脚步,他甩了甩杂乱的长发,将身上的破烂衣服裹了裹,接着便走进了蝗神庙,把满是破洞的门掩上。
我猫着腰,借助树的遮掩,绕到了蝗神庙的墙边。我半蹲着身子,双手扒住窗沿,身子一点一点地抬高,在双眼刚刚越过窗沿的位置,停了下来。
虽然深夜的光线不好,但蝗神庙中的一切景象都尽收眼底,只见流浪汉正背对着我,盘膝而坐,他屁股底下有一个垫子,那个垫子竟然出人意料地簇新。
流浪汉忽然挪了挪屁股,在旁边一个墙角的杂草丛中摸索着,少顷,他竟然在里面掏出一瓶矿泉水。当他拧动矿泉水瓶时,瓶口与瓶身发出了清脆的“咔”声,瓶盖应声而开。这是一瓶崭新的矿泉水。
这家伙……果然不是普通的流浪汉,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紧咬嘴唇,双眼继续凝视着庙中的一切。
喝了两口水后,流浪汉又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起初我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但等他把那东西放到头上来回划动,听着“唰唰”的声音,我才知道:这是一把梳子。
流浪汉竟然在梳头。
接下来,流浪汉又做了一个动作。
他把没有拿梳子的那只手放在头顶,用力抓住了自己杂乱的长发。
他要干什么?
接着,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只见他那只手猛地一用力,竟然将整个头提了起来!
我背脊一阵发凉,在这惊慌的时刻,我的双腿已经忘记了逃跑,整个身子都瘫在了那里,虽然内心感到十分恐怖,但双眼还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流浪汉的位置,似乎它们已经不受我的大脑控制,无法偏离视线。
流浪汉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用手提着自己的头,将梳子放在上面,继续一下一下地梳着。
我感到自己几近崩溃,我咬紧牙关,大脑一遍一遍地给自己下命令:快逃跑!快逃跑!
但是双腿僵硬地纹丝不动。
求求你,快动一动啊!
快逃跑!
我不敢发出声音,但内心深处早已嘶吼得破了嗓。
终于,我的双腿从僵硬中反应过来—我感到自己恢复了对它们的控制,整个僵直的身子也与我的大脑再次建立了联系。
我转过身子,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蝗神庙。
我沿着路跑下山,中途一刻也不曾停下来,双眼也只敢直视着前方,根本不敢回头,生怕再看见那个流浪汉提着头的恐怖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