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伦敦偶尔会闷热难耐,可现在的空气里却夹杂着一丝寒意,让我想起了十个月前我们去皇家地理学会时的情形。当然了,八月份树叶尚没有变色,不过空气里却包含着些许味道……我觉得那是人们在屋里燃烧煤炭和木柴而散发出的烟味儿。我穿了三件套的厚羊毛西装,我那套最好的定制西装在我出门期间不翼而飞了,所以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我希望这刚刚来到的短暂寒意不会令这套衣服显得那么扎眼。
那栋大厦已经很有年头了,再加上常年被煤烟熏,现在已经变成了棕色,大堂十分壮观。脚步声在瓷砖和大理石上回响着。我告诉守门的卫兵,我约好了和财政大臣见面,他领我找到一位接待员,这位接待员领我去见了一位文书,这位文书带我去见了这位大人物的助手,这位助手又把我带到了一间贴有壁纸的等候室里,让我坐在一张破烂的皮沙发上,只等了两三分钟后,我就被带到了财政大臣的里间办公室。
财政大臣。雷吉和理查用隐晦的话谈论这个人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啊,他们说他是“我们那位喜欢签支票的共同的朋友”,还说“我们那位非常喜欢黄金的朋友”。在独自坐船从印度回英国的漫长旅途中,通过看报和向别人打听,我才弄明白他们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指的是这位财政大臣决定要在鲍德温政府执政期间恢复金本位制。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五月,彼时我和我的朋友们正在攀登珠峰,所以我不知道雷吉和理查有没有听说英国真的恢复了金本位制度,不过他们显然知道这个人十分青睐以黄金为基础的经济。在我坐船回英国途中,我还看了关于此次恢复金本位制度的所有新闻,许多经济学家议论声不止,不认同恢复金本位制度,不认同这位财政大臣。
那位男性秘书走开,我看着这间宽大房间的另一边,那里有一块很破旧的地毯、一张大书桌和一把椅子,椅子上空荡荡的,一个矮胖的男人正背对着我。他默默地站在那里,一边抽雪茄,一边透过被煤烟熏黑的窗户看着外面,他的两条腿张得很开,有点儿像拳击手的姿势,他那双短而粗的双手在他的背部紧紧攥在一起。
在他的秘书或助手(或是别的职务)走了大约一分钟之后,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我,微微皱着眉头,或许看不顺眼我的羊毛西装,然后说道:“佩里,是吗?”
“是的,阁下。”
“你能来太好了,佩里先生。”他冲我挥挥手,示意我坐在一张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同时他自己在桌子后面那张带垫子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
在我们的探险开始前,我一共在伦敦待了好几个月,那时候我倒是听说过“温斯顿・丘吉尔”这个名字,不过我不记得是不是曾经看过他的照片。我隐约记得,几年前,他退出保守党加入自由党,1924年他又重新加入保守党,媒体对此一片哗然。我还记得,我们在伦敦的旅店里整理装备时,理查嘲笑《泰晤士报》的一篇报道,并且给我和让-克洛德引用了丘吉尔的一句话(一旦涉及到丘吉尔,理查就没有任何幽默感了):“任何人都可以背叛,但若要再次背叛,就需要有一定的智慧。”
显而易见,再次背叛起作用了:丘吉尔现在作为保守党员在埃平拥有一个民选议席,并且在鲍德温保守党政府内身居要职。对于财政大臣这个职务,我唯一了解到的另外一件事就是,丘吉尔因此得到了“尊敬的阁下”这一尊称,以及唐宁街11号一栋免租金的房子,显然这房子就在首相府邸的旁边。
“你是美国人,佩里先生?”
这也算是个问题?“是的,阁下。”我说。
我承认,如果这个人就是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为之牺牲的情报部门负责人,很可能前上尉理查・迪肯和凯瑟琳・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也因为此人而丧命,他当然很不符合间谍组织首脑这一角色。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穿着细条纹西装和马甲的巨大婴儿,嘴里还叼着雪茄。
“你们美国人在把我——还有英国政府——往绝路上逼啊!”他在宽大的办公桌对面用深沉洪亮的声音说道。他打开了一盒雪茄,将其从宽大的桌面另一边推过来。“来根雪茄,佩里先生?要么来根香烟?”
“不用了,谢谢,阁下。”我根本搞不懂他说的“绝路”是什么意思。当然他说的不是即将转交那个信封的事儿。信封被我塞在我那个超大号夹克口袋里,里面装有七张该死的照片和底片。我只想赶快把东西转交,然后离开这间办公室,离开伦敦。
“我是指战争债务,小伙子,”这个叫丘吉尔的人说,“英国欠你们美国佬多到离谱的一笔钱,足有4,933,701,642英镑。每年光是利息就有35,000,000英镑。你们的总统、国务卿和财政部长一直嚷嚷着让我们还钱。我问你,佩里先生,在法国把战争债款支付给我们英国之前,我们拿什么还呢?天晓得,法国拿到了他们的战争赔款,而且他们也分到莱茵河谷钢材卖的钱,可法国人还钱的速度太慢了,他们就像个租户,每个月的收入不是用来交给房东,而是都用在了买彩票上。”
我含糊地点点头。在印度和海上待的那几个星期里,我的喉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所以我现在说话时只有一点点磨锉声,从前那种青蛙似的低沉嘶哑的声音不见了,不过此刻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好。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儿,装有照片的那个信封似乎在我胸口的右上部分烧出了一个洞,而且如果这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一直把雪茄的烟吹向我的方向,那我准会跳到这张超大号的桌子对面,把这个狗娘养的掐死,去他妈的英美关系吧。
“哦,不是你的错,跟你没有关系,”财政大臣丘吉尔说,“东西带来了吗?”
我说了一句可能破坏间谍圈子规矩的话:“你是说布罗姆利的照片和底片,阁下?”
“是的,是的。”他把雪茄捻灭了,短粗的手指交叉在胸前。
我把信封拿出来,在不站起来的情况下尽量将之放到桌子对面最远处。我很惊讶,丘吉尔甚至看都没看那个信封一眼,就用一只短粗的手把它扫进他脚边的一个红色公文包里。
“太好了。”他说。
我觉得他这是在下逐客令,所以我站起来打算离开。
“今天是星期五。”丘吉尔说,他甚至都没站起来在我走之前和我握握手。我当然知道今天他妈的是什么日子。我就是和他的手下约好了今天见面的。
“我认为,就取得这些东西的详细情况,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丘吉尔说,“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有空吗?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过去几天,没有了理查和让-克洛德,我只能独自一人在伦敦等待着。我从没感觉这么孤独和无助过。这些英国人说话云里雾里的,奇怪得很。
丘吉尔肯定已经看出我的表情有些茫然,因为他这样说:“我是说一起用晚餐。”
“有空,阁下。”我回答,一股失望感在我的肚子里盘旋。我真不愿意和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打交道,就因为他,我那三个最亲爱的朋友以及我朋友的表弟都被害死了。
“那么明天下午我们会安排你去查特韦尔。”他自顾自说着,仿佛已经订好了似的,“这个周末克莱米不在那里,不过会有好多位有趣的宾客参加晚宴,当然了,孩子们也在那儿。来吃一顿丰盛的大餐吧,佩里先生,你可以在那里过夜,在我们私下里谈话的时候,我们可以更详细地聊聊。
“晚宴时要穿正装。”财政大臣继续说道。我曾经从某处看到过,他已经五十岁了,不过看他那矮胖的体形、胖乎乎的红润脸颊,浑身充满活力,所以他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你是不是碰巧带了白色领带、燕尾服之类的衣服来伦敦?”
“没有,阁下。”我说,喊这位无足轻重的丘吉尔叫“阁下”我已经烦透了,“只有我现在穿的这套西装。”
丘吉尔明智且果断地点点头,然后按了按他办公桌边一个控制杆。刚才带我进来的那个男秘书仿佛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屋内。“泰勒上校,”丘吉尔说,“烦请你带这位小伙子去萨维尔街我的裁缝那里,请他加快速度做一套燕尾服,再做一两套夏装和秋装西服,或许还要一套睡衣、几件衬衫和合适的领带,明天中午就要,劳驾。告诉他们账单由财政部支付。”
对于他的安排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想法,所以也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但我只想说:我不需要白色领带和晚礼服,我也不需要你那该死的施舍。于是我对丘吉尔点点头,他点了一根新雪茄,在我还没离开房间之前就读起了文件。
“等等,”我说着停下来转过身,“有件事儿我想问问。”
他那张圆脸上露出了一抹天真无邪的微笑,在宽敞的房间对面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
“查特韦尔是什么地方,又在哪里?”我听见我自己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