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们弓着身子挤在岩壁顶端的平台东侧,这样才能交谈,但我们先是将氧气罐开到最大的流量,摒弃杂念,狠狠地吸了五到八分钟的氧气。这对我多少有些帮助,吸气或者呼气的时候我都没有咳嗽。

最后,我们把氧气罩拿了下来,开始谈论下一步的计划。

“简直不敢相信,让-克洛德就这样死了。”雷吉说。我们朝她靠近了些,想听清她的话,不过,大风似乎小了点儿。像是珠峰也识趣地让我们可以短暂缅怀朋友。

但是,尽管风势减弱了,但我们仍然许久没有说话。“现在该做决定了。”理查最后说。

我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决定?包括西吉尔在内的十几个德国人都死了,对了,还包括被雷吉的信号枪击中,摔下裂缝的那个。现在,谁也不会阻止我们回大本营,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大吉岭了。”对于一个喉咙痛得这么厉害的人来说,我说的话还真是不少了,我的三个朋友不得不听我用这么沙哑的声音说话,让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我相信西吉尔先生今年肯定是有备而来。”理查说,“死了十几个德国人不假,但如果像西吉尔这么狡猾的人不将一两个人留在槽谷的冰川上,或者埋伏在大本营下面,我反倒会感到奇怪了。他肯定采取了措施防止我们逃走。”

“当务之急就把照片和底片拿回伦敦。”雷吉说,“这样,让-克洛德和所有夏尔巴人才能死得其所,不管我们的那些夏尔巴人朋友知不知道这个计划。”

理查点点头,然后又点了点,接着又摇了摇头。最后,他抬起头,从我的头顶往西边望去。“我想爬上这座山,但是我以前从未抛弃过身陷危难的朋友,现在也不会这样做,杰克。”

听到这话我感到十分惊讶。“如果你想爬山,我没事儿,可以跟你一起上去。”我撒谎道。我感觉那只咳出去的嗜血三叶虫好像把我的内脏吃光了——就像乌鸦将马洛里掏空那样。

“不是,佩里先生,你现在身体状况糟糕,不适宜跟他一起上去。”帕桑平静地说。

我愤怒地冲他眨巴着眼睛,他有什么资格否决我毕生的梦想?

他是医生,因为吸了氧气而仅余的一点点理智这样说道。

“从这里上到顶峰还需要大约两个小时,如果速度稍微慢下来,再加上被顶峰三角岩深雪覆盖的小径阻挡,没准儿需要两个半小时。”理查说,“但我们的氧气足以往返了。”

“不对,我们的氧气不够了。”我气喘吁吁地说,再次糊涂了,“我们各自只剩下一整罐氧气了。”

“杰克,你难道没留意西吉尔身上和其他几名被杀死的德国人身上携带的氧气罐吗?”理查说,“他们的氧气装备,包括让-克洛德的我们都可以拿来用。这些氧气罐肯定是德国人在二号营地或者五号营地找到的。他们爬往东北山脊的时候每个人顶多用完一罐……这样,我们至少还剩下八罐氧气,而且都是满的。”

我明白现在正是我们登顶的绝佳机会,比当初马洛里和欧文最后一天登顶珠峰的机会要大得多。当时,他们每个人背着两到三罐氧气,必须从27,000英尺高的六号营地一路爬上来。而且,他们带的装备要比我们的重得多。现在,我们已经上了第二台阶,离山顶只有两个小时了,垂直高度也就800英尺了。现在我们不仅有足够的氧气装备,而且我们还把雷吉的大帐篷拿了上来……要是我们突然遇见了恶劣的天气,必须在这里扎营,也可以用得上。以前,探险队在27,000英尺高的地方露营等同于死亡。现在我们有了雷吉的帐篷,有了鹅绒服,还有充足的氧气罐,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对这支由理查、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帕桑、佩里和让-克洛德组成的探险队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想到J.C.的名字,想起我们攀爬这座该死的山时他的兴奋劲儿,我不禁泪盈于睫。

“我也想去。”我用沙哑的嗓音说,“我们一起去,同时登上山峰。”

“不行。”帕桑说,“佩里先生,你一定得原谅我,先生,你现在咳嗽的时候,喉头处冻坏的黏膜还没有出太多血。但是,要是你继续往上爬,要是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多待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你很可能患上肺栓塞,这还只是最轻的情况。要是在这么高的地方再过一个晚上,甚至可能危及你的生命。”

“我不怕。”我喘着气说。但我现在总觉得昏昏沉沉的,像是随时可能倒在这白雪覆盖的岩石上似的。

“我们能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登顶然后返回吗?”雷吉问道,“要不我们或许只能在暴露的地方搭帐篷,比如蘑菇石上面?”

理查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希望一个人去,而且我没打算返回了。”

我想大声抗议,但我的喉咙痛得厉害,所以,我只得赶紧吸了一口氧。

“你爬上这座山难不成是为了自杀吗?”雷吉吼道,“你根本就是个懦夫,原来查尔斯表兄对我说的话都是骗人的,你获那么多亮闪闪的勋章有什么用!”

理查笑了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想的。那颗子弹击中J.C.以及他那个金属的氧气罐后,我不停听到氧气发出嘶嘶的声音。当时,那动静就跟让-克洛德的灵魂被迫从他的身体里飘荡出来一样。

“爬上这座山之后不下来,不是自杀之举,是什么?”雷吉生气地问理查。她像是要揍他一样。

“你还记得肯・欧文斯来锡金看我的情形吧……”理查问道。

“K.T.欧文斯!”我依旧用沙哑地嗓音说,“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欧文斯就决定归隐了,他现在住在尼泊尔,在珠峰南侧下昆布谷有自己的农场。他还是个诗人,只是没有将自己的作品示人而已。而且,他还是个登山家,虽然现在没人听说过他还在爬山了。”

“你是说,”雷吉十分暴躁地说道,“你的朋友肯・欧文斯已经爬上了珠峰,现在正准备一艘飞艇什么的在山上等你?”

理查咧嘴笑道:“没这么神,雷吉。但欧文斯肯定侦察过从另一边,也就是南边上山的路线,勘探过那里的山坳和山脊,他答应我,我从昆布冰川的冰瀑下去的时候,会找到一些夏尔巴人朋友在路上留下的标记,以及在冰隙处留下的绳梯。他说那也是整个登山中最危险的路段,就在珠峰南侧靠近大本营的地方。”

“南侧才没有什么大本营呢。”我沙哑地说,现在,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用长指甲划过黑板的刮擦声。

“现在有了,杰克。”理查说,“肯・欧文斯上个星期在那边爬山,而且他们还安放了固定绳索,为我在南坳留了帐篷。”他看着雷吉说,“是为我们留下的。”

“南坳。”我重复道,这会儿,我痛得直打哆嗦,在过去的九个月里,“北坳”这样的字眼儿我听过无数次,也想过无数次,但我总觉得珠峰不存在南坳,也许,这样的地方压根儿就不存在。

“尼泊尔不允许外国人进入。”雷吉说,“你可能会被关进监狱的,理查。”

理查最后一次摇头。“肯・欧文斯在那儿有朋友。他在昆布谷的农场雇佣了大约一百个当地人,在那里颇受尊敬。而且他在1919年的时候还皈依佛门了,他可是真正的佛门弟子,跟我这个早上坐禅、下午枪杀德国人的半吊子不同,许多尼泊尔人都把他当成圣人。他会给我安排地方的。”

雷吉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你为什么要放弃所有,理查?为什么要归隐?”

理查沉重地回答道:“我应付不来这个世界,雷吉。最好的我已经留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再也回不来了。”

雷吉摸了摸面颊,然后抬头望过理查的头顶,看着闪亮的白色三角岩。“作为布罗姆利家族的成员,我一直都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自从我九岁来到印度后,一直都为我是个英国人感到自豪。”她说,“我十四岁的时候接管了种茶场,一直经营至今。正是我们在种茶场的收入才保证了英国布罗姆利庄园的开销。我二十六岁那年,为了获得新的资金,保证种茶场的顺利经营,我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的老头子。在蒙特福特爵士生前,我几乎都不怎么了解他……而且他也从来没想过要了解我。我不想再被责任所累了。”

“你在说什么,雷吉?”我问。

“我是说我也想登顶珠峰,也不介意去看看那个封闭了好多年的尼泊尔,杰克。”

“我也要跟你一起上去,夫人。”帕桑医生说。

她摸着他的胳膊说:“不行,我的朋友。这次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杰克必须下到大本营,去大吉岭。我们得将照片交到合适的人手里。我从来没有命令过你做任何事,亲爱的帕桑,但我求你在我登山的时候,带杰克下山,返回种茶场。”

帕桑看了看,好像想要争辩似的,但最后,他只是低着头,黑色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雾,不过也可能是被风吹的。

“你知道我把遗嘱放在哪里。”雷吉说,我又吸了一口氧气。“你知道密码箱的密码。遗嘱里,我将种茶场留给你和你的家人了,帕桑。”

“不过里面有个条款。”雷吉说,“遗嘱的附录规定,如果我死了,或者我消失了,茶园三分之一的利润应该继续交给林肯郡的布罗姆利夫人……直到她去世。然后所有的利润才归你,亲爱的帕桑。”

他点点头,不再看她。

“等等,”理查说,“今天下午,谁都别想去登顶,更不用说横穿峭壁,前往肯・欧文斯留下固定绳索、帐篷和物资的地方——除非我们确保在帕桑的陪同下,杰克能够下山。”

“慢着。”我沙哑地说,“我们可以把雷吉的大帐篷搭在蘑菇石那里,睡一晚,早上再决定。到时候没准我的身体就好了。我们再一起登顶,如果你们两个非要决定做出愚蠢的举动,横切南侧到尼泊尔,我和帕桑从这条路下山就是。”

帕桑摇摇头。他的声音轻柔,却透着不容辩驳的坚定。“不行,佩里先生。真的对不起。你今天就必须下山。”他说着朝雷吉和理查转过身去。“佩里先生走路的时候还不至于太过依靠别人搀扶。我相信他还能坚持一会儿,特别是下山的时候。如果他不能再坚持了,我就背他。等我们两个下山,他的呼吸顺畅些后,我就陪他去绒布寺,在那里打点一下,再去大吉岭。”

“嘿!”我又咳嗽起来,用沙哑的声音说,“难道我就没有发言权吗……”

我还真没有。

我们都站了起来。这会儿,风已经小了很多,但那个如透镜一样的云雾帽子重新扣在了珠峰上。

理查拿出他那把军用卫瑞信号枪,对着天空和远处的山峰发射了一发信号弹。那是一发白色的信号弹,白磷弹爆炸后要比我们的登山信号弹亮得多。

白色、绿色,然后又变成了红色,我还记得K.T欧文斯在锡金与理查谈话的情形,事情好像发生在一万年前。

“我相信,”理查说,他的声音透着莫名的伤感和一丝欣喜后的疲惫,“我……我是说我们……”他看了看雷吉,雷吉随即点点头。“……一定能够登顶珠峰,再横切两座山峰之间陡峭的山脊线,然后借助绳索下降到肯・欧文斯告诉我的大帐篷处,找到他和夏尔巴人在南侧山脊上为我们准备好的固定绳索,我们能赶在午夜之前到达那里。如果我们不能借助手电筒和头灯下山,到时候就在南峰那头露营,早上下山把帐篷留在那里,不要了。”

“简直就是疯子。”我说,“登顶珠峰倒没什么问题,这个我们都知道,可你居然要从南侧横切下山,不是疯子是什么?”

理查和雷吉看着我笑了笑。这个世界本来就已经疯了。

“帮我个忙。”理查说,“把你们所有的保护绳和备用绳索都收起来,把J.C.的绳索也都收好。不过,你们下山之后,得在第二台阶下面给我们留下100英尺的绳子。如果我们真要从山上返回,会用得着的。可以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

理查从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说:“这是那人的姓名和他在伦敦的地址,你到时候将照片给他,杰克。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里。而且只能交给他,千万不要弄丢了。”

我再次点点头,将那张折好的纸条放进衣服最里层那件带纽扣的羊毛衬衣口袋里。我没有打开纸条,也没想着看一眼里面的名字,想着我现在即将下山而不是上山,我感到十分震惊,心情也极为沮丧……之前,我可是为了他们才自由攀爬到了第二台阶!

但当时我那种突如其来的沮丧心情是因为让-克洛德的突然离世所致,我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我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将来再也见不到我这位来自夏蒙尼的朋友了,再也听不到他的欢笑了。

“帕桑,”雷吉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到时候如果不是杰克,而是你只身前往伦敦交付这些照片,你知道你要见的人是谁,也知道他在哪儿吧?”

“我知道,夫人。”

我握着理查伸出来的一只手。仍然不相信我们就要分别了。

“一定要活着。”我听见自己这样跟他说。

“我会的。”理查说,“记住,我本该死在艾格尔峰的北壁,而不是珠峰上。你的身体很快就会复原的,杰克。”

凯瑟琳・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吻了我。她用力吻在我的唇上。然后退后,站在理查旁边,我最后一次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无与伦比的深蓝色眼睛。

“别忘了把你的护目镜带上。”我郁闷地说。

然后我和帕桑借助之前留给布鲁诺・西吉尔的祝玛装置,从绳子上降落,下到第二台阶下面的雪地里,那里仍然十分恐怖。接着,我看到理查从长绳子上爬了上去,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不见了。两个人很快消失了,他们应该爬上了东北山脊宽阔的西端,上到了通往三角岩和顶峰的雪地。

我则往山下而去。

我们两个一前一后沿着刀刃山脊,往那几个死了的德国人所在的雪地走去,我像个小孩似的哭起来。帕桑拍拍我的后背,然后捏了捏我的肩膀。“这是窒息造成的创伤。”他说。

“不是的。”

我之前并没有听到理查要求帕桑什么,也没听他给什么建议,但是,当我们来到四名死去的德国人身边时,他似乎很清楚该怎么做。我坦白,当时我只是靠在我的冰镐上,试图大口通过我那个像是已经千疮百孔的喉咙呼气,在一旁看着他。

他先是搜查了每一个德国人,拿走他们身上的一些文件,但主要是将他们随身携带的手枪取走,其中一名死者身上的外套里还有一把斯迈瑟冲锋枪,另一个人身上还有理查的那把韦伯利左轮手枪,帕桑将那把枪交给了我。我将它塞在沙克尔顿滑夹克下面那件羽绒服的口袋里。帕桑还将四具尸体身上的氧气罐拿了下来,然后还搜查了他们的袋子或者小背包,将里面用得着的东西或者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掏了出来,放在了他自己那个鼓囊囊的包里。他还将一个帆布提袋装满了,把它交到我手上。

“从现在起我们得背着这些金属氧气罐,佩里先生,将那些更重的背包留下来。”他说,“我们将其他的物品背在背包里。”

我的脑袋感觉非常迟钝,也没想着怎么做划算,但我确定那三个大氧气罐足以让我们下到大本营,或者至少可以到藏着让-克洛德的新型呼吸装备的地方。我想那些德国人应该没有将它们全部找出来。

“你同意这个计划吗,佩里先生?”

我点点头,仍然没办法开口说话。

我们出发前,帕桑先是将他那个分量不轻的新氧气罐的肩带和几个装备包的肩带背在了肩上。接着,他拿出一把又长又弯曲的小刀,将连接四名死者的绳子割断了,还将尸体一具一具地拖到山脊北侧边缘,将尸体推了下去。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着内心的麻木。但是,我不知道那是因为迁怒于四名德国人亵渎了冰川下J.C.的尸体,还是因为看到这四名德国人为西吉尔的罪恶付出代价后而产生的那种原始的、不合时宜的喜悦。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这次抛尸的意义。1925年的时候,我们五个人都觉得很快就会再有英国登山队前往这里,也许1926年他们就会来。我们中没有一个人料到下一拨探险队直到1933年才来,尽管他们找到了欧文的冰镐,但他们没有想到根据冰镐所指的方向,爬到下面去找到欧文的尸体,1933年的探险队甚至没翻过第一台阶。直到1938年,一支小探险队才终于从北侧登顶珠峰。

当然,这些情况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倘若将德国人的尸体,特别是被英国的狙击步枪所杀的尸体留在蘑菇石那头,肯定会让英德两国大动干戈。没有比将尸体从东北山脊推下去,掉到北壁上更明智的选择了:我们在北壁找到马洛里和欧文的尸体纯属巧合。要是探险队在那里找到德国人的尸体,那就太不好了。

我看着帕桑将最后一具德国人的尸体处理掉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喉咙里那个冰冷的东西害得我不停咳嗽,在加上因为黏膜已经发炎数日了,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现在我的身体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这会儿,我站在山脊上,看着帕桑清理尸体,感觉促使我上到第二台阶的最后一点儿肾上腺素刺激带来的能量终于榨干了。

帕桑医生说得对。如果我执意登顶,甚至在这么高海拔的地方待上一晚,我肯定会小命不保。当我站在离山峰如此之近的东北山脊的台阶上时,才终于清醒过来,现在我只想下山,只想活过来,为雷吉、理查、珀西表弟和科特・梅耶,为我们被杀害的夏尔巴人朋友,尤其是为让-克洛德。

活着下山,将照片交到需要它们的英国当局者手里。

我们从蘑菇石远端的山脊下山时,我以为自己根本没有精力绕过嵌入北壁的那块砾石,但我还是能够站着,看着帕桑轻而易举地过去了,他知道另一侧的壁架和攀附点的位置,当然轻松。接着,他为我做好保护点,顺利地帮我也爬了过去,不过,我在跨越最后一步的时候脚底滑了一下,但帕桑还是像拎包一样把我拉到了壁架上。

我实在太累了,没精力去难为情。我不停往山峰望去,有一次——就在我们抵达六号营地里那唯一一顶帐篷时,我想我看到了两个小点在珠峰下沿,正往白雪皑皑的顶峰三角岩移动过去。

但那一刻我实在疲惫不堪,没有从帆布包里拿望远镜去看他们。自从那时起,我总是在想,如果在陡峭的三角岩上的真是雷吉和理查,我当时是否能够认出来。

那天下午,阳光明媚,我和帕桑背着我们在五号营地找到的德国人藏在那儿的新氧气罐,继续往山下走。他倒没有搀扶着我,但是大部分时间我们都走在一起,每当我的身体愈发虚弱的时候,他都会扶着我的胳膊。

他领着我横过最后一段山脊,然后清楚地记得要从那个裂缝的开口下到低矮的岩壁上。接着,我们便去到了只有一个帐篷的六号营地,那个帐篷仍然屹立在那儿(尽管已经倾斜得非常厉害)。德国人在上山的时候显然没有看到它。六号营地里剩下一点儿吃的:一些巧克力、一罐沙丁鱼、一热水瓶水,都是我们留在那里没带上山脊的,我们将这些吃的全都放在了那几个早就装得满满的提袋里。

在六号营地的时候,乌云密闭,眼看着又一场暴雪即将来临,我坐在帐篷高侧那边的砾石上,手肘放在膝盖上,用望远镜对准珠峰,就在乌云遮住视线之前的短短几秒,我看到白雪覆盖的峰顶上有绿色和金色的东西摇晃着。

怎么会是绿色和金色的?他们在仅有27,000英尺高的六号营地时,上面风势渐大,天气也越来越恶劣,但理查和雷吉绝不会将大帐篷搭建在山峰上。这样做无异于自杀。

除非他们真想一起自杀,也许两人会将胳膊搂在一起,蜷缩在睡袋里,等到接下来的探险队登顶后发现他们。

他们在这段旅程中互相爱上对方了吗?我迟钝地想,感到心中隐隐作痛。他们是否早就达成过某个疯狂的决定,要一起死在珠峰顶上?

接着,我记得雷吉的大帐篷里并没有金色,肯定是那面印有布罗姆利家族徽章的旗子,上面是一只狮鹫和一只鹰为一根金色的长矛厮杀的图案,那个倒是绿色和金色的。肯定是那面珀西带到山上的丝绸旗,也就是雷吉从那具尸体的口袋里拿出的那面旗子。

山顶上是珀西瓦尔和雷吉的旗子!

但刚才在白雪盖顶的山峰上闪过几秒钟的织物有一个人那么高。怎么可能是那面小旗子……

然后我记起来了。我们分开的时候雷吉还将让-克洛德的冰镐拿去了,她将冰镐挨着两把短冰镐绑在了她背包的外面。

我咧嘴笑了笑,将刚才所见讲给帕桑医生看了。他从我手里拿过望远镜,抬头看去,但现在云层已经越来越厚,我想他应该没机会看到我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在峰顶气流的作用下,那块绿色和金色的织物呈水平方向晃动了短短的三秒钟,那一幕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现在又感觉呼吸困难了,当我将金属氧气罐的带子背到背上,将一些东西放到提袋中时,我在六号营地的砾石旁边站了好一阵,弯腰一阵猛咳,发现自己居然将鲜红色的血溅在了黑色的石头上。

“我喉咙里又有什么东西结冰了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我用沙哑的声音对帕桑说。

他让我张开嘴,这样,他就能用雷吉那个威尔士矿工头灯微弱的光帮我检查了。

“不是,佩里先生。”过了一阵他说,“里面没有阻塞物。但你喉咙的左侧壁非常粗糙,都肿了,有可能完全阻塞你的上呼吸道,除非你赶紧躺下来。”

“然后……我就会死吗?”我说。我现在已经处于极度疲劳状态,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不会的。雅各布先生。这种情况很正常,我帮你做个简单的气管切开手术就可以了……在这儿。”他用一根戴着手套的手指往我的喉管里摸着,“吸氧装置上有不少玻璃管和橡胶软管。”他继而又说。

做个简单的气管切开手术,我良久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要是手术失败呢,帕桑医生?”我用沙哑的声音说,痛苦的声音听着像是在哀鸣。

“然后,为了防止你的肺萎缩,我还要在这里弄个小洞,这样才能让你萎缩的肺再度充气,让你能够再次呼吸。”他说着将那根戴手套的食指放在我左胸上。“那些不同型号的软管和阀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在温度这么低的情况下用沸水给这些东西消毒。”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在上面打个洞,将一根氧气软管伸出来,导入空气,让我萎缩的肺再次充气?

我将背上那个氧气罐往上挪了挪,系紧带子,戴上氧气罩,用从没有过的坚定声音说:“我可以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