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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5月18日,星期一

我终于还是发射了绿色信号弹,信号弹似乎并没有升得太高,而且只燃烧了几秒钟便呈弧形落到了我上方的斜坡之上,最后发出几声咝咝声便熄灭了。我瘫倒在尸体边上。我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了,不过我搞不清楚这是因为我太兴奋了,还是就快筋疲力尽了。

这具尸体不是布罗姆利就是科特・梅耶。几秒钟之前,我站在这个死人边上,低头看着它,得出了这个肯定的结论。不过现在我注意到尸体小腿上有破烂和松开的绑腿,所以我意识到这肯定是个英国人,德国人和奥地利人从不穿绑腿登山。

我居然找到了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

就在这个时候,我拿着信号枪开了一枪,开枪的时候我不得不摘下两层连指手套,这样还险些把包着绿色外皮的12毫米口径信号弹弄掉了,就像挨冻一样,我震惊得连手指都不会弯曲了。把信号枪放到一边,我这才注意到我的膝盖酸软,或许我最好坐一下。

我的背包里有两个氧气罐和一些易坏的东西,所以我并没有按照平常坐在山坡上的方式坐下来。不出几分钟,珠峰北壁这一片花岗岩的深层凉气就浸透了我那一层层丝绸、棉、羊毛和鹅绒衣服,钻进了我的屁股,随后又钻进了大腿。没过一会工夫我就被冻了个透心凉。现在,我不仅辨认出这具尸体上绑着英国绑腿,还留意到尸体有破碎的羊毛提灯裤和诺福克夹克,所以我更加肯定此人就是珀西瓦尔・布罗姆利了。在我透过望远镜观察的时候,此人是面朝下趴着,双臂扬起,没戴手套,被太阳晒黑的修长手指深深陷入头上方的冰冻碎石之中,而他的头和脸都被半埋在松散的碎石下。

现在我可没兴趣看一看这个死人的脸。我之前说过,我在山上见过不少死尸,不过除非必要,我并不急着一睹此人的真面目。雷吉看到我的信号弹之后几分钟之内就会下来,不得不面对她亲爱的表弟现在这副样子,一想到这种情形,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讨厌。

那种讨厌的感觉之中还夹杂着几分尴尬。大部分尸身上还有衣服,而且尸身尚算完整,只是右边小腿断了,腿骨露了出来,我觉得登山靴上部就容易造成这种断裂伤。而且此人后背异常宽阔,布满肌肉,后背上的衣服破了几个洞,可乌鸦已经光顾了他的臀部,所以他的臀部现在都暴露在外。我认为这些乌鸦其实是高山红嘴山鸦的变异物种。这些鸟已经吃到了可怜的布罗姆利的直肠部位,开始掏他的内脏吃。我考虑是不是应该把我的夹克盖在尸体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就像有人在伦敦或纽约的街头暴毙,别人就会拿东西盖住死者的脸一样,可我冷得直哆嗦。我太需要这件羊毛夹克了。我还知道我最好把冰爪解开,站起来,用力跺我那已被冻僵的双脚,恢复血液循环,然后来来回回地走一走,以便可以稍稍暖和一点儿。

等等。

这具尸体的双手看上去像是被太阳晒成了深棕褐色,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深棕色。有那么一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腐烂的结果,可随后我意识到,这就是皮肤在高海拔阳光照射后变成的深棕褐色,我们用了五个多星期徒步穿越西藏,又来回穿梭于珠峰之上的槽谷和冰川背运装备,J.C.、理查甚至是雷吉和我的皮肤也都被晒成了这种颜色。高海拔的紫外线甚至可以非常快地把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的皮肤晒成深棕色。我还注意到,死尸曝露在外的皮肤上没有一丝冻伤痕迹,就连因为衬衫和诺福克夹克从中间扯裂而裸露在外的背脊和肩膀处都没有冻伤。那真是强有力的肩膀啊。我还真不知道珀西瓦尔表弟是个这么身强力壮的人。

死尸不会被冻伤,杰克。只有活人才会遭那样的罪。

这我当然知道。我的大脑还在转动,只是慢腾腾地,想法来得就像远处发生了爆炸一样,最开始的火光冲天过后很久,减弱了的爆炸声才会传来。

布罗姆利的左腿就压在右腿小腿可怕的断裂处上方,腿断之处白色的骨头和半干瘪被撕裂的韧带残余物都露在外面。

我这才明白,当他摔到这里的时候尚未断气。至少还可以把他的好腿放到断腿之上,期望借此减轻痛苦。

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很不舒服,连忙用力扯下氧气罩,准备随时吐出来。不过呕吐感很快就过去了。我意识到我还真够幼稚的,如果我的年纪相当,在一战期间到美国兵团中服兵役,见到了这样的场面,我该怎么办啊?那些军人大半年里都要泡在及膝深的腐烂尸体和死人堆中。

那又怎么样呢?我那意识较为清楚的部分大脑里浮现出了一个答案。在这里我只需要面对可怜的珀西瓦尔・布罗姆利一个人的尸体而已。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军人的,杰克。

透过诺福克夹克上的一个破洞,我看到小布罗姆利穿着七八层衣服:最外面是一件防寒夹克衫,因为一年来的冷风侵蚀,这衣服已经变成了碎布,还有诺福克羊毛夹克,至少两件毛衣以及几层棉质和丝绸衣服。一开始我透过望远镜以为看到了裸露的棕色头骨,其实那只是皮摩托车头盔,和我戴的这种薄飞行头盔很相似。这个死人的皮头盔有些地方已经扯破裂开了,我觉得挺奇怪的,怎么布罗姆利露在外面的一丛头发的发根处很接近铂金色,其余部分则是深棕色。男人也像女人那样染头发吗?

我没在他半埋在碎石下的脸侧发现护目镜带子。

他显然挣扎过一阵子,并且成功地阻止了他的下滑趋势,并没有从我们下方约20码开外的陡坡掉下去,而且他的双臂呈现出典型的手指抓挖式自我防滑姿势,如果一个登山者失足滑落,并且丢掉了冰镐,那么这就是自救的最后一招。我抬头看着这道陡坡,并没有发现布罗姆利的冰镐,也没有看到他左脚上不见了踪影的靴子。

最先吸引我注意力的那个摆动的东西是一张用八分之三英寸宽绳索结成的绳网,我们三个人十分轻蔑地把这种绳子称为晾衣绳,虽然在攀登阿尔卑斯山脉的时候我们没少用到它。这绳子系在布罗姆利的腰上,被拉得非常紧,并且纠结缠绕在他的左肩,断掉的一端——我可以看到绳子断裂处已经磨损和伸展开的线头——随着越来越大的狂风不停摆动。这就是刚才我看到的“摆动”动作。

布鲁诺・西吉尔曾经说过,在雪崩把布罗姆利和科特・梅耶卷走的时候,他们两个是用绳索拴系在一起的。看来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个德国人到底还是说了真话。

然而,在雪崩或是猛烈的摔落过程中,绳子已经断了。只有老天知道科特・梅耶最终摔到了何处。我再一次仔细观察上方的斜坡,既没有看到德国人的死尸,也没有看到我的三位朋友到下面来找我。

我是不是应该把另外两枚信号弹也放出去?没准儿他们没看到绿色信号弹呢。那东西只燃烧了一会儿就灭了。

我决定还是继续等一等再说。我的双手到现在都还没暖和过来呢。

电光火石间我看到有人在移动,不过那可不是从上面下来的人,来人是个小个子,穿着沙克尔顿夹克,以横切攀登方式从东面直接穿越这面陡峭山壁朝我移动过来。

那肯定是科特・梅耶,我心想。不知怎么回事儿,反正这人摔下来后没死,一直在等待有人来找他和布罗姆利。

也可能是梅耶也死在了这里,现在是他的木乃伊尸体正赶过来和我聊聊天。还有可能那就是珀西瓦尔・布罗姆利的鬼魂也说不准。

是我呼哧呼哧的喘息和不停的咳嗽让我意识到我太久没吸英国的空气了,可不是那些幻象让我想起来的。我戴好氧气罩,把流量调到每分钟2.2升。我的脑袋因此立刻变得清醒起来。

在这个戴着护目镜、穿着厚厚登山服的人来到我身边之前,我就认出了他:是让-克洛德。在氧气的帮助下,我只用了30秒钟就想起了理查说过的话:今天J.C.会带一队夏尔巴人登上五号营地,向高处的营地背运装备。他肯定是看到了绿色信号弹,所以过来瞧瞧出了什么事儿。

我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然后费力地靠在我的冰镐上。让-克洛德小心翼翼地绕过尸体,先是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拉下氧气罩,转过身,这样我们就都可以低头看着那个死人了。

“我的天啊。”风势渐长,他说道。

我把我自己的氧气罩拉低,以便说话。

“这绝对是布罗姆利,”我解释道,“看见绑腿了没有,J.C.。绝对是个英国人。你看他的右腿断了。可能还有其他伤,不过我们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可我认为他可能不是从东北山脊上摔下来的,你知道……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留有全尸。而且肯定不是从北部山脊坠落的,这里是正西方,距离那里太远了。他生前沿着这道山脊线向上,可能快到达第二台阶了。那里没有雪崩。”

我说得太多,呼吸得太少,所以刚一开始干咳,我就把氧气罩放回原位,弯下身子,一直到不再咳嗽才站起来。

“他的右腿也是在别处折断的,杰克,”J.C.说,“而且你看他的右臂肘关节,似乎也断了……或者也是严重脱臼了。照我看,这个可怜人的尸体正面在摔落过程中受损最严重……”让-克洛德停了下来,手掌搭在眼睛上方,仔细研究我们上方的那道斜坡。而且他把护目镜抬高,以便能看清楚些,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做呢。“不过你是对的,”他说,“这道连接东北山脊的斜坡足有1000多英尺长。这人不可能摔下这么远。他没准儿是从黄色地带下面的岩石处掉下来的。你的大部分法医分析都正确无误,不过恐怕有件事你错了,我的朋友。”

“是什么?”我说,接着我的唾沫就喷了出来,因为我忘了摘下氧气罩了,而且面罩里那个简单的再呼吸小装置根本不能变换功能,把人的话传送出去。我只好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摘下来,又说了一遍,“什么事?”

J.C.想说什么,却停了下来,指着上面。

三个用绳索连在一起的人映入眼帘,帕桑打头,雷吉居中,理查处于保护位置,他们使用长冰镐凿进山壁,慢慢走下坡来。他们就在20多码开外的地方。我早该料到,在回应我的信号弹前,处事谨慎的理查肯定会花时间把他们几个人用绳索拴系在一起,而不是贸然让所有人独自冲下山来。

“我错在哪里?”我问,想继续和J.C.刚才的话题。他只是摇摇头,在我们的三位朋友到我们身边时,他从尸体边上退后一步,缓缓地绕过尸体,以尸体为中心,向下坡处绕了半圈,以便让他们更容易地观察尸体。我立刻感到非常抱歉,因为我没有脱下哪怕是我的沙克尔顿夹克,去盖住珀西瓦尔勋爵被乌鸦啄食过的臀部和自下部身体被掏出来的内脏。现在可怜的雷吉正俯身向前,不得不亲眼看到这可怕的一幕,这人曾经和她一起长大,几乎就和她的亲弟弟一样。

我的氧气罩依旧放在嘴下。“我很抱歉,雷吉。”我说,我意识到在我发绿光的厚护目镜下,泪水正奔涌而出。或许就是冷风把眼泪吹出来了而已。

她摘下她自己的氧气罩,充满疑惑地看着我。她把护目镜抬高。上午快过去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脸色十分苍白。

“我很遗憾你不得不看到你的表弟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又一次表示了我的悲伤之情。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要让我做第一个找到他的人。

她摇摇头,看了看另外三个人,然后目光又落在我身上。现在他们全都在盯着我看。

“这不是珀西瓦尔。”雷吉说,风越来越大,寒冷无比,她不得不抬高声调才能让我们听到她的话。

出于本能反应,我又向后退了一步,我的冰爪在什么东西上一滑,所以我只好靠在冰镐上,不然就会摔倒。我提醒我的身体,我们距离那道近乎垂直的陡坡只有几码远啊,摔下去小命就没了。我真糊涂极了。这个登山者明明是个英国人啊,我敢肯定这一点。如果不是她的表弟……

“我认得这人宽阔的肩膀和那双绿色登山靴。”雷吉说,“珀西瓦尔瘦得多,他的上半身没有这么发达。而且他从来都没有绿色登山皮靴,杰克。我肯定你找到的是乔治・莱・马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