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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5月18日,星期一

“杰克,”雷吉轻柔地说,“要是你没睡着,出来看看这个吧。”

我当然睡不着。我们的“六号营地”只是一个令人伤心的笑话罢了。一顶10磅重双杆小米德帐篷被搭在了一块极端陡峭的石板上,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把我们的脚抵在帐篷向下倾斜的一端拴系的砾石上,倾斜着睡觉,好家伙,感觉就像是斜立着身体一样。在我们把帐篷搭建在山的这一面并加重帐篷的时候,好在我想着把另一块毯子系紧在那块石板的平坦表面上,如此一来,一整夜,在这个27,000英尺的异度空间中,彻骨的寒冷并没有完全从冰冷的岩石上钻进我们体内。

在黑暗之中我睡了几分钟。我还隐隐地意识到,尽管身在茧状睡袋里,可我和雷吉依旧可以说是依偎在一起,我们俩真像冬日里坐在伦敦一辆双层巴士的上层车厢里的两个乘客,挤在一起互相取暖,这辆车倾斜得严重,而且车厢里塞满了人。好在夜里的风不那么大。如果一直提心吊胆,等着在高处被风卷走,恐怕我连那片刻的半睡半醒状态都不能享有。

“好。”我说着坐了起来,痛苦不堪地穿上外面几层衣服和靴子,一整夜我都把这些东西放在我的睡袋里。对于讲卫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背包里最后一双干净的棉袜穿上。就算不顶什么用,起码能在心理上略感安慰。

我从帐篷较高的一边爬出来,真挺像向上爬出一条挂满白霜的隧道,或许更像是出生之后居然发现自己身在月球之上。

在我们这个位于27,000英尺的快乐小家的另一边,阳光的光带渐渐下沉,我意识到,一段时间以来我听到的咝咝声根本不是下雪的声音,那是乌纳炉和梅塔燃料在可怜兮兮地接连融化一小锅又一小锅雪时发出的声响。这炉子烧水的时间肯定有一会儿了,因为雷吉已经装了三暖瓶……不冷不热的东西了。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她一直穿着所有的衣物,坐在卷起来的睡袋上,靴子抵在一块石板的脊梁上,以免从这座山上滑下去。

我努力回想水在27,000英尺上的沸点,是91摄氏度?还是90摄氏度?反正不久之后这个温度就会变得非常低,如果我们不停地向上攀登,似乎就算没有炉子加热,锅里的水也会开。

事实上,我隐约记得乔治・芬奇说过,如果我们人类设法去到宇宙空间,完全在大气层之上,我们血管和大脑里的血液就会沸腾,即便我们身体背阴一面的体温或许会低于零下200华氏度也是一样。“当然了,”为了让我们感觉好过点儿,芬奇只能做出补充(当时我们正在那家四星级的苏黎世餐厅里吃甜品),“你们倒是不必担心你们的血液会在外太空里沸腾,因为你们的肺和身体早就已经爆炸了,就像那些我们偶尔从深水中捕捞上来的可怜深海生物一样。”

听了这话,我忍不住把满嘴的布丁都喷了出来。

我把我的睡袋从倾斜的石板上拉上来,打算坐在雷吉身边。我想把睡袋塞到屁股底下,这时靴子突然一滑,而我并没有穿冰爪,因为我的手指根本绑不了带子,在我的脚后跟触到另一块楔形岩石支撑住我身体其余部分之前,雷吉再一次伸出了强有力的手,把我扶稳。之前我们不得不在北壁攀爬不长的一段距离,这才找到了这片差劲儿的营地,而去年马洛里和欧文的六号营地现在根本连影儿都没有了。傍晚阴影很长,岩石如迷宫一般,雪花打着旋儿,也可能是我们没有注意到,而且这里的山壁毗邻北部山脊,就处于黄色地带之下,貌似并没有特别陡峭,可真要是脚底一滑,便会摔到6000英尺之下的东绒布冰川上。少年乔治・马洛里曾经攀登过一座坡度为35度到40度的石板瓦屋顶,那次攀登举世皆知,或许这里的山壁和那个屋顶可有一比。

“你感觉怎么样,杰克。”我意识到她并没有用氧气,所以我很高兴我也没有把夜里使用的氧气罐拉出帐篷。

“好极了。”我没精打采地说。如果说在五号营地那样的海拔,我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羊绒的话,那么在六号营地这里,我感觉我的大部分大脑都已经变得空空如也了,唯有头疼一直萦绕不去……思考或说话都可以让头疼跳出来折磨我一番。

“你整夜都在咳嗽。”雷吉说。

这我倒是知道。我持续不断地咳嗽着,有时候我真以为会把内脏都咳出来。照我看,这咳嗽一准儿是因为在这样的海拔之上,令人难以置信的干燥已经蔓延到了肺部最小的囊泡,并使得喉咙里的黏液都干涸了。

“就是太冷了。”我说。事实上,我感觉有个坚硬的东西卡在了我的喉咙里。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很恶心,我赶紧把这个念头甩脱。

雷吉张开双臂。“我想你或许乐意看看日出。”

“哦……是的……谢谢。”我含糊地说。

我的老天,那简直美极了。我那一部分失灵的大脑和渴望温暖的灵魂都依稀感受到了眼前的美景。片刻之后,我眼中所见的真实美景和冉冉升起的太阳带来的些许温暖便开始进入了我的躯体,只是我的躯体现在有些行动迟缓,快被冻僵了,咳嗽起来没完没了,而且在瑟瑟发抖。

在这一刻,毫无疑问,我和凯瑟琳・克里斯蒂娜・雷吉娜・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是这个地球上触及太阳光芒位置最高的人。我看向我的左边,伸着疼痛不已的脖子抬头凝视珠峰峰顶,它是如此接近!却又无限遥远!此时此刻,它就在我们上方2000英尺处,这2000英尺的距离几乎无从攀爬,而从我们西边的山脊线前往那里只有不到1英里的距离,太阳把光辉洒向顶峰的红色岩石上。在连接顶峰的最后一段山壁下方,顶峰三角岩上一片闪烁光辉的雪地看上去宛如仙境,根本不属于这个尘世。

我没精打采地想,这样的海拔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人类命里注定与这里无缘,也不会逐步进化以适应这里的环境,我忍受着在我身体里搅动的轻微疼痛感琢磨着。与此同时,一个完全自相矛盾的想法冒了出来——命中注定我来到了这里。我倾尽一生等待的就是要来征服珠峰。

约翰・济慈怎么评论消极能力来着——一个人在心里同时怀有两种对立的想法,不需要竭尽全力使这二者和谐一致?这可问倒我了。或许这话压根儿就不是济慈说的……没准儿是叶芝说的,也可能是托马斯・杰斐逊或爱迪生也说不定……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给你,喝点儿这个。”雷吉说着把其中一个暖水瓶交给我,“不是很烫,不过里面有咖啡因。”

喝了这些不冷不热的咖啡,我险些没吐出来,不过我转念一想,在这个世界之巅,雷吉天还没亮就起来了,给我加热咖啡,供我早晨享用,把咖啡吐到身上可不是什么感谢她的适当方式。

我注意到雷吉不时用悬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仔细观察我们下面的一道道斜坡。

“看到什么了吗?”

“北壁上的雪太多了……乍一看……雪下面的每块岩石和砾石都像是人的尸体。”她把望远镜放下,“没有。什么都没看到。只能看到两个人径直朝我们爬过来了。”

“什么?”我说着把她的望远镜拿过来看。就算有她的指点,我还是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了她说的人,因为这两个人完全像是两个灰色的斑点沿着山脊在灰黑色的岩石上慢慢移动。只有在他们在偶尔出现的雪地前方移动时才能真正看出这两个斑点是活的,而且是在向上攀登。

“理查打头?”我说。

“让-克洛德呢?”

“他不在,连在绳子上的第二个人个子很高,不是J.C.。肯定是一个个头儿很高的夏尔巴人,理查叫来的……等等!是帕桑!”

她把望远镜拿了回去。我看到她的脸上闪着快乐的光芒。天空碧蓝,天气越来越温暖,云在我们下方远处的河谷上方盘旋,看得见的壮阔冰川蜿蜒延伸向没有低矮云层的地方,许多海拔20,000英尺的高峰在太阳光线的笼罩下一个接着一个地竞相闪光,像是一连串金色蜡烛被逐个点燃。不知怎的,有了美丽的她,眼前这个世界就完美了。

这两个人又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到我们近前,在攀登最后一段距离时,很多时候他们都是穿过迷宫一般的沟壑向上攀爬,这些峡沟起始于黄色地带下方约1000英尺处,并且向我们上方的山脊线延伸,所以我们根本看不到他们,正因如此,他们可以说是突然之间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我和雷吉一边等着我们的朋友爬上来,一边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包括一些英国饼干、几块巧克力、几勺只解冻了一半的通心粉,然后又加了点儿巧克力和咖啡。这期间我和雷吉并没有开口交谈。我曾经梦想成为一个作家(在我在巴黎见过那个叫海明威的家伙之前,至少还怀揣着这个梦想),而那些作家或许会将我和雷吉之间的沉默描述为“惬意”。于是我逐个叫出那些正闪烁光华的群峰的名字,借此让我昏昏沉沉的大脑恢复正常,也让我可以满足一下:那里当然是珠穆朗玛峰的悬崖峭壁和北峰;东边远处的肯定是干城章嘉峰的雪顶;西边是卓奥友峰;南边的洛子峰刚刚开始被笼罩于阳光之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更为遥远的詹卡山脉缓缓地褪去了模糊的影子,坚硬的花岗岩越来越清晰可见;在很远很远的西藏中部,有一座非常高的高峰,它正在清晰可见的地平线上方凝视着我们。我叫不出它的名字。

然后理查和帕桑到了,俩人依旧用一根60英尺长的理查奇迹绳拴系在一起。我和雷吉见状不禁看了彼此一眼,一是高兴,二是因为我们犯了错。在昨天的攀登过程中,我们始终没有用绳索拴系在一起,就连我们登上北壁后,或者不得不爬过沟壑,在陡峭的地方使用双手攀登时也没用。我真搞不懂,这只不过是我俩共同分享的一个小秘密而已,我居然会这么高兴。

“现在还不到早上7点呢。”雷吉说,“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发的?从哪儿出发的?”

自打我可以用望远镜看到帕桑以来,他的氧气罩就没放在脸上,而是悬垂着。我怀疑他已经把氧气用光了,因为我可以看到两个氧气罐的顶部从他的背包里伸了出来。那些氧气罐足够他从北坳登上这里,即便开大流量也没问题。这当然不像是帕桑医生在炫耀。没准儿不需要瓶装氧气,他也可以比我们欧洲人登得更高。不管事实是什么,反正理查一直带着氧气罩来到我们所在的石板处并站稳脚步,不过现在他关上了流量阀,拉下氧气罩,站在那里喘大气,好一阵子之后才回答了雷吉的问题。

“凌晨2点……刚过……就出发了,”他挤出这句话,“五号……营地。昨天……下午……到了那里。”

我瞧着他们的威尔士矿工头灯,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两套头灯依旧捆扎在他们的鹅绒帽兜下面,羊毛帽子上面。乔治・芬奇的鹅绒外套,J.C.的冰爪和其他各种发明,理查的新绳子和精心安排的后勤保障,还有我的闯劲、勇气和热情,有了这些,我们确实为这第四次也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小的一次珠峰探险带来了一些特别元素。然而,或许还是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的奇特矿工头灯和不论满月与否均从午夜开始登山这个主意,才能真正决定我们此次可能攀登的最高高度。

“你们的速度很快。”雷吉说。她把她的睡袋铺开,放在理查脚边,“坐会儿吧,先生们。不过先要确保你们的靴底和脚后跟牢牢抵住什么东西才行。”

帕桑咧开嘴笑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转过头看着眼前的景色,随后又转过头看着黄色地带,东北山脊以及珠峰的顶峰三角岩,它们赫然耸立在我们上方,貌似与我们非常接近。理查非常小心谨慎地摘掉背包,一边缓缓地坐下来,一边把背包搁在他身后的两块小块砾石之间。他曾经告诉过我们,1922年,在海拔26,000英尺,霍华德・萨默维尔放背包时一个不小心,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背包掉到了9000英尺之下的绒布冰川主区上。他们俩都没有带护目镜,理查的脸被高海拔的阳光晒得黢黑,他和帕桑看上去像哥俩儿似的。

“我们……之所以……速度快,”理查终于说道,“是因为……一些考虑非常周到……的人在陡峭的……地方……拴系了……数百英尺……固定绳索,”他冲着我们的方向点点头,以示感激,“沟壑内……带有红旗的竹枝……也帮了很大的忙。”

“反正一路到这里来我们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个。”雷吉说,脸上又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你们……提前一天……建立营地……做得很好,”理查说,“这样我们就有一整天的时间去搜索北壁了。”

“我们不会搜索整个北壁,是吗?”雷吉问。我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理查微微笑,指向下方。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了。

“我们按照计划……假设东北山脊下方……是一片巨大的梯形区域……这片区域以北部山脊和第一台阶相交的地方为始。”他非常笨拙地转过身,抬头望着第一台阶,从他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第一台阶的顶部,他说,“我的老天,从这里似乎能够登得上去,是不是,杰克?不过第二台阶……”

雷吉把她的望远镜交给他,就像我之前一样,理查仔细观察了第二台阶。“攀登那里的岩石倒是有一点点难度,”他说,“不过当然了,这就是我们……带你来的原因,杰克。在岩石上,你是我们的先锋。”

“‘攀登那里的岩石倒是有一点点难度’!”我大声惊呼,“在我欣赏日出的间歇……我举着望远镜……观察了大半个钟头……这该死的第二台阶……就和诺顿或者别的什么人在皇家地理学会描述过的一样。第二台阶是个庞然大物,垂直的‘舰首’高100英尺,他妈的绝对会把人吓得尿裤子。”我停下来喘了几口大气,“真抱歉我说粗话了,雷吉。”

“可以理解。”她说。

“无论如何。”理查一边继续说道,一边摘下外面一层连指手套,张开带着手套的双手,指向在我们下面延伸的陡峭岩石,“按照我们之前的决定……我们会去搜索那片梯形区域,不过从这里的六号营地开始找起,要比从五号营地……攀登上来再搜索简单得多。”

“你们还有力气今天去搜索吗?”雷吉问。

帕桑又笑了。理查露出一副苦瓜脸。

“我们还剩下两个满装氧气罐,”理查说,“你们俩呢?”

“每人两个。”我确认道。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把刚刚耗尽的那个氧气罐从背包里拉出来,拆下阀门和橡皮管。他刚要小心翼翼地把氧气罐放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之间,雷吉就阻止了他。

“我和杰克昨天晚上丢我们的第一个氧气罐时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儿。”

理查微微扬了扬眉,他的矿工头灯就在他的眉毛上方。

雷吉从他手里接过了氧气罐,用两只带着手套的手将之高高举过头顶,用力掷了出去,氧气罐从此处山壁向外飞去。

氧气罐撞击到了下方60英尺处的斜坡,又弹起了50-60英尺,之后再次撞到了岩石上,不断地向下猛冲,在明媚的晨光中变成了一个窄小的模糊影子,撞击发出的铿锵声不绝于耳,仿佛回响声永远都不会停止。随后氧气罐消失了。

理查摇摇头,不过还是笑了笑。“如果那东西掉到1英里之下的北坳上,砸到我们其中一个夏尔巴人朋友身上,我可不负责任。”他说,“这倒提醒了我。那道陡坡从这里的山壁向下延伸,最低处比我们正下方的五号营地低不了多少,一直连通到大深峡谷。我们的搜索区域……就以那里为最低边界。”

“我还是那句话,”雷吉轻声说,“那依旧是数百英亩的面积。而且还是直上直下的。”

“还是有些坡度的,”理查说,“感谢老天。”他把手伸进拉链已经拉开的羽绒外套,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纸展开之后,我看到了一张更为正式的图表,这图表是他画的,在穿越西藏的徒步行进过程中我们一直就此进行讨论,到了大本营又继续讨论。

那是一幅珠峰北壁的简图,这座北壁大致从此刻位于我们东边的北部山肩一直延伸到我们西边几百码远处的大深峡谷,在这幅图上,理查用四种不同颜色的墨水画出了四条自左至右呈之字形的横线,随后又从右向左折返画线,这些线条横贯了简图上的珠峰北壁。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理查正式地说,“迄今为止你是我们最好的登山者,所以如果你能继续向上攀登400英尺,前往这片凹地上方的黄色地带的底部,沿着黄色地带各条沟壑下方的山脊从东到西进行搜索,那就最好了。我认为……你不需要爬进……任何一条沟壑。使用望远镜眺望就可以了。那里的岩架逐渐断绝,到不了诺顿的峡谷,所以请不要超过那个地方。你可以把山脊上方的第一台阶当成一条山脊线……过了那里之后,向西不要走出太远就返回。”

雷吉点点头,不过还是说道:“你让我去黄色地带底部,因为那里是最宽阔、最安全也是最容易以横切方式攀登的岩架,是不是?”

“恰恰相反,”理查说,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我要你去那里,是因为那条搜索路线有最长的一段落差。而且……”此刻他的严肃表情消失了,换上了淘气的神态,“……因为要到那里就要向上攀登,而我们其余人则要下山搜索。帕桑医生?”

“是?”帕桑说。这是今天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半点儿而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反而如同在海平面上聊天。

“烦请向下几百码,到那块不太好形容的岩石侧壁处……”理查不再说话,给他指出了方向。所谓的“侧壁”还真的是难以形容,我们花了好几分钟才看清楚,不过照我猜测,去年,诺顿创下了世界最高攀登纪录28,600英尺,那时候诺顿和萨默维尔就是从大深峡谷退到了这面可翻越的“垂直山脊”上。当然了,这只是已知的最高攀登纪录而已,因为没有人晓得马洛里和欧文在殒命前到底登上了多高。

“只要那里足够结实,你就尽可能向西移动,然后向下爬几百英尺,沿一条最佳线路朝北部山脊向东折返。”理查接着说。他抬头看着这个大个子夏尔巴人,“帕桑,今天早晨攀爬过程中你没用氧气,好样的,不过在部分搜索过程中你或许想要吸一口英国的空气。只是让你保持警惕而已。”

“好吧。”帕桑说。他正手搭凉棚低头看着下方远处陡峭如屋顶的石板,这一大片宽阔区域正是他的搜索范围。

“我来负责这一大片凹地区域,位于帕桑医生负责的所谓难以形容的侧壁和五号营地之间。”理查说。

“那片区域太大了,”雷吉说,“而且非常陡峭。根本无遮无掩。”

他耸耸肩。“所以我会非常小心的。别忘了不要摘下你们的护目镜,我的朋友们。即便身在深色的岩石上也是如此,切记……”

“诺顿上校。”我说。

“正是。”理查说,“我们每人使用一个氧气罐,把第二罐留起来今夜用,不过到下午两点我们应该一起回到五号营地。我相信昨天晚上我们谁都没睡好,而且如果有办法……我不希望……还有人出现高海拔健康问题了。”他看着我,“你的咳嗽严重了,杰克。”

我暴躁地摇摇头。“继续吸瓶装氧气就会好的。”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仍然感觉喉咙里像是卡了块鸡骨头似的,可我不愿意争论,也不愿意发牢骚。

理查点点头,显然不相信我的话,然后打开了他的背包。“我有东西给各位。”他说着拿出了三个很像手枪的东西,“这东西很短,用黑色金属制成,枪筒很宽。”

“决斗用的手枪?”雷吉开玩笑地说道。我是唯一一听了这话嘻哈笑的人,不过很快我的笑就变成了干咳。

“我不知道卫瑞信号枪还有这么小的。”帕桑说。理查摆出卫瑞彩色信号弹,这东西比霰弹大不了多少。这些信号弹和信号枪比我见过的所有航海和军事方面的装备都小得多。我曾经见过理查在伦敦把这个词儿写在了一张清单上,当时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做,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他拼写的是“卫瑞”(Verey),显然这是英国拼写方法,不过我倒是一直知道这种信号枪的名字应该是“卫瑞”(Very),取自信号枪第一个设计者的名字。

“我在战争中使用过威百利-史考特马克三号信号枪,那是一种老式的大口径短枪,”理查说,“黄铜做的大家伙,喇叭状的枪筒。可以发射一枚1英寸口径信号弹,杰克,你可能见过那种1英寸口径卫瑞信号枪。不过一些德国科学家设计了这种枪体较小的12毫米口径卫瑞信号枪,用于夜间巡逻。我们缴获了一些。”他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了他那把较大的英国造卫瑞信号枪,借以向我们展示二者的区别。这把枪和配套信号弹比放在我们面前岩石上那些较小的德国造的要大上两倍。尽管枪身较小,样子丑了吧唧的,可这些玩意儿为黑色金属枪身,功能完备,而且一看就是德国造的。

“这么说。”我说。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于27,000英尺的珠峰北壁,我偏偏开起了玩笑,“军队让你带走了三把较小的德国信号枪和你自己那把较大的英国造卫瑞信号枪?真够大方的!”

“我承认我确实拿走了这把大信号枪,”理查说,“压根儿没人想着把它要回去,而且我也没有提醒他们。复员期间这样的事儿多的是。给你们的小枪是我在厄玛-爱尔福特公司倒闭之前从他们那里邮购的。另外,让-克洛德的那把我昨天已经给他了。”

“该怎么用呢?”雷吉问,这才是现在应该关心的事儿。她早就拿起了一把信号枪,并且用力打开那个弹匣缺口确定里面没装信号弹,一看就知道她对枪支十分在行。她用手指触摸那些用颜色编码的较小12毫米口径信号弹,这些信号弹就放在理查手边一块平坦的岩石上。

“你们也看到了,这些信号弹有三种颜色,红色,绿色,以及在战争期间被我们称为白星色的颜色。”理查继续说。我不得不承认,他听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在做讲座,只是在给他的朋友们做讲解罢了。“我建议我们使用绿色来示意我们有发现,而其他人则应该过去找你。红色表示你碰到麻烦了需要营救。而一看到白色,就代表所有人该回五号营地了。”

“这么说,如果我掉到山下了。”我说,现在我依旧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而且有那么一会儿,我糊里糊涂地居然把搜索这个严峻的目标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应该在摔下去的过程中发一枚红色信号弹?”

另外三个人盯着我看,好像我长了两个脑袋。

“这倒也无妨,杰克。”理查终于说。

接下来我们都忙活了一阵,背好我们的背包,把卫瑞信号枪和信号弹放在背包外面的口袋里,就算不摘下背包也可以够到,而且远离我们的氧气罐,十分安全。

“杰克要负责搜索山壁较低的区域。”我们都把东西背好站起来时,雷吉说道,“你真觉得珀西瓦尔会从东北山脊上,或从北部山脊延伸出来的那面山壁上,摔下这么远的一段距离?”

理查没有耸肩,不过他那轻柔的声音里倒是夹杂着耸肩传达的不屑意味。“一旦人体从这种坡度的斜坡上摔下来,雷吉……往往就会持续滚落很长一段距离。如果如西吉尔所说,他是因为雪崩才摔下去的,那么珀西和梅耶的身体从跌落之初就会以垂直速度下跌。”

“这么说他们的尸体根本就不可能在这面山壁上了。”雷吉说。

理查没有回答,不过我们都能听见那句无声的“或许不会”。突然间在我们下方急坠2000英尺,那就是说他们总共垂直跌下了8000多英尺,光是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布鲁诺・西吉尔说你的表弟和梅耶是因雪崩而丧命,可我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理查补充道。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他对这件事儿的判断。

“可如果珀西和梅耶是从我们上方东北山脊的另一面,也就是南面掉下去的……”雷吉道。

“那就找不到他们了,”理查干脆地下了结论,“跌落12,000多英尺,几乎垂直坠向康雄冰川。即便我们沿着……东北山脊攀登这座山……马洛里曾说他会这么登山……也没有理由去搜索南面。在那样的海拔高度,我们根本分辨不出尸体,抑或尸块。特别是一年来那里又落了不知多少雪。而且那里必定会有悬雪,打死我也不会接近这样的地方。”

“那我呢?”我问。

“你什么?”理查说。

“我搜索的区域啊?”

“哦,”理查说着指了指搜索网格地图上最边上那条蓝色墨水线,“我分派给你的是最危险的一片区域,杰克。那是最靠近陡坡的一段区域。我想你不必一路搜索到五号营地下方太远的地方,也无须下降到斜坡边缘。因为,从东北山脊跌下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我们人类的身体早已经四分五裂了,或者至少已经血肉模糊了,成了乌鸦的盘中餐……那是一种生存在高海拔地区的乌鸦,甚至可以飞到这样的高度来。啊,我很抱歉,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

“为何这么说?”雷吉冷静地问。

“我的话有些过分了。”理查说。他低下头。

“先生,我曾经见到过高山上的尸体,”雷吉说,“而且我也很清楚,即便是在这样的海拔高度,如果梅耶和我表弟的尸体依然在这座山上的某个地方,那么食腐动物肯定能找到他们。”

“可是……”理查说。之前说了刺耳的话,他本来想说些好话弥补,可他几乎懵然不知现在又说错话了,“处在这一海拔高度的北壁可谓是一座高地荒漠。虽然只过了一年,尸体也应该变成了干尸。”

我感觉有必要改换一下话题,说些更高兴的事儿。我伸着脖子抬头看那个大高个儿夏尔巴人,说:“帕桑医生,我真惊讶你能不顾你的病人们爬到这里来。登津・伯西亚怎么样了?”

“他死了。”帕桑说,“是肺栓塞,高海拔引发了血块,血块移位后堵住了肺部主动脉。就算那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在北坳的帐篷里,我也无能为力,救不活他。在从一号营地转移到大本营的路上他就已经死了。”

“天啊。”我轻声对自己说。

雷吉看上去明显有些颤抖。“阿门。”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