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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5月7日,星期四

“是时候打包下山了。”在经历了痛苦不堪、漫长无尽、只能待在帐篷里的两个白天,以及两个更为漫长无尽、潮湿、冰冷、无眠的夜晚之后,天色亮了起来,这时候让-克洛德说道。

我抬起手,抚摸着我脸上正在剥落的条纹,我心想,或许我们的大限已经到了。

我们的个人装备里并没有镜子。“对我说实话吧,让-克洛德……麻风病?”

“是太阳晒伤,”J.C.说,“可你的情况很糟,我的朋友。你被晒伤的皮肤变成了红白色的条纹,而且已经开始脱落,可因为缺氧,你的嘴唇和剥落皮肤下面的嫩肉很像是蓝色,我想那是青紫色。”

“红,白,蓝,”我说,“天佑美国。”

“或者是法兰西万岁。”让-克洛德说,不过他并没有笑出来。我注意到,他和四个夏尔巴人中除了巴布之外的三个人的嘴唇上、脸上和手上也都现出了淡蓝色。

昨天,我一直舔食一个罐头形冰冻楔状土豆和豌豆当作早饭、午饭和晚饭。那东西吃起来一股子煤油味儿,夏尔巴人背来的包裹里混杂各种东西,其他东西也都散发着这种味道。我之前爬到外面又吐了一次,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们把那个桃罐头焐热了,我们六个人都抿了一小口冰冻桃汁。只喝了这么一点点,我们的渴意被撩拨了起来,难受得要命,还不如什么都不喝呢。)

我快被冻僵了。在第一个晚上,我和J.C.原以为昂・蚩力和拉帕・伊舍能分别和另外两个夏尔巴人分享同一个睡袋,毕竟我们的睡袋是按照欧洲男性的体形设计的,完全可以容纳两个身材矮小的夏尔巴人。这些睡袋缝制得像个茧,既没有纽扣也没有拉链,所以压根儿不能把睡袋打开,像羽绒被那样,一面盖在上边,一面铺在下边。就这样,在第一个晚上,昂・蚩力只好穿着羊毛外套睡觉,他们几个都选择穿这种外套,而没有穿我和J.C.攀登到这里所穿的“米奇林”芬奇鹅绒套装(第一天在穿越槽谷和在冰川之上的时候,天很热,我们不得不把这些衣服脱下来,我就是在这些地方被严重晒伤的)。结果,昂・蚩力和拉帕・伊舍的脚指和脚都被冻伤了。J.C.会说英语的贴身夏尔巴人诺布・切蒂在两个晚上都呼吸困难,所以只好把脸露在睡袋外面睡觉;结果,巴布冻伤了脸,生出了一块块白色冻斑。

因此,昨天晚上我和让-克洛德把我们的芬奇羽绒外套和羽绒裤子让给了昂・蚩力和拉帕・伊舍,因此搞得我整个晚上都没合眼。在新鹅绒外套和裤子下面,我穿的是普通马洛里式羊毛诺福克上衣、毛衣、羊毛提灯裤和袜子,现在就连羽绒睡袋都无法给我保暖了。本来就算身体上难受得要命,我还是可以打个盹儿的,可接下来我就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冷,也可能是因为我感觉有人正掐着我的脖子,要把我勒死。没准儿两者皆有。

现在做动作感觉好很多,我穿着靴子费力地移动着,然后把高帮毛毡拉普兰德“拖鞋”塞进我那个空背包深处。不过我每动一下,浑身的力气就会被用光,然后只能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我看到让-克洛德在艰难地系已经冻上的靴带时同样要停下来歇歇。几个夏尔巴人的动作甚至比我和J.C.还要慢,还要笨拙。

不过最后我们还是都打包完毕,穿上了靴子和冰爪,并且把一层层衣服穿好,我和让-克洛德又穿回了我们的芬奇外套,以便下山时御寒。然后J.C.说了句话,搞得我怨声连连,四个夏尔巴人则默默地垂头丧气。他是这样说的:“我们必须也把这顶帐篷、支柱和铺地防潮布打包。”

“为什么?”我哀怨地说。雷吉的试验大帐篷经历了两天两夜的狂风后依然屹立不倒,可这该死的东西沉得要命。上山的时候我只背了这帐篷的一部分,就差点儿没被压趴下。我心想,现在能不能活下去就看我们能不能快速下到二号营地或更下面的地方了。把这顶该死的帐篷留在这里吧,给下一支老虎队用,这是我心里的想法,不过我并没有将之大声说出来。

“我们可能需要它在冰川上遮挡恶劣天气。”让-克洛德解释道。

我强忍冲动,才没有再次哼哼唧唧。一想到要在开阔的冰川上露营,我就感觉那跟死也没什么分别。可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就只能露营……

我知道J.C.说得对,于是我对巴布・里塔说:“好,你听到他说了。你和昂・蚩力现在就把支柱拆下来。诺布,你和拉帕到外面,把桩子拔下来,然后把拴系器具解开。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千万别把它们弄断了,然后把所有绳子都连在拴系结上别拿下来。”

如果我们迫不得已只能在冰川上搭起这顶帐篷,我看我们可没有任何力气去拴新绳子,而且周围或许也没有合适的岩石和砾石。

*

再一次站在外面,还背着背包,感觉奇怪极了。狂风一点儿也没有减弱,暴风雪猛烈地下着,还是和之前的两天两夜一样大,可让-克洛德那个既是无液气压计也是温度计的便利机器告诉我们,低压随着温度在上升,而气温现在已经达到了非常宜人的零下12摄氏度。

“冰川上有积雪,正好可以穿冰爪。”狂风不停地刮,怒号声夹杂着J.C.的声音飘入了我的耳朵里。

*

情况糟透了。

我和J.C.惊讶地发现冰川上只积了2英尺新雪,并没有像我们担心的那样,下了三天这么大的暴风雪,新的积雪会达到4英尺到5英尺厚,可雪面冻得并不结实,所以每走出十几步,我们就会一脚踏空,陷进及膝高或及腰深的雪里。尽管如此,我们倒是从没有一起摔倒过。我们就像六个身体麻痹的盲人一样,向冰川下方走去。

我们之前已经决定,用理查的奇迹绳互相系在一起,这绳子贵得离谱,是他个人为此次探险的新发明(经费都是布罗姆利夫人出的)。对于在冰川上临时使用的引导绳这类用途,我们上山途中用的都是阿尔卑斯山攀登标准的八分之三英寸棉绳,在我看来,因为在马洛里和欧文生前的最后时刻,有人看到他们攀登这座山时用的就是这种绳子,所以这绳子应该叫“马洛里-欧文登山绳”。不过对于垂直的固定绳索,以及在没把握的情况下互相拴系在一起,理查坚持用他这种混合了棉、马尼拉麻、大麻纤维和其他材料的新型绳索。这几种材料混合在一起,绳索变得更粗更重,达到了八分之五英寸粗,而不是阿尔卑斯山攀登沿用多年的八分之三英寸粗这个标准,因此背运起来更沉,也更难以快速打结,不过理查在登山俱乐部的熟人带着他去了伯明翰一家商业绳索坚固度测试机构:全新且没有任何磨损的八分之三英寸标准棉绳会在承受500磅拉力的情况下绷断。这个数字听上去已经不小了,可一个标准体形的男性自由跌落,同时他身上系着一根30英尺长的拴绳,他自身的体重再加上跌落60英尺后的速度差不多就能把八分之三英寸标准棉绳拉断。“我看我们还是把这没用的东西当成交感巫术的好,绝不能用它们来做真正的安全防护措施。”理查曾经这样说。

去年冬天,理查让我们在威尔士试验了他的新绳子,那时候他告诉我们,不论是在喜马拉雅山脉还是在阿尔卑斯山脉,太多登山者丧命都是在再次从陡坡下来的时候,而不是在具有真正的安全保障下用绳索下降途中殒命,这种绳子低弱的拉伸强度就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另一个原因。测试结果显示,理查的这种新式混合纤维绳——这是他喜欢的叫法——可以承受1100多磅拉力。理查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不过这绳子肯定比马洛里和欧文在他们在世的最后一天所拴系过的八分之三英寸棉“晾衣绳”(理查以前这么叫这种绳子)要结实。理查设想未来制作出一种尼龙混合材料绳索,平均测试拉力强度可达到5000磅,只是他还不知道用1924年到1925年的材料该怎么做出这样一条绳子。

然而,即便是有了这种改进过的新型绳子,我和J.C.还是得分出下山的先后次序。毫无疑问,让-克洛德应该是打头的那个,可后面呢?当然是我们这另外五个人,昂・蚩力和拉帕・伊舍的脚冻伤了,而且肿得老高,连站都站不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们俩连靴带都系不上了,还是我和J.C.给他们系好了冰爪,所以,如果让-克洛德突然掉进了隐藏的冰隙内,根本不能指望他们俩能拉住拴绳。而且我或者理查的奇迹绳都没可能拉住三个向下跌的人,就算我能飞快地把我的长冰镐插进雪下的冰川里也无济于事。

于是我们采用了一个折中办法,J.C.走在最前面,巴布・里塔第二个,在这糟糕的一天里,他是最健康的一个夏尔巴人了,然后是我(我可以拉住前面两个人的可能性很小),昂和拉帕则跟在我后面蹒跚而行,他们两个人互相搀扶,最后是诺布・切蒂,他的脸部冻伤了,全身上下都有冻伤,是我们的最后一棒中坚力量。如果昂和拉帕其中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全都掉进了我后面的冰隙,从理论上来说,我倒是可以拉住他们。

我们都知道,至少是我和让-克洛德清楚得很,如果到了诺布・切蒂得拉住我们所有人或者大部分人的地步,那我们的小命就都不保了。

所以我们跟在J.C.的后面,离开了很快就变得模糊的三号营地残迹,朝东绒布冰川退了回去,然后走下冰川惊人陡峭的斜坡。在没完没了的暴风雪中,让-克洛德是怎么找到路,躲开三天前顶着明媚阳光上山时他辨认出的那成百上千道冰隙的,我一直不得而知。大多数用来标记路线的竹枝不是被吹走了,就是被雪盖住了,不过他偶尔把手伸进雪下,用力拉出来一个竹枝,从而确定我们几个没有走错路。

我不相信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可在这一天之后,我一直觉得,在觉察冰川的能力方面,让-克洛德・克莱罗克斯肯定具有诡异但货真价实的第六感。即便是在大晴天,可以通过观察阴影来辨别冰隙,这些裂缝都难以辨认,更不要说在这种什么都看不到的暴风雪鬼天气里了。好几次,他扬起手,示意我们停在原地不动,然后他转过身来,沿着他自己那些在雪中很快就消失的脚印走了回来,带领我们退回上方,绕行,然后向下从冰隙边上走过。在经过这些裂缝的时候,有时候我们其余几个人能看到一点点冰隙的迹象,可多半情况下,除了让-克洛德,我们谁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这些缝隙。

就这样,我们先是花了好几个小时漫长而痛苦的时间穿衣服,绑靴带,穿好冰爪,把帐篷分装到不同的背包里打包好(J.C.负责背运大部分帐篷),又用了四个多小时停停走走地走下冰川,然后我们来到了那道搭有梯子的裂缝边上,周二上山的时候,此处距离三号营地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

让-克洛德抬起了落满雪的手臂,我们停下来,然后开始慢慢走近那道冰隙。

用绳索捆扎在一起的两个15英尺长梯子此刻已经滑到了一边。

“他妈的。”J.C.说。

“真他妈的。”

此时雪依旧很大,梯子的远端已经陷入雪中,我们很难看清楚,尽管距离只有15英尺,不过几分钟之后,一阵疾风吹来,雪片被吹散了,我们趁此机会重新评估了一下形势。

在冰缝的南部边缘有一片塌陷,仿佛一根支撑远端缝隙的冰柱向下移动了6英尺左右。一根奇迹绳绷索不见了,另一根,也就是我们面朝南时处在我们左边的那根绷索,此刻因为绳上冰雪重量的压迫已经陷入了雪中,一看就知道在另一边固定绷索的带洞眼桩子和冰锥已经松了。我们之前曾留下了两套登山装备,那些负载沉重、预计在周三上山来的挑夫就可以穿戴上,走过这个摇摇晃晃的梯子,以保安全,其实就是把安全带上的登山扣钳牢在其中一条绷索上,可现在安全带都没了,不是被掩埋在新雪下,就是掉进越来越宽的冰隙里了。

我们解开了把六个人连在一起的绳子,巴布・里塔又把绳子系上,这下变成四个夏尔巴人连在一起,而巴布处在第一位。我则和让-克洛德系在一起,他用双手和膝盖支撑身体,爬向梯子和裂缝边缘。

我借用了昂・蚩力和诺布・切蒂的长冰镐,然后和J.C.拼尽全力把它们深深插进了积雪和硬冰之中,然后把大约30英尺的奇迹绳绕过冰镐,这样一来,如果让-克洛德掉下去,这些冰镐就能成为主要的锚固点。我做手势示意昂和诺布走到冰隙边的冰镐锚固点并倚在冰镐上。我又借来了拉帕・伊舍的长冰镐,把它横放在缝隙边缘,并把弯曲的镐头深深插进冰里使之固定住。如果J.C.掉下去,我希望锚固点的绳子和我拉住的绳子能搭在冰镐平滑的木柄上,而不是绷在裂缝的边缘。巴布・里塔拿着他的冰镐插在我们后面,并把一卷绳子绕过冰镐,以防昂、诺布和拉帕脚下出现裂口。现在他就是他们的保护人。

接下来我把我自己那把冰镐的钢尖尽可能深深插进冰雪之中,粉末状的雪太多了,所以始终感觉没有真正插牢,然后我一边从冰隙边缘退开,一边放松我留在我和J.C.之间的那30英尺绳子。

他开始爬上那个此时已经倾斜得非常严重的梯子。我稳住自己的身体,以便能抵挡住在他坠落之际拉绳子时突然产生的冲击力。

让-克洛德一边爬,一边拿着一把系牢在他背包上的短破冰锤,用力把他前面梯子横档和边缘上的冰雪敲掉,所以他只能用一只手抓住他前面的梯子。他依旧背着全部装备,我们两个不想把我们的决定大声说出来:如果梯子能够支撑得住的话,我们希望夏尔巴人背着他们的背包跨过梯子。现在天寒地冻的,气温不断下降,浪花溅沫般的雪打着旋儿,如果用手把装备送过去,肯定会耗费非常长的时间。所以只能孤注一掷。

就在J.C.爬到一半的时候,此时的他正向下爬,双脚和背部要比他的头部高,突然间横亘在缝隙上的梯子又往下面的雪中坠了大约6英寸,我连忙再次稳住身体,做好准备应付他掉下之际我拉住绳子时对脊柱产生的猛烈震荡。

我预想的危险并没有到来。冰隙远端新延伸出来的冰雪架状突出物足够结实,支撑的时候也够长,所以让-克洛德安全地爬了过去。令人惊讶的是,他依然留在梯子上,把几枚冰锥用力凿进了他爬向的那面布满残冰雪屑的蓝色冰壁上。他拿出两根事先裁好的6英尺长奇迹绳,并将它们一端系在冰锥上,然后把另外一端绕在梯子的两边,一直到绳子绷紧为止。

这起不到多大保护作用,但聊胜于无。

现在透过猛烈的暴风雪我几乎看不到让-克洛德了,不过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这时候他正把他自己的长冰镐从背包里拉出来,并把它深深插进裂缝那一边大约10米开外的地方。他把更长的绳子系在新的破冰锚固点上,而且让人惊讶的是,他又爬回了梯子上,把这些新的支撑绳索系在梯子的中间部分。我把另外两根系在我们自己破冰锚固点上的绳子扔给他,然后他向前移动,把这两条绳子系在梯子靠近我们的这一端。接下来,他并没有站在我们所在的裂缝一边,而是再一次费力地爬到了严重倾斜的梯子上,而且这次是冰爪冲前,倒着爬回去的。

他站在对面的残冰雪屑上,使用破冰锤和带着连指手套的双手清除了一些残冰雪屑,以便挑夫能更容易地站起来,顺着8英尺长的崎岖垂直斜坡走到冰川上。

他把他自己的保护绳和最后一卷奇迹绳索从裂缝那边扔给我,然后慢慢退回去,把他那一端的绳子绕在他的冰镐锚固点上,随后做出保护的姿势。

“好,”我尽可能用最有威信的语气说道,“拉帕第一个。巴布,在我把我和克莱罗克斯大人的保护绳系在拉帕身上时,你要拉住另外两个人。还请你告诉拉帕和其他两个人,要用双手和膝盖支撑身体,爬到梯子那边去,而且劳驾,背包不能取下来,要慢慢靠过去。告诉他们一点儿危险都没有。就算梯子会折断,对这些新绳拴也不会有影响,我和克莱罗克斯先生都会拉住你们的。好了……拉帕先上……”

有那么一刻,这个已经吓坏了的夏尔巴人并没有走上前来,而且我肯定我们都想撒手逃跑。

不过到了最后,在我打了许多手势,巴布・里塔用尼泊尔语喊了很多话之后,拉帕终于开始一次向前爬1英寸,向着梯子爬了过去,然后试着把他的膝盖放在梯子那依旧结着冰的边缘上,一次只挪动一只他那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时间漫长无比,好在拉帕终于爬过了梯子,让-克洛德为他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这个被冻伤了的夏尔巴人像个小孩子似的在那一边嘻哈大笑。

还有我们四个人,我疲惫地想。不过我还是笑了笑,示意一瘸一拐的昂・蚩力趴下,爬到前面来,然后把我们俩的绳子系在他身上。

良久,四个夏尔巴人都到了冰隙那一边,再次系好了他们自己的登山绳,我使尽浑身力气把深深凿进冰雪中的那三把冰镐拔出来,然后用力丢到了缝隙另一边。J.C.把它们都捡了回来。

此时只有让-克洛德一个人拉住我了,不过他抛给我的第二根绳子还系在他自己那把依旧作为破冰锚固点的冰镐上。我把一条松散的奇迹绳系在我身上,在我的脚上打了一个普鲁士绳结,以防梯子在我身下断裂。登山者掉进冰隙时,若能凭借自身的力量借助普鲁士绳结爬出冰隙,也就是通过绳结制造出小小的攀登镫索脱困,要比让一个人或几个人在另外一边拼力把他拉上来效果好很多。

我笨手笨脚地穿过梯子,这时候我居然向下看了看那道裂缝中令人目眩的蓝黑色深渊,这么做简直大错特错。在这架摇摇晃晃、边缘结着冰的倾斜梯子下面,仿佛有一个无底洞,不是仿佛,那真真正正是一个无底洞。人到了梯子上,梯子似乎向前下方倾斜得更加严重了。我感觉血直往头上冲。

接下来我爬过梯子,好几只热切的手臂帮我站了起来。我把连着所有人的绳子重新系在自己身上,然后回头看了看那架如蛛网一般乱糟糟、临时搭建起来的梯桥,我们几个人刚刚都从那上面爬了过来。这时候疲惫不堪的我因为还活着这个事实不由得感到一阵纯粹的快乐,于是我也像拉帕・伊舍刚才那样,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让-克洛德在前开路,还像刚才那样,我用绳子把自己系在第三位,也就是巴布・里塔的后面,然后我们继续冒着暴风雪缓慢地向冰川下方走去。我看得出来,昂・蚩力和拉帕东倒西歪地走着,仿佛根本感觉不到他们冻伤的双脚带来的疼痛;他们的脚冻僵了行走反而更好一些。

不知怎的,我始终搞不懂J.C.到底是怎么一直找对路的。我们来到了冰川较低的地方,再一次穿行于令人压抑的高耸冰柱之间,这里的新雪比较少,我们能够看到更多的竹枝,这些竹枝仿佛被人粗心大意地飞快洒在一张雪白白纸上的墨渍。在这个灰蒙蒙的下午,大雪和天空连在了一起,巨大的冰塔就像穿着白衣的巨人幽灵一样突然从我们前面和周围冒出来。

然后我们来到了横亘在我们和二号营地之间的最后一个障碍,只要能跨越这个障碍,我们就可以喝到新鲜的水、滚热的汤,还可以吃到真正的食物。这个障碍就是在营地上方不到半英里处的最后一道冰隙,这道缝隙上原本有一座又宽又厚的雪桥,我们还在上面系了绷索,这样在穿越雪桥时就能产生一种安全感。

绷索还在原处,不过因为上面结了冰,所以它们全都陷进了雪中。雪桥连影儿都没有了,全都掉进了那道宽阔的冰隙里。

我和让-克洛德靠在一起对表。现在是下午4点30分过一点儿。四十五分钟之后,或许还到不了四十五分钟,冰川就会完全被珠峰山脊的阴影笼罩,慢慢变黑。大雪还在不停地下,气温也在持续降低。随后我们分别向左右,也就是裂缝延伸的两个方向走了半英里多的距离,然后认为雪桥才是跨越这道裂缝的最佳方式。就算我们尝试再次横穿冰川,也没有竹枝可以在遍布冰雪覆盖的冰隙中间给我们引路。我们只能等到明天早晨再行动,而且如果老天关照我们的话,明早天气可能会好起来。

我们看了看对方的眼睛,然后让-克洛德大声地对巴布和诺布说:“我们把装备卸在这里,要距离那道冰隙30英尺远。然后搭帐篷。”他把他的冰镐插进距离冰隙边缘10米远的雪中。

挑夫们站着不动,想到要在冰川上再过一夜,他们不由得目瞪口呆。

“快!利索点!趁现在天还没黑,一定要赶在风变得更大之前弄好!”J.C.使劲儿拍他那双戴着连指手套的手,回声折回到我们耳畔,听起来就像是枪声一样响。

这声响让几个夏尔巴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们都使出浑身力气忙活起来,先是卸下两块铺地防潮布,把帐篷搭好,尽可能楔进更多临时弄好的桩子和冰锥。我意识到,如果大风还是和前两个夜里那么大,我们的帐篷还有我们几个的小命很有可能都要交待了。我能想象得到雷吉的大帐篷里和在帐篷里挤作一团的我们六个人在今天夜里是个什么样子:狂风就像个冰球似的,横扫过冰面,不停地吹着我们、帐篷和所有的一切,我们用手指按压,以免自己被风吹得在铺地防潮布上摇来摆去,最后,我们全都被卷进了这个无底的冰隙。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都到了帐篷里面,并且蜷缩在一块儿取暖。我们谁也没尝试去吃点儿东西。我们渴极了,这感觉根本没法用语言来形容。我们六个人不停地咳嗽,在高海拔地区咳嗽起来,那声音简直太可怕了。“就像是豺狂吠的声音。”J.C.曾经如此形容。在他第二次说起这个形容的时候,我就直接问我的朋友,他是不是真的听过豺的叫声。“昨天听了一夜,杰克。”他这么答复。

这天夜里,我和让-克洛德把我们的羽绒睡袋给了昂和拉帕,而我们则穿着芬奇的羽绒外套和雷吉的鹅绒裤子睡觉,同时还盖上了薄毯子。我还把我的靴子放进一个防风雨麻布袋子里当枕头。

我和J.C.都累坏了,可我们冷得要命,着急得不得了,想装睡都不成。我们努力往对方身上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可我们发现对方都在打哆嗦,牙齿咯咯直响,因此我们本就糟糕的状况似乎更是雪上加霜了。没准儿我们的身体已经停止产生任何热量了。

这样下去,你们俩都会没命的,杰克。我自己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荡,这语气令我很不爽。听上去像是它已经放弃了。

“到了明天早——早——早晨。”让-克洛德小声说。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狂风刮得更猛烈了,“我会拉着固定绳索爬过去,下——下——下到二号营地,尽快带人和我一块儿回来,还会带回梯子、食物和热饮——饮——饮料。”

“听起来倒是——是——个计划。”我的牙齿直打战,不过我还是挤出了这句话。接下来我说,“或者我今晚可以试一试,让-克洛德。带上手电和……”

“不行,”我的朋友轻声说,“我觉——觉——觉得那根绳子支——支——支撑不住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重——重量。我的体重比较轻。今夜太累——累——累了,根本不能做保护。明天一早再说。”

我们又往对方那里靠了靠,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狂风更凶猛了,帐篷帆布又开始噼里啪啦响起来,像是一场机关枪扫射的战斗。似乎感觉到整个帐篷被风吹着向南面的冰隙滑去,可我太疲倦了,而且脱水得严重,所以对此无能为力,我就这么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其他人的身体挤在我边上。

让-克洛德有个坏习惯,他那缓慢的呼吸声往往会连续停止像是几分钟的时间,这期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而且也没有呼吸,一直到我摇晃他,他才会貌似又恢复了呼吸。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这么做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理由,让我在寒冷的黑夜中保持清醒。每次我把他摇晃回尘世,他就会小声说“谢谢,杰克”,然后再次进入那不稳定且半睡半醒的呼吸状态。

突然之间我在黑暗里坐直身体。肯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儿了。我能听到J.C.和其他人在一片漆黑中发出的呼吸声,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喘息声,可一些重要的东西消失了。

风停了。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了,风声第一次消失了。

让-克洛德坐在我边上,我们摇晃着对方的肩膀,要么是在默默地庆祝,要不就是都开始歇斯底里了。我四处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手电筒,然后将之打开照亮了我的手表。凌晨3点20分。

“我现在就该去试试绳子,”J.C.小声说,“等到日出的时候我就没有力气跨过去了。”

在我回答之前,就听到帐篷门上传来了抓扒声和撕扯声。我们从前学了一招,就是应该留一部分帐篷门不要系紧,否则帐篷系得严严实实,呼吸就更加不畅了。我开始在幻象中看到明亮的光线照射在我们所有人身上。在突如其来的光亮下,只见诺布・切蒂的脸颊都已经被冻成了纯白色和黑色。一个巨大且强有力的东西正用爪子抓着帐篷门想闯进来。

突然间,理查和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的脑袋钻进了帐篷。我可以看到他们戴着连指手套的手里发出手电光,而且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光,是提灯,好几盏提灯。他们俩人还戴着雷吉的威尔士矿工头盔,在那些光的照耀下,布满讨厌冰屑的帐篷内部以及我们那一张张眼睛睁得老大的脸都被照亮了。

“你们怎么来了?”我挤出这句话。

理查笑了。“我们早就准备好,只要暴风雪小了,我们就出发。我不得不承认,这些矿工的头灯还算过得去……”

“比过得去好很多吧。”雷吉插口道。

“可你们怎么跨……”让-克洛德道。

“冰川出现了变化,”理查说,“西面大约600米处,也就是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冰川两边都塌了,那里的底部很浅,所以成了一片碎片区。大约下沉了150英尺,然后又向上集聚,形成了一个斜坡。爬起来一点儿都不危险。我们留了些固定绳索在那里。挪点儿地方,先生们,我们进来了。”

不只是理查和雷吉挤进帐篷里把帐篷填得满满当当的,连帕桑也爬了进来。他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医用包。

外面的夏尔巴人蜷伏在门口,把装在热水瓶里的保卫尔牛肉汁、茶和汤递了进来,他们自己的头灯亮着,还有至少三盏提灯把大范围的光亮投射到了他们的笑脸上。一个较大的热水瓶装的全是水,我们每个人轮流着痛痛快快地喝了很多水。

帕桑医生已经检查了诺布的脸、拉帕和昂冻伤的脚。“得让特比和尼玛背他俩走了。”帕桑说。他开始把臭烘烘的鲸油抹到那两个人发黑的赤脚上和诺布的脸上。

“我们现在就走?”我挤出这句话。我连自己站不站得起来都不确定,不过热水让我体内某些已经消亡的东西又活了过来。

“现在的时机正好,”理查说,“会有夏尔巴人来帮助你们每个人。我们还给你们都准备了头灯。你们美国人怎么说那个词来着,杰克?就算我们绕道走一条新路穿越那道冰隙,四十五分钟后我们也能回到二号营地,或许还用不了这么多时间。我们已经用竹枝标记了路线。”

“来吧,杰克,我来帮你站起来。”雷吉说着把我的手臂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她居然能提起170磅重的我,仿佛我是个小孩子,然后搀扶着我走入了黑暗之中。

满天的星星亮晶晶的。没有雪,也没有云,映入眼帘的唯有在珠峰峰顶和山脊上猛烈飘浮着的浪花溅沫般的雪,而珠峰峰顶和山脊就在我们上方,与我们的距离只有3英里又10,000英尺远。

让-克洛德在别人的搀扶下走出了帐篷,他也抬头看着珠峰和星光闪烁的浩瀚夜空。“Nous y reviendrons.”他对着珠峰说。

也许我说得不对,不过我觉得我学了不少法语了,足以翻译出这句话,他说的是“再会,珠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