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猫与鼠(一)

送邓琳玥回到寝室之后,方木突然很想一个人走走。

他来到体育场,围着跑道一圈圈地走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直到无所不在的冷空气让他打起寒战,方木才恢复了意识。

今天,我吻了一个女孩?

接吻的整个过程都模糊不清,并不像想象中的初吻那样令人刻骨铭心。方木从回忆的漩涡中挣扎出来,看到邓琳玥娇羞地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天,我做了什么?

刚才在女生宿舍楼下的时候,邓琳玥的眼睛里分明写着深深的不舍,而方木却不敢再与她多待一秒钟。

我怎么会这样?

是因为寂寞么?还是别的什么?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脆弱?

方木回到宿舍楼的时候已经快闭寝了,杜宇正在玩CS,听见方木进来,匆匆回过头来问候一声:“回来了?”

方木很怕他细问,应了一声之后,就拿起脸盆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灯又坏了。黑暗中,方木把脸浸在装满冷水的脸盆里,虽然冷得全身发抖,却感到一阵畅快的清醒。

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脚背上飞快地跳过。方木吓了一跳,一口水呛在喉咙里。他猛地把头从脸盆里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定睛一看,一只黄黑花纹的小猫正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他。是孟凡哲的“汤姆”。

方木又好气又好笑,手捧着一把水作势要泼它,谁知它并不怕,歪着小脑袋看着方木。方木侧侧手,在手心里留下一小汪水,挥了过去。

汤姆飞快地蹿了出去,那些水全洒在了一个刚刚踏入卫生间的人脚上。

“哎呀,对不起。”方木赶忙道歉,抬起头一看,是孟凡哲。

“是你啊,sorry。”

孟凡哲笑笑,表示不介意。

汤姆逃到卫生间外,并不跑远,坐在地上看着他们。孟凡哲看着汤姆,眼中满是怜爱。

“它真可爱,是么?”孟凡哲梦呓般喃喃自语。

“是啊,”方木突然来了兴致,笑着说,“杰瑞。”

孟凡哲扭过头来看着方木:“杰瑞?”他笑了笑,低下头,仿佛在思量着什么,“杰瑞……杰瑞……”

毫无征兆地,孟凡哲突然转身离去,汤姆见状,也竖着尾巴,跟在主人身后悄无声息地走了。

方木自感无趣,伸手去拿香皂,想了想,又向孟凡哲消失的方向望了望。

刚才孟凡哲看着汤姆的眼神中,除了怜爱,似乎还有——惋惜。

回到寝室,杜宇还在不知疲倦地鏖战。

“喂,怎么样?”他头也不回地问。

“什么怎么样?”

“你的浪漫约会啊?”

“还能怎么样,吃饭呗。”方木突然有点心虚,他飞快地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宇终于关掉电脑,爬上床,没过几分钟就打起了鼾。

方木却一直没有睡着,他紧闭着眼睛,努力把三个字驱逐出脑海。

刘建军,这是一个让方木想都不敢想的名字。

早晨六点半,方木就被手机的提示音吵醒,睡眼蒙眬地打开一看,是一条短信:“一起吃早饭吧。”

号码很陌生,方木想了想,看看通话记录,是邓琳玥的手机号码。他一下子睡意全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考虑了半天,决定不去。又过了半个小时,杜宇起床了,方木也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和他一起洗漱,一起走下楼去食堂。刚刚出了宿舍楼的大门,就看见邓琳玥站在门口,脸冻得通红,双手插在衣袋里,双脚不停地跺着。

看见方木,邓琳玥没有埋怨,笑笑说:“你总算出来了。”

杜宇非常惊讶,不过看看满脸通红的方木,识趣地说:“我先走了。”

见杜宇走远,邓琳玥小声说:“怎么这么晚,没收到我的短信么?”

“哦……没听到。”

“睡得太晚了吧?”邓琳玥脸色微红,“还是根本没睡着啊?嘻嘻!”

方木躲开她的视线,“还是……先去吃饭吧。”

方木像做贼似的和邓琳玥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吃早饭。他这么做并不多余,许多熟识他们的人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尤其是几个篮球队的队员,不仅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方木如坐针毡。邓琳玥倒显得十分大方,碰到意味深长的目光的时候,还会回望过去直到对方移开视线。

漫长的早饭终于吃完了。方木简单地和邓琳玥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地走出了食堂。还没等走出门口,就听见邓琳玥在身后叫他。

她疾步走过来,脸色因为走得过急而略显潮红,目光严厉。

“方木,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很丢人?”语气比目光还要咄咄逼人。

“……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个态度?”

“我……”

“觉得对不起刘建军是么?”邓琳玥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一些,“我跟你说过了,我跟刘建军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不能因为他追求过我,现在受伤了,我就不能去爱我爱的人。”

方木一言不发。

邓琳玥等了一会儿,看方木还是不开口,叹了口气,小声说:“如果你不喜欢我,请直接告诉我。”她顿了一下,“如果你觉得吻过我,就要对我负责,那么你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大家都是成年人,别做可笑的事情。”

她看看手表:“你有课?”

“嗯。”

“快去吧,你要迟到了。”

方木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样转身就走似乎太残酷了点,含含糊糊地说:

“你别胡思乱想,稍晚点我再联系你。”

听到这句话,邓琳玥的脸色好了很多,目光也柔和起来。

“晚上,我们能见面么?”她小声问。

“没什么事的话,应该,可以吧。”

“好。”邓琳玥笑了。

方木气喘吁吁地跑上教学楼的二楼,迎面看见邹团结正站在走廊里打电话,见方木过来,劈头就问:“你看见孟凡哲了么?”

“没有啊,怎么了?”

“这家伙缺了好几次课了,偏偏老师好点名,已经被擒了N次了。”邹团结瞥了一眼教室,“老头放出话来,孟凡哲再不来上课,毕业答辩就不让他过。”

“给孟凡哲打电话了么?”

“打了,不接。”邹团结晃晃手里的电话,无奈地说。方木看看手表,马上要上课了,他来不及和邹团结多说,转身就往教室跑,边跑边想,孟凡哲不是已经不怕点名了么,怎么还不去上课?

晚上,自习室里。方木心不在焉地翻着面前的一本书,邓琳玥安静地坐在一边,她正在翻译一篇英文文章,速度很快,偶尔按动面前的电子词典,小声诵读着句子。

实在是看不进去。方木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在教室内扫视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向教室门口望望。没人。

哼,这小子还算讲信用。

下午邰伟来找方木,先是笑嘻嘻地开了方木一通玩笑,什么桃花运啊,英雄救美之类的。方木知道他是指邓琳玥的事情,心想他和邓琳玥的行踪果真逃不过这家伙的眼睛,搞不好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邰伟就在身后跟着。

邰伟奚落够了,就正色说方木和邓琳玥在一起,两个人都可能是凶手的目标,所以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他们。方木急了,说如果邰伟这样做的话,别怪他翻脸。邰伟先是晓以大义,后是动之以情,无奈方木就是不同意,也只好作罢。不过他仍然坚持在“不影响方木和邓琳玥正常生活”的前提下,加以保护。方木注意到他在用“正常生活”这个词的时候,眼中满是揶揄,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方木站起身来,邓琳玥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方木晃晃手里的烟盒,邓琳玥无奈地点点头,眼中带着一丝嗔怪。

站在走廊里,方木点燃一根烟,向两边望望,有个人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飞快地露了一下头就不见了。尽管只是匆匆一瞥,方木还是马上就认出那是邰伟手下的一个警察。

靠,这家伙,还是找人来跟踪我。方木无奈地摇摇头,靠在墙上默默地吸烟。吸了大半根,突然来了兴致,他看看手表,7点26分,第十节课马上要下课了。

不远处有一间教室灯火通明,能隐隐听见有人在上课。

他打定主意,转进了自习室,快步到邓琳玥身边,小声说:“收拾东西。”

邓琳玥不解地看着他。方木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有警察在跟着我们,跟他们开个玩笑。”

邓琳玥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书包,穿上外套,紧张又期待地小声问方木:“我们该怎么做?”

方木示意她先坐在座位上,把手机调到振动。几分钟后,下课铃骤然响起。方木在心中默数十秒后,一把拉起邓琳玥,“走。”

两个人迅速走出自习室,出门的一瞬间,方木用余光瞥了一眼走廊另一端,那个警察果真就站在那里。

他拉着邓琳玥走向那间刚刚下课的教室,这是一间足可以容纳近一百人的大教室,成群的学生正蜂拥而出,走廊里一下子挤满了学生。

方木和邓琳玥混入人群,在经过教室门口的时候,一下子转入教室。他边拉着邓琳玥往后排走,边用手机拨打邓琳玥的电话。

他们来到教室最后一排座位上,方木伸手打开教室的后门,小心地探出头去一看,那个警察果真被裹挟在下课的人群中,伸长脖子张望着。

邓琳玥拉拉方木,举起手中不断震动的电话,小声问:“怎么办?”

“接听,然后一直保持通话状态。”说完,方木看了看警察和人群前进的方向,那是通往教学楼后门的方向。

他转过头对邓琳玥说:“走,两个人目标太大,分开走,你往这边走。”他指指警察前进的相反方向,“先下到一楼,随时听我的命令。”

“好。”邓琳玥激动得浑身发抖,捏着电话转身走了。

方木快步朝警察的方向走去,那个警察不时向前张望着,根本没想到目标就在自己身后。方木小心地躲在其他学生身后,始终和他保持5米左右的距离。

警察边走边拿出电话,方木悄悄接近,极力倾听着。

“……不见了……你在几楼……六楼?我去后门……对,你在前门守着,快点。”

果然。方木笑了笑,放慢脚步,把手机放到耳边。

“你到哪儿了?”

“一楼。你呢?”邓琳玥气喘吁吁的,不过听起来又紧张又兴奋。

“快去正门,赶在警察之前离开教学楼。”

“好的,然后呢?”

方木沉吟了一下,“去地下室那边集合,保持通话。”

方木跟着那个警察下到一楼,后门进出的学生寥寥无几。那个警察跑到门口,四下张望了一下,又返回楼里,直奔传达室,向值班员询问着什么,值班员一脸茫然地连连摇头。警察又跑到门口,站在原地,紧紧盯住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

方木躲在角落里,想了想,拿起电话小声说:“先挂断,一会儿打给你。”

“嗯,你要小心。嘿嘿。”

方木挂断电话,拨通了J大的总机,查到教学楼后门传达室的电话号码后,又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传达室么?我是专案组的,后门那里有一个警察,对,就是他,让他接电话。”

方木看见值班员匆匆地从传达室里走出来,向门口的警察挥挥手。

“同志,你的电话。”

那个警察一脸疑惑,不过还是快步走进了传达室。方木暗暗好笑,挂断电话,疾步走过去,猫着腰从传达室的窗户底下出了教学楼。

地下室位于J大校园的东北角。在校区扩建的时候,施工队无意中发现了这座地下建筑。后来找来专家做了现场考察,鉴定得知这是一个国民党时期的地下监狱。监狱一共分两层,全部由水泥灌制而成,上层有八个大监房,有半层露出地面;下层是两个大水泥池子,专家说那是水牢。因为是历史遗迹,所以J大校方没有动它,和市里商量后决定原样保留,现在地下室主要用来堆放一些废旧桌椅。前段日子,警方还考虑要不要在六号监房处布控,后来为了节省警力,干脆锁死了地下室。

方木气喘吁吁地赶到地下室附近,却看不见邓琳玥的影子。他心一沉,赶快拿出电话。

很快就接通了,邓琳玥同样呼吸急促,能听见话筒里呼呼的风声。

“你也脱身了?”

“是,你在哪呢?”

“马上就到地下室了,你已经到了么?”

“嗯,你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呵呵,我老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我,我就先去了超市,又去了食堂,还绕着宿舍楼转了两圈,反跟踪嘛。哦,我看见你了,先挂了。”

方木觉得有些好笑,还反跟踪呢,他收起电话,看着邓琳玥蹦蹦跳跳地冲自己跑来。

邓琳玥一下子跳到方木面前,脸色红润,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亮。

“好刺激啊,像动作电影一样。”

看她那兴奋不已的样子,方木倒觉得有些后怕。他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那个破旧的建筑悄然默立,好像一个全身绷紧、随时准备捕食的怪兽。

一阵冷风吹来,方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走吧,这地方太偏僻了。”

“怎么,你害怕?”邓琳玥调皮地眨眨眼睛。

“你不怕么?”

“不怕,有你在我身边呢。”邓琳玥的语气坚决而热烈。

方木无语,冒险的激情过去,反而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女孩子。

电话突然响起来,方木按下接听键,邰伟焦急的声音马上传进耳朵:“方木,你在哪儿?”

方木被震得直咧嘴,“学校里啊。”

“在什么位置,邓琳玥跟你在一起么?”

“是的,别担心,我们很安全。”

“到底在哪?我带人过去接你。”

“不用了,一会儿再打给你。”方木生怕邰伟骂他,匆匆关了手机。

“走吧,我们也回去吧。”他拉拉邓琳玥,“要不邰伟要骂人了。”

来到女生宿舍楼下,邓琳玥停下脚步,低着头,似乎在等着方木开口。方木站了半天,才冒出几个字:“你……快上去吧。”

邓琳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轻声说:“不亲我一下再走么?”

方木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这里……人太多了吧?”

邓琳玥不说话了,眼睛望向别处,隔了好久才轻声说:

“方木,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嗯?”

“那天晚上,我们接吻的时候,你哭得很厉害,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见方木不说话,她又问道:“你的心里是不是曾经有过一段非常难忘的感情?”

方木转过身,背对着她,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红了眼眶。

“能跟我说说么?”邓琳玥柔声问道。良久,她才听到方木颤抖的声音: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我很……很爱她,可是我一直没有向她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直到她死去……”

邓琳玥轻呼了一声:“啊?怎么死的?生病么?”

“不是。”方木闭上眼睛,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说道,“她是被人杀死的。凶手,是跟我同一个宿舍的同学。”

“什么?!可是,为什么?”邓琳玥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方木已经无法回答了,他甚至无法站稳。

蹲下身子,方木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后背突然被一个身子紧紧贴附着,邓琳玥的双手紧紧抱住方木的肩膀,几滴热热的液体落在方木的脖子上。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心里苦,我知道,对不起,对不起。”邓琳玥用力抱着方木,仿佛想尽力平息他的颤抖。

这个男人,也需要保护。

方木手举着电话,慢慢地走上楼梯。电话那头,邰伟正在大声咆哮,不用放在耳边也能听见他的吼声:

“……我告诉你,再有一次,我他妈饶不了你!”

方木此刻也为自己的鲁莽举动深感悔意,所以很能体会邰伟的心情。如果邓琳玥或是他在分头离开教学楼的过程中被凶手抓住机会下手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方木耐着性子一再地向邰伟保证下不为例,说尽好话之后,邰伟方才作罢。

打开宿舍的门,杜宇却不在寝室里,一张留在电脑桌上的便条告诉方木:他和陈瑶去看通宵电影,今晚不回来了。方木暗自庆幸,否则杜宇看见自己两眼通红的样子,一定要问的。刚挨了邰伟一顿臭骂,他可不想再被别人纠缠着问个不停了。

正在刷牙的时候,听见走廊另一端传来大声的叫骂,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叮哩咣啷地扔在走廊里。

方木含着牙刷走出卫生间,看见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对着寝室里的另一个人破口大骂,寝室里的人一言不发,只是一件件地向外扔东西。衣服、书籍、球鞋、被褥,那个人身边很快就堆了一大堆东西。

方木认得那是孟凡哲的寝室,站在走廊里叫骂的是他的室友王长斌,那么站在寝室里向外扔东西的肯定就是孟凡哲了。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老老实实的孟凡哲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方木匆忙地漱口,收拾好洗漱用品后,就向孟凡哲的寝室走去。

走廊里站了很多人看热闹,而王长斌也不再骂人了,只是插着腰,气鼓鼓地看着孟凡哲一件件向外扔东西,看起来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无奈。

方木走到跟前的时候,大概孟凡哲刚刚把王长斌的最后一件东西扔出来,门“砰”的一声在方木面前关紧了。

方木看看扔了一地的东西,问王长斌:“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样?”

王长斌阴沉着脸说:“这SB有病!”

邹团结和几个同学围拢过来帮助他收拾东西,方木说:“要不去我那里先对付一宿吧,杜宇晚上不回来。”

“不用。”王长斌颇为生硬地拒绝了,他指指邹团结,“我去他们寝室,正好刘建军也不在。”

方木点点头,转身望着眼前这道紧闭的门,伸手推了推,里面锁住了。他在门上轻叩了两下,里面毫无反应。方木又敲了几下,“孟凡哲,是我,开门好么?”

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砸在门上,又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了,大概是瓶子之类的东西。

方木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两步。其他人也气愤起来,邹团结更是拉住方木:“别管他,这也太过分了。”方木无奈,也蹲下身子帮助王长斌收拾东西。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王长斌在邹团结的寝室安顿好,王长斌拿出一盒烟来分给大家。抽烟的工夫,有人问王长斌到底怎么回事。

“咳,别提了,孟凡哲养了只猫你们都知道吧?平时他对待这猫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似的。可那死猫也太烦人了,好几次在我床上撒尿不说,有一次还在我的书上拉了泡屎。第二天我拿着书去上课的时候,那股味,熏得我周围的人都直捂鼻子。”

好几个人嘿嘿地笑起来。邹团结插嘴道:“你们平时关系不错,你提醒他一下啊。”

“是啊,其实要是这点事我也不能跟他发这么大的火,”王长斌不耐烦地抓抓头发,“你们不知道,最近这家伙不知道怎么了,变化特别大,每天不是在寝室里发呆,就是玩失踪,课也不去上,好心提醒他几次,他连理都不理我。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后半夜吧,我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地一睁眼睛,好家伙,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嘴里叨叨咕咕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我当时还纳闷呢,背单词怎么不开灯啊,结果仔细一听,你们猜怎么着?他在念自己的名字!孟凡哲、孟凡哲、孟凡哲,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字。我当时就吓醒了,寻思他是不是梦游啊,就没敢叫他。”

“后来呢?”有人开口问道。

“他念叨了一阵自己的名字之后,突然就开始揪自己的头发,用脑袋砰砰地撞墙,撞得那叫一个狠。我当时都吓傻了,直到他睡觉了我都没敢动地方,一直挺到天亮。”王长斌的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可见提起当晚的情形他至今还心有余悸,“跟他共处一室太可怕了,就像今天,我跟他说老师点了好几次名他都不在,老师发火了。这神经病居然什么也不说就往外扔我的东西,你冲他喊,他就跟没听见一样。”

屋子里其他的人也听得心惊肉跳,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之后就纷纷散去了。

方木回到寝室里,关掉电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好久却睡不着。

孟凡哲在夜里像着了魔似的反复念自己的名字,应该跟他曾经怕点名的心理障碍有关。可是他已经不怕点名了,现在做出这么反常的举动,究竟是为什么呢?

以方木对孟凡哲的了解,他是个个性软弱的人,仅仅凭借他自己,恐怕没那么顺利克服这种心理障碍。他应该找了专业人士做心理治疗,可是突然出现这种反复,难道在治疗中发生了什么事?

方木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决定第二天找机会和孟凡哲谈谈。

噩梦又如约而至。

燃烧的寝室。死去的人们。面目全非的他。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方木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仍然是紧紧抓住枕头下的军刀,等到呼吸渐渐平静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衣都被汗湿透了。汗水顺着额头淌到脖子上,黏黏的,很不舒服。方木费力地坐起身来,拿着毛巾和香皂,准备到卫生间洗把脸。

走廊里只亮着一盏吸顶灯,光线很暗,可是方木还是一下子就发现了地上的几个暗红的小点。他蹲下身子,用手指在那些红点上抹了一下。红点的表面已经干涸。方木捻捻手指,有些湿黏的感觉,凑到鼻子下闻闻,甜腥的味道。

是血。

方木顿时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张皇失措地向四周张望。空荡荡的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扇扇紧闭的门。低头看,前方还有几个血点,一路指向前方的卫生间。

方木慢慢地站起来,踮着脚朝卫生间走去。

有人受伤了?

还是仅仅有人流鼻血?

卫生间那黑洞洞的大门越来越近,方木的心也越跳越快,那怦怦的声音仿佛在走廊里回响,方木甚至觉得,如果卫生间里有人的话,自己的心跳声早就被他听到了。

终于看到了。

在一片漆黑的卫生间里,空气中满是血腥味,有一个人站在水池前,不知在撕扯着什么,黑案中只能看见他的头和肩膀在晃动,口中似乎还有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方木悄悄地把手伸向电灯开关。

日光灯的镇流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卫生间里亮如白昼。那个人也被吓了一跳,霍然转身。

是孟凡哲。

强烈的灯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孟凡哲眼眶发青,眼睛里黑漆漆的一片,竟然看不到眼白。

他的嘴边一片鲜红,还不时有黏稠的红色液体从嘴角滴落下来,仔细看去,唇边还黏着几撮黄黑相间的毛。

方木心中大骇,和孟凡哲愣愣地对视了几秒钟之后,颤巍巍地问道:

“孟凡哲,你在干什么?”

在那一瞬间,方木可以肯定在孟凡哲的眼睛里有一丝凶狠的表情闪过,但随之就是几乎要漫出眼眶的无助与绝望。

“我……”他突然咧嘴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眼角和嘴角都耷拉下来,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我不知道……”

方木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定睛看去,是一条毛乎乎的,沾满鲜血的动物的腿,看起来,很像是猫腿。他向孟凡哲的身后望去,水池里一片狼藉,血肉、内脏和皮毛乱糟糟地堆在那里,似乎还在冒着热气。

方木绕过孟凡哲,小心地走过去。没错,水池里七零八落的动物正是孟凡哲的猫——汤姆。

四周没有刀之类的利器。看来汤姆是被孟凡哲用手生生扯成几块的。

方木转身看看孟凡哲,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方木扯起他的袖子,从他手中把那只猫腿拽下来,扔在水池里。孟凡哲呆呆地任由方木摆布,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方木站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凡哲,你能听见我的话么?”

过了好久,孟凡哲的眼珠才慢慢地移向方木的方向,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孟凡哲的嘴角咧了咧,他好像一个中风后遗症患者一样慢慢半转过身子,伸手指了指水池里的猫。

“汤姆……他们都讨厌它。我也不能……再……依靠它……”

方木盯着孟凡哲呆滞的双眼,竭力去搞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意思,依靠谁?”他摇晃着孟凡哲的肩膀,“你说话啊!”

孟凡哲的身体在方木的动作下剧烈地摇摆着,人却好像清醒了很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抬起手在嘴边胡乱抹着,当他看到手上全是血和猫毛的时候,吓得又去脸上乱抹,结果满脸都是横纵交错的血迹。

“到底怎么了?”方木用力捉住他的手,低声喝问道。

“是你?方木?”孟凡哲好像刚刚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方木,身子一下子瘫软了,眼泪和鼻涕刷地流下来,“帮帮我,帮帮我,求求你,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好像做梦一样……”

方木把手插在孟凡哲的腋下,竭力撑住他的身子。

“我会的,我会帮助你,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孟凡哲的视线落在水池里,好像一下子来了力气。他惊恐万状地指着汤姆的尸骸:“这不是我干的,这不是我干的……我不是有意的……”

他向方木猛扑过来,一把拉住方木的衣领,眼中是深深的恐惧与祈求:

“别告诉别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不是疯子,我不是有意那么做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疯子……”

他放开方木,又一个箭步冲到水池前,用手捧起那些皮毛和血肉,四处张望着,嘴里兀自说个不停:“快收拾好,快,别让别人看见……快!”他原地转着,似乎在疯狂地思考应该把这些东西扔在哪里。

方木被他搅得心烦意乱,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好拎着门口用来倒剩饭的大塑料桶走过去,示意他扔在这里。孟凡哲用力把汤姆的尸骸按进桶内的泔水里,又飞快地跑进里间的厕所,拿出一只纸篓,把里面用过的手纸统统倒进桶里。接着又跑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冲洗着水池里的血迹。把所有的水龙头都拧开了,他还嫌慢,用手不住地在水池里擦着。

当最后一根猫毛旋转着消失在下水道里,孟凡哲又从门后拿出拖把,用力蹭着地上的血迹。方木手足无措地看着孟凡哲飞快地清理着卫生间,感觉脑子里乱极了。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手,疲惫不堪地靠在墙上喘着粗气,方木小心地问他:

“到底怎么回事,你能跟我说说么?”

孟凡哲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最近很不对劲。我常常忘记自己做过些什么,寝室里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方木想了想,“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孟凡哲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不用。”又仿佛自言自语般说:“我会好起来的,嗯,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要指望任何人……”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看起来毫无信心。方木默默地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孟凡哲突然站直身子,勉强冲着方木笑笑:“我,我回去了,你,”他垂下眼睛,“替我保密好么?”

“好的。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去看看医生。”

“呃,好的,如果我觉得需要的话,我会去的,再见。”说完,他就脚步虚浮地走出卫生间,摇晃着向寝室走去。

卫生间里一下子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水管里汩汩的流水声和日光灯镇流器的鸣叫。方木站在原地,好一阵子没有动。他看看干干净净的水池,又看看那只大塑料桶,突然感到今晚的孟凡哲是那样的陌生。

比第一次见到他还要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