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替身

到处都是他。

超市的门上,墙壁上,火车站的售票处,路灯杆上,银行门口,地铁站。

林国栋阴沉的目光扫视着这座城市。

杜成收回视线,把头靠在车窗上。正在开车的张震梁看看他,把杯架里的保温杯递过去。

“师父,先把药吃了。”张震梁重新面对前方,“睡会儿吧,从前天到现在,你基本没合眼。”

“没事。”杜成和水吞下药片,“你再快点儿。”

张震梁嗯了一声,脚下用力踩着油门。

绿竹苑小区22栋楼4单元501室。

张利民戴着头套和脚套,口罩拉在脖子上,正背靠着墙壁抽烟。看见杜成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来,他皱了皱眉头,掐灭了手里的香烟。

“你这身体,在局里等我电话就好了。”张利民重新戴上手套,“有那么急吗?”

“有。”杜成绕过他,径直向501室内走去。通道踏板从入户门延伸至卫生间。杜成小心地踩着踏板,看见几个技术人员还在地面上忙活着。

“情况怎么样?”

“第四遍了。”张利民的声音疲惫,“有鲁米诺反应,但多数是灰尘,不太好辨认。”

他指指地面:“按你说的,每条瓷砖缝我都看了—你要找的血迹,是多久之前的?”

杜成看看他:“二十三年前。”

“你到底在查什么案子啊?老马不是前天出的事吗?”张利民瞪大了眼睛,“就算能找到,血迹被污染的可能性很大,DNA能不能验出来也不好说啊。”

杜成的脸色阴沉。他拍了拍张利民的肩膀,说了句辛苦了,就回到客厅,环视室内。

纪乾坤心有不甘,其实,杜成也是。林国栋将为杀死马健承担刑事责任,固然是他罪有应得。然而,如果二十三年前的连环命案就此不明不白地结束,杜成同样觉得难以释怀。之前没有对林国栋采取强制措施,就是因为取得证据的可能性极其渺茫。现在虽然可以合法地对他家进行搜查,却依旧困难重重。

杜成的目光依次扫过沙发、五斗柜、餐桌和电视架。林国栋强奸、杀人的现场肯定在这里。其中作为分尸现场的卫生间里最有可能还存有物证。然而,现场勘查的结果不容乐观。那么,还能从哪里找到蛛丝马迹呢?

房间里的大部分家具、物品都更换过,完全没有勘查价值。即使是那些使用至今的,经过多年擦洗,也几乎不可能还有证据留下来。

杜成眉头紧锁,踩上另一块踏板。陈旧的地板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声音。杜成心里一动,向脚下看去。

棕黄色的水曲柳地板,表面陈旧,油漆斑驳,接缝处多已裂开。他又把视线投向卧室。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墙角处摆放的单人床。木床的样式老旧,床单和卧具相对新一些。杜成想了想,挥手招呼身后的张震梁:“把通道打到卧室里。”

通道踏板很快铺设完毕。杜成走到床边,打开手电筒,伏低身子查看着床底。床下地板的磨损程度要差一些,地板表面是厚厚的一层灰尘。杜成站起身来,示意同事们把床搬开。之后,他趴在床铺边缘,上半身探向地板,逐寸仔细查看着。

大团灰尘堆积在地板上,杜成屏住呼吸,挨个查看过去,生怕自己的气息会把灰尘吹跑。渐渐地,他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脸色也憋得通红。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把脸更近地贴向地板。

随即,杜成向身后伸出手:“镊子。”

张震梁急忙从勘查箱里抽出一把镊子递过去。杜成反手接过,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墙角的地板缝隙。

他把镊子伸向地板,小心地选取着角度,最终,从地板缝里夹出了一样东西。

杜成在床铺上慢慢起身,手中的镊子始终举在半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镊子尖上,一时间,室内鸦雀无声。

看上去,那只是一团灰尘。但是,如果仔细分辨的话,能看到其中夹杂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毛发。

魏炯绕过几个在走廊里蹒跚独行的老人,径直走向纪乾坤的房间。和平时不同,房门不是虚掩,而是紧闭。魏炯试着推了一下,门从里面锁住了。

几乎是同时,一阵慌乱的声响从室内传出,随即,老纪的声音响起来:“谁啊?”

魏炯心下纳闷,应道:“是我,魏炯。”

门的另一侧暂时安静下来,隐约能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片刻,房门打开,张海生探出了半个脑袋。

“老纪不太舒服,刚吃了药,准备睡觉,你改天再来吧。”

“哦?”魏炯皱起眉头,“他怎么了?”

“感冒。”张海生的语气和表情都颇不耐烦,“你走吧。”

说罢,他就缩回去,关上了房门。

张海生锁好房门,转过身,看到纪乾坤扎好一个塑料袋,随手扔在脚下,顿时大惊失色。

“你他妈轻点儿行吗?”张海生紧靠在门板上,似乎随时准备夺路而逃,“我他妈还要命呢。”

纪乾坤笑了笑。在他面前的小木桌上,摆满了塑料袋、导管和电线之类的物品。他拿着一张纸,仔细地清点着这些物品。核对完毕,他抬起头,发现张海生还站在门旁。

“你怎么还不走?”

“老纪,你究竟打算害我到什么时候?”张海生仍是一脸恐惧地看着小木桌,“就算你不告发我,我他妈早晚也得进去。”

“害你?我给你钱了。”纪乾坤向后靠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叉,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海生,“你别急,就快了。再说,你应该能猜出我要干什么。到时候,你不说,我不说,死无对证,谁拿你都没办法。”

“死无对证”这四个字并没有让张海生有半点儿哀伤的表情,相反却有些如释重负。他站在原地,想了想。“那……我走了。”

纪乾坤正在拆一卷电线,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那个,交通费和餐费……”

纪乾坤从衣袋里抽出三百元钱扔过去:“三天的费用,先用着。”

张海生捡起钱,塞进衣袋里,转身去拉门,听到纪乾坤又叫住他。

“你听好,”纪乾坤摘下眼镜,目光灼灼,“他只要出门,穿着打扮,服饰神态,随身物品,都要向我汇报—听懂了吗?”

张海生突然感到莫名的心慌。他胡乱点点头,匆匆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魏炯走到养老院的院子里,回头看看纪乾坤房间的窗户,厚布窗帘紧紧地合拢,完全看不到室内的情况。他的表情显得很疑惑,摇摇头,向院门外走去。

刚走出铁门,魏炯就看到墙边倚靠着一个人,竟然是岳筱慧。

“你怎么来了?”魏炯吃惊地打量着她。岳筱慧脖子上的纱布还在,整个人看上去也很疲惫。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岳筱慧向小楼努努嘴,“见到老纪了?”

“没有。”魏炯摇摇头,“据说是病了,闭门不出。”

岳筱慧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她走到铁门口,远远地看着纪乾坤房间的窗户,一言不发。

“你的伤还没好,跑出来干吗?”魏炯走近她,看到她的手背上清晰的针孔,“我送你回医院吧。”

岳筱慧忽然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向路边,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跟我走。”

一路上,岳筱慧始终沉默不语。魏炯几次想发问,都没敢开口。女孩身上原有的那种坚固的东西,现在变得越来越硬,几乎像盔甲一般,不容击破。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一个居民小区外。岳筱慧付清车资,自顾自下车,向小区内走去。魏炯不明就里,只能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进入园区后,岳筱慧一路看着楼号,最后停在某栋楼下。随即,她环视四周,选定了对面的一栋居民楼,径直向前走去。

进入楼门,二人爬到二楼缓台处。岳筱慧踮起脚尖,透过窗户向对面看看,转身对魏炯说道:“把窗台上的东西搬下去。”

魏炯照做,费力地把四个花盆和一袋玉米粒搬到地上。岳筱慧始终盯着对面那栋楼,神情专注。

魏炯擦擦汗,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哪里?”

岳筱慧并不看他,只是向窗外扬扬下巴:“5楼,骆少华的家。”

“嗯?”魏炯更加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先冒充报社记者,做退休警察人物专访,打电话给铁东分局,要到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再冒充快递员,说快递单上的地址不清楚,要到他家里的地址—接电话的是个老太太,估计是他媳妇。”岳筱慧笑笑,语气轻描淡写,“骆少华在2005年当选过本市十大杰出人民警察。网上有他的照片,认不错的。”

魏炯听得目瞪口呆,琢磨了半天,又想到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跟踪他?”

“我要抓住林国栋。”岳筱慧转过头来,眼眶中已经盈满泪水,“我要为马健做点儿事。”

魏炯怔怔地看着她:“我还是不明白。”

岳筱慧无奈地笑了笑。她低下头,旋即抬起,双眼紧盯着对面那栋楼。

“林国栋要想逃离本市,只能向一个人求助。这个人,就是骆少华。”

“对骆少华上手段?”张震梁弹烟灰的动作做了一半,“有必要吗?”

杜成看着他,点点头。

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两天,林国栋依旧在逃。鉴于离开本市的各条交通要道都已经被警方布控,可以肯定的是,林国栋仍然躲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对林国栋家的搜查结果表明,他的身份证、银行卡和存折都留在家里。那么,林国栋身上携带的现金应该不多。而且,没有身份证,他没法购买火车票、机票或者长途汽车票。一旦弹尽粮绝,他连生存下去都困难。

以林国栋的性格,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绝不会主动自首。他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谋求逃离。他在本市没有亲人,就算出院后重新建立了一些社会关系,现在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他的通缉令,同样不会有人帮他。

唯一能够给予他财物的,只有骆少华。

虽然两人互为死敌,但是骆少华始终有把柄握在林国栋的手里。谁是猫,谁是鼠,其实很难判定。林国栋一旦落网,难保他不会拼个鱼死网破,把骆少华当年徇私枉法的事情抖搂出来。因此,骆少华帮助林国栋出逃,就能各保平安。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林国栋已经撑不了多久。也许他很快就会联系骆少华,对其进行要挟,以求谋得财物继续潜逃。

“嗯,有道理。”张震梁转头面向高亮,“照做吧。”

高亮应声而动,起身走到门旁,刚拉开门,就和冲进来的段洪庆撞了个满怀。

“你小子没长眼睛啊!”段洪庆手里捏着一张纸,脸色焦急,“忙三火四地干吗去?”

“不是……我……”高亮一时间手足无措,最后指指杜成,“老杜让我去监控骆少华。”

“骆少华?监控他有个屁用!”段洪庆把那张纸拍在桌子上,“先查这个。”

杜成和张震梁凑过去看,发现那是一张城镇居民信息的打印件。

“宽城分局拿过来的案子。”段洪庆的声音中还带着微微的气喘,“昨天晚上,有人在宽城立交桥下被抢了钱包。被害人叫周复兴,根据他的描述,嫌疑人的特征和林国栋高度符合。”

高亮脱口而出:“他在宽城区?”

“重点不是这个。”段洪庆瞪了高亮一眼,“钱包里有几百块钱现金,至于银行卡什么的都对林国栋没用。唯一有价值的,就是—”

他把手按在那张打印件上。

“身份证。”

金凤端着一杯热茶,在书房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室内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在台灯的照映下,大团烟气让骆少华影影绰绰。他坐在书桌前,左手扶额,右手夹着半截香烟,面前是一本摊开的相册。

金凤把茶杯放在桌子上。骆少华扭过头去,脸上的湿迹反射出微微的光。金凤默默地看着哭泣的老伴,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一连几天他都是这个样子,不停地翻看着一些老物件。第一次授衔时佩戴的警衔、已经作废的警官证、手铐的钥匙、皮质枪套、警用匕首以及一些旧照片。不停抽烟,水米未进。

金凤抱着骆少华,看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马健、杜成、骆少华并肩而立,身上是橄榄绿色的“八三式”制服。马健居中,双手分别搭在杜成和骆少华的肩膀上,咧开大嘴笑着。杜成的衬衫领子敞开,没戴警帽,正指着镜头说着什么。骆少华则是制服笔挺,腰板顺直,脸上还带着腼腆的笑。

另一张照片里,醉醺醺的骆少华穿着西装,胸前还戴着红花,头发里满是彩色纸屑。杜成站在他身后,将骆少华反剪双手,一脸坏笑。马健在骆少华身前,举着一瓶啤酒,捏住他的双颊,正往他嘴里灌着。背景里,金凤一身大红旗袍,捂着嘴看他们胡闹。

金凤的心里一软,这是他们结婚的那天。

当年那个身体壮硕、铁骨铮铮的小伙子,现在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倔强地扭着头,背对着妻子,无声地哭泣着。

金凤抱着他,一遍遍地在他头发上摩挲着。在她的怀里,骆少华全身僵硬,不住地颤抖。

良久,客厅里传来手机的铃声。金凤拍拍骆少华的肩膀,起身去客厅取手机。骆少华趁机擦擦眼睛,把脸擦干净。

金凤举着手机,把脸凑到屏幕前,一边往卧室走,一边小声读着来电号码。

“谁打的电话?”

“不知道,陌生号码。”金凤把不断鸣叫、振动的手机递给他。骆少华看着手机屏幕,盯着那个固定电话号码,想了想,按下了接听键。

“喂?”

听筒里无人回应,只能隐约听到车鸣人声和有意压抑的呼吸。不用费心分辨,骆少华从那呼吸声就知道来电者是谁。

“林国栋,”骆少华垂下眼皮,“你在哪儿?”

足足半分钟后,轻轻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

“你真行。”林国栋的声音粗哑,“见个面吧。”

骆少华紧紧地捏住电话,塑料外壳咯吱作响:“好。”

“我需要钱。”

“多少?”

“你现在有多少?”

“两三万吧。”

“行,都带来,还有你的车。”林国栋顿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诚恳,“这买卖你不吃亏。抓住我,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保证不再回来了,大家都好好过个晚年吧。”

骆少华沉默了几秒钟:“在哪里见面?”

“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的‘TheOne’咖啡店。一小时后。”林国栋又笑了笑,“你一个人来—这不用我提醒吧?”

骆少华直接挂断了电话。他低头看着照片上马健的脸,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对周复兴的身份证的监控很快就有了结果。有人用这张身份证在金华大厦旁边的火车票代售点购买了一张4月2日15:36开往辽宁省丹东市的火车票。通过调取该代售点安装的视频监控录像,4月1日9:23在此处购买火车票的人为林国栋无疑。

“3.29杀人案”专案组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安排部署对林国栋的抓捕工作。首先,继续对网吧、洗浴中心、个体旅店等场所加强排查,特别是使用过周复兴身份证的地点;其次,与铁路公安分局密切配合,在进出站口、售票处、安检台、候车大厅等地安排警力;再次,派专人值守天网系统调度指挥中心,一旦发现林国栋的踪迹,立刻对其进行抓捕;最后,鉴于林国栋计划潜逃的目的地是位于中朝边境的丹东市,不排除他会偷渡出境的可能性。专案组立刻与边防及边检部门取得联系,提前准备应对措施。

老领导被害,分局的小伙子们个个摩拳擦掌,踊跃参战。唯独杜成始终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会议结束,各单位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此时,距离林国栋登上那趟列车还有四个小时。

骆少华回到卧室,金凤一脸疑惑地跟着他,却被他关在了门外。

他在床边坐了几分钟,最后捏紧双拳在膝盖上敲了两下。随即,他俯身探向床底,拽出一个老式皮箱,打开来,掀起几件旧衣服后,从箱底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牛皮纸档案袋上的字迹已经模糊,边角有几处破损。骆少华打开档案袋,里面是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他耐心地一层层拆开—一块遮阳板和写有字迹的纸张露了出来。

骆少华把遮阳板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着,视线停留在背面那个黑褐色的斑点上很久。随即,他从床头柜里拿出剪刀,沿着遮阳板的边缘,把背面的整块无纺布拆了下来。

最后,他站起身,在卧室里环视一圈,把无纺布和那张纸揣进牛皮纸档案袋里,走出了卧室。

穿好衣裤,戴上黑色毛线帽。骆少华倒空挎包,去书房拿了几本书,连同牛皮纸档案袋一起塞进挎包里。临走时,他在书桌上的老物件里找出一把警用匕首,揣进了衣兜。

金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骆少华的动作。最后看到他走到门厅,蹬上皮鞋,再也忍不住了。

“少华!”

骆少华听到她的呼唤,浑身一颤。然而,他没有停,继续慢慢地系好鞋带,背上挎包。抬手去开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金凤。

金凤看着骆少华。他走到妻子面前,久久地凝望着她,最后伸出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

那只手皱纹横生,冰冷刺骨。

“我犯了一个错误,很大的错误。”骆少华柔声说道,声音中既有疲惫,也有决绝,“这个错误害死了老马。现在,我要去纠正这个错误。”

泪水从金凤的眼中涌出,她抓住骆少华的手,摇着头,无声地恳求着。

不要,不要去,不要离开我和这个家。

骆少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从未如此美丽的妻子。多好的女人,多好的生活。可是……

金凤突然感到脸上的那只手飞快地抽离。再抬头时,只来得及看见骆少华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出。随着铁门关闭的轰响,骆少华已经来到走廊里,把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也关在了身后。

飞奔下楼的时候,骆少华感到眼泪在脸上恣意流淌。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他只能允许自己脆弱这么一小会儿。当他走出楼门的那一刻,泪水已经被擦干,通红的双眼中只有燃烧的恨意。

骆少华掏出打火机,从挎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档案袋,点燃了其中一角,扔进了甬路边的垃圾桶。

他要为马健复仇,同时,要把所有可能为马健带来污名的一切都消灭掉,包括那个牛皮纸档案袋里的证据。

还有那个人。

骆少华看看手表,下午一点十分,距离和林国栋见面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他点燃一支烟,快步向路边的桑塔纳轿车走去。

“嗯?”魏炯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飞快地翻动着手机,将对面楼下的那个男人和手机里的图片进行对比。

没错,就是骆少华。

他急忙俯身推推岳筱慧。女孩坐在一只水果箱上,背靠着他的腿,睡得正香。

骆少华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稳妥起见,魏炯和岳筱慧每天都监视到很晚才回校。几天下来,魏炯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更不用说尚未伤愈的岳筱慧。

女孩在魏炯的摇晃中醒来,一时间晕头转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快,骆少华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岳筱慧顿时精神抖擞。她噌地一下跳起来,趴在窗口向楼下张望着。眼见骆少华向一辆深蓝色轿车走去,她急忙拉着魏炯跑下楼。

两人跑到园区门口,恰好看见骆少华关上驾驶座的车门,很快从路边驶离。岳筱慧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魏炯扭头看看那个还在冒烟的垃圾桶,跟在岳筱慧身后上了出租车。

一路跟踪。出租车尾随骆少华的桑塔纳轿车,最终来到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骆少华停好车,在路边张望了一下,走进一家名为“TheOne”的咖啡馆。

岳筱慧指示出租车在十几米开外停车,付清车资后下车。魏炯还在为她刚才要出租车司机跟踪时的理由哭笑不得。

“那是我爸,我要看看和他约会的小三是谁。”

岳筱慧看着咖啡馆,表情兴奋:“他不可能还有心思喝咖啡,和他见面的肯定是林国栋。”说罢,她就要穿过马路,直奔咖啡馆而去。魏炯一把拉住她。

“干吗?骆少华又没见过我们,怕什么?”岳筱慧惊讶地问道,随即脸色一沉,“今天你别想阻止我。”

“骆少华没见过你,但是林国栋见过。”魏炯指指咖啡馆,“如果被他看见你也在,肯定会逃跑。”

岳筱慧想了想,点点头:“看来你还挺有用。”

魏炯苦笑一下,拉着她走进咖啡馆对面的一家肯德基餐厅。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定,魏炯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一旦发现林国栋,就立刻报警—你不许擅自行动,听到了吗?”

岳筱慧胡乱点点头,目光始终紧盯着咖啡馆的门口。

在他们的头顶,隔着一层天花板,林国栋坐在肯德基餐厅二楼靠窗的位置,慢慢地喝下一口咖啡。

两分钟前,林国栋看见穿着棕色羽绒服、戴着黑色毛线帽的骆少华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咖啡馆。他身上的绿色挎包鼓鼓囊囊的,想必已经把现金准备好了。

林国栋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分。他还要再等一会儿,观察周围的动静,确认没有警察埋伏之后,再去和骆少华见面。

咖啡的味道不怎么样,却是他这几天喝过的最好的东西。林国栋咂咂嘴,开始畅想几小时后的美食和自由。

进站口旁边的书报摊主,售票处门口拎着黑色拉杆箱的男青年,在站前广场扫地的保洁员,举着小旅店招牌揽客的妇女。

这是从望远镜里能看到的部分。火车站外已经在警方的控制之下。张震梁更加清楚的是,在火车站内部,大量便衣警察正混杂在候车的人群中,密切关注着B5检票口。

他放下望远镜,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钟,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林国栋不会来得太早。”张震梁转身面对杜成,“你先躺一会儿吧。”

话音未落,他就愣住了。杜成正看着站前警务室的窗外,手里把一整盒止痛药从锡箔纸板里剥出来。

他的面色枯黄,脸庞浮肿得更加厉害。腹部涨得像一面鼓似的,绷在上面的皮带仿佛随时会断开。

杜成把止痛药全塞进嘴里,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嘟喝下了半瓶。

张震梁看着他,心中半是焦虑半是担忧。

“师父……”

“嗯?”杜成擦擦嘴,艰难地咽下满嘴药片,“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张震梁扭过头,不忍再看,“你休息一下吧。”

“不用。”杜成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挺得住。”

“林国栋应该会赶在发车前才会出现。”张震梁继续坚持,“你养足精神,不用这么早就做准备。再说,还有我们呢。”

杜成沉默了一会儿,扭头望向窗外。

“我没考虑他什么时候来。”杜成吐出一口烟气,“而是他会不会来。”

看起来,这家咖啡馆的生意比较冷清。魏炯和岳筱慧在马路对面的肯德基餐厅里瞭望了大概二十分钟,没看到有顾客进出。骆少华和对方约定的时间尚不得知,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魏炯开始沉不住气,不停地掏出手机,又收回去。岳筱慧注意到他的动作,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魏炯抓抓头皮:“我想联系一下杜成。”

“没必要。”岳筱慧重新把视线投向咖啡馆门口,“如果他抓到了林国栋,会立刻告诉我们的。最起码,他需要我去指认犯罪嫌疑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魏炯摇摇头,“刚才骆少华下楼的时候,把一样东西点燃了,扔进了垃圾桶。”

“哦?”岳筱慧瞪大了眼睛,“是什么?”

“好像是一个档案袋。”魏炯看着她,神情犹豫,“所以我想让杜成帮忙分析一下,那会不会是他一直想要的证据。”

“你不早点儿说!”岳筱慧坐直身体,眉头紧锁,脸上大有责怪之意。魏炯顿时慌乱起来,讷讷说道:“当时急着去跟骆少华……”

“算了,即使现在赶回去,那东西也被烧得一干二净了。”岳筱慧想了想,“烧掉……骆少华这是破釜沉舟的架势啊。”

她捏紧拳头:“他要见的肯定是林国栋,没错!”

魏炯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些。就算二十三年前的连环杀人案的证据已经被烧掉,林国栋杀死马健这件事,也足够送他上刑场。如果今天能够抓到林国栋,那么一切都会结束。

他看看神情专注的岳筱慧,突然听到女孩的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响声。魏炯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还没有吃午饭。

“你饿了吧?”魏炯站起身来,“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

“嗯,随便什么都行。”岳筱慧始终盯着咖啡馆,头也不回地答道。

魏炯掏出钱包,向柜台走去。刚迈出两步,就听见岳筱慧“咦”了一声。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见岳筱慧正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同时手指着窗外。

“你看!”

魏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吃了一惊。

那个站在咖啡馆门口,不停地向里面窥视的人,是张海生。

魏炯转头看向岳筱慧,恰好遇到她同样疑惑的目光。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凑巧吗?

张海生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咖啡馆的落地窗,掏出手机拨打电话。因为相距甚远,他和对方的通话内容不得而知,但是从表情上来看,张海生神态紧张,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魏炯和岳筱慧面面相觑。

张海生的突然出现,让本来似乎明朗的局势变得复杂起来。他来这里做什么?正在与他通话的人是谁?他显然正在观察咖啡馆里的某个人。那个人,会不会是骆少华?

如果是,那么这就不是一个巧合。

火车北站的站前警务室。

“师父,你的意思是……”张震梁挑起眉毛,“林国栋不会来?”

“嗯。”杜成摁熄烟头,“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如果林国栋虚晃一枪,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啊。”张震梁皱皱眉头,“他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留在这个城市越久,他就越被动。”

“他肯定想尽快逃跑。”杜成沉吟着,“最让我觉得奇怪的就是,他为什么没这样做?”

“嗯?”

“抢劫和盗窃不一样,被害人立刻就会知道财物被夺走。”杜成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林国栋在3月31日晚实施抢劫,却没有立刻拿着身份证去买火车票逃离本市,而是第二天去购买了第三天下午才发车的车票—这不是很反常吗?”

张震梁也意识到整件事情的不同寻常之处,狠狠地吸着香烟,脑筋飞速转动。片刻,他捏紧了拳头,狠狠地捶了桌子一下。

“他在给我们留下部署的时间!”

“我也是这么想的。”杜成掰着手指,“被害人报警需要时间,宽城分局出警需要时间,把嫌疑人的体貌特征和林国栋的通缉令进行比对需要时间,案件移管需要时间,我们分析判断他的意图需要时间,部署抓捕行动也需要时间。”

“可是,如果不坐火车逃跑,他怎么出城?”

杜成沉默不语。张震梁想了想:“让小高继续监控那张身份证。如果再使用过,马上通知咱们。”

杜成抬头看看他。张震梁急忙解释道:“我们在火车北站蹲守,万一林国栋再买一张从火车南站出发的火车票,那就措手不及了……”

“不可能。”杜成直接否定了他的推断,“林国栋压根就不会让咱们知道他坐的火车车次,否则乘警会马上摁住他—他根本就不会坐火车逃跑。”

“坐飞机或者长途大巴?”张震梁连连摇头,“他买不起飞机票,坐长途大巴也需要用身份证购票,同样会暴露行踪。”

他已经把自己逼近了思维的死胡同里:“走高速公路?收费站就有他的通缉令,立马就会被拿下啊……”

杜成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国道。”

张震梁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他妈的,我们的警力都部署在火车站,国道那边的卡子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可是,他没钱也没车。就算坐出租车,到了目的地,拿不出钱来,一样脱不了身啊。”

是啊,林国栋需要钱或者车辆,否则他在这个城市里插翅都难飞。

杜成想了想,重新把思路绕回到起点。

“震梁,你让小高定位骆少华的手机,马上。”

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

几分钟后,一辆红色出租车缓缓停靠在“TheOne”咖啡馆门前。一直在路边等候的张海生立刻走上前去,却没有拉开车门,而是打开了出租车的后备箱。

看到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副折叠轮椅的时候,魏炯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身穿黑色棉服、头戴浅灰色毛线帽、斜挎着一个黑色皮包的纪乾坤被张海生抱出车来,安置在打开的轮椅上。随即,张海生给纪乾坤盖好毛毯,把轮椅推到门口,自己先进了咖啡馆。纪乾坤在门口等了大概五分钟后,才摇动轮椅进去。通过玻璃门的时候,魏炯隐约看到纪乾坤的手挥动了一下,似乎把某样东西扔进了门口的花盆里。

魏炯转头看看岳筱慧,后者正用同样诧异的目光回望着他。

难道骆少华约见的是纪乾坤?

事情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在印象中,纪乾坤和骆少华并没有接触过,更谈不上见面。那么,两个人为什么要在这个咖啡馆见面?

岳筱慧先坐不住了,她掏出手机:“要不要给老纪打个电话?”

魏炯摇摇头。纪乾坤此前对自己避而不见,这几天也是音信全无。看起来,他正在做一件不想让自己和岳筱慧知道的事情。此刻打电话给纪乾坤,他肯定不会接听,即使接听,也势必不会如实相告。

“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足足十分钟。咖啡馆的落地窗是茶色玻璃所制,加之阳光的反射,完全看不清室内的状况,更无从得知骆少华和纪乾坤会面的情形。正当魏炯和岳筱慧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咖啡馆的门开了,张海生推着纪乾坤走了出来。

纪乾坤垂着头,似乎神态颓唐,整个人都萎缩在轮椅里,衣领和浅灰色毛线帽子几乎把脸全部遮住。张海生推着轮椅走到路边,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先把纪乾坤抱进车内,又把轮椅折叠好,塞进后备箱里,上车离去。

两个人目送出租车消失在街角,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难道……”魏炯想了想,“老纪想要骆少华交出证据?”

“有可能。不过看样子骆少华没答应。”岳筱慧撇撇嘴,“他不可能答应,没准都把证据烧掉了。”

“如果骆少华刚才烧掉的是证据,他压根没必要来见老纪啊。”

“不知道。当面道歉,再给经济补偿什么的也说不定。”岳筱慧眼见抓捕林国栋的计划落空,心中既失望又焦躁,“接下来怎么办?”

魏炯琢磨了一下:“没办法。待会儿等骆少华出来,咱们继续跟着他吧。”

岳筱慧显得很不甘心。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也只好点头同意。

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等骆少华出了咖啡馆就到路边打车,跟着他返家或者去另一地点。然而,五分钟过去了,骆少华仍然没有出门。岳筱慧再也按捺不住,霍然站起身来。

“不管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魏炯急忙拉住她。女孩却态度坚决,一把甩开他的手臂,大步向门口走去。魏炯无奈,只能紧跟着她走出了肯德基餐厅。

两人穿过马路的时候,林国栋喝干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看了看楼下街角的投币式电话亭。

名片是从一家酒店门口拿到的,可以预约代驾业务。林国栋慢慢地下楼,走出肯德基餐厅,向电话亭走去。

他已经确认咖啡馆周围并没有警方设伏。而且,林国栋清楚地知道,本市的大部分警力此刻都守候在火车北站,等着他“自投罗网”。在国道上设卡拦截的警察已经寥寥无几。他只需要一个人开车带他出城,自己则在后座上佯装醉酒,蒙头大睡—逃脱的可能性很大。

林国栋走进电话亭,摘下话筒。他的手机在杀死那个警察当晚就扔掉了,现在他只能靠这个来对外联络。从衣袋里翻找硬币的感觉让他有些恼怒,因为那是他最后一点儿钱了。不过,想到骆少华身上那个充实的绿色挎包,他又开心起来。

林国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按动电话机上的数字键。

咖啡馆里果然顾客很少。魏炯和岳筱慧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们、坐在咖啡馆中厅的骆少华—棕色羽绒服,黑色毛线帽。

魏炯向岳筱慧使了个眼色,拉着她坐在门旁。服务员走过来。魏炯要了两杯热巧克力,打发她离开。

两个人相对而坐,装作打量咖啡馆的陈设,余光不时瞟向骆少华。

他安静地坐在一个双人卡座上,背影纹丝不动,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绿色挎包。岳筱慧看着那只挎包,突然心念一动。

“魏炯,刚才老纪出来的时候……”岳筱慧凑向他,低声问道,“你看到他带来的那个黑色皮包了吗?”

“嗯?”魏炯想了想,“好像没看到。”

他皱起眉头,难道纪乾坤把皮包留给了骆少华?如果是这样的话,皮包里是什么呢?

魏炯下意识地向骆少华那张桌子上看去,刚转过身,耳边就传来岳筱慧的低喝声:“别回头!”

几乎是同时,魏炯听到身后的风铃叮当作响。

玻璃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了。

魏炯急忙坐正身体,低下头。几秒钟后,他抬起眼睛,看见岳筱慧面向桌面,眼角却盯着自己的侧后方,脸色惨白。

身后有脚步声,不疾不徐,正朝骆少华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停止。岳筱慧飞快地扭过头,面对落地窗,声音低微却清晰:“林国栋!”

这三个字让魏炯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低声问道:“你确定吗?”

岳筱慧用左手挡住脸颊,点了点头。

魏炯咬咬牙,慢慢转过身,向骆少华的桌旁看了一眼。

没错。那个拉开椅子,正要坐在骆少华对面的人,正是林国栋。

魏炯一下子感到全身紧绷。他重新面对岳筱慧,低声说道:“打电话给杜成,快!”

岳筱慧同样是一脸紧张。她悄悄地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快速翻找着通讯录。魏炯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滑动的人名,心里不断地催促着她。

突然,岳筱慧的手停住了,她盯着手机屏幕上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她退出通讯录,打开了WLAN设置界面。

魏炯被弄糊涂了,心中越发焦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小声问道:“你在干吗?”

岳筱慧没有回答,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把手机递给魏炯。

在可用WLAN列表中,两行字分外清晰:

六十岁的老纪头。

已连接。